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彌和尚
“虛元,你先下去吧,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同這位施主談談。”清泓法師轉頭又看向年輕和尚,開口道。
年輕和尚虛元老老實實點頭,走之前朝李長安微微拜別,算是禮儀。
清泓說完便朝李長安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道:“殿下蒞臨寒寺,不曾遠迎,往殿下海涵。”
李長安依舊是一副笑容,擺擺手道:“是我突然叨擾,打攪了法師的清靜,還望法師不要怪罪我才是。”
清泓法師褶皺斑痕的眼垂下目光清亮,頓了頓,又道:“殿下只身而來,是有何要事?”
李長安收了笑,她倒是非常喜歡這清泓法師的直白,于是麻利開口道:“我想見貴寺中的一個人。”
“此人法號‘虛彌’,不知清泓法師可否讓我與他一見?”
李長安說完,便見清泓法師目光如炬,看向她。
“殿下為何要見我這弟子,這弟子不守佛門古訓,私犯戒律,不日便要被逐出寺中。”清泓法師說完,竟嘆了口氣,言語之中表露出惋惜之色。
“這名弟子犯了什么戒,如此嚴重?”李長安愣了一瞬,這名與她母后有過牽扯的和尚,怎么會現在就離開道濟寺,不應該是與母后私奔才……
李長安隱隱感覺到事情似乎超脫了原有的變數,臉上的笑容也收斂起來,表情變得逐漸凝重。
“那么殿下又是為何而來?”清泓并不直面回答,面色如常,輕聲反問了一句。
李長安聞言,面色驟變,笑容消失殆盡,眼中浮現出冷漠之色。
“法師可是知道你這名弟子與我母后之間的關系?”
清泓法師對李長安忽然轉變的態(tài)度毫不為意,只是朝她微微一笑,慢悠悠道:“殿下,既然來了,不妨喝一杯茶再走。”
李長安提起心,跟著清泓法師進了他那間簡陋的禪房,便瞧見里面的方木桌子上不知何時泡好了一壺大葉茶,略帶苦味的茶香飄散了半間禪房。
李長安跟著清泓法師坐下來,偏頭便見到一個灰色麻衫道袍的和尚盤腿坐在不遠處的草蒲團上,只露出一個后腦勺給她。
想必就是那人泡的茶,李長安就著青瓷茶盅茗了一口,瞬間滿口都是滿溢的苦味,她微微皺了皺眉頭。
清泓法師對此卻渾然不覺,仿佛品味一杯香茗,李長安自認為沒有苦中作樂的樂趣,很是識相地放下茶盅。
“殿下,您要找的人便在那兒,我的大弟子虛彌。”清泓法師扭過頭,李長安頓了一下,順著目光看去。
便見原本還坐著打禪的麻衣僧人也轉過頭來,與李長安打了個照面。
只一眼,李長安面色一變,撫摸著茶盅的手瞬間一驚,竟然不慎打翻了茶杯,有著濃郁苦味的茶水順著方桌四散橫流彌漫。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左半張臉如同修羅鬼剎般猙獰,猩紅翻卷的皮肉,陳年的舊疤遍布,令人一眼便感到惡心恐懼。而另外半張臉卻是皮肉白凈,端莊俊美,雖有些年紀,容顏卻仍叫人驚艷不已。
那人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看向李長安,漆黑的瞳孔如一汪幽深的古潭水,叫人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
只是那人眸光見到她,眸光微微一亮,嘴唇輕輕翕動,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怎么會……”李長安嘴里喃喃道,母親怎么會跟這種人私奔?
“殿下,我這弟子入寺之前受過重傷,如今精神十日有五日是混沌不清醒,已是半個癡傻兒。”清泓法師說完,便朝虛彌招了招手,虛彌立刻起身端正步伐朝兩人位置走來。
李長安聞言一時五味雜陳,不知道該說什么。
“虛彌,你可知道眼前這位是何人?”清泓法師語氣溫和,言語之間頗有慈愛之意,讓李長安幾乎忘記了此人不久前曾說過要把虛彌逐出寺中。
虛彌那只漆黑的眼珠子轉向她,那絲亮起的光卻漸漸消散,如死水般沉沒,然后緩緩搖頭,卻并不開口說話。
這番遲鈍且如孩童般的舉動,就是李長安也注意到了,只怕清泓法師所言不假。
眼前此人,就是個癡傻人。
李長安心思下沉,看著眼前既可怖又俊美的瘋子,一時心如亂麻。
虛彌以搖頭作為回答,回答完了又并不看他們,自顧自又端正著步伐一步一步走回去。
但眼尖的李長安還是覺察到,虛彌的步伐雖然端正,但卻有些高低不平,顯然一只腿存在問題,而那板正刻意的步伐,也像是一種學到一半的拙劣表演,過于刻板生硬。
“他是因何而變成如此的,法師,你可知道?”李長安沉默許久,見虛彌重新坐定,才沉重開口,而腦海中是一片疑團。
“虛彌此前遭遇了什么,老衲也不知,老衲收留他之時,他便是如此,那時境況,只怕還要差些。”清泓法師面容平淡,似乎對虛彌過往之事一概不在意。
李長安想要從清泓這張冷靜泰然的臉上捉到一些蛛絲馬跡,但清泓只是面對著她,一口一口品著苦茶,表情安詳任她探究。
“那這虛彌何時來到貴寺之中,可知道他以前是何人,什么身份?”李長安繼續(xù)問道。
“虛彌是在十一年前冬至月被人送到我寺。”清泓放下喝空的茶杯,卻見茶杯空的那一瞬間,虛彌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李長安身后。
李長安卒然一驚,下意識縮了縮身子,抬頭便見虛彌眼神微動,一瞬間流露出的感情竟叫她覺得心顫。
怎么會那么悲傷?
