第 145 章 回首(三)
柳煦坐在護(hù)士站前的銀色座椅上,微微垂著眼簾,看著地上滿是腳印的地板磚,眼底里沒什么波動,滿是無聲的悲哀。
沈安行坐在他旁邊,滿臉擔(dān)憂地看著他。
就在剛剛,被確認(rèn)死亡沈安行已經(jīng)被推去太平間了,醫(yī)院的人開始著手給他辦死后的手續(xù)。要簽死亡通知書的必須是有血緣關(guān)系的家屬,柳煦這一家子根本不管用。
醫(yī)院早就查到了沈迅的電話號碼,從上午沈安行進(jìn)手術(shù)室開始就一直在狂轟濫炸地打電話,但沈迅這人真是個奇跡,死活都沒接,直到剛剛才接了起來,張嘴就朝電話這頭罵了句□□媽。
護(hù)士讓他這當(dāng)頭一句問候給罵蒙了。
蒙了兩三秒后,護(hù)士就有點(diǎn)火大了:“先生,你怎么罵人啊!?”
柳煦他爸正守在護(hù)士站前,研究著醫(yī)院給的死亡通知書,一聽剛剛還文文靜靜的小姑娘突然就朝著電話喊了起來,他就抬起了頭來,有點(diǎn)茫然:“?”
沈迅聽了這話卻不收斂,反倒還變本加厲地朝著電話這頭更大聲地破口大罵起來:“罵人怎么了!?我他媽就罵你呢!你媽的從早上打他媽到現(xiàn)在,老子他媽怎么著你了!?不接就是不想接知不知道,臭婆娘操的不知道啥叫自知之明是吧!?”
沈安行坐在柳煦旁邊。他們坐在第一排,沈迅嗓門太大,他們坐在這兒都能隱隱約約聽到罵聲。
沈安行早知道會是這樣。他抬了抬眸,看了過去,眼里沒什么波動。
護(hù)士氣得一下子站了起來。
她大約是這輩子都沒見過這種不可理喻的人,氣得面紅耳赤,朝著沈迅就吼了起來:“我這兒是醫(yī)院!!你兒子死了!!!!”
電話那頭沉寂了幾秒。
護(hù)士站里也沉寂了片刻。
這世界似乎還是有些人情味的。當(dāng)“死”這個字沉甸甸地落到空氣里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會莫名安靜下來幾秒,像是在為逝者默哀。
柳煦低了低頭,沉沉地長出了一口氣。
世界有人情味,但偏偏某些人卻沒有。
沈迅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后,就突然冷笑了一聲。
“關(guān)我什么事。”他說,“你們隨便把他燒了不就得了,少他媽煩我。”
說完這話,他就一下子掛了電話,給護(hù)士留下了一串滴滴嘟嘟的電話掛斷聲。
護(hù)士這輩子都沒見過這種人——這種人,說他薄情寡義都怕是算在夸他了。
她愣了,聽了滴滴嘟嘟的掛斷聲好半天后,她才傻愣愣地把電話挪回到了臉前,又茫然地眨了眨眼。
然后,她又聽到啪的一聲巨響。
護(hù)士又嚇得一激靈,再抬起頭,就看到柳煦他爸把死亡通知書狠狠拍在桌子上,通知書的邊角都被他憤怒地攥出了一大片褶皺。
柳煦他爸氣得臉色發(fā)黑:“電話給我。”
護(hù)士:“……”
沈安行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幕,心里變得五味雜陳起來。
柳煦他媽見此,不免有些無奈,就開口叫了柳煦他爸一聲,剛要說點(diǎn)什么時,一直坐在那兒低著頭不吭聲的柳煦就忽然站了起來。
沈安行一直坐在柳煦旁邊。柳煦一站起來,他就跟著看了過去。
“兒子?”
柳煦他媽見他突然站起來,有些訝異道:“怎么了?”
