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勞燕分飛斷情腸(2)
話分兩頭。
一片黑暗之中,藍惠雪聽得潺潺水聲,漸漸醒轉(zhuǎn)過來,隨口問道:“徐姐姐,如今是幾更天了?”問罷卻又半睡半醒起來。其實不過是一睜眼一閉眼的工夫,可在她昏昏沉沉的心底,卻仿佛過了許久,才聽一個好聽的青年聲音道:“洞中尚不足一夜,人間卻不知幾年了。——你醒了?”她聽得是黑嘯風(fēng)的聲音,不由驚醒過來,道:“你怎么在這?我在哪?”她一邊說著,一邊往四周看;這一看不要緊,可把她嚇了一跳:原來她竟正靠在黑嘯風(fēng)肩頭睡著,身上還穿著他的一件外袍。
黑嘯風(fēng)沒應(yīng)聲,只默默地瞅著她;她驚慌了片刻,接著卻醒過神來,之前在睡夢中模糊的記憶也漸漸明朗?!麄冊谶@“饕餮口”里走了不知有幾日,除卻能在如今她身旁這條暗河里喝幾口水外,再沒有其他能吃能喝的東西了。兩人又累又餓,漸漸走得慢了許多,話也少了許多,藍惠雪更是整日身上發(fā)冷,若是停下來不動,很快就會睡過去。而每每她從混沌的沉睡中驚醒,都會這般慌亂無措一陣,才慢慢想起之前的事來。
“我又糊涂了?!彼{惠雪低低地說了一聲,起身摸索到暗河邊,捧起一捧水來喝了兩口,接著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道,“好冷的水。”說罷,她驟然想起來自己穿著的是黑嘯風(fēng)的外袍,不由看了看他,問道,“你……你冷不冷?”黑嘯風(fēng)搖搖頭,手捧著那夜明珠站起來,走到她身邊,道:“再往前走走罷?!?br /> 他拿的這顆夜明珠是當(dāng)年他母親魏氏的陪嫁,在這毫無亮光的“饕餮口”里已不斷地發(fā)了許久的光,卻絲毫不顯黯淡,想來不是俗物。只是這夜明珠再是寶物,卻也只能照亮二人之間的一小片空地,暗河的前頭、后頭、對岸是什么模樣照舊全然看不清,也不知道前頭還有沒有路,路上有什么兇險,兩人便只能手拉手摸索著朝前走,如此一來,若有人跌倒,還能相互攙扶一把。
路上沉默難挨,黑嘯風(fēng)便沒話找話起來:“藍姑娘,你果真是福澤深厚,隨手指的一條路,沿著走進來竟能找到這么一條暗河。若非有這條河,咱倆怕是早變了干尸了?!彼{惠雪道:“嗯?!焙趪[風(fēng)“哈哈哈”地干笑了幾聲,又道:“這河水總有個去處,你我就這般沿著往下游走,指不定當(dāng)真能出去呢?!彼{惠雪又道:“嗯?!边@回黑嘯風(fēng)沒話說了,索性又換了個話茬,道:“初見你的工夫,鴻逸一口一個‘雪妹’叫著,我聽來倒沒什么想法;可如今回想起來,竟還有些嫉妒……”藍惠雪道:“嗯?!彼曇粲旨氂秩酰路瘃R上又要睡過去了一般,黑嘯風(fēng)覺出她的手愈發(fā)冰涼與無力,生怕她一睡過去便再醒不來,急得用力一拽她,叫道:“——雪妹!”
藍惠雪一聲不吭,被他一拽,就一頭往地上栽去。黑嘯風(fēng)大驚失色,轉(zhuǎn)身去扶她,卻不想藍惠雪跌在他手臂上時,卻一下回過神來,驚道:“怎么了?我怎么……你方才喊我什么?”方才壓在心底的恐慌化作后怕,一下涌上黑嘯風(fēng)心頭來。他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只一把將藍惠雪擁住,低聲道:“你撐住,不能再睡了。就快走出去了,咱們就快走出去了!”藍惠雪在他懷里動了一動,卻沒推開他,只把頭埋在他懷里,喃喃道:“可若是出去了,咱們就得當(dāng)死敵了。我竟不知是活著出去好,還是死在這里好:若是我們活著走了出去,萬一哪一日,你父親逼你殺我,或是我不得已要殺你,——黑嘯風(fēng),那時候可該如何是好啊?”
