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陰陽佛(六)
沈安行并不被他媽愛著。
所以面對這一幕,他不覺得詭異也不覺得害怕,只覺得惡心。
但他又覺得,自己這樣似乎不太好。
怎么會有人覺得這樣一個和自己孩子久別重逢所以老淚縱橫的母親惡心?
這么想過之后,沈安行又忍不住覺得自己惡心起來。
女人捧著他的臉,像是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孩子的模樣,一邊喃喃著“小空”的名字,一邊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頰。
女人的眼眶很快就濕潤了,又很快地流下了兩行蜿蜒的淚。
——盡管只是個NPC,但這個女人和左白玉不同,是真心實意地愛著自己的孩子。
可對沈安行來說,母愛是個陌生又沉重的東西。它壓在他心頭上,把他因為沒接受過“愛”而顯得無情非常的一顆心壓得隱隱出血。
柳煦在旁邊看就能看得明白。
他有點看不下去沈安行被這么折磨精神,就扯了他的袖子一把,想把沈安行拽回來:“行了,差不多了……”
可就在此時,女人忽然上前一步,摟住了沈安行的脖子,將他擁在了懷里。
沈安行一驚,又渾身一僵。
他下意識地想掙脫,可女人摟著他顫抖哭泣。
沈安行突然又不忍心了,本要去推開她的手就那樣僵在了空中。一動不動地頓了片刻后,便蔫蔫地放了下去。
柳煦站在一旁,本想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可看沈安行這樣,他又只好把話全部都咽了回去。
柳煦抿了抿嘴。
這只是個NPC,沈安行不會不知道。
可親情這個東西對他來說,實在是個缺失得過于離譜的東西。所以即使只是個NPC,只要親情的光照到他一下,他都沒辦法冷臉對待。
柳煦心中不知第幾次為他感到悵然又無奈。
忽然,他注意到了什么,忙轉過頭去看。
原本還害怕到哭泣的新人此時竟然就站在他們身后。他站在門外,睜著一只眼閉著一只眼,正看著沈安行,兩手捂著耳朵縮著雙肩,表情有些害怕,但卻并無恐懼。
而在那些害怕之中,似乎還隱藏著更多的……
——不舍。
*
幾分鐘后,幾人就回到了客廳,被女人招待著坐了下來。
女人端著水壺走了過來,拿出了三個杯子來,給他們每個人都滿上了一杯水——沈安行沒用能力,所以對她來說,這里只有陳黎野、謝未弦和柳煦三個人。
而剛剛的那個新人,則自告奮勇說要去調查這個屋子,朝他們敬過一禮后,就跑走了。
女人把杯子推到了柳煦面前,聲音顫抖又溫柔:“來,小空,快喝點。”
柳煦:“……”
左繞右繞,“小空”這個名頭最后還是落到了他頭上。
其余幾人看著他,目光或擔憂或無所謂或看熱鬧不嫌事大。
柳煦抬頭看向她,就見到她正滿眼渴求地看著自己。
那目光灼熱無比,簡直能把人燙傷——在這種目光的沐浴之下,柳煦無端有種他要是不把茶喝了就百分百對不起她的感覺。
而且,看她這個樣子,柳煦要是不干了這杯水,NPC的話就說不下去。
無奈,柳煦只能在萬眾矚目之中,舉起手中的水杯仰頭一飲而盡。
估計是酒喝得多了,他這水喝得愣像是干了一杯白酒。
將杯中水一飲而盡后,柳煦一下子將空杯重重扣在桌上,發(fā)出一聲杯敲桌子的響聲。
他喝得有點急,沒忍住,當場腮幫子一鼓,打了個水嗝。
沈安行有點想笑,但他抿住嘴忍住了,又伸手在柳煦后背上拍了兩下,替他順了順氣。
杯子空了之后,女人就看著他笑了起來,又抬手掩了掩口鼻,吸了一口氣。
笑意轉瞬即逝。再之后,就又有蜿蜒的淚從她的眼眶里流了出來。
她又哭又笑的,目光卻一刻都不肯從柳煦身上放開。
過了片刻,她就又長舒了一口氣出來,開口道:“小空啊……當年……當年,當年都怪媽不好……”
一聽說起了當年,旁邊靠在沙發(fā)上看熱鬧躺得跟頤養(yǎng)天年似的淡定二人組立刻坐起了身來,身子前傾,一副準備洗耳恭聽的樣子。
“你也知道的啊……小空。”
女人說:“你從小就知道的……以前啊,這個村子里……世世代代,大家都信奉洪寧佛的。”
“都是有洪寧佛在,莊稼才能長得那么好……都是有洪寧佛在,我們每年才都有收成……”
“所以……變成那樣,一定是洪寧佛不高興了……所以一個不行就送兩個,兩個不行就送三個……”
“……不對啊,這樣不對。”
女人像是陷到了回憶里,眼眸閃爍著顫抖著,說的話語無倫次。
她抹了一把縱橫的老淚,吸了好幾口氣,一邊顫抖著身子,一邊用早已顫得不成樣子的聲音接著說:“佛祖怎么會要孩子的命呢,這樣不對……”
“可是他們不聽啊……小空,媽攔不住他們……”
“媽只能這樣求著佛祖,求他救救你……”
“……小空……小空。”
女人看著他,兩眼通紅,氣息紊亂,嘴唇顫抖了好半天,眼眸閃爍著,呆了片刻后,才攢足了將話問出口的勇氣——
“你……得救了吧?”
