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夜闌觀山海(1)
這天清晨。
謝騖清不在屋里,她略醒了會兒,下床將長發(fā)綁起來,穿上小緞面鞋就出去了。
這時間太早了,剛亮。除了兩個值勤的軍官,無人醒著。
謝騖清跨坐在石凳子上,看著老伯栽種在竹下的一小片菜地。何未走得多輕,都能被他即刻發(fā)現(xiàn)。他伸手,攬住她的腰,要她坐在腿上。
西廂房有打字機的響動,想來是在整理手寫資料。
何未勾著他脖子,坐下:“起這么早,看菜地?”
“也看竹子,”他看著竹子,輕聲說,“北方竹子不算多,等以后有機會帶你回南方,滿山的竹子,下一陣雨,就是這個時間,能在山上挖回不少竹筍了。”
他問她,見過梯田沒有?
沒兩句講到苗寨壯寨,山里的寨子,木房子挨著木房子,夜里,煤油燈一點。倒像和夜色里的星空對調(diào)了,仿佛整個寨子在云霧里,點點亮藏于其中。“那時有保定追隨我去云貴的人,剛?cè)肷剑胍估锟偮牭玫竭诉诉说膭屿o,以為有鬼。尋了幾日,發(fā)現(xiàn)是寨子里的人趁著睡不著,在砸草葉,染衣服。”
謝騖清說到清末民初,還不通陸路,要從香港輾轉(zhuǎn)到越南河內(nèi),再繞回到故鄉(xiāng)。說到他后來帶兵去的廣西,十萬大山環(huán)繞漓江,說到曾捉拿悍匪到河內(nèi):“我們隊伍里有壯族的人,壯語和那邊的話有些相通,能交流幾句。”
她猜,他想念家鄉(xiāng)了。
何未勾著他的脖子,輕聲說:“這里也是你的家,親親我。”
他在晨光里注視她的臉,注視了許久后低頭吻她。
一個值勤的軍官從外頭提著一桶水回來,剛從胡同的水井里打出來的,邁上臺階便側(cè)過身,往門后站定。露出來的木桶邊沿,水晃蕩著灑了出來。
她在他頸窩里問:“現(xiàn)在心情好了沒有?”
謝騖清笑,耳語:“不過看了會兒竹子,誰說不好了?”
不知怎地,她能察覺到謝騖清遲早要走,再次南下。
明明他只是看著百花深處一叢竹子,回憶了兩句在南方帶兵的事。
西北軍閥們一個個離開了北平,西部各省賑災(zāi)義演的事沒了下文。
這一日,她在航運公司的辦公室里,見到從江浙趕回來的七姑姑,姑侄兩人聊得正高興,秘書遞進來一張名片,正是那日廣德樓見過的縣長。
“是誰?沒見你提過?”七姑姑看名片上的人名。
“一個縣長,西北的縣長,”她讓秘書將人請進一旁的會客室,泡一壺好茶招待,“西北大旱了兩年,他們來北平籌款。”
七姑姑嘆氣,將長長的麻花辮子撩到身后:“那邊是慘,賣妻兒的全是明碼標價了。還有自賣其身的,只求能不餓死。”
這是何知妡的習(xí)慣,每回坐下,都將辮子斜搭在肩上,要走時,撩到后頭去。她始終是未嫁身,不喜燙發(fā),保持著過去的習(xí)慣,一旦卸妝下了臺,就是一襲長褂子,身段氣度不必靠女子的衣裳撐起來,自有風(fēng)流。
“你先見客,我也去會會舊友。”何知妡說。
“你知道,祝先生在北平嗎?”何未在姑姑推開玻璃門時,忽然問。
何知妡手扶在門上,錯愕回望。
昔日名冠京師的何七先生,在當權(quán)軍閥面前都敢甩臉子,竟在侄女面前為了一個舊人失了態(tài)。“在一所師范學(xué)校做老師,”何未說,“姑姑要想見,我找個借口約他出來。”
何知妡靜了片刻,輕聲道:“我這一次回北平,拜會恩師,大擺宴席的事無人不知。他若想來見我,自然會來。他若不想見,又何必騙人來?”
由此,推門而去。
何未見到那位縣長,說著捐鹽的事,仍在回味七姑姑的話。
謝騖清這半個月不在北平,去了奉天。
他對奉天的軍工廠極感興趣,過去因為南北對峙,就算去了也被人提防,看得不夠盡興。這一回剛能行走,就迫不及待北上了。
兩人像剛談戀愛的新式男女朋友,每日電報往來從不間斷。說軍工廠,說奉天,也說奉天城的狐仙廟,在東南角樓下。她回電說,北平亦有狐仙塔,也在東南角樓。
兩人于電報中,從狐仙說到東南角樓,最后說到奉天和北平有如此相似的地方,恐怕源于滿清的薩滿教。
電報簡短,外人瞧不出其中趣味,唯他二人樂在其中。
送走縣長后,秘書送進新的電報。
何未打開那張抄寫的電文:蓑衣胡同,這名字有趣。
她一愣,他這說的是南鑼鼓巷?