黑嘯風(fēng)堅決地道:“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現(xiàn)下活著出去才是要緊事。若是咱們死在這里,那就什么都沒了;可要是活著出去了,那興許你我還是死敵,興許卻還有旁的結(jié)果。你撐住,可別再睡了!”說著,他抬起一手來,遲疑了一下,才小心地落在藍惠雪背上,輕撫了兩下。
“好,我不睡了。”藍惠雪又在他懷里趴了片刻,待神志全然清醒了,才低著頭脫出了他的懷抱,開玩笑道,“我一路走著,還想呢:你要么就學(xué)學(xué)那任平生,若是我死了,你就把我煮來吃——”黑嘯風(fēng)一驚,接著就叫道:“你怎么就知道亂想!這種事,怎么可能!”藍惠雪見他著急,忙道:“我自然是開玩笑的。”黑嘯風(fēng)惱道:“你不知道我聽了有多怕。——這等玩笑不準亂開!”藍惠雪被他這般大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登時沒了睡意,連聲道:“好,好?!焙趪[風(fēng)這才漸漸消了火氣,聲調(diào)也和緩下來:“我這二十年來甚少循著自己心意做事,多是我父王叫我做什么,我便去做什么。可這一回我要自己做主了:你若是死在這里,我也絕不茍活。”
藍惠雪低頭笑了笑,可笑著笑著,眼里卻又泛上淚光來。她抬手抹了抹淚,又笑道:“原來你都二十了,那你叫我‘雪妹’我倒也不算吃虧,——嘯風(fēng)哥。”黑嘯風(fēng)愣了一愣,接著就笑開了花,忙不迭地應(yīng)道:“哎,雪妹?!苯又{惠雪又往前慢慢走去,仍是不住地找話同她說,一會兒是“我曾去過三月的江南”,一會兒是“聽聞青城派出了個逆徒”,到后來索性講起了“我六歲上去夏護法屋里偷糖吃”。藍惠雪如今愈發(fā)想同他一起活下去,也就盡力保持著清醒,同他講起自己多年未見的父親來。
“我倒是聽人說起過令尊令堂的故事。”黑嘯風(fēng)道,“都說他二人情投意合、郎才女貌,是江湖上極美的一段佳話?!彼{惠雪笑道:“然而再佳話,兩口子也有吵架的工夫。我爹爹是個文弱書生,武功一點不會的,我年少時,他二人若是爭吵起來,我爹爹每每都把我娘親說得沒話可說;我娘則不復(fù)平日里溫柔模樣,徑自把桌子拍得震天響,提著劍叫:‘我是江湖人,你我按江湖規(guī)矩說理!’”說到此處,兩人便一同笑起來。
這般又走了好一段路,黑嘯風(fēng)忽然停住了腳步,伸手朝前摸著,道:“沒路了?!闭f著,他舉著夜明珠走到暗河岸邊,朝著前頭探出身子,又把夜明珠舉了起來:只見此處是一塊自上而下的整塊石壁,把前路封得死死的,只那條暗河沿著個小小斜坡向下奔流而去。
這其實也是意料之中的。因而二人沒過多的驚詫與遺憾,只席地坐了下來,就著夜明珠的光相互望著。
藍惠雪微微笑著看著黑嘯風(fēng),道:“我聽你說起那三散人來時,一口一個‘畜生’,可你怎么竟一點也沒防著他們,就這么貿(mào)貿(mào)然沖進來?——若是你同他們?nèi)齻€較量,那自然是你勝,我也就能得救了?!焙趪[風(fēng)低頭看著地上的夜明珠,輕聲道:“……你是在怪我么?”
“自然不是了?!彼{惠雪忽然伸手扣住了地上的夜明珠,二人瞬間沉進一片漆黑之中,“我只是想不通……”
“關(guān)心則亂?!焙趪[風(fēng)輕聲而清晰地說了四個字,接著藍惠雪便覺出他的手覆到了自己手背之上。他道:“也怨我亂了分寸,你我如今才困在了這里?,F(xiàn)下路也沒了,若是走回去,你我體力怕也不支;我有個冒險的法子,不知你愿不愿一試?”
現(xiàn)下二人是被困絕境,無路可走,若是坐以待斃,那自然是沒指望了;可即使是冒險的法子,若試上一試,好歹還有幾分活的希望。于是藍惠雪立時就道:“什么法子?”