“媽……救了你沒有啊?”
柳煦:“……”
女人看著他,眼里盡是期待答案的希望,又有一些害怕聽到那個她最不想聽到的答案的恐懼。
柳煦沉默半晌,最終,在她滿眼的期待與害怕里嘆了口氣。
他什么也沒說。
十多分鐘后。
完成了對整個屋子的搜查后,五個人離開了這里。
新人把門關上,回身走到了那四人身邊去。
新人走回來之后,就忍不住對柳煦道:“有您這樣做人的嗎?多少答一句吧——得救了還是沒得救。”
柳煦橫了他一眼:“能回答這個問題的只有那位“小空”本人。我又不是她兒子,我怎么知道到底得救沒得救?欺騙老人家這種昧著良心的事我可干不出來。”
新人撇了撇嘴——盡管柳煦回答得很有道理,但他對此依然很是不滿。
“再說,你居然有聽?”柳煦又對著新人眉頭一挑,道,“你不是去調查別的屋子了嗎?”
“隔音不好啊。”
新人嘟囔著回答了一句。但他仍舊不放過柳煦這件事,又嘟囔著抱怨起來:“那也不能讓老人家傷心啊,你這個不孝的東西。”
柳煦眼角邊很愉快地冒出來了一個小青筋,冷笑一聲:“我告訴你,我對我爸我媽我姐都很好,謝謝你關心。”
“都行了,干點正事兒。”
謝未弦很及時地插了一腳進來,終止了他們之間的話題。
他手拿著一個相框,說:“總之,從這張相片上來看,這個女人曾經(jīng)有一個很美滿的家庭。”
他這話說得不假。
謝未弦手拿著的那個相片玻璃碎裂,但能看出來是一張全家福。
照片里,女人和一個皮膚黝黑身材精瘦的男人看著鏡頭笑得燦爛,而他們之間,還站著一個小孩。
而小孩所在的地方正是相框里玻璃碎裂的地方。他的腦袋被人為地捅爛成了一片爛紙,看起來像是一個滿頭爛白色的怪物。
且不止是這張相片,他們在這間屋子里尋找信息的時候,所有有關于這個孩子的物品都被毀掉了。
而且痕跡還都很新。這就證明,有人不想讓他們看到小孩的模樣,也不想讓他們深入了解這個小孩。
這個人是誰,真的不要太清楚。
這個人真的很不會當厲鬼。
一邊這么想著,柳煦一邊不動聲色地往沈安行身邊貼了貼,離新人遠點。
但畢竟不能表現(xiàn)得太明顯,逼急了厲鬼也不行。
而且,這個厲鬼跟著他們也必定有什么目的。
盡管他危險,但這可能是個重要NPC。
簡單來說,這就是把雙刃劍。
他可能殺你,也可能幫你。
對面的淡定二人組倒是真的很淡定。謝未弦亮了照片出來給他們看了一圈之后,就又接著說:“看樣子,應該是后來出了什么事,她的孩子才死了。而且,從她說的話以及這關的情況來看,肯定和那位‘洪寧佛’脫不了關系。”
陳黎野也接下了話茬,說:“她還說了‘一個不行就送兩個,兩個不行就送三個’,現(xiàn)在這里還一個孩子都沒有,怕是全村的孩子都被送過去了——送給那位佛祖大人。”
這兩人總結的事都是顯而易見的事,柳煦沒多意外。
他挎著沈安行一只胳膊,看了眼時間。
下午三點五十六,約等于四點。
“還有兩個半小時天黑。”柳煦說,“怎么辦,要去寺廟看看嗎?”
“看看唄。”謝未弦滿不在乎地揚了揚頭,道,“我得拿鐵樹去拜拜這位‘洪寧佛’。”
說走就走。
一行人往村外走去,新人跟在他們后面,一點兒打算離開的跡象都沒有。
大家心里都清楚他的真面目,但又很和諧地沒有揭穿。
謝未弦只隨口問了句:“你要跟著我們啊?”
“是啊。”新人說,“反正沒人跟我組隊,不行嗎?”
“行啊,反正我們隊里也有一半非人。”謝未弦隨口應了聲,又問,“那你叫什么?”
新人回答:“倪寧。”
謝未弦不咸不淡地應了聲:“哦。”
簡簡單單兩聲招呼打過之后,眾人之間就安靜了下來。
按著最一開始接引人的話,眾人沿著路往前走了許久。
和他們來時所看到的光景一樣,這條路兩邊的樹都一片葉子都沒有生長,每一棵都光禿禿的,一片綠葉都看不到。
這條路越往深走,樹就越多,也越荒涼。
四周不見一個人影,只有風聲四散,呼嘯得人心里發(fā)毛。
枯樹的禿樹枝被風吹得輕晃。
就這樣往前走了大約三十分鐘左右之后,眾人才終于看到了一個寺廟。
嚴格意義上來講,那并不是個寺廟,而是一個寺院。那寺院立于荒野之中,四周枯樹無數(shù),寸草不生,磚磚瓦瓦卻紅得幽靜。
寺院里栽了一棵高樹,它高得都從寺院墻上冒出了頭來,但和林子里的其他樹一樣,是棵早已枯死的死樹。遠遠看去,那光禿禿的枝干看起來莫名凄涼。M.
寺廟門口,有一灰衣老僧手捻著佛珠,低首站著。
似是感受到了來人的氣息,老僧抬起了頭。
他雙目里了無光彩,灰暗如若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