“我先回去了。”
柳煦一邊說著,一邊回過頭收拾了下東西,說:“我現(xiàn)在看不了那個傻逼,我怕一會兒他來了我忍不住動手,到時候咱家又得舉家搬遷到派出所去。”
柳煦他媽:“……”
沈安行知道他是在說沈迅。沈安行剛死,他一個當(dāng)爸的就說出那種話來,別說柳煦了,柳煦他爸看起來都很想給他來一拳。
柳婉坐在一旁。見此,她就也跟著站了起來,有點(diǎn)擔(dān)憂地說:“我送你吧?”
“不用。”
柳煦拿上自己的東西,說:“我自己能回去。”
他一句多的都不想說,這話說完,他就抬腳走了。
柳煦他媽還是不放心,又叫了他一聲,站起來想跟上。
柳婉一把拉住了她。
柳煦他媽回過頭,就見柳婉朝自己搖了搖頭。
“……”
沈安行看了看她們,又看了看往外走的柳煦,趕緊抬腳跟了上去。
柳煦上了電梯,把手上的血往身上隨意抹了兩下,吸了口氣,又長長地嘆了一聲。
他看起來倒是意外地很平靜。
下了電梯之后,柳煦就出了醫(yī)院,在路邊等了一會兒,攔了輛出租車,坐上了后座,報(bào)了自己家的地址。
沈安行跟著坐了上來。
出租車司機(jī)看了眼他身上的血,沒說什么,一腳油門開了出去。
柳煦頭抵著車窗,看著車窗外向后流連而去的車水馬龍,一言不發(fā)。
他就這樣沉默了一路。
回到家以后,柳煦把鞋脫在門口,慢慢悠悠地走進(jìn)了家里。
他衣服也沒換,直接走到了臥室,伸手開了空調(diào),把門一關(guān),然后就把自己往床上一摔被子一裹,變成了一條巨大的毛毛蟲。
沈安行站在門口,把他這一通操作看在眼里,沉默了片刻后,就走到了他床邊去。
沒一會兒,他聽到把自己悶在被子里的柳煦哽咽了起來。
沈安行蹲了下來,伸出了手,虛拍了拍被子。
他還是什么都碰不到。
“……楊花。”
沈安行喃喃著叫了他一聲。
可聲音無法傳到過去,畢竟死去的人無法開口。
他這一聲落在空氣里,無人回應(yīng)。
柳煦漸漸哭得撕心裂肺起來,在被子里縮成一團(tuán),痛苦嚎啕。
沈安行手足無措,伸手捂住半張臉,手輕輕發(fā)抖。
隨后,沈安行眼前的場景就突然慢慢變幻。
周遭的一切都在慢慢扭曲。
沈安行站不起來,他蹲在那里,好久無言。
四周的場景緩緩變幻,等最后一切塵埃落定之后,沈安行發(fā)現(xiàn)自己人在派出所前。
太陽高高掛在天上,夏天的中午熱得很。
柳煦坐在派出所前的石頭臺階上,抱著沈安行車禍當(dāng)時被撞飛的包,一言不發(fā)地看著遠(yuǎn)處愣神。
他看著遠(yuǎn)處,但目光卻一片空虛,根本沒有落處。
沈安行從未見過他這樣。
隨后,一個人推開了派出所的門,從里面走了出來。
沈安行又轉(zhuǎn)頭看去。
出來的是柳煦他爸。他爸倒不愧是大公司的人,即使天氣熱成這樣,他也很有職業(yè)操守的穿著白襯衫和西裝,腳上一雙皮鞋黑得發(fā)亮。
但天氣畢竟熱,他還是把西裝外套脫了下來,拿在了手上。
柳煦爸臉色發(fā)黑,從臺階上走下來之后,就忍不住對兒子罵了一句:“媽的,臭傻逼。”
柳煦知道他罵的不是自己,只是某人太令人窩火,他才會出來就開門見山地罵。
柳煦就朝他無奈一笑:“咋了?要你賠錢?”