讓李長安想起小時候北地雪原里失去幼崽的母鹿,母鹿跪在地上,悲慟地舔舐著被箭矢射穿無法動彈的幼鹿。
她大聲質問父皇為何要殺死小鹿,父皇則是騎在馬上笑著告訴她,弱肉強食,萬物生存之理,現在不懂,長大了就會懂了。
那時不過五六歲的她自然還不懂,她只看到母鹿舔舐幼崽,跪在地上無助又可憐的悲傷。
除此之外,她還在一個人身上看見過,那人畏懼自己的死亡,一如眼前這般,讓人心悸,乃至心痛。
但這悲傷轉瞬即逝,虛彌倒完茶又迅速邁著僵硬端正的步伐回去打坐了。
“虛彌來的那一日并不是自己只身一人,而是重傷被人送進來的,送他的人皆是黑衣,朱紅綬帶,想必是哪方的私衛(wèi)。”
“那日大雪封山,這些人夜半叩開我寒寺大門,將虛彌托付于老衲,那是虛彌半身皆是烈火燒傷,這等傷勢還留有一口氣,老衲也是聞所未聞。”
李長安立馬明了,那傷口如此猙獰可怖,多半燒傷所致,她自然是能看得出。
但黑衣朱綬帶,京城官家侯府上千,能夠私底下豢養(yǎng)私衛(wèi)的也有近百家,想要一一查出,只怕明里暗里都要費不少精力。
“虛彌被人托付于老衲寺中,無人知其本名,就是來歷也一概不說,我等即是法門中人,對于他人前塵過往也不會做多過問。”
“只是初收留虛彌之時,老衲心中也是惶惶,但虛彌清醒之時卻是如常人一般,且又博學廣識,還頗有武學造詣,因他容貌駭人,老衲便把他收入門下,留為弟子。”
李長安聽聞默然,十幾年前她才不過兩三歲,當年發(fā)生過什么事情她又如何知道,更遑論十多年過去了,此人藏匿寺廟十多年,昔年身份是否有人還知道都是個謎。
想到此處,李長安頓了一下,心中泛起苦悶酸澀之情,此刻距離虛彌身世最近之人,也是她的至親之人,她的母后。
李長安自然是不會去質問自己母后,但也沒辦法不去深究其中的原因。
“殿下,虛彌在我寺中以留有十一年,此番將他驅逐,老衲心有慚愧。”清泓法師長長嘆息一聲,言罷起身,語氣盡是惋惜之意。
“為何要把他驅逐?這虛彌到底犯了什么戒?”李長安記得上輩子虛彌似乎是一直都在道濟寺,怎么這輩子她才剛來,就被驅逐下山?
而且虛彌此番癡傻模樣,就是把他驅逐,他能否活下去都是個問題。
“虛彌雖是驅逐出寺,但卻是被送到鐘南山的一座古剎,其中方丈也是我?guī)熜郑钕麓罂煞判摹!鼻邈◣熆创┝死铋L安的心思,補充了一句又繼續(xù)道。
“只是,虛彌所犯之戒,說出來只怕有冒犯于殿下,還望殿下莫要動怒。”
李長安點點頭,故作輕松道:“法師且說,我不是什么不講理之人,也不會輕易動怒。”
“虛彌沖撞了皇后娘娘。”
“乃是犯了色戒。”
李長安聞言瞳孔驟縮,面色頃刻難看起來,卻因為剛才自己那一句話只得牽強維持著笑容。
她當然聽懂了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也落實了母后與此人的關系,母后當你拋下她同人私奔,只怕就是此人。
“……”李長安沉默許久,便見正準備走出禪房的清泓扣了扣門把手,李長安抬頭望去。
“殿下慈悲心腸,又聰慧過人,個中緣由想必早晚會弄清楚。”
清泓說完便跨出禪房門,李長安卻沒有出去的意思,而是起身,轉向不遠處還在坐禪的虛彌和尚,見他盤膝而坐,雙手合十,緊闔雙目,仿佛一座雕塑般巋然不動。
李長安抬起步伐走近,見此人似乎毫無所覺,那張可怖的臉仿佛修羅鬼剎般令人心生膽寒。
李長安矮下身子,仔細去端詳這張殘破不堪的臉,若是單單只看右臉,卻是一個難得的美男子,但是與那幾乎不能用人臉來形容的左臉相對比,卻只能讓整張臉更令人惡寒。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早晚會查清的。”
“無論我母親做什么選擇,我亦不會阻攔,我所求的不過就是真相。”李長安說完,挺起腰桿子,轉身便走。
出了小禪房,李長安看見清泓法師又站回那株蘭花樹下,便遠遠朝清泓法師開口。
“還望法師多留虛彌一些時日,待他清醒之時便立刻告知于我。”
李長安說完又補充了一句,“今日之事暫且不要告知于我母后,來日本殿下定有重謝。”
清泓法師頷首,“不敢,殿下既然如此吩咐,老衲自當遵守。”
“只是殿下,此事干系皇后娘娘,事關重大,還望殿下妥善處理。”
李長安點點頭,她自然是知道其中利害關系,也不會就此給人留下任何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