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寒風又起，吹得江州大街小巷行人稀少。
    當侯滄海陪著父母前往省城南州之時，熊小琴來到了江州。
    熊小琴長年來往于南州和秦州，很少到江州。她對江州印象其實挺好，覺得這個城市干凈漂亮，人文氣息比起秦州濃一些，經(jīng)濟也更有活力。而熊恒遠提到江州時，總是加上一個“破”字，這個“破”字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表達出他對于小女兒辭職后離開秦州的憤恨。
    坐著出租車來到電科院一食堂時，正是晚餐高峰時期，學生密如螞蟻。熊小琴順著打飯的人群很順利找到一食堂。在她想象中，一食堂應該和以前工廠那種黑乎乎的廚房接近，沒有料到妹妹承包的一食堂頗為現(xiàn)代化，食堂里學生排成長龍，空氣中滿滿都是飯菜香味。
    妹妹熊小梅在前窗專心賣飯。
    近一年時間沒有見面，與當教師時期相比，熊小梅身上那種教師特有的氣質(zhì)被消磨殆盡，變得接近于自己公司那些員工。
    熊小琴不禁感嘆環(huán)境對人的迅速改造。她在大廳站了一會，沒有與妹妹打招呼，走出了一食堂。
    電科院這些年招生勢頭非常不錯，學生招得多，學校因而生機勃勃。熊小琴沿著大廳門口公路向上而行，先后經(jīng)過二食堂和三食堂，又來到運動場和實驗樓，轉(zhuǎn)了一個大圈子，再跟著學生們的腳步，從圓供狀小門回到一食堂。這一圈走下來，接近花了四十分鐘。
    實地看過電科院環(huán)境以后，她站在一食堂門口，打通家里電話，“媽，我在妹妹承包的伙食團。比我想象中要好，電科院雖然是民辦學校，但是學生很多。一食堂至少有幾百個座位，生意不錯，應該能賺錢?！?br/>     楊中芳道：“你妹沒有做過生意，沒有經(jīng)驗，你要到伙食團多看看，給她提點意見，免得沒有經(jīng)驗，又要吃虧?！?br/>     熊小琴道：“給我感覺還不錯，管理得井井有條。但是到底內(nèi)情怎么樣，我晚上和她詳細聊一聊。侯滄海調(diào)到政法委，比在鎮(zhèn)里還得好得多。他們能承包這么大一個伙食團，我想應該還是靠政法委的關(guān)系?！?br/>     等到學生漸漸少了，熊小梅才發(fā)現(xiàn)坐在大堂的姐姐。她獨自一人來到江州，經(jīng)歷了一次失敗的生意，一食堂在艱難中走上走軌，這里面有許多心酸故事，平時除了和侯滄海能說說以外，只能悶在心里。見到姐姐，熊小梅鼻子猛地一酸，眼淚就要往外涌。她趕緊借擦汗的動作將眼淚擦掉，走出前窗。
    來到姐姐身邊，熊小梅頗有近鄉(xiāng)情更怯的感覺，道：“姐，你什么時候來的？”
    熊小琴道：“我來了有一陣子，還在外面走了一圈。廚房挺大的，能賺錢嗎？”
    “我?guī)銋⒂^?！毙苄∶纷院赖貛е憬銋⒂^屬于自己的地盤。
    郭加林將腦袋上的白帽子取了下來，坐在后廚抽煙。從出道以來，他一直在南方工作，對故鄉(xiāng)相當陌生。他之所以愿意從南方回到江州，主要原因是為了即將讀書的兒子。他準備在伙食團過渡一段時間，適應了江州環(huán)境，再尋找更好的賺錢路子。
