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0 章 夏意(五)
沈安行后來就去找柳煦了。
柳煦在醫(yī)務室里,正坐在床上和他姐姐說話。他胳膊上大大小小的全都是傷,被貼上了很多創(chuàng)口貼,左邊胳膊的手肘上還有一大塊紗布,右腳腳踝上纏了三四圈繃帶。
沈安行一進去,柳煦就抬頭看了過來。
然后,他眼睛里就突然亮了。
柳煦揚起手,叫了他一聲:“沈安行!”
沈安行看著他笑,聽著自己心里在那一瞬間高昂起來的跳動聲,忽然無端地感覺很累。
他輕輕嘆了口氣,突然想讓一切都毀滅。
讓他消停會兒,太他媽鬧心了這一天。
沈安行就這么很不爽地走了過去,乖乖地把柳煦背了出去。
柳婉說叫了車來校門口,沈安行就把柳煦背去了門口。
柳煦明明受了傷,被他背著往外走的時候卻高高興興,一路上都趴在沈安行耳朵邊上,跟他嘮叨著一些有的沒的廢話。
什么沈安行打架的時候嚇死他了,什么去醫(yī)務室的時候賀高寒急得差點哭了,什么寧喬也急得不行,但是被賀高寒那樣逗得想笑,就時不時地總笑一聲。還有什么醫(yī)務室的老師給他簡單處理了下傷口之后又親自帶他去了醫(yī)院檢查,不過他人挺結實的,沒什么大事……
沈安行一路悶悶聽著,除了幾個需要他回答的問題以外,都嗯嗯悶聲應付過去了。
沈安行那時記著老李說的話和運動會上蔚晴的樣子,一路聽得心不在焉。
柳煦倒是特別高興,在他背上搖頭晃腦的,說得高興了還發(fā)出好一陣和年級第一這身份特別不相符的傻呵呵的笑,聽起來像個二傻子。
那是沈安行第一次覺得這人怎么這么煩。
可他又覺得柳煦可真可愛。
沈安行心想,他或許該去精神病院看看,這么下去遲早要瘋。
沈安行唉聲嘆氣。
他就這樣把柳煦送出了校門口,又很小心地把柳煦放到了車上,再回過頭,拿過了柳婉一路幫他拿著的包,蔫蔫跟她說了聲謝謝。
柳婉把包還給他以后,沒急著上車走,而是抬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給他比了個大拇指。
柳婉對他說:“加油,朋友,我看好你。”
沈安行又茫然了,他歪了歪頭,又不太明白地“啊?”了一聲。
柳婉倒沒多意外他這個反應,又朝著他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滿臉都寫著“老娘已經(jīng)看破紅塵”。
沈安行更茫然了,但偏偏柳婉和老李一樣看破不說破。她也不往后說,只朝著沈安行一揚手,放下一聲聲音恢宏底氣十足的“保重!”以后,就轉過頭,上了車,啪一下甩上了車門,行云流水一通操作特別有江湖人的灑脫。
沈安行:“……?”
柳婉轉頭往車上走的時候,柳煦剛放好自己的東西。
他那時是完全沒聽到柳婉說了什么的,柳婉一走,他才把腦袋從車窗里探了出來,一無所知地揚著笑,對著車外的沈安行揮手:“拜拜行哥,我下禮拜三回來!”
