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勞燕分飛斷情腸(1)
那黑旭陽到六奇閣里確實(shí)是為了探聽七劍的下落,他還未從黃石山上下來,山路上就已攔了許多魔教的人馬:一隊(duì)堵在前山,是三堂堂主葉茹萱帶著的;一隊(duì)去攔了后山下來的那條小路,帶頭的是身體剛見好的魔教少主黑嘯風(fēng)。
原本這等探聽之事是不必黑旭陽親自去做的,可前幾日他整日像個老媽子一般對著黑嘯風(fēng)絮叨,一會兒冷了,一會兒熱了,把黑嘯風(fēng)煩得一個頭作兩個大。到了黃石山下,黑旭陽又絮叨了一番,道:“行軍打仗,主帥總是坐鎮(zhèn)大營的?,F(xiàn)下這些許區(qū)區(qū)小事我做就是,你不如歇一歇,暫且坐鎮(zhèn)此處罷?!焙趪[風(fēng)終于忍不住了,發(fā)了好一通脾氣,把黑旭陽趕上了黃石山去,之后自己帶著幾十號人攔了后山下來的唯一一條小路,從前晌一直等到了午后。
“少主,都兩個時辰了,小少主為何還不下山來?”晌午剛過,黑旭陽留在此處照顧黑嘯風(fēng)的一個不過十四五的少年就問道,“——也不見七劍的人出來,怕不是出了什么事?”黑嘯風(fēng)斥道:“你這么急,不如自己上山去瞧瞧罷!你竟比你們小少主還要絮叨?!蹦巧倌昝械溃骸罢埳僦魉∽铮 焙趪[風(fēng)陰沉著臉擺了擺手,他就忙站了起來,不敢再言語了。
黑嘯風(fēng)自小心軟,脾氣在魔教里也算是最好的一個了,手下人一向不是十分怕他??山鼇肀娙硕家娮R了那位狠戾的小少主對他的關(guān)照,在他面前也就更多了幾分小心與恭敬,唯恐一句說不對惹惱了他,來日就被黑旭陽關(guān)進(jìn)水牢里去,那才真叫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今黑嘯風(fēng)發(fā)過脾氣,沒人敢同他說話了,他就自個兒呆站了一會兒,頭腦里亂糟糟地想了些之前的事:想著父王,想著黑虎教;又想著七劍,想著藍(lán)惠雪。這般想了一會兒,他心里愈發(fā)煩悶,就忙給自己打打岔,沒話找話道:“葉堂主在前山?”他手下的一個小頭領(lǐng)忙站出來,道:“回少主的話:是?!焙趪[風(fēng)停了片刻,仿佛在等他繼續(xù)說下去;見他沒有要說話的意思,才又問道:“方堂主、吳堂主還在總舵?”那人不敢多說,只喏喏答道:“是。”
“那三個畜生還沒找到?”黑嘯風(fēng)這話問的是任平生等三散人。這三人自從攔截鴻逸不力被黑旭陽責(zé)罵后,便再沒在魔教的總舵、分舵露過臉。黑嘯風(fēng)想著:即便是他們這些“魔教”中人,對這三個殺人吃人的畜生也一向是鄙夷的;這三個畜生一向不被看重,也常受責(zé)罵,時間久了,他們想來也會懷恨在心。如今他們跑了,怕是不會做多少對黑虎教有利的事。黑嘯風(fēng)每每想起這一節(jié),心里就隱約有些不祥的預(yù)感,忍不住要再問一問那三人的下落,這一路上已問了三四回了。
“回少主的話:依舊是下落全無?!蹦切☆^領(lǐng)答了一句,就又不再說話。黑嘯風(fēng)心里有些氣惱,卻也沒處發(fā)作,只冷笑了一聲,便不再同他們說話了。