    他抽著煙，盤算著每天的營業(yè)額，一個想法在腦中越來越成形：熊小梅和侯滄海都不是餐飲行業(yè)的人，對廚房可以說是一竅不通，完全要靠自己撐起整個廚房。自己的收入和貢獻相比完全不成正比。如今大城市流行包廚房，他可以將整個后廚完全包下來，甚至還可以將采購都包下來。這樣做是雙贏，侯滄海和熊小梅只需要抓一下前窗工作，穩(wěn)當賺錢，還不用現(xiàn)在這樣費心費力。當然，自己也可以多賺一些錢，為開自己的店打好基礎。
    正在想著，郭加林看到熊小梅和她的姐姐。盡管熊小梅還沒有做介紹，他便肯定地判斷眼前之人是熊小梅姐姐，原因很簡單，她們兩姐妹長得太相似了。
    熊小梅第一個介紹的就是大廚郭加林，“郭師傅和侯子是表兄弟，后廚這一塊是他在負責?！?br/>     郭加林坐在板凳上未起身，打了個招呼，道：“熊姐好?！?br/>     “郭師傅辛苦了?！毙苄∏傺酃庵须[隱有些審視，臉上帶著禮節(jié)性笑容。
    郭加林道：“熊姐晚上在這里吃飯嗎？今天小廳沒有人，安排在小廳，我弄幾道拿手菜，今天有剁椒魚頭。”
    “好，就吃剁椒魚頭，有臭鱖魚最好?！?br/>     “只能吃一樣啊，臭鱖魚沒有完全腌好?！?br/>     熊小梅帶著姐姐參觀了后廚和庫房，然后讓姐姐在小廳獨自喝茶，自己又回到前窗去守著生意。
    坐在小廳，透過玻璃門，恰好看到前窗，熊小琴就用這種稍有距離的方式審視妹妹的生意。
    前窗仍然有三三兩兩的學生，有人在面條窗口排隊，有人在小炒窗口排隊。
    一年多時間，妹妹熊小梅以前的書卷氣幾乎消失殆盡，站在前窗時特別嚴肅，神情和父親頗有幾分相似。窗口無人之時，妹妹就在前窗來回走動，和服務員們交談。
    妹妹辭職以后，母親楊中芳最擔心妹妹找不到工作，會被婆家嫌棄，從一食堂的情況來看，父母低估了女兒們的適應能力。
    熊小琴端著茶杯走出小廳，來到靠近后廚的壩子里，恰好能看到后廚大灶位置，也能聽到他們對話。
    一個卷發(fā)年輕男子正在抽煙，喝水。后廚門口閃出了郭加林的身影。郭加林揚手在年輕男子后背上拍了一巴掌，斥道：“金勇，肉絲要用完了，叫你趕緊切出來，你還在這里抽煙?！本戆l(fā)年輕男子舉著煙，求饒道：“郭老師，還有兩口。”郭加林指著卷發(fā)年輕男子的鼻子道：“要是依著以前的脾氣，早就幾腳踹出去。今天學校有籃球比賽，比賽結(jié)束后，還有人來吃飯，今天至少還得賣三盆?！本戆l(fā)男子長吸一口煙，扔掉煙頭，朝廚房走。郭加林站在卷發(fā)年輕男子的位置，點燃一枝煙，慢條斯理地抽著。
    從前窗位置走出一個胖胖女子，來到后廚，二話不說，將郭加林手中的煙奪了過來，扔進煤炭堆里，道：“抽、抽、抽，你今天都抽第二包了，以后得癌癥，我才不會管你?！?br/>     郭加林笑道：“人這一輩子，上面是嘴巴，下面是那個巴。你把我下面管住了，上面總得放松點。”
    胖女子笑罵道：“你這個臭流氓。”
    從后廚又走出一個戴著廚房帽的人，端著一盤水果，道：“師母，吃兩塊?！?br/>     胖女子選了兩塊水果，一邊吃，一邊聊天。
    看到了這幾個場景，長期走南闖北的熊小琴憂慮起來。大廚和老板是一對矛盾體，互相都離不開對方，卻都要為自己謀求最大利益。很多餐館都上演過大廚與老板的博弈，有的博弈殺還相當慘烈。
    七點半，熊小梅提著幾個錢箱走進小廳，姐妹倆一起數(shù)錢，先將大票清理出來，再將小票子分門別類整理好。熊小琴眼光瞅著廚房，道：“郭加林是廚房負責人，那個胖女子是誰？還有一人稱呼胖女子為師母？他們的關(guān)系怎么怪怪的？”