“咱們先前試過,這暗河起碼也有一人深。這么多的水既能流過這石壁去,那么你我興許也能過去。”黑嘯風(fēng)緩緩地說道,“我們憋口氣,沉進水里去,沿著暗河往前游,只是——”藍惠雪接過他的話頭,道:“只是若是前頭成了死路,你我不及回頭,那么難免要淹死在里頭。——外頭也不知過了幾日了,咱們?nèi)羰遣辉嚕缤硪驳灭I死,倒不如趁著如今還有力氣動彈……”她停了一停,忽然道,“嘯風(fēng)哥,……你再抱抱我?!?br /> 她用手扣著夜明珠,光亮透不出來。黑嘯風(fēng)看不清她的所在,于是沿著她的手臂輕輕摸索上去,待摸著了她的肩頭,便張開手臂抱緊了她;她摟住他的腰,也緊緊抱著。一時間二人都覺著還有許多的話要說、許多的事想做,可卻又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過了片刻,二人有些許不舍地分開來。藍惠雪張開手,那夜明珠的光亮便絲絲縷縷地從她指間漏出,再度照亮了二人之間的方寸之地。她道:“走罷,趁著現(xiàn)下還有幾分力氣?!掖蝾^陣,你跟著光亮走?!闭f罷,她走到河岸旁,又轉(zhuǎn)頭看了黑嘯風(fēng)一眼,接著便果決地轉(zhuǎn)回頭去,深吸了一口氣,一頭扎進了水中。
暗河的水冰涼,絲絲寒意仿佛要沁入骨髓中一般,甚是難挨。許久的饑餓與疲倦這時便一齊爆發(fā)出來,叫她幾乎動彈不得;然而身后黑嘯風(fēng)打她腳上輕推了一把,她便仿佛忽然又有了力氣,掙扎著潛入水底,朝前奮力游去。河底一片漆黑,夜明珠的微光在這水中雖能叫黑嘯風(fēng)看清她的所在,可著實也照不亮什么,藍惠雪只能伸著手臂朝前頭、上頭摸索著。
所幸是老天庇佑,二人沒游多遠,藍惠雪手往上一夠,夠了個空,竟露出水面去了。
她大喜過望,忙上浮出水面,接著就見黑嘯風(fēng)在自己身旁也浮了出來?!瓉磉^了這丈許厚的石壁,暗河還依舊在山洞里好端端地流著呢。
雖說這山洞不知還有多深,也不知前頭是不是絕路,二人卻仿佛得勝歸來的將士一般士氣高漲,也記不得饑餓疲累了,當(dāng)即爬上岸去,稍微甩甩衣裳上的水,忙又朝前走去。往前走了約莫一里地,暗河漸漸拐了彎;二人便跟著暗河繼續(xù)朝前走。九曲八繞地胡亂繞了一通后,忽然前路便現(xiàn)出亮光來。
那亮光在前頭一截石壁后頭,紅紅黃黃的,不是日光,卻像是火光?!谀且活^想來還有人,卻不知道是敵是友。他們餓了許久,已沒了多少力氣,若是碰上歹人,即便能憑著一身武功退敵,可接著也就是個力竭而死的下場。二人這時又是歡喜,又是緊張,相互看了一眼。黑嘯風(fēng)做了個手勢,示意藍惠雪在原地等著,便快步朝前走去。他這一番去探路按理來說是兇險的事,可藍惠雪不知怎的心里竟毫無擔(dān)憂之情,反而有些歡喜,想來這幾日時刻都可能死去,心里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藍惠雪眼瞅著他轉(zhuǎn)彎過了石壁,忽然就聽得石壁后頭傳來一聲驚叫,接著就聽得刀劍出鞘之聲,一個藍惠雪熟悉極了的聲音罵道:“是你!——淫賊,我要你的命!”藍惠雪心里一驚,忙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叫道:“徐姐姐,別傷他!”驀地轉(zhuǎn)過石壁去,她被突如其來的光亮晃得花了眼,頭一暈便往地上栽;身側(cè)有人叫著“雪妹”來扶,另一邊卻有人伸手將她護在了身后,且厲聲喝道:“黑嘯風(fēng)——滾!”