“是啊!”柳煦爸罵道,“我在醫(yī)院里揍他那不是他活該嗎!還我賠錢,我都想告他讓他賠償我精神損失費(fèi)!好家伙讓他簽個死亡通知書領(lǐng)走尸體送去入土,他媽的他張嘴問不領(lǐng)行不行,醫(yī)院給免費(fèi)燒了得了?!我他媽就沒見過這種當(dāng)?shù)模@逼玩意兒也配?!我揍他那他媽他家祖宗都得直呼老子干得漂亮!”
聽到這兒,沈安行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來,柳煦在冰山地獄里提及自己的罪名時和他說過,他爸曾經(jīng)在醫(yī)院里揍了沈迅。這么看來,就是柳煦走之后,他爸碰見了去簽死亡通知書的沈迅,然后動手了。
那確實(shí)誰聽了都得說聲干得漂亮。
“他不領(lǐng)其實(shí)正好。”柳煦說,“我們給葬了吧。正好他……”
“不行。”柳煦爸說,“法律規(guī)定,近親屬才有安葬權(quán),只能那個傻逼來。”
“……就不能想想辦法嗎?”
“不能。”柳煦爸說,“這項(xiàng)是強(qiáng)制要求。”
柳煦:“……”
柳煦不吭聲了。
他抿了抿嘴,低下了頭。
見他這樣,柳煦爸也不說話了。
他從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煙來,從里面捏出來了一根,放到嘴里,又從褲兜里摸出個黑色的高檔打火機(jī)來,點(diǎn)上了。
他把煙點(diǎn)上,開始吞云吐霧。
直到這時,柳煦才蔫蔫抬了抬頭,問他:“煙哪兒來的?”
“管民警要的。”
“那打火機(jī)呢?”
“利于裝b,一直帶著。”
柳煦有點(diǎn)想笑:“我怎么不知道你會抽煙?”
“生了你姐以后戒了,不能讓小姑娘被動吸煙,對肺不好。”柳煦爸說,“奈何今天遇到的傻逼是人生之中遇到的最傻逼的傻逼,我得釋放下壓力。”
柳煦笑了一聲,又深吸了一口氣,再把它長嘆了出來。
他仰起頭,看向天上,說:“你知道他跟我說過什么嗎。”
柳煦爸叼著煙,聽了這話,就走了過去,坐在了自己兒子旁邊,問:“說什么了?”
“有天我問他,你不恨你爸媽嗎。”柳煦輕輕說,“他告訴我恨,但是沒辦法。”
“他說,‘你不知道,有的家庭關(guān)系沒有一點(diǎn)愛,大家都是為了折磨對方才存在的。每天都恨對方恨得牙都癢癢,恨不得對方早點(diǎn)去死,就這么一直稀里糊涂地過著日子’。”
“他小時候爸媽就離婚了,那時候,他們爭得最厲害的不是財(cái)產(chǎn),是撫養(yǎng)權(quán),誰都不想養(yǎng)他。”柳煦說,“他們都打他,他過得一點(diǎn)兒都不好。”
“后來他跟我說,他想離開這兒,這兒一點(diǎn)都不好。”
“他說他想跑,我答應(yīng)了,我說我跟你一起跑。”
柳煦說:“可活著沒走成……怎么死了也跑不掉呢。”
“……”
柳煦爸聽到這兒,就嘆了口氣,垂了垂眸。
他把煙扔到腳底,踩滅了。
“沈迅跟我說,要是我不賠他錢,他就沒錢葬兒子。”他說,“我本來是不打算給的,但現(xiàn)在這么一看,還是給了算了,太可憐了。”
柳煦:“……”
雖然嘴上是這么說,但柳煦他爸還是氣得牙癢癢,忍不住嘖了一聲,又說:“這逼人必下十八層地獄。”
柳煦問:“他要把他葬到哪兒?”