    得知了郭加林、陳東和杜玉榮三人之間的關(guān)系，熊小琴道：“你要注意啊，郭加林這人陰沉，又有小團體，當心以后尾大不掉，給你們找麻煩。我見過一個做餐飲的老板被廚師長牽著鼻子走，變成了風箏，廚師長變成了拉風箏人，想跳老板的墻就跳墻，想放老板的風箏就放風箏。”
    “伙食團是楊書記介紹的。我們接手時距離開學非常近了，加上我們又沒有做過餐飲，完全沒有廚師班子，所以來者不拒。郭加林是侯滄海表弟，當時還在南方，是我們主動邀請他過來的?！?br/>     “還是親戚啊，這更麻煩。”
    “我不怕他們，真要翹我們的盤子，大不了重新招廚師。我好歹入了行，手頭有些資源?！毙苄∶氛f這一番話還是很有自信，因為除了郭加林這條線以外，廚房還有侯金玉這條線，不至于全面崩潰。
    聊了一會兒廚房情況，熊小琴道：“我也辭職了?！?br/>     熊小梅吃驚地道：“你也辭職了！家里肯定鬧翻了天?！?br/>     熊小琴道：“我本來就在工廠上班，工人下崗是普遍現(xiàn)象，所以我辭職，爸媽反而看得開。你姐夫和另一個朋友合伙開了一家貿(mào)易公司，主要是進出口貿(mào)易，公司在廣州。我馬上要南下，特意過來看一看你。你還記得孫俊春嗎？他和我們公司有業(yè)務聯(lián)系?！?br/>     姐姐在供銷崗位摸爬滾打多年，積累了豐富的工作經(jīng)驗和人脈。加上姐夫一直在做貿(mào)易，他們出來做貿(mào)易公司倒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但是，熊小梅沒有想到他們的公司會和孫俊春有牽連。
    熊小梅回避了孫俊春，道：“貿(mào)易，好做嗎？”
    熊小琴道：“類似的貿(mào)易公司在廣州多得很，我們能不能活下來都難說。你是要把食堂做好，千萬別輕易轉(zhuǎn)行?！?br/>     到了七點半時，服務員胡一紅端著剁椒魚頭走了進來。
    這份剁椒魚頭有紅辣椒碎末，還有青辣椒碎末，熱氣騰騰，散發(fā)著濃香。熊小琴嘗了一筷子，道：“味道真不錯，這個手藝放在伙食團可惜了?！?br/>     熊小梅道：“小廳對外營業(yè)，除了今天，小廳每天都有一兩桌?！?br/>     熊小琴道：“你讓郭老師炒一份回鍋肉，我嘗一嘗。”
    等到胡一紅將回鍋肉端了過來，熊小琴認真品嘗了幾筷子，道：“剁椒魚頭非常霸道，但是回鍋肉不太正宗。郭加林應該是在南方太久了，沒有本地口味那么重，家常菜南方化，偏清淡。這個小廳主要是老師和學生吃飯，口味都重，生意應該一般化?！?br/>     在學校附近有三十多家餐館，家家生意都還不錯。熊小梅和侯滄海多次去品嘗，很多館子的味道其實都不如郭加林的菜。但是，小廳生意最初好過一段時間，后來變得不慍不火，如今平均算下來每天就是一兩桌。
    吃完飯，八點過，姐妹倆準備離開伙食團。熊小梅特意找到杜玉榮，用不容置疑的口氣道：“我明天有事，早上你守前窗?！?br/>     杜玉榮來到伙食團以后，天天都是跟著丈夫在早上九點半鐘到廚房，從來沒有管過早餐。這事讓熊小梅很不滿意，為了廚房的安定團結(jié)才隱忍不說，明天要送姐姐走，她借這個機會要讓杜玉榮參加早上管理。
    杜玉榮問道：“早上幾點鐘開伙？”