謝騖清回北平了?
這一念起,被手邊的電話鈴聲驚斷。
何未握著聽筒,放到臉旁。
屬于謝騖清的那種呼吸聲,和旁人都不同。她說不出區(qū)別在哪里,但猜得到是他。
“剛才路過白塔,”謝騖清的聲音從那頭傳來,“想你是不是小時候常去那里。”
白塔?果然到北平了。
她心不禁飄了,輕“嗯”了聲:“常去的。”
“后來車經(jīng)過南鑼鼓巷,又想,你來過沒有。”
“嗯,也常去。”
一個月未見的兩人,握著聽筒一起笑了。
“我過去離開北平,常想你,但都覺得可以忍受。比起讓你承受顛沛流離的辛苦,住在北平對你更好。可這一次去奉天,”他略靜了會兒,說,“我好像不再這么想了。”
她看到書柜玻璃上倒影著自己的臉,在笑。
“認識你之前,我聽說了許多事,有關(guān)你和何二先生之間的父女情,”他說,“那時,總要壓抑帶你走的念頭,因為猜到你想盡孝道。如今何二先生故去,未未,你是否愿意再考慮一下,隨我南下?”
何未調(diào)轉(zhuǎn)身子,倚在書桌邊沿:“你已經(jīng)到北平了?為什么不當面說?”
“是,我在北平。”
謝騖清回答:“過去這些年,每次當面問你能不能和我南下,都被二小姐拒絕了。這一次想換個方式,或許,能有一絲希望。”
她眼已有熱意。
細想想,確實拒絕過許多次。她愛著謝騖清,可沒辦法跟他走。
“上一次,我以半生功名,兩省重兵都沒辦法帶走你,”他說,“這一次,想再試試。”
她斂著息。
兩個同時在北平的人,已認定夫妻名分的人,竟于電話里說著如此的話。
從回北平,她等著在小院子里嫁給他,從廂房嫁到正房。他總說還不是時候,不可如此草率。她想著成親,他卻籌謀著帶她南下。
“我……從沒想過離開北平,從小住在這里,太習(xí)慣了。”她聲音微微抖著,難以平穩(wěn)。
那邊安靜著。
“但這一次,不想再耽誤你了,”她柔聲說,“過去,每次都是你北上來見我。以后,我不想讓你再冒險,至少不要為了見我而冒險了。”
跟著謝騖清,帶上斯年,以最精簡、最隱瞞的行程,舉家遷移。
她竟為這一個想法,被心跳震得胸口疼。
寂寂的一霎,像退回到恭王府的長廊內(nèi)。
他說,他說不得不走,她說她不得不留。
謝騖清長久不語,久到她心里慌:“怎么不說話了?”
“我在六國飯店。”他答非所問。
“接你的車在門外,”謝騖清又道,“航運公司門外。”
聽筒長久握在她的手里。難道現(xiàn)在就走?斯年還在學(xué)校,哪里來得及。
“我有親人到京了,想見你一面。”他說。
何未略放松,在白連衣裙外套上大衣,倉促而出。
一輛黑色轎車等候多時。不曉得是什么親人,他難得如此鄭重,派車接她。
初秋的北平,滿目金黃。
轎車駛過寬敞的大路,轉(zhuǎn)入東交民巷的入口。
那里攔著鐵柵欄,轎車將她放到東交民巷外,本想駛?cè)耄恢獮楹伪粩r下,說是今日東交民巷這條窄路上都不可過汽車。天將黑,有人步行走入,去德使領(lǐng)館的郵局給親人寄信,問剛下車的何未,德領(lǐng)事館在何處,她給指了地方。
她走上通往六國飯店旋轉(zhuǎn)門的石路,穿過旋轉(zhuǎn)門。
她的高跟鞋踩在地毯里,沒一點點聲響。玻璃門從她背后旋過。
十幾步遠的地方,等著她的男人立在那兒,地毯盡頭,紅木樓梯下。軍褲軍靴,許久未上身的裝束。白襯衫是熨帖合身的,襯衫的立領(lǐng)沒系,微分開……他永遠都像初見那夜,像那個久負盛名的少年郎。
謝騖清像等了很久,到背著手,把玩著一根黑色鋼筆。他仿佛有心事,以指尖不停頂開鋼筆筆帽,細微規(guī)律的“啪嗒”扣合聲,反復(fù)在他手心里響起。
像舊時更漏的水滴,一滴滴數(shù)著時辰。
他看到何未的一刻,鋼筆帽被徹底扣上,被遞回給身后的一個年輕人。那人是陌生面孔,想來是從奉天帶回來的。
“外邊被人攔著,是出什么事了?”她警覺地輕聲問。
“沒什么,”他說,“保定的同學(xué)會。”
何至于這樣巧?