四周一時間亂起來,藍惠雪掙扎著站穩(wěn)了腳跟,這才看清現(xiàn)下的境況:自己正被鴻逸護在身后,鴻逸的左手邊是徐雙月、右手邊是竇宇銘,三人都拿著劍,指著濕淋淋的黑嘯風(fēng)。她心里一急,顧不上為劫后余生而歡喜,忙道:“你們都誤會了,別傷他!”只這一句話,她便用盡了最后一點力氣,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這一下子徐雙月也顧不上殺黑嘯風(fēng)了,忙拽了竇宇銘來救治她;沙莎聞聲從外頭跑了進來,也忙著去看她。黑嘯風(fēng)自然更是著急,叫道:“自打我們那日被困,她就不曾吃過東西,再不快些救她怕是不行了!”竇宇銘把過脈,也不回頭,也不急,兀自笑道:“莫急,都莫急!老子說她死不了,你們還有什么好急的?”他雖然平日里常得罪人,可這事上他說話眾人都信。于是鴻逸便不再擔(dān)憂地看著藍惠雪了,而是朝著黑嘯風(fēng)厲聲喝道:“閉嘴!”他拿長虹劍抵在黑嘯風(fēng)脖頸上,卻又叫沙莎遞了半塊窩頭過來。黑嘯風(fēng)這才放下心來,也絲毫顧不得什么黑虎教少主的架子了,接過那半塊干窩頭便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目光卻越過鴻逸肩頭直直看著藍惠雪。
這般手忙腳亂地折騰了好一陣子,藍惠雪才醒了來,幾人總算都放下心來。徐雙月卻斜眼看著黑嘯風(fēng),道:“那么這位黑虎教的少主,該如何處置呢?”藍惠雪剛換了一身干衣裳,正坐在火邊慢慢地吃干糧,聽得她這么說,一下又急起來,分辯道:“徐姐姐,我被那三散人騙去,是他救了我,這五日里也是他處處關(guān)照我??丛谖业拿嫔?,你們饒他一回,好不好?”她看看渾身透濕的黑嘯風(fēng),又怯怯地轉(zhuǎn)向鴻逸,道,“你瞧他一身濕淋淋的,叫他來火邊暖暖罷……”
鴻逸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黑嘯風(fēng)一眼,接著瞅瞅眾人,卻仍舊把長虹劍架在黑嘯風(fēng)脖頸上;徐雙月冷笑了一聲,沒說話;竇宇銘吊兒郎當(dāng)?shù)刈谝慌越乐萑~,也沒說話。藍惠雪于是哀懇地向身旁的沙莎看了過去。
“好罷?!倍藢σ暳似蹋成銛∠玛噥?,嘆了口氣,朝鴻逸道,“我覺著惠雪說得在理,這回我們該饒他一回?!阌X著呢?”鴻逸道:“巧了,我也覺得這話在理?!敲次覀兪俏鍌€人,三個同意放你走,你就走罷,黑少主?!闭f罷,他收回劍來,卻依舊緊跟在黑嘯風(fēng)身旁,戒備地看著他。
黑嘯風(fēng)松了口氣,把剩下的小半塊窩頭塞進嘴里嚼了,沖鴻逸抱抱拳,才道:“多謝了,鴻兄弟。”鴻逸尷尬地道:“嗬,我可不敢跟黑虎教的少主稱兄道弟?!焙趪[風(fēng)無奈地笑了笑,沒再說話,轉(zhuǎn)頭不舍地看了藍惠雪一眼,便往山洞外去了。
火光照映下,藍惠雪眼眸低垂,睫毛輕顫,目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背影上。眼瞅著他一步一步遠了,就要走出山洞去,藍惠雪卻突然站了起來,叫道:“——等一下!”一面喊著,她就在眾人詫異卻又了然的目光之中朝著黑嘯風(fēng)奔了過去。徐雙月蹭地一下站了起來,就要追過去,卻被鴻逸攔了下來。他道:“她知道分寸,由她去罷?!鄙成鞠霐r,可又想起藍惠雪之前哭得傷心,也就沒敢攔,由著她追過去了。
這一下不光他們四人詫異,就連黑嘯風(fēng)也驚詫地問道:“雪妹?”
藍惠雪怔了一怔,接著苦笑道:“黑少主,你落在我這里一樣?xùn)|西?!闭f著,她伸出手來,手心里靜靜躺著的是那顆夜明珠。她抬頭望著黑嘯風(fēng),又叫了一聲“黑少主”,眼中便泛起瑩瑩淚光來:“這五日來多謝關(guān)照了?!焙趪[風(fēng)看得心疼,抬手去給她拭淚,卻不想她后退一步,避開了他的手,還道:“黑少主,你請自重?!?br /> 前后不過一個時辰的工夫,往前五日里的溫存竟已全然被她壓進了心底,絲毫不曾表露出來;可人心到底不是鐵打的,那情意又怎是說壓就能壓下去的?黑嘯風(fēng)看著她的模樣便知她心里難過,于是也不忍再招惹她,只輕輕地接過那夜明珠,緊緊握在手心之中。他喉頭動了幾動,卻終究沒說出話來,只一轉(zhuǎn)身,朝著下山的路快步走開來。剛走了沒幾步,卻又聽得她叫道:“嘯風(fēng)哥!”
他腳步一頓,停了下來,卻沒敢回頭,只從聲音聽出她仍站在原地,不曾追上前來。
秋風(fēng)颯颯,她的聲音仿佛要被風(fēng)吹散一般,纖弱而無助:“下次再見,不必留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