這般又呆杵了半晌,便有一個精瘦漢子疾奔而來。他輕功甚好,腳下生風(fēng),飛也似的到了黑嘯風(fēng)跟前,單膝跪下來,低聲道:“少主,七劍的人下山來了!”黑嘯風(fēng)心里愈發(fā)煩悶了,不覺又抬手撫了撫自己的脖頸,這才道:“是么?果真竟從后山下來?!銈兞粢话肴苏张f在這守著,剩下人隨我去往前面埋伏,只一點(diǎn)要小心:萬不能進(jìn)了黃石山的地界!”唯恐驚擾了前頭的七劍,眾人沒應(yīng)聲,卻立時照他說的做了:站在后頭的一半人留了下來,拉開陣勢來攔了路;前頭的一半人就跟著黑嘯風(fēng)朝山上走去。這一路都是山石鋪就的陡峭石階,兩旁是茂密的山林,人能藏得下,可機(jī)關(guān)陷阱卻不好布置。于是他們也沒多費(fèi)心思,只一路快步朝前走,待快要進(jìn)到黃石山里時才停了腳步,往兩旁一人高的雜亂灌木間躲了起來。
眾人剛埋伏下,沒過多久,便聽得說話聲打上頭的山路傳了來。
第一個說話的是個年輕人:“出了這黃石山,往后的路可就兇險了,我們還得萬分小心才是,凡事得商量著來,萬不可胡亂自己做主。”接著就聽個嬌俏姑娘的聲音道:“這話你都說了幾千遍了。我等又不是黃口小兒,如何不知道這個道理?——竇先生,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第三個人道:“哼。”
黑嘯風(fēng)側(cè)耳聽著,聽出這第一個人是長虹劍主鴻逸,第二個是那個脾氣大得很的“大小姐”沙莎;而這第三個人的聲音,竟像極了前些日子分舵里囚著的“小華佗”。他思忖的工夫,那幾人已往下又走了一截山路。黑嘯風(fēng)忙朝左右手下看了一眼,以眼神示意眾人戒備起來;可還不待他發(fā)號施令,就聽得“嚓”一聲利劍出鞘的嗡鳴,接著便有一人打山路上一躍而下,長劍斜劈,把黑嘯風(fēng)正對著的一棵灌木劈成兩半。灌木后頭躲著的人都愣了一愣,來人便瞅準(zhǔn)這個機(jī)會沖進(jìn)人群當(dāng)中,劈、砍、點(diǎn)、刺,待眾人回過神來舉起兵刃向他圍過去時,他已打死打傷有近十人了。
來人長得瘦且高,披散著頭發(fā),穿著件灰藍(lán)的勁裝,外頭卻又披了件灰撲撲的道袍,顯得甚是不倫不類,他握劍的手蒼白、細(xì)長,卻骨節(jié)分明,看著甚是有力氣。這人不待魔教眾人將他圍在當(dāng)中,“嘿嘿”笑了兩聲,立時抽身回退,一個筋斗便翻回去丈許遠(yuǎn),站定在石階上。而后他往石階上一坐,指著自己左前方一塊石碑叫道:“老子就在這黃石山里,你若敢在此殺我便來罷,我定不還手!”——那石碑不大,毫不起眼,可那上頭潦草寫就的“黃石山界碑”五字,在這江湖上卻有著極大的威懾力。
眾人一時不知所措,便都朝黑嘯風(fēng)看過來;黑嘯風(fēng)卻沒理會他們,只走上前來,瞅著那人拱了拱手,扯了下嘴角,道:“原來是竇先生,原來竇先生還活著?!?br /> 那坐在石階上提著雨花劍的正是“死于瘟疫”的竇宇銘。他也瞅著黑嘯風(fēng),笑嘻嘻地道:“是了,托少主的福,姓竇的活下來了。俗話說了:‘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梢娤裎疫@般大難不死之人是有上天庇佑的,少主今日想殺我怕是同老天過不去,要遭天譴的?!焙趪[風(fēng)雖不知詳細(xì)實(shí)情,卻也能理出個大略的來龍去脈來,便知天門山分舵上下都上了他的當(dāng),心里不由有幾分說不出的憋屈。他當(dāng)即回口道:“這‘后?!挂参幢厝巳硕加忻?,興許閻王爺瞧上竇先生玲瓏心思,今日便指了你去他賬下當(dāng)差呢?!备]宇銘笑了一笑,忽然拿手往石階上一拍,凌空躍起,一劍直取黑嘯風(fēng)咽喉,口中叫道:“真若如此,那我便第一個勾了你的魂去!”
