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人間
李長安出了小禪院,還剛走幾步路便與匆匆走來的云珠撞了個滿懷。
“殿……”
李長安伸手碰了一下云珠的嘴唇,云珠忙閉嘴,眼底一片無奈之色。
“您剛剛又一聲不響到哪里去了?奴婢就差把這道濟(jì)寺給翻過來了。”云珠頗有些埋怨道。
“無事,我就到處看了看,第一次來這座寺,倒還挺新鮮的。”李長安輕快笑道,心中有意將剛剛之事隱瞞,有些事,爛也只能爛自己心里。
“您哪是第一次來,您還小的時候年年都來,就是長大了自己不愿意跟皇后娘娘去罷了。”
云珠瞧見自家殿下也不像真心禮佛的樣子還是憑著玩心胡鬧,一時心中不免有些擔(dān)憂。
“我們下山吧,這寺廟里里外外也沒什么好看的,倒不如去市集上,瞧有沒有什么新鮮玩意。”李長安嘻嘻一笑,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您又是如此,這時候?qū)こH嗽撊コ晕顼垼忠ナ屑狭恕!?br />
云珠一心想把這祖宗早日勸回宮中,如今同皇后娘娘還僵持著,此時不回宮,皇后娘娘那邊自己這個負(fù)責(zé)教習(xí)的女官早晚也不好交差。
“無事,云姑也是好久沒出來了,就當(dāng)陪我出來,體驗(yàn)體驗(yàn)民間疾苦。”
李長安毫不為意開口道,吃飯好說,大不了待會找個酒樓吃飯,出來的機(jī)會可難得。
云珠只得愁眉苦臉作陪,這要是回去,皇后娘娘要是知道殿下這幾日病體初愈就四處走動,只怕說著不怪罪,怕是也會覺得她無能。
就是被皇后娘娘責(zé)罰趕出宮,也比被皇后娘娘當(dāng)做無能之輩要來得舒服。
李長安卻是懶得顧及云珠那細(xì)膩的小心思,拉起云珠的手便往下山走去。
*
李長安想起上次逛大燕京城的坊市還是做皇帝的第三年。
那時她這個皇帝在朝中雖然還是沒什么分量,但手下卻有了一群稱心如意的狗腿子。
這些被言官由里罵到外狐媚小人,用起來卻是真的好用,畢竟他們除了自己的話其余誰也不聽。
就是朝中大臣也沒想到皇帝身邊這些奸佞宵小日后竟有如此大的氣候,更沒想到這氣候還是由他們一向看不起的年輕女帝給的。
李長安那時常常借著這些宦官打掩護(hù)私自出宮,來到市井中感受著不同于冰冷宮墻內(nèi)的人間煙火。
沒想到時過境遷,再次踏足卻是……
站在人群熙攘的燕京市集街頭,李長安只覺得前生仿佛一場夢。
“殿下,您最近怎么總是望著一處就走神?”站在旁邊的云珠望著一動不動的李長安,忽然問道。
“無事,我只是覺得人間實(shí)在是熱鬧,死了就太寂寞了。”李長安低聲感慨道。
“您說什么……”忽然一輛馬車轟隆行駛而過,云珠一時沒聽清。
“沒什么。”李長安搖搖頭。
“走吧,我記得前方有一家糕餅鋪?zhàn)樱思井?dāng)上糖藕了,云姑不是喜歡甜的?那個好吃。”李長安一歪頭,朝不遠(yuǎn)處一個店家旗幡指去。
便見上面寫著‘張記糕餅鋪’,這家店自李長安幾歲時便有了,李長安溜出宮也常常會買些糕點(diǎn)帶回去,便有這家店的。
李長安對于這些甜味點(diǎn)心沒什么偏愛,倒是常給皇后還有身邊一些支使的宮女帶的。
“買些給母后,這些日子母后不好過我也不好過,總不能一直這樣僵持下去。”李長安有些惆悵道。
“殿下,您不必?fù)?dān)心,殿下與娘娘乃是母女,母女之間,怎么會有繞不開的結(jié)兒。”云珠迅速拋卻剛剛的煩惱,安慰道。
李長安點(diǎn)點(diǎn)頭,兩人走到張記糕餅鋪旁,瞧見這鋪?zhàn)永飻[滿了各式各樣制作精巧的點(diǎn)心,棗泥酥,玫瑰餅,蜂蜜琵琶膏等等應(yīng)有盡有。
看店的活計不遠(yuǎn)處便瞅見了兩位女子下轎,走進(jìn)一看都是天仙似的美人,衣裳也是嶄新的緞面,以為是哪家官宦家的小姐。
“你們店里可還有糖藕?”李長安挑揀了些宮中姑娘喜愛的口味,瞥見這個時節(jié)最緊俏的一樣沒有了。
“唉,這位小姐,今日這糖藕早早便賣完了,不過您若實(shí)在是要,還得再等半個時辰,新出的一鍋才要上來了。”
活計臉上堆著笑,對上眼前少女秀美的眉目,心中仍舊不住感慨一句官家多絕色。
李長安低頭又挑著些,抬頭朝活計道:“那也好,等到糖藕上來,打包一盒,連著一起送到對面的酒樓上便是。”
“云姑,我們先去對面的酒樓吃飯,晚些來拿便是了。”
李長安轉(zhuǎn)身拉著云珠便要走,忽然聽見一陣馬車急停之聲。
“二位貴人請慢。”一聲洪亮的聲音自馬車上傳來。
李長安停了腳步,云珠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李長安身前,看似柔弱嬌切的面容倏地冷下來。
“你可知這是何人,便敢肆意沖撞!”
