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陰陽佛(七)
一行人并沒有因為老僧佇立在門前而退縮。
他們走到了寺廟門口,站到了老僧跟前。
老僧一直輕輕捻著轉(zhuǎn)著手上的佛珠。
他一邊轉(zhuǎn)著,一邊盯著這些來人看了片刻。他的目光在眾人身上打量了一圈之后,就停留在了新人倪寧身上。
柳煦也循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
這一看,他就看到倪寧并沒有緊緊跟在他們后面,而是刻意地保持了一段不小的距離,站在不遠(yuǎn)處捂著耳朵,睜著一只眼閉著一只眼,目光警惕又不安地望著寺院,看起來不太舒服的樣子。
大家都很清楚這是為什么,于是很默契地,誰都沒有開口詢問關(guān)切他。
老僧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后,也收了回來。
他垂下眼眸,什么也沒說,回手平攤手掌伸向寺內(nèi),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無言地示意眾人進(jìn)入之后,老僧便抬腳就往寺院里走。
幾人跟著他走了進(jìn)去。
沈安行邁過門檻走入寺里,臨進(jìn)去前,又回了回頭。
他看到新人倪寧依舊捂著耳朵閉著一只眼站在門口,一點兒要進(jìn)來的意思都沒有。
倪寧的表情正一陣陣原因不明地抽搐,似乎是在因為什么而痛苦著。
沈安行這一停,攬著他走路的柳煦也跟著停了下來。
他循著沈安行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這一幕。
雖然心中明白倪寧為什么不肯進(jìn)來,但出于讓他以為自己掩藏得很好的心理原因,柳煦就開口問他:“你不進(jìn)來嗎?”
新人聞聲,嘴巴動了動,像是想回答。可他剛張開嘴,就忽然雙肩一抖,像是被什么東西嚇到了似的,突然就縮起肩膀來,往后退了兩步,又艱難非常地朝著他們搖了搖頭。
他捂著耳朵的雙手肉眼可見地更用力了。
……看他這個樣子,這寺廟里的洪寧佛還是很厲害的。
他一個鬼站在寺外都能被佛祖大人的圣光普照傷成這樣。
“是嗎。”柳煦裝作渾然不覺的樣子應(yīng)了一聲,說,“那你在外面等我們啊。”
說完這話,他就拉著沈安行走了。
他們往前疾走了幾步,很快就跟上了老僧的步伐。
走進(jìn)寺院之后,就是正門大開的寺廟。
通往寺廟的路是一條石階路,路兩邊并沒有鋪水泥或磚瓦,是一片光禿禿的土地。而在左側(cè)的院角,就是他們剛剛在院外就看到了的那一棵巨大的枯樹。
老僧一言不發(fā)地領(lǐng)著他們走進(jìn)了寺廟里。
——話雖如此,老僧卻并沒有進(jìn)入寺廟。
走到了門邊之后,他就停了下來,回過了身,一手捻著佛珠一手豎起,朝著幾人微微躬身下來,終于啞著聲音開了口。
老僧先是念了句“阿彌陀佛”,之后,他就直起了身,手掌攤開伸向廟內(nèi),又作了一個“請”的手勢后,道:“各位,請。”
幾人一點兒不跟這NPC客氣,接二連三地走了進(jìn)去。
一走進(jìn)寺廟里,他們就紛紛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住了——在寺廟的最里面,一尊頂天立地的巨大石雕佛像正立于其中。
佛像一手平攤,一手豎起。平攤著的手掌之中,有石雕的水浪升起。
佛像額間一點朱血,雙眼瞇起,抿起的嘴角似在輕笑。
這尊石雕的佛像身上雖有裂痕,但巨大的身形帶來的威壓感非蒼白言語而能形容,光是立在那里,就有一股窒息的莊重感撲面而來。
可不知是不是錯覺,這尊佛像的笑并不能令人感到心安或敬畏,反倒看著看著,心里就有一股恐懼跟著慢慢散了開來。
初看這尊佛像的笑倒并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對,但一旦看得久了,那淺笑就會莫名變得詭異起來。
詭異得令人恐懼。
柳煦看這佛像看得心里發(fā)毛,但他有要自己克服怕鬼心理的覺悟,于是便抿了抿嘴,硬撐著將心中的恐懼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壓了下去。
就在此時,老僧忽然又在他們身后啞聲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幾人又回頭看去。
老僧剛邁過門檻,走進(jìn)寺廟內(nèi)。
他捻著佛珠,又朝著四人微微弓了弓身。
又打過了這一次招呼后,老僧才抬起了頭,看向佛像,接著說:“這尊佛,便是村子里人們世代供奉的‘洪寧佛’。”
“洪寧佛是保佑平安與財運的佛。不過以前并非如此……很久很久以前,住在這個村子里的人是向洪寧佛求平安與莊稼收成的,但莊稼的收成畢竟和財運掛鉤,所以后來大家都干脆求起了財,就這么求著求著,洪寧佛就變成了保平安和財運的佛。”
