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三章 煙火落人間(1)
    謝騖清照舊是言出必行,翌日,謝家和鄧家的車同時停到何宅大門外。
    只是時辰早了些……凌晨四點(diǎn)半。
    何未難得有興致,尋了去年訂做的以紅為主色的襖裙。上是紅線滾邊的銀白短襖,下為銀紅百裥裙,隆重得像過年。
    她自從畢業(yè)再沒穿過襖裙,往東院大書房去的時候,難免忐忑,一邁入書房,便聞見二叔書房里特有的老山檀香的香氣。于香氣里,第一個見到的便是謝騖清。
    今日的謝騖清沒著戎裝,穿了深藍(lán)西裝和同套馬甲。他的座椅旁正是屋子里的眠鶴熏爐,那半人高的仙鶴單腳立在那兒,鶴口中飄出了一陣陣的香。
    而謝騖清在醉人的香里,一手端杯,一手捏著茶杯蓋兒,撥著浮沉的葉……
    夜闌人靜,天黑得正濃。
    他一抬眼,竟像見到神仙洞走出來一個不知何朝何代的女孩子,背對著窗外的月色,從屏風(fēng)后繞過來。她浮沉在香氣里,寬闊的衣袖垂在腕下,兩手交握在白狐裘護(hù)手里,披風(fēng)的帽子仍戴著,沒來得及摘下。
    謝騖清和披風(fēng)帽子里的那張小臉對望了數(shù)秒。他一低頭笑了,舉起撥了有十來分鐘茶葉的白瓷杯,就著淺嘗了口。
    難得見她穿暖了一回。
    何知行倚在臥榻上,正和鄧元初聊著一樁他回國前的舊事,和財務(wù)部有關(guān)。
    去年籌備大婚時,前清的內(nèi)務(wù)府想和財務(wù)部要錢沒要到,最終抵了幾十箱子的瓷玉金銀器給匯豐銀行換錢。此事傳出去鬧大了,財務(wù)部被罵無能,不得不撥款給宮里結(jié)婚用。
    何知行輕搖頭,嘆了口氣:“又是一樁為前朝善后的事。”
    鄧元初笑著,無奈道:“若論起來,善后的事可多了。這幾日我被借到外交部,和八國談庚子賠款的事。當(dāng)年他們八國燒殺掠奪北京城,我還沒生出來,眼下卻要善后給他們賠款,”鄧元初感慨,“燒我們的城,殺我們的人,還要我們賠錢。”
    “還在談嗎?”何知行意外,這可是一筆舊賬了,前清欠下的錢。
    鄧元初點(diǎn)頭:“總要想辦法讓他們少要,退回來多些。還是用扶持教育的方式要的,資助留學(xué)、修學(xué)校什么的。”
    “這還要感謝當(dāng)初的梁大人,”何知行說,“找到教育做突破口。”
    昔日的駐美公使梁大人在美國努力周旋談判,想辦法讓美國把多余的賠款用來資助教育。由此找到突破口,打開了和各國談判的局面。
    “鮮少聽人感謝自己人,”何未坐下,對二叔抱怨說,“倒是聽人夸過洋大人仁慈、肯退錢幫我們搞教育。”
    三個男人不約而地笑了,笑中自有無奈。
    見何未已到,他們很快不談了。
    “去吧。”何知行微笑著,讓他們年輕人去過節(jié)。謝騖清微微欠身,對何知行告辭,和鄧元初先一步離開書房。
    何未走前問二叔:“晚上在家里吃,還是去外面。”
    “晚上不是何家和召家的宴席嗎?”何知行笑吟吟地望著她,“我們二房的怎能缺席?”