李長安愣了一下,一時無奈敲敲后腦殼,自己都快忘了,云珠雖然是女官,身上卻是有半個武官之職。
“無意冒犯,無意冒犯。”
馬車上下來一位身著黑色武服,面容周正的中年男子,男子被云珠一頓呵斥,一時有些狼狽,連連拱手。
李長安抬頭仔細(xì)看向這名男人,見他身材高大,下巴留有一口絡(luò)腮胡,劍眉朗目,眉間一道斜如鬢的刀疤,一時有些熟悉。
見人走進(jìn),李長安這才恍然大悟,卻也·驀地臉色一變,此人不就是后來的大周天威神武大將軍趙毅嗎?
此人跟隨蕭碩南征北戰(zhàn)一統(tǒng)天下,功不可沒,蕭碩登基后造壇封九侯,九侯其中就有此人。
趙毅走進(jìn)朝兩人行了個軍中拜禮,看向二人,隨即朝向李長安道:“貴人身體可還好?”
李長安站在云珠身后,感覺寒意順著腳底蔓延上來。
此地遇舊相識,還是上輩子親手了結(jié)了自己國家的舊相識,那些不那么光彩的記憶又有翻涌的架勢。
“貴人可是不舒服。”
趙毅見她面上的血色忽然褪去,以為她不歡迎自己。
李長安搖搖頭,目光定住看向趙毅,隨即開口道:
“有什么事情,若是不耽誤時間,便去對面茶樓敘說。”
她穩(wěn)了穩(wěn)心神,不斷告訴自己,那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情了,現(xiàn)在的蕭碩還只是個皇子,沒人能動得了她。
大不了最后先下手為強(qiáng),掐了蕭碩這根苗子以絕后患。
“好,既然貴人如此吩咐,在下定當(dāng)恭敬不如從命。”
趙毅打馬轉(zhuǎn)身,朝二人露出一個謙卑的笑容。
云珠還是不放心,腳步一動未動。
“云姑放心,這里是大燕,不是他們大周。”
李長安微微一笑,拍了拍云珠的肩膀,讓她放下心來。
“殿下,你知道他們是何人?”云珠頓了一下,有些訝異地問道。
李長安回答:“大周使臣。”
李長安自然是記起這一段記憶了,
這里現(xiàn)在是大燕,她還是大燕的帝姬,她怕什么怕?
李長安頓了一下,端正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朝趙毅開口:“將軍,先請吧。”
趙毅頓了一下,對上大燕帝姬俏麗稚嫩的臉上微笑的表情,驀地眼中閃過異樣的光。
事情未到山窮水盡,轉(zhuǎn)機(jī)尚未可知。
趙毅深知自己身負(fù)大周使命而來,但這絕對不是什么好差事,弄不好會成為斷頭臺。
大周皇室明知大燕只有一位帝姬,竟然還敢下書求娶,這不是讓大燕拱手讓國差不多嗎?
但凡動動腦子想想,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燕王雖昏庸,但還不至于蠢。
但偏偏這種明知會激怒燕王,破壞兩國數(shù)十年以來和平的蠢事卻在朝堂之上堂而皇之地被太子提了出來,他這個左林衛(wèi)將軍還被指明去求取大燕帝姬回大周。
這個人人避之不及的燙手山芋落在了他手上,好一點(diǎn)回去他貶謫京城,去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當(dāng)個小官撿回一條命,若是壞一點(diǎn),流地千里去成了便飯守軍倒也勉強(qiáng)接受,最糟糕的就是自己這顆項(xiàng)上人頭,只怕也要不保。
趙毅被燕王趕出皇宮的那一刻便意識到了自己即將面臨什么樣的命運(yùn)。
他娶進(jìn)門不到兩年的夫人早早被他送回丈人家,免得被他波及,老丈人是京府衙內(nèi)的一名推官,只有這一個生得如花似玉女兒嫁給了他,指望他們倆能給他養(yǎng)老。
在太子于三皇子之爭中,他這種棋子只會隨著其中一方的權(quán)勢而搖擺不定,他是三皇子提拔上來的人,自然也是太子的眼中釘肉中刺。
李長安上了對面的酒樓,特地訂了二樓的的單間包廂。
趙毅隔著一道山水花鳥屏風(fēng)端正跪坐,面色肅穆冷靜,但握緊的雙拳以及繃緊的面容卻顯現(xiàn)出他并沒有表面看起來那么冷靜自然。
“貴人,卑職乃大周使臣,數(shù)月前自大周京都鎬京而來,奉大周皇命,愿與燕國相交與謀,結(jié)兩國之好。”趙毅垂著首,恭恭敬敬開口,語氣是不敢有一絲的不敬,繼續(xù)開口。
“偏生貴人身體抱恙,未曾拜見帝姬,卑職也駐留再次,多耽擱了些時日。”
站在李長安身旁的云珠聞言眉頭已經(jīng)深深擰起來了,一雙柳眉豎起來,冷冷呵斥:“大膽狂徒,你可知你再說什么?”