雨花劍法本是剛?cè)岵?jì)的一路劍法,這竇宇銘使來卻是招招帶著剛猛的殺氣,更帶了些許拼命的勢頭,如一道電光般自眾人之間晃過,眨眼工夫就到了黑嘯風(fēng)跟前。他這一劍端的是詭譎迅猛,使的雖仍是雨花劍法里的招式,可卻總讓人想起那傳說是“以快制勝”的青光劍法來。
眼瞅著利刃到了眼前,黑嘯風(fēng)卻不急不慌。他穩(wěn)住下盤,運(yùn)轉(zhuǎn)內(nèi)功,將內(nèi)勁匯到雙手之上,右手朝上一托,那雨花劍連帶著竇宇銘的手臂便生生朝上偏去,到劍尖時已抬高了足有半尺。竇宇銘只記得這位魔教少主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樣,沒承想他內(nèi)功竟有這般深,念著自己如今胸前防守空虛,便忙撤身后退,可到底來不及了:黑嘯風(fēng)早瞅準(zhǔn)了這機(jī)會,微微一俯身,左手作虎爪狀,朝著竇宇銘心口直抓而去。
這一招叫作“黑虎掏心”,招式簡單利落,是黑虎教里人人都會的。只是會與會卻是不同:內(nèi)功淺的,便是抓在敵人心口,也不過是叫人胸口悶一下,多上五個發(fā)紅的指??;而內(nèi)功深厚如黑嘯風(fēng)之人,即便抓偏了些許,也能以五指從人身上生生挖下幾寸深的一塊肉來,是能殺人的。黑嘯風(fēng)性子溫和,動手的工夫少,下如此殺手的工夫更少,是以他上來就使出這般殺招,即便是魔教的眾人都驚駭不已,更遑論大難臨頭卻不及躲避的竇宇銘!眼瞅著五指將近,竇宇銘心里暗叫大意,不由后悔方才沒聽鴻逸、沙莎的教訓(xùn),貿(mào)貿(mào)然就沖出來同這魔教少主較量了??蛇@時想什么都是為時已晚,竇宇銘咬緊牙,瞪大眼,心里卻胡亂想著:“嘿,有人說我‘小華佗’是善心人,有人卻說我‘毒郎中’的心是黑的,如今好了,我倒真能瞅瞅自己的心是個什么色兒了!”
千鈞一發(fā)之際,黑嘯風(fēng)卻忽然收了勢;接著就聽“哧”一聲布料撕裂的聲音,竟有一把長劍自竇宇銘胳臂之下疾飛而來,穿透了他那道袍的寬袖仍不停止。這一劍是朝著黑嘯風(fēng)胸口擲來的,若是黑嘯風(fēng)沒及時收勢應(yīng)對,那么他是必死無疑了,竇宇銘的死活卻還得看是這柄劍更快,還是他黑嘯風(fēng)的手更快。如今黑嘯風(fēng)既收了勢,這劍來勢雖兇,可到底也不是什么難對付的招式,他側(cè)身一避,伸手一抓,便把劍抓在了手里。
是冰魄劍。
黑嘯風(fēng)看著手里的劍,不由怔了一怔;魔教眾人卻立時反應(yīng)過來,呼喝著就朝竇宇銘撲去。竇宇銘雖躲過一劫,可衣袖被扯下半塊,胸口衣裳也被掌風(fēng)撕開,狼狽極了。這一回的虧吃下肚,天不怕地不怕的毒郎中終于知道了收斂:不待魔教眾人沖到他跟前,他便輕巧地連翻兩個跟頭,又躲到黃石山界碑后頭去了。魔教眾人不敢貿(mào)貿(mào)然過這道界,氣得直跳腳,高聲罵道:“龜兒子就知往殼里鉆!”剛罵了一句,就被黑嘯風(fēng)一聲“住口”喝止了。
這工夫聽得腳步聲響,那山路上先后跑下四個人來。黑嘯風(fēng)卻不抬頭,也不言語,只低頭看著手中長劍。