    這是在開玩笑?可二叔從不拿召家開她玩笑。
    “四點(diǎn)回來,今晚不可遲到。”何知行認(rèn)真道。
    “真要去?”她不放心地確認(rèn)。
    何知行輕點(diǎn)頭。
    何未不明所以。不過……既二叔有這個興致,她倒不怕什么,于是痛快應(yīng)了。
    何知行握著黃銅袖爐,目送她出門,轉(zhuǎn)而若有所思地看向方才兩個青年男人坐的一左一右兩個空座椅。
    “這兩位公子都在追求二小姐,”蓮房輕聲說,“二小姐選不定。”
    “未必是選不定。”何知行輕搖頭。
    何未是一個從小喜歡吃什么便咬死了不變滄海桑田也只吃這一個鋪?zhàn)舆@一口滋味兒的別扭孩子,除非是壞了敗了變味兒了才肯丟。
    對食物如此,對人也差不多。舉棋不定這種事,在她身上沒機(jī)會發(fā)生。
    何知行最后視線落在了眠鶴熏爐旁的空座椅上,礙于今日有鄧家公子在,那個謝家男人雖是舊識,卻從頭至尾話都沒說,靜坐飲茶……
    若沒看錯的話,就是他了。
    何二家在內(nèi)城,去雍和宮不遠(yuǎn)。
    到時隊(duì)伍已排得老長,不比廟會人少。兩人的副官本想替他們?nèi)ヅ胖啵缓挝粗浦沽耍屩x騖清和鄧元初親自去,祈福求平安,如此才顯誠意。謝騖清一問要兩個小時后才正式放粥,沒讓她去。“喝我們的,不過為討個吉利。”他如此說。
    幾個副官眼瞅著兩位將軍毫不嫌麻煩,照著何二小姐所說的披著各自的大衣徑自去人群里耐心排隊(duì),對這位何二小姐更添了幾分敬仰之情。何未同樣趕著副官們?nèi)チ耍y得來,不如一同去求個平安。
    唯有林副官紋絲不動,守著何未,說什么都不肯挪動半步。
    東邊露了白紅的光。兩位公子爺在人群里只能遠(yuǎn)遠(yuǎn)見個側(cè)影,何未兩手兜著白狐裘護(hù)手,耐心立在人少的地方等著,順帶問林副官:“林副官。”
    “二小姐。”
    “林聞今是你的假名字?”她輕聲問,“跟著……謝卿淮的?”
    林副官沉思片刻,未料公子爺連這個都說了:“不,從山海起。”
    這么早。她輕聲問:“那你真名是什么?”
    “單名一個驍。”
    林驍。何未輕點(diǎn)頭。
    從山海起,那是經(jīng)歷了反袁的,甚至更早。憑戰(zhàn)功他該有更高的職位,卻心甘情愿跟著謝騖清做一個小小的副官,還陪他度過了人生兩次生死大難……
    “林驍副官,”她對林副官敬重點(diǎn)頭,“幸會。”
    林驍微微一怔,略低了頭,輕聲說:“能結(jié)識二小姐,也是卑職的榮幸。”
    她在風(fēng)里輕聲問:“為什么你們公子爺瘦成這樣?”
    “前年……”林驍目光黯了黯,“中了兩槍,有一槍的傷險些要了命,養(yǎng)到如今還沒好。”
    “那他還喝酒喝咖啡?”
    “咖啡喝得少,酒是多。我們都清楚,是他身邊死了太多親人朋友,須心理上有個支撐的東西。醉時人能放松些,他自己這么說過,”他接著說,“公子爺入京前剛能下床,就匆匆過來了,怕被人知道先前受了重傷,沒帶醫(yī)生在身邊,我們這些人又沒能耐給他調(diào)理,自然恢復(fù)得慢。”
    何未輕輕頷首。
    謝騖清和鄧元初各端著一碗粥回來,何未和林驍默契地都不說了。
    “我們回去吃吧?”她在謝騖清遞來粥碗時,說,“不想在外邊兒吃。”
    謝騖清沒在意,直接打道回何府。
    進(jìn)了院子,粥先給均姜去用小火煨上了。
    她讓茂叔請來東院兒客房常住的老中醫(yī)。這位老人家是何知行多年老友兼醫(yī)生,孤家寡人一個。因二叔的身體緣由,何未一早就接人到家里,除了為何知行調(diào)理身體,老先生每月有十天在外義診,藥錢全是何家出。
    因多年交情在,何未信任他如同家人。
    “我有兩位朋友剛?cè)刖┎痪茫遗職夂虿町惔螅瑒谀o他們看看,開些養(yǎng)身子的方子,”她在小書房對老醫(yī)生說,“只是兩人有些特殊,不能外傳診病的事。”
    這老中醫(yī)也不多說客氣話,將眼一閉,氣定神閑靠到椅子里:“請人來吧。”
    何未這才請了謝騖清和鄧元初進(jìn)書房。
    他們兩個同時看出何未的意圖,鄧元初樂得配合,往椅子上一坐,將手腕交給了人家。謝騖清則沉默坐陪,到老中醫(yī)開始點(diǎn)評鄧元初的大小毛病,他似想到什么,突然離開了座椅。何未一愣,隨即快步跟上。
    謝騖清本想往外走,但何未搶先一步,擋在了抱廈前。
    他好笑,沒說話。
    何未親自關(guān)了外頭的門,又將里邊的推拉門合上。
    推拉門進(jìn)去,往東走是小書房,有老中醫(yī)和鄧元初。余下人早被她支了出去。眼下在抱廈這里,除了左右兩個臥榻,還有一對兒天藍(lán)釉刻花鵝頸瓶及里頭斜插著的紅梅,再無其它。
    “這個人是我家親信,”她輕聲說,“讓他看,完全沒問題。”
    見他不答,她聲音更輕了:“我只想讓他出個調(diào)理方子,人都來了,至少診個脈。”
    謝騖清低頭看著她,低聲問:“我有說過不診嗎?”