云珠當(dāng)然知道大周求取燕國帝姬一事,在她看來,這不過是大周的一片癡心妄想,且不說大燕只有一個帝姬,日后十有八九是要繼承大統(tǒng)。
單就是派一個名不經(jīng)傳的使臣來燕國,就已經(jīng)是對帝姬的羞辱,燕王能活著放他們回去就應(yīng)該感恩戴德,今日竟然還敢半路攔截帝姬。
云珠面色霜寒,眼中殺機(jī)顯露,分明是沒想過讓他們活著離開大燕。
趙毅明顯也是感受到了帝姬身旁那名侍女手握側(cè)腰便的短匕,以及這劍拔弩張氛圍,面色微微一驚。
“云姑,放下吧,此人并非是來鬧事的,而是……”李長安頓了一下,端起眼前的文竹雕花天青瓷茶盞,用茶蓋抹開浮沫,微微抿了一口,轉(zhuǎn)而朝趙毅露出一個笑容。
“不過是有求而來,咱們不妨聽一聽他所言,全當(dāng)解乏。”
李長安話里帶著尖刺兒與譏諷,如今的趙毅未曾氣候,又還在大燕境內(nèi),生殺予奪皆在她手,她有什么好怕的?
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前來求取她,她不殺了他,便已經(jīng)是她慈悲為懷。
趙毅以前就聽聞大燕帝姬雖身在皇族,性子恣意跋扈,傲慢驕縱,不過也是自然,大燕皇帝不爭氣,只這一個皇嗣,可不當(dāng)寶貝似的供著。
此刻他雖心中有些不舒服,但也只能按下,在大周朝廷受人的眼色,比區(qū)區(qū)一個帝姬女兒家家可多上千百倍。
“貴人乃是天潢貴胄,今日我貿(mào)然攔截,實(shí)在是該死。”趙毅依舊恭謙前據(jù),他是武官出生,原本氣性就高,只是如今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趙將軍這哪是該死,如今還敢留在我大燕,就是該千刀萬剮,橫尸街頭,也不為過。”
李長安重重將茶盅往案桌上一擱,隔著一道屏冷冷道。
隔著一掉屏障,李長安握緊拳頭,眼底浮現(xiàn)一絲戾氣,勉強(qiáng)牽起的笑容也顯得生硬。
大周對于燕國的羞辱,她那個懦弱無能的父親沒有能力奪回來,她今后也會讓大周百倍償還。
趙毅聽到少女帶著毫不掩飾殺意的語氣,臉色下沉,心中泛起千層波浪。
大燕帝姬不過是十四歲,就他打聽到的消息,不過是年少跋扈,還只是個少不更事的女孩兒,絕對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下一刻就要拔劍將他千刀萬剮……
“殿下,下官……”趙毅冷汗涔涔開口。
“今日既然我肯跟趙將軍來這一趟,必然是會留趙將軍一條小命。”
李長安打斷趙毅的話,忽然低頭咯咯笑了起來,嬌俏笑著道:“再者,本殿下也還有求于趙將軍,日后還要有勞趙將軍呢?”
少女幕布后如銀鈴般的笑聲十分悅耳,映在秀屏上的倩麗身形宛若一副影影綽綽的美人花。
大燕帝姬如今尚且年幼,稚嫩的模樣卻已然顯現(xiàn)出十分的誘人,只怕長大后就又是一個禍水。
趙毅心中卻只覺得眼前這位陰晴不定,要?dú)⒁畹牡奂Ш喼备笾芎髮m中那些手腕鐵血,心思毒辣的夫人一般可怕。
美貌對一個女人來說,可以是上蒼最好的饋贈,也可以是最毒的毒藥。
尤其是在一個未來將會擁有滔天權(quán)勢的女人身上,若是真的留在大周宮廷,只怕會掀起一番腥風(fēng)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