六國飯店的舞廳門外,擺著一個賓客牌子,牽頭的照舊是鄧家小公子,名字在頭一個。當初這牌子上的名字,就已讓只宴客名流貴胄的泰豐樓老板誠惶誠恐,如今這上頭的名字,有的早落魄無名,有的卻是比過去更不可攀的大貴人。
保定的軍校關(guān)閉于上一次的同學(xué)會后,時至今日,許多年輕人都淡忘了這個曾培育無數(shù)名將的學(xué)校。但一見到名牌上保定同學(xué)會,卻像被提醒,回憶起過去這所學(xué)校的輝煌。
賓客牌下,最末尾還列著西江講武堂、云南陸軍講武堂等七八個講武堂的名字,這些學(xué)校有些早消失于世,難得存留的也已經(jīng)改了稱呼……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昨日重現(xiàn)。
門口的士兵,見是謝騖清,直接開門放行。
舞廳內(nèi),到處都是穿著軍裝的男人,十幾年前的軍裝。因各自來自的省份不同,軍裝式樣都不同,還有些畢業(yè)后棄武從文的,找出讀軍校時的制服穿了。
像回到了辛亥革命的時代。
每個鋪著白色桌布的酒桌,沙發(fā),還有舞池旁在交談的男人,都不約而同地對她行注目禮,隱晦,而又禮貌。對他們來說,何未年紀輕,算小一輩的人,但她是謝騖清的妻子,該有的禮節(jié)不可少。
“這都是你的朋友?”
“昔日同袍,還有學(xué)生。”
謝騖清把軍裝外衣穿上,正襟而坐。
在舞池旁,這個圓桌子周圍有白謹行和鄧元初,還有那位扔過一塊表在銀盤子里,嚇唬何未親爹的男人。這位先生昔日年齡就是最長的,如今男人已邁入老年,笑意倒不顯老態(tài)。
恭王府一面后,她同這個邵先生見過幾次。
“二小姐。”
“邵先生。”她笑笑。
“清哥請我做證婚人,”邵先生理了理許久未穿的軍裝,笑著說。
她心中一震,看謝騖清。
謝騖清微笑著,回視她。
“我說,二小姐如今名聲大,未必肯認我這個已失了勢的人。”邵先生笑著道,“我這里準備了稿子,二小姐是否要過目?”
何未仿佛失了語。
“簡陋了些,”他在桌下攥住她搭在膝蓋上的一只手,“但至少親朋滿座。本想請花童,怕有記者在外拍照,就省了這個步驟。”
她盯著謝騖清,盯了半晌,一低頭,眼淚掉下來。
邵先生笑著離開,準備證婚儀式。
賓朋一一露面。七姑姑從偏門入內(nèi),走到一旁的圓桌旁,對她笑了笑:“你九叔說,他過于受人矚目,就不來了,由我全權(quán)代表了何家。”
她不知該答什么,愈發(fā)像被人推到了一場夢里。四九城內(nèi)的一場夢。
“今日我受父親囑托,是來嫁妹的,”白謹行笑著,同七姑姑坐了一桌,“算娘家人。”
而新郎家的桌上,獨自坐著鄭家三小姐。鄭渡一度想湊過去,到姐姐身邊坐著,被她趕走。那一大桌子的空椅子,都是謝家人的。
再遠些,是同謝二小姐交好的俄公使、法公使,在賓客位。
好似謝騖清已廣發(fā)喜帖,除了她這個新娘,無人不知兩人的喜事。
他沒穿新郎該穿的西裝,以軍裝替代,在座諸位賓客基本軍裝加身,外頭守著的也是士兵。因在東交民巷,記者難進,極難走漏風(fēng)聲,就算有人因舞廳名單上的貴客想窺探內(nèi)幕,望進來,見滿座軍人和老舊軍裝,猜到的只能是——不甘心退出歷史舞臺的舊軍官聚會。
這些曾獻身辛亥革命,推翻舊王朝的軍人們,聚在此處,為了一段不可外傳的婚禮。
謝騖清給她的婚禮,最奢華的不過這滿座功勛。至簡,至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