    “……你不是急著往出跑嗎?”
    他倒是笑了,反問她:“何時跑了?”
    何未抿抿唇,眼往下瞧,盯著他的皮鞋看:“那你出去做什么?”
    “想到一樁事,須交待下去。”
    她憋了許久,喃喃道:“你去吧。”
    謝騖清到她跟前低頭看著她。她也不知該給他開門呢,還是等他自己走。她平日里主意拿得快,今日卻沒了想法。紅裙的裙擺挨著他的皮鞋邊沿,可想而知兩人站得有多近……梅枝是新剪的,來去經(jīng)過不覺香,佇立在插瓶旁,漸被香氣醉了人心。
    “不是急著去嗎?”她輕聲問。
    “倒不急。”他說。
    方才分明很急的樣子。
    謝騖清近前小半步,她的裙擺被帶的晃得散開,直接灑在他的皮鞋面上,全蓋住了。
    站得不能再近了。
    “外邊……有人。”
    他沒回音。
    “里邊也有人,”她像說給自己聽,可不要色令智昏,想干什么不能找個沒人的地方,偏要在兩扇沒掛鎖的門內(nèi),冒著隨時要被撞破的危險,“我沒鎖門。”
    “看到了。”他簡略回答。
    她讀女校前,曾因哥哥外派的緣故,跟著去南洋讀了兩年書。當(dāng)時國內(nèi)沒有男女同校,就算女校的先生教書也須找年老的,授課還要垂下個簾子,隔開老先生和女學(xué)生。她在南洋頭次體味到男女同校,也頭次見校舍外的男男女女們談感情時的熱情。
    常能見一對男女站得無比近,有千萬次的機(jī)會能摟到一起,卻不動。
    同舍的人講,真抱上就沒大意思了,要的就是這要抱未抱時,彼此猜著對方的心思,等著,磨著耐心。
    ……
    他低頭,看到她耳朵慢慢變紅,或是嚴(yán)格來說,是一離近就開始紅了。
    門外女孩子們的笑聲,讓他們回了現(xiàn)實(shí)。謝騖清先挪開步子,拉開門。
    何未立刻轉(zhuǎn)身,背對著他回了書房。
    她到書房坐定,總覺被波斯貓撓著腳背似的,坐立不安,低頭瞥自己的腳背,不過是灑開來的裙擺輕蕩在腳面上……明明什么都沒做,比做了還讓人心里亂。
    等鄧元初診脈完,謝騖清才慢悠悠地進(jìn)了書房,似什么都沒發(fā)生,在鄧元初問他去何處了,回了句:“出去吹了會兒風(fēng)。”
    我這吹了一早上風(fēng)排隊(duì)領(lǐng)粥剛暖和過來,你這就熱上了?鄧元初忍著沒說。
    老中醫(yī)留下兩張方子,以問診順序在左上角標(biāo)了甲、乙二字區(qū)分。何未送人出院子,老人家低聲叮囑她,第二位受過不少的內(nèi)外傷,須細(xì)心調(diào)理,最好每月來診脈,隨時調(diào)整藥方。
    “也不必每月,他很快就要走了。”何未輕聲答。
    等謝騖清他們走了,她才記起早上領(lǐng)的臘八粥還在廂房里用小火煨著。
    真是顧頭不顧尾,只想著診脈了。
    她不知謝騖清今夜是否要回六國飯店,對均姜吩咐說:“等我晚上回來,打個電話問他在何處,再送過去。”
    臨出門,她去了二叔的東院兒等著。
    今日何知行難得要蓮房準(zhǔn)備了深灰色的西裝,蓮房給他里里外外整理著,兩指捏著袖口的折痕檢查是否燙得到位。最后,蓮房特意折疊好了一方深藍(lán)色帕子,在西裝口袋里塞好。
    “蓮房臉紅了。”候在一旁的均姜輕聲對何未說。
    “二叔已算美人遲暮了,他讀書時可是大學(xué)堂的一景,”何未不無驕傲,輕聲回說,“哥哥夠得上君子如玉這四字了吧?剛過繼那陣子,二叔領(lǐng)他出去,人家問這是誰,說是何二的兒子,那人就搖頭說,不及當(dāng)年何二之六七。”
    何知行目不明,耳卻聰,搖頭苦笑,望了她們這處一眼。
    宴席開在前門外的泰豐樓。
    自同治年間,這里就是官員和商賈名流的宴客之地,梨園界的宴席也多擺在此處。樓雖只有二層,內(nèi)里卻自有乾坤,大小房間有上百間,可設(shè)多宴。
    何未想著何家的女眷喜穿襖裙,不想讓人誤解自己遷就他們,特意換了日常穿的深領(lǐng)軟緞長裙赴宴。她一進(jìn)泰豐樓,解下大衣,被均姜在肩上系了個貂絨披肩保暖,慢了半步跟著何知行往里頭走。
    沒走半程,她覺奇怪,問身邊的均姜:“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今日各省軍官額外多?”