只見那四人在竇宇銘身后停下腳步來,一個嬌小的漂亮姑娘便沖上前來,伸手一扯他披散的頭發(fā),罵道:“姓竇的,我瞧剛才鴻逸說的都叫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下一回你再這般輕舉妄動,我們眼瞅著你死了都不救!”正是那脾氣極厲害的紫云劍主沙莎。她扯著竇宇銘罵了兩句,鴻逸便不露聲色地往二人中間一擠,把二人分了開來;待她不嚷了,鴻逸才朝著黑嘯風(fēng),冷冷地道:“讓開?!薄匀涣耍趪[風(fēng)絕不會因他一句話就讓開路,然而鴻逸還是要說這么一句,就同兩軍交戰(zhàn)前的檄文一般,是壯聲勢使的,也好叫后頭的爭斗順理成章起來。
這魔教少主果然沒理會鴻逸。他反手握著冰魄劍,指肚輕輕在劍柄上摩挲了幾下,接著便斂了那有些許失魂落魄的表情,抬起頭來,朝著幾人走了過去。
一時間眾人都亂起來。
魔教的紛紛攔著,一連聲地勸道:“少主,那黃石山進(jìn)不得!”有的道:“屬下隨少主一同前去!”沙莎則拔出劍來指著黑嘯風(fēng),叫道:“你做什么?”徐雙月原本就把藍(lán)惠雪護(hù)在身后,這時見他走過來,立時如護(hù)崽的老母雞一般張開雙臂,厲聲喝道:“這黃石山可不容你放肆!”竇宇銘難得地沒說話,只伸手按了按心口,抬眼瞅了瞅鴻逸;那年輕的長虹劍主把長虹劍提在手里,面色卻很是平靜,他道:“且讓他來罷,他不敢動手?!?br /> 黑嘯風(fēng)抬手止住了魔教眾人的叫嚷,執(zhí)意走過了那黃石山的界碑,緩緩走到幾人跟前來,抬頭看著他們,臉上的表情里有幾分殺意,卻也有幾分猶豫,還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愁悶在里頭。幾人都對著他的目光瞪了回去,只是徐雙月面上不怕,腳下卻是不由退了半步;沙莎見狀,立刻又上前了一步,走到黑嘯風(fēng)跟前瞪眼看著他。這般看了一會兒,黑嘯風(fēng)就將目光從幾人臉上移了開來,他提起手中長劍,倒轉(zhuǎn)劍柄,遞向徐雙月身后露出的一截藕粉衣袖,口中道:“在下是……還劍來了。”
幾人順著他的目光朝后一看,接著沙莎便跳了起來,一邊劈手去奪他手中的冰魄劍,一邊怒道:“我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憑你也配!她這許多日都甚少笑,你可把她坑苦了——你給我滾!”黑嘯風(fēng)當(dāng)然不肯把劍給她,看準(zhǔn)了她撲來奪劍時的漏子,身形一晃竟已到了徐雙月跟前,且伸手把徐雙月往旁邊一推;徐雙月武功本就不濟(jì),方才也見過了這位魔教少主的武功,一時慌了神,胡亂揮著手中長劍,看不出是要反擊還是要自保,被他這么一推,更是一個趔趄就跌出幾步去。眼見得方才一直躲在徐雙月身后的藍(lán)惠雪終于跟黑嘯風(fēng)對上了面,鴻逸忙揮劍朝黑嘯風(fēng)攔腰斬去,卻不料劍剛揮出,藍(lán)惠雪就叫道:“且慢!”于是他便又將劍往上挑,生生把這使了一半的劍招給停下來了。
眾人都朝著藍(lán)惠雪看去。
藍(lán)惠雪方才一直躲著,這一下被暴露在眾人目光下,不由尷尬地低下頭去,緊緊攥著手中劍鞘,低聲道:“黃石山……黃石山上不可動手,你們忘了?”說罷,她深深吸了口氣,這才朝黑嘯風(fēng)伸出手來,道,“多謝了。”黑嘯風(fēng)遲疑了一瞬,最終還是把冰魄劍遞了過去,只是他一手輕托著劍身,另一手五指卻扣緊了劍格,不肯松開。藍(lán)惠雪伸手握住了劍柄,往回拽了一拽,見沒拽動,便緩緩抬起頭來。