“誰知道啊。”柳煦爸說,“但是被他葬,那肯定是怎么也跑不了的吧。”
柳煦不吭聲了。
他摟了摟懷里的包,縮了縮身子,沒再吭聲。
柳煦他爸看了他一眼,又問:“說起來,我其實(shí)有個問題想問你很久了。”
柳煦應(yīng)了一聲:“嗯?”
“你為什么喜歡他?”
“……”
柳煦看向遠(yuǎn)處被夏日熱風(fēng)吹得颯颯響的一排子樹,沉默了很久。
片刻后,他輕輕說:“不知道啊,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jīng)晚了。”
“是嗎。”
對話結(jié)束,兩個人又沉默了下來。
雖然對話結(jié)束了,但他們倆卻都沒有動,就那樣一起坐在派出所門口,看著行人人來人往,路上車水馬龍。
沈安行站在他倆面前,忽然想,原來父子是這個樣子的。
“對了。”
柳煦爸又轉(zhuǎn)過頭來,對柳煦說:“你手里那個包,他們說沒動里面的東西,就是打開查驗(yàn)了一下,拍了幾張照。”
柳煦“哦”了一聲,又問:“那車禍結(jié)案了?”
“差不多吧,對方全責(zé),主動賠錢,態(tài)度還算良好,但是撞死了個人,肯定要坐牢了。那傻逼嫌賠得不夠,想告,他要的數(shù)太扯淡了,估計(jì)法院會直接駁回。”
柳煦笑了一聲,沒說什么。
他嘆了口氣,低頭摸了摸懷里的包。
“爸。”他說,“我想要沈安行的東西。”
他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邊的派出所。
“妥。”
他說。
奈何橋邊。
白無常死死拉住死命想往橋上沖的柳煦,大喊起來:“你冷靜點(diǎn)!!看一點(diǎn)就行了,給他看一點(diǎn)兒而已!不是所有都要看的!!!”
“一點(diǎn)兒也不行!!”柳煦目眥欲裂地朝他大喊,“開什么玩笑,你知不知道我一點(diǎn)兒都不想告訴他啊!?你知不知道我七年前很慘的啊!?!你知不知道我葬禮上干了什么啊!?你不知道你只在乎你自己!!”
“我不是啊!!我是無常啊兄弟!!我在乎天下蒼生!!”
“你放屁啊!!!”
黑無常坐在橋頭,柳煦和白無常的這對話已經(jīng)你來我往了小半個小時,他聽得頭都大了一圈。???.BIQUGE.biz
“行了!!”
他最終忍無可忍地回過頭來,朝柳煦喊:“你就不能跟你同學(xué)學(xué)學(xué)嗎,他在這兒的時候安靜得很!!”
柳煦朝他喊:“那是因?yàn)槟銈儧]把他黑歷史給謝未弦看吧!!”
黑無常:“……”
這倒確實(shí)。
白無常倒不忘了本職工作,在他身后很認(rèn)真地接著勸導(dǎo)他:“朋友,別擔(dān)心,你那不算黑歷史,況且就算它是,沈安行也一定會全盤接受的,他對你的愛……”
柳煦越往后聽越難受,忍不住轉(zhuǎn)頭大罵:“閉嘴!!!”
白無常閉上了嘴。
“行了行了。”
黑無常最終還是看不過眼了,他轉(zhuǎn)身過來,對歇斯底里叫著鬧著要沖進(jìn)枉死地獄里找沈安行的柳煦說:“那這樣吧,作為等價交換,我把沈安行的‘黑歷史’告訴你。”
柳煦:“?”
柳煦一愣,動作也跟著一頓,看向了黑無常。
“他應(yīng)該還沒跟你說過吧。”黑無常摸了摸下巴,對柳煦說,“而且你都不覺得奇怪嗎。他都沒有罪,那為什么會下地獄成為守夜人?”
柳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