“貧僧在這寺里長大,從小就向著洪寧佛清心修行。在此期間,也見過村人們每天來這里上供。”
“他們跪在佛前求平安、求財運、求莊稼收成好,甚至于求姻緣求子求健康求學(xué)業(yè)有成。”
“……對那些村人來說,佛就是佛。無關(guān)是管什么不管什么,佛就是普度眾生的,所以什么都該管。”
老僧說到此處,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悵然的氣。
他低下頭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眉頭忽然緊皺起來,捻著佛珠的那只手停了下來,豎起了手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四人看著他合掌念佛,很奇妙地心安了下來。
——和看著佛像時的感覺完全不同。
柳煦體會到了這奇妙的心境變化,察覺到了這里面似乎有些許不對,于是皺了皺眉,偷偷地偏眸看了一眼佛像。
只一眼,他就又被那尊佛像的詭異淺笑搞得心里發(fā)毛起來。
柳煦趕緊收回了目光。
老僧也恰好在這時又重新開口:“貧僧知道,各位也一定是為了那村子里的事來的。”
“在村子里,此事是忌諱。但在這寺中卻并非如此。”
老僧一面說著,一面抬起頭,看向寺里這尊頂天立地的佛像,說:“這件事,出在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這村子里迎來了一場瘟病。”
“這瘟病傳播速度極快,也極為恐怖。它傳了很多人,沒出半個月,村里就死了一半的人。”
“寺里來了許多人,他們爭著搶著要將家里的一切貢給佛,求著佛保佑家人不死。”
“但佛祖并非神醫(yī),也沒辦法為人逆天改命。即使貧僧在一旁多加勸說,可村人心中有執(zhí)念,貧僧只身一人,實在沒辦法阻攔——所以,村里還是有很多人相繼死去。”
“而后,村人們憤怒難遏,便一同闖上門來指責(zé)洪寧佛。”
“就在那時,不知是誰如此說了——”
老僧說到此處,又低下了頭,垂下眼簾來,輕輕將這一句沉甸甸的話道了出來。
“‘難不成是洪寧佛動怒,才有這種大病跑到了我們村子里’?”
此話一出,老僧就忽然停了下來,沒有再往下說。
這句話招致而來的后果似乎相當(dāng)慘重,這位面無波瀾的老僧似乎想起了什么,臉上浮現(xiàn)起了難以言說的巨大痛苦。
他深吸了一口氣,穩(wěn)了穩(wěn)心緒后,才又接著說道:“因為這一句話……村子里的人開始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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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選中了一戶只有一母一女的人家。從那孤苦伶仃的女施主手中,搶走了她的孩子,架著女娃娃來到了寺前,將她丟到了火堆里。”
“貧僧此生都不會忘卻那一幕。”
老僧又抬起頭來,看向佛像,似在喃喃,又似在說給他們聽,聲音就那樣虛無縹緲地落在了空氣里——
“那時天才剛亮。村人們跪在火堆前,跪拜著洪寧佛磕著頭,求佛祖息怒,放過自己的家人,也救救自己的家人。”
“女娃娃掉在火堆里哭得凄厲,一堆人壓著她哭叫得撕心裂肺眼睛通紅的母親,不讓她去救娃娃。”
“慘叫聲和求佛聲,都在寺前發(fā)生了。”
老僧看著佛像,喃喃地說著這一切。
他眼中平靜,但若仔細(xì)看,能看到里面淌著的淺淡悲然——當(dāng)一種感情到了極致,竟會變得如此稀薄起來。
他說:“貧僧無力阻止,一切的開端就這樣在神佛的注視下發(fā)生了。”
“一切都結(jié)束后,那里只剩下了灰燼。”
“母親去那里刨開燒得滾燙的灰燼,叫著孩子的名字……她可能是想找到一點孩子的東西吧。”
“可一切都在火里燒沒了,她什么都找不到。”
“她回過頭來,看向了貧僧。”
“世間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那位母親身上,貧僧已數(shù)不清有幾苦。”
“貧僧本以為,她會質(zhì)問我怒罵我,將所有的一切都發(fā)泄在貧僧身上……但是她并沒有。”
“令人很意外的,她非常冷靜。”
“她跪在地上,手捧著一捧灰,紅著眼睛哽咽著問我,洪寧佛會實現(xiàn)他們的愿望嗎。”
“貧僧說,不會。”
“她問,為什么?”
說到此處,老僧就將目光投向了這四人。
他目光平靜,緩緩將陳年舊事之中自己所說過的話再一次說了出來。
“因為他們拜的不是佛。”
老僧手捻佛珠,豎起手掌,垂下眼簾閉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之中,沉聲對他們說——
“他們拜的,是自己的愚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