只見她臉色發(fā)白,兩行淚不住地流著,從眼角流過臉頰,沿著臉頰又向下,直打濕了干凈的衣領(lǐng)上精細(xì)的花紋。她憂愁且怨憤地瞅了黑嘯風(fēng)片刻,忽然猛地把劍往回一拽。黑嘯風(fēng)猝不及防,冰魄劍脫了手不說,那托著劍身的一手手心里也被劃出長長一道傷口來,血滴登時往地上落去。藍(lán)惠雪卻沒看見他的傷:她奪回劍來,忽然便放聲大哭,轉(zhuǎn)頭沿著山路朝上奔去了。
徐雙月喊了她一聲,忙追了過去,竇宇銘稍稍遲疑了下,也跟了過去;沙莎瞅瞅藍(lán)惠雪的背影,一聲大喝就又要跟黑嘯風(fēng)動手,鴻逸忙把她攔了下來,一面拉著她一面警惕地看著黑嘯風(fēng),一步一步退著上山去了。
這般往山上走了約莫一里路,見黑嘯風(fēng)等人沒跟過來,藍(lán)惠雪也已在路旁山石上坐下,正掩面痛哭,眾人就紛紛哄起了她。她自然知道同伴的好意,費(fèi)了半天力氣止住了淚,可再一開口,淚水就又嘩嘩地淌了下來。
“我不想他了,不想了,可,可,可我一看到他,我就——”藍(lán)惠雪拿衣袖在臉上胡亂抹著,語無倫次地抽噎,“他竟要?dú)⒏]先生!……沙莎,我心里——心里難過!”沙莎和徐雙月一左一右坐在她身旁,溫言細(xì)語地哄著;鴻逸和竇宇銘這時手足無措,幫不上忙,就站在一旁,對視了半天,最后遞來塊洗得也不甚干凈的手絹,又被沙莎一把推了回去。
這般聽她絮叨了半晌,眾人才明白了她到底為什么哭得這般厲害:之前幾次相見,黑嘯風(fēng)不是幫了她,就是救了她,舉止也甚是溫和有禮,因而即便黑嘯風(fēng)上天門山提親給藍(lán)惠琦添了不少麻煩,藍(lán)惠雪卻依舊覺著黑嘯風(fēng)與尋常兇惡的魔教中人不同??山袢账H眼見他對竇宇銘使出了殺招來,她心里那個心善的年輕人霎時便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如江湖傳言所說一般冷血、嗜殺的魔教少主。她一時接受不來,既覺得自己看走了眼,又覺得自己上當(dāng)受了騙,不由懊悔兼著心痛,一下便失了態(tài)。更何況,她這些天做這做那,一刻也不肯閑下來,好容易不會想起黑嘯風(fēng)來了,還只當(dāng)自己已放下、忘卻了呢,卻不想一見著他,心里卻照舊因他起了這般大的波瀾。她恨自己拎不清、放不下,看著為自己擔(dān)憂的幾人,心里就愈發(fā)愧疚了起來。
沙莎聽著她的哭訴,先是沉默了片刻,才緩緩地開了口,溫柔地輕聲道:“是我不好。就算他不是什么好人,那也得慢慢來,我不該逼著你一下子就不去想他。往后慢慢來罷,我不多提這些事了?!兵櫼荼悴遄斓溃骸拔以缯f過……”沙莎立時斂了臉上的溫柔,轉(zhuǎn)頭瞪他一眼,厲聲道:“你說過什么了?——我瞧你別叫長虹劍主了,叫馬后炮劍主罷!”鴻逸聞言惱起來,把長虹劍往懷里一抱,抱娃娃一樣護(hù)住,叫道:“你拿我開玩笑也就罷了,亂改長虹劍算什么本事?!”沙莎不言不語,伸手夠著去打鴻逸,惹得藍(lán)惠雪“撲哧”一聲,破涕為笑。她揉著自己紅腫的眼睛,道:“我沒事了,多謝你們……可現(xiàn)下他帶人攔在山下,我們該如何出去?”