    熊小梅道：“員工們五點鐘起床，蒸饅頭，包包子、煮稀飯，賣面條、炸油條。六點半左右有同學來吃飯，你要在六點半前來到食堂。”
    杜玉榮一臉難色，道：“電科院后門開得很晚，六點鐘肯定沒有開。”
    熊小梅道：“前門從來沒有關(guān)過?！?br/>     杜玉榮道：“從出租房繞到前門，要十分鐘，有一段還特黑，危險得很?！?br/>     熊小梅心里始終有一個心結(jié)：杜玉榮的薪水超過了侯滄海在政法委的工資，自己作為老板每天都在六點半前趕到一食堂，她實在沒有理由不參加早餐。
    因此，她堅持道：“我每天都從黑河坐車過來，比你遠得多。我能來，你肯定也做得到?！?br/>     杜玉榮這才很勉強地接受了安排，滿臉不高興，嘴里小聲嘀咕。
    熊小琴一直在冷眼旁觀，離開學校時，道：“二妹，這兩口子不是善茬，你要小心對付?！毙苄∶废肫鹨郧白龇b時遇到的事情，咬著牙齒，惡狠狠地道：“我也不是善茬。上一次做服裝店遇到很多事，我們一樣擺平了。你不仁我就不義，我現(xiàn)在就是這個原則?！毙苄∏倏粗妹玫谋砬?，道：“二妹，這一年變了很多?！毙苄∶返溃骸霸谏鐣仙?，不變不行。”
    回到家里以后，姐妹倆不再談論生意，聊起私生活，主要談各自家庭。一直聊到凌晨三點，姐妹倆漸次地沉入夢鄉(xiāng)。
    早上五點半，杜玉榮被鬧鈴驚醒。她閉著眼，道：“我不想去?！惫恿謩竦溃骸靶苄∶方裉煊惺虏荒軄?，你要到庫房拿錢箱，否則前窗沒有零錢，很麻煩。”
    杜玉榮身胖胖身體陷在柔軟被子里，道：“我們不能慣著那個傻婆娘，這次依了她，以后就要天天守早餐。給我們一點點錢，憑什么要我去守早餐?！?br/>     郭加林想了想，覺得老婆所言有理，也想試一試侯滄海和熊小梅的底線，便將鬧鐘取消。
    “老公，你這么聰明，要想點辦法，把廚房承包了，我們多賺錢?！?br/>     “這事不好辦，侯滄海壓根沒有承包廚房的概念?！?br/>     杜玉榮伸手朝老公中樞部位摸去，道：“娃兒馬上要讀小學了，我們要弄一筆錢，自己開店。”
    郭加林光著身體爬起來，關(guān)掉手機，免得熊小梅打電話。
    熊小梅正在夢鄉(xiāng)中，被電話驚醒。
    胡小紅道：“熊總，杜姐沒有來，我們沒有零錢。”
    一句話讓熊小梅清醒過來，道：“現(xiàn)在還沒來？”
    胡小紅道：“沒來。其實我在前窗守得住，就是沒有零錢?！?br/>     庫房鑰匙有兩把，熊小梅有一把，侯金玉有一把，郭加林有一把。熊小梅撥打了郭加林的電話。電話關(guān)機，無法與郭加林取得聯(lián)系。她原本想要趕到學校去，隨即又放棄了這個想法。因為，等到她帶著鑰匙來到學校時，學校早高峰差不多結(jié)束了。
    九點半，送走姐姐。熊小梅坐著出租車來到電科院，問了前窗情況后，來到后廚。郭加林抽著煙，指揮墩子金勇和姜小軍將原材料搬到后廚。
    熊小梅壓抑著怒火，道：“郭師傅，昨天說好了由杜玉榮來守前窗。她沒來，拿不到零錢，前窗和學生們吵了起來?！?br/>     郭加林淡淡地道：“杜玉榮生病了，在床上起不來。我都是重感冒，等把中午安排了，由陳東來炒，我要買藥回家給杜玉榮。我們這是工傷，藥錢還是要食堂報銷吧?！?br/>     這一席話軟中帶硬，確實是老江湖所為。
    （第八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