    那些大小軍閥們?yōu)橥伙@權(quán)勢,軍裝沒有重樣的。謝騖清是沿襲了昔日反袁主力的護(hù)**軍裝式樣,而別省的軍官各有不同。
    “你進(jìn)門時,沒看到嗎?”何知行在前面,笑著問身后的她。
    “看到什么?”
    “宴客的牌子。”何知行答。
    一般承辦酒席,樓里都要在進(jìn)門的玄關(guān)立面紅底金字的宴客牌,寫明今日有幾家?guī)紫魅思倚丈趺l。她平日還留心看幾眼,今日不想看到何家名字,便沒去看。
    難道今日還有別家酒宴?
    “有個軍官學(xué)校的同學(xué)會,鄧元初的名字在頭一個,想必是牽頭的。”何知行又說。
    何至于這樣巧?
    “何至于這樣巧?”二叔似摸到她的脈,說出她心中所想。
    何未努力找著合理的解釋:“鄧元初在外多年,回來想見老同學(xué)是人之常情。泰豐樓又是有名的宴客之地,選這里也算正常。只是……日子巧了些。”
    說完,她控不住地往另一處瞧。
    那邊宴客的地方被屏風(fēng)連成墻,隔開了,除了往來端菜的人,不見里邊主人。
    何知行微微頓足。
    她收回心思,見何召兩家宴席屏風(fēng)外等著的是召應(yīng)恪。
    “何叔叔。”召應(yīng)恪溫聲道。
    何知行微笑著略一頷首,留下兩人,先進(jìn)去了。
    何未在這一點(diǎn)上始終感激召家大公子,從始至終他對何家二房的態(tài)度都端得極穩(wěn),無論對內(nèi)對外,待何知行都是晚輩的恭敬態(tài)度。所以她對召應(yīng)恪也始終客客氣氣。
    “稍后恐有一場不歡而散的鬧劇,”召應(yīng)恪低聲說,“我怕鬧到散了見不到你,便等在此處,想說……”
    “想說當(dāng)日錯怪了我,如今知道犯了錯,要道歉,”何未輕聲接話,“是這些嗎?”
    她抬頭,讓召應(yīng)恪看到自己完完整整的一張不帶怨懟的面和含笑的眼:“我們從小認(rèn)識,你該知道,我是最不記仇的人。”
    召應(yīng)恪凝著她,慢慢地說:“是,我知道。”
    她和召應(yīng)恪的關(guān)系復(fù)雜得很。他不止是哥哥托付的良人,還承載了何未對過去的許多回憶。何未不想在今夜這種兩家都在的時候,和他在此處沉默相對,被人瞧見不知要說什么。
    她正想找兩句不痛不癢的話帶過去。
    說話的**,止步于……看到謝騖清的那一眼。
    他高瘦的身影距兩人至少有二三十步,遠(yuǎn)到她根本看不到他面上的細(xì)微神情變化,卻有種和舊情人偶遇在荒郊野廟外,聊了兩句中華大地皎皎明月,竟被當(dāng)頭一道破空閃電夾帶的瓢潑大雨澆了個透心涼后回到家,渾身濕透地一點(diǎn)燈,意中人正靠在床邊瞅著自己的……那種明明什么都沒做,卻心虛得要命的……復(fù)雜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