說完這話,車子就發(fā)動了出去。
沈安行目送那車在自己的視線里一騎絕塵,又茫然地眨了眨眼,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長得一片寂涼。
那時候,他周圍的人里有好幾個都看得出來柳煦喜歡他。
偏偏沈安行自己看不出來。
倒也不止他看不出來,柳煦曾經(jīng)說過,在那個晚上之前,他自己也沒意識到。
但再往深處說,沒看出來的,也不止他們兩個。
*
晚上七點半。
外面的天色早已黑了下來,路上燈火通明,夜風在窗外呼嘯,把路上的行人吹得衣發(fā)凌亂。
過橋的懲罰時間早已過了,沈安行身上的痛感消失得一干二凈。
他坐了起來,姿勢很是乖巧地坐在床邊。
柳煦把屋子里的燈打開了,又把手機的手電筒功能調(diào)了出來,湊到沈安行臉前,輕輕扒開他眼皮,照著他左眼眶里的一大片冰,瞇著眼仔仔細細研究著。
沈安行仰著頭乖乖讓他看。
他眼眶里的真的是一大塊冰,且冰面很厚,就算柳煦離他離得這么近,照向里面時,都還是照不出來瞳孔的影子。
看起來,就像是這一顆眼球都已經(jīng)結成了冰。
有點嚇人。
柳煦卻丁點兒都不害怕。他輕輕皺著眉,抿了抿嘴,怕光晃疼沈安行,他就把手機的手電筒光移向了別處,問:“你還能感覺得到光嗎?”
“感覺不到。”沈安行乖乖地仰著頭回答,“我都沒感覺到你在照。”
聽他這么說,柳煦本就輕輕皺著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這可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證明沈安行的左眼真的完全變成冰了。
柳煦抿了抿嘴,輕輕嘆了口氣,把手機往床上一扔,伸手摸了摸沈安行比以前更加冰涼的臉。
那是摸起來都冰得手痛的溫度。
柳煦摸著他的臉,道:“沒事,總有辦法的,以后別再用了。”
沈安行看著他,沒吭聲,但忍不住低了低頭,垂了垂眸,眼里黯淡下去了幾分光彩。
柳煦一看他這樣就知道他怎么了,于是抬了抬手,輕輕揉著他的腦袋,又道:“我沒事的,死不了。”
沈安行不太開心地悶聲嘟囔起來:“可你害怕。”
柳煦說:“我更怕你再死一次。”
“……”
柳煦一邊說著,一邊欺身上去,抱住了他。
冰山的反噬已有成效,沈安行真的比以前更冷了些。
柳煦卻絲毫不嫌他涼。他低著身,趴在沈安行肩頭上,摟著他沉默了片刻后,又抬了抬頭,在他耳邊輕輕開口說:“家里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比地獄里還恐怖。”
“人間也是煉獄,沈安行。”
“你還要再把我扔進去一次嗎。”
沈安行沉默了。
沉默片刻之后,他又問:“那以后……該怎么辦?……不知道以后還有幾關啊。沒有能力……很,很危險的。”
“誰知道。”
柳煦滿不在乎地應了一聲,又抬了抬頭,看向窗外的夜風呼嘯,輕描淡寫道:“到時候看情況唄,大不了一起死。”
沈安行:“……”
“我不要再獨活了。”柳煦對他說,“我真的受夠了,沈安行。”
“我可沒堅強到失而復得又再失一次以后還能當做什么事兒都沒有地活下去。”
說著說著,柳煦又長嘆了一聲,垂了垂眸,道:“我什么都不想管了,我比不上陳黎野的。”
“你一開始的時候就說錯了,我壓根就不適合過十八層地獄。怕鬼的人哪兒適合過地獄,是你太高看我了……你一直都太高看我了。”
“我從來都不是什么厲害的人物。”
“我沒有那個才能也沒有那個天賦去一遍遍過地獄,你現(xiàn)在變成這樣,我也得做最壞的打算。”
“所以,我真的什么都不想管了……我看到你這樣,哪兒還有心思管別的。”
“接下來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你要是能活下來,我們就一起活著。你要是會被反噬我就跟著一起跳冰山,你要是魂飛魄散我就也跟著被挫骨揚灰,就這么簡單,我不去想這破地獄是怎么回事了,愛他媽怎么著就怎么著,我就要跟你在一起。”
沈安行聽得一怔,一下子慌了神,連忙側了側頭:“你別開……”
“我沒開玩笑。”
柳煦早知道他要說什么,打斷了他以后,又摟緊了他,接著沉聲說:“我現(xiàn)在沒心思開玩笑。”
沈安行:“……”
柳煦說完這些,就直起身來,松開了他,在他腦袋上胡亂揉了一把,說:“我這次不放你一個去上黃泉路。”
說罷,柳煦就松開了手。又看了沈安行片刻后,他便又朝著沈安行苦笑了一聲。
“放心,我不怕死。”他說,“我只怕你死。”
沈安行:“……”
沈安行看著他,眼神顫抖,說不出話。
柳煦不以為意地伸手揉了他腦袋一把,轉過身,道:“等下啊,去拿個東西。”
沈安行:“……”
柳煦很快就回來了,他拿回來了一卷繃帶。
“把眼睛繞上吧。”柳煦說,“被別的參與者看見了會很麻煩,到時候就說你眼睛傷到了。”
沈安行:“……”
倒也是。
沈安行點了點頭,同意了。
柳煦得了同意就抻開了繃帶,又伸手過去,笨手笨腳地在他腦袋上繞了幾圈,歪歪扭扭地繞好之后,就在他腦袋后面系了個蝴蝶結。
“好了。”
他一邊打好結,一邊又揉了揉沈安行的頭發(fā),接著笑道:“這才可愛嘛。”
沈安行摸了摸后腦勺上被柳煦打好的蝴蝶結,抽了抽嘴角。
他回過頭,看向柳煦。
柳煦笑得燦然,卻和沈安行記憶里的少年對不上號。
沈安行知道為什么。因為此時此刻,柳煦的笑里,沉淀了太多過于沉重的東西。
——生死、過往、傷痛、恐懼、救不了的、失而復得的、有可能將要失去的。
都在他身上,都在他眼里,都在他心中。
沈安行想著想著,就側了側頭,破天荒地叫了他一聲名字:“柳煦。”
柳煦嘴角噙笑:“嗯?”
“我愛你。”
“……”
柳煦被他說得一怔,嘴角的笑意也跟著愣了一下,沉默了下來,沒反應過來自己該如何回答。
像是怕他沒聽清,沈安行又側身過去,對他說:“我愛你。”
柳煦這才反應了過來,他無奈笑了一下:“我也愛你。”
沈安行不知是怎么了,聽了這話后,他卻忽然緊抿住嘴,轉過身壓了上去。
他抱住了柳煦,也一下把他壓倒到了床上。
柳煦被他突然壓倒又抱緊,一時措手不及:“!?”
兩人一同倒到了床上去,沈安行緊緊抱著他,一點兒不肯松手。
柳煦被搞得茫然。他轉過頭,剛想問他點什么時,就聽到沈安行又悶聲在他耳邊說:“我愛你。”
柳煦:“……”
沈安行好像跟他干上了,語氣還有點發(fā)倔起來:“我愛你。”
柳煦莫名想笑:“好,我也愛你。”
沈安行低頭蹭他,好像還不甘心,接著說:“我愛你。”
柳煦無奈:“我知道,我也愛你。”
“我愛你。”沈安行接著說,“我愛你。”
柳煦哭笑不得:“你要說幾遍啊?”
沈安行這次卻沒吭聲了。
他又沉默了好一會兒后,才又悶悶開了口:“我心疼你。”
柳煦:“……”
柳煦默了片刻,在他懷里垂了垂眸。
“……是嗎。”
他輕輕喃喃起來,又伸出手,回抱住沈安行。
“那可真好。”
柳煦說。
他一邊說著,一邊仰起頭,抬了抬眼,看向天花板上的燈。
他本來一會兒打算去洗澡,然后和沈安行一起坐在客廳里看電視,等時間晚了就來睡覺的。
但現(xiàn)在這樣,似乎比他打算的更好些。
就這樣吧。
柳煦閉了閉眼,想,他已經(jīng)好久沒被沈安行這樣緊緊抱著睡著過了。
上一次這樣時,他們還高三。
都是七年前的事了。七年前的時候,沈安行身上還很暖和。
可現(xiàn)在柳煦所感受到的,卻是一片厚重衣物都無法隔絕掉的冰冷。
柳煦抱著這片冰冷,卻很篤定地覺得自己今晚一定能做個好夢。
今天就這樣吧。
柳煦一邊想著,一邊抱著沈安行,閉上了眼。
他輕輕說:“晚安,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