鴻逸跑到了沙莎夠不到的地方,道:“這事倒真是不好辦:宇銘說過,這黃石山十分陡峭,只前山一條大路,后山一條小道能供人上下。黑嘯風(fēng)攔了這條路,前山想必也有人攔著,無非不是他們的小少主,就是個堂主什么的,再或者是那三散人……”沙莎截了他的話,道:“是難辦,我們都知道,你這些個話說了跟沒說有什么區(qū)別?”鴻逸沒理會她,接著道:“我倆商量著,等夜里的工夫,趁著天黑,且他們熬了一天都疲累了,咱們兵分兩路,分頭突圍后,扮作農(nóng)戶慢慢走,到匯城再會合?!?br /> 這算不得什么奇招,可到底是個可行的法子。沙莎聽罷,也沒多說什么,只是道:“那么入夜前,我等就輪著歇息歇息罷?!庇谑俏迦朔肿鲀蓳?,在地上鋪了幾件衣裳,輪著小憩。這中間鴻逸去探了一回,回來時說那黑嘯風(fēng)的人馬仍攔著路,還在路旁扎了營,怕是要跟他們耗下去,而且還來了個沒帶人手的年輕姑娘。他道:“那姑娘不知是什么人物,進(jìn)了魔教的營地就徑直去找了黑嘯風(fēng)。離得遠(yuǎn),我也沒聽清他們叫她什么,但瞅著魔教的人對她倒是尊敬得很,大抵是堂主、護(hù)法一類的人物。”
沙莎正吃著干糧,忽然動作頓了一下,接著卻仿佛輕描淡寫地道:“想來是魔教三堂的那位葉堂主。”鴻逸一拍腦門,道:“應(yīng)該是了?!彼材闷饌€窩頭來,一邊埋頭吃一邊道,“看這架勢,前山怕是防守空虛,不如我們從前山走罷?”這話說完,他等了好一陣,也不見沙莎回話,看時卻見沙莎已吃完了干糧,站起身來。她拿手背抹抹嘴邊的窩頭殘?jiān)帜闷鹱显苿ω?fù)在身后,道:“我老覺著不該這么簡單,魔教的人會沒想到這一點(diǎn)?怕是有詐,我還是再去瞅一遭罷?!兵櫼菹肓艘幌?,覺著到底謹(jǐn)慎些好,就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阻攔她,眼瞅著她步履輕快地沿著石階下了山去。其余三人都正睡著,鴻逸就在他們當(dāng)中找了塊空地坐了下來。他啃完了那個窩頭,依舊不覺飽,可看看包袱里的干糧,想著來路漫漫,便不敢多吃,于是叼起根草來嘬著,百無聊賴地胡亂想起來。
夕陽西垂,這工夫時光仿佛過得格外快些。天由藍(lán)變紅再變暗,日頭也漸漸沉下去了,山風(fēng)便刮了起來,石階也愈發(fā)涼了。不知是受了風(fēng)聲的驚擾,還是受了涼,山風(fēng)剛起,蜷在樹下睡著的藍(lán)惠雪就打了個顫,緩緩睜開眼來。
“醒了?”鴻逸打了個招呼,道,“先前我二人休息的工夫,你們吃過飯了么?要不要吃點(diǎn)干糧?”藍(lán)惠雪發(fā)了會兒怔才回過神來,抬眼看了看鴻逸,手腳并用爬起來,嘆了口氣,理著頭發(fā)嘟囔了一句什么。她到底說了什么,鴻逸沒聽太清,只覺著仿佛是“恍如隔世”之類的,許是想起或是夢著那黑嘯風(fēng)了罷。鴻逸暗地里唏噓著別人的事,心里卻不由想起沙莎來,心里遺憾道:“方才我睡下的時候,她還在跟藍(lán)惠雪、徐雙月說話;我起來的時候,她卻早起來了。……我原本還想看看呢:大小姐睡著的時候,是不是跟醒著時一樣的兇悍?”
藍(lán)惠雪理好了頭發(fā),便問鴻逸道:“沙莎呢?”鴻逸便把方才二人說的依樣給她講了一遍。這當(dāng)里竇宇銘、徐雙月也都爬了起來,鴻逸便又給他二人講了一遍。講罷,鴻逸抬頭看看已全然暗下來了的天,皺了皺眉,嘀咕道:“這都去了多久了,怎么還不回來呢?”竇宇銘道:“什么?到底多久?”鴻逸道:“去的時候天還亮著呢。”
從這里到黃石山的界碑,來回統(tǒng)共不過兩里地,怎么會去了如此之久?眾人登時都緊張起來,心里浮起不祥的預(yù)感來,卻依舊相互安慰道:“應(yīng)當(dāng)沒什么事罷?!毙祀p月搓著衣角,也道:“紫氣東來是福兆,紫云劍主自然是福大命大的,想來是沒事的?!边@般相互安慰過,幾人都沉默不語,朝著下山的路看去??戳似?,藍(lán)惠雪就道:“我下山去看看罷。”她之前哭了許久,這時嗓音已有些沙啞,聽來叫人心疼。竇宇銘忙道:“要去看也該是我等去看。不然,若是你下去了,再碰上那——”徐雙月一腳踩在他腳面上,叫道:“我輕功好,我去罷?!?br /> 竇宇銘抱著腳直喊疼;喊到一半,卻忽然聽藍(lán)惠雪啞著嗓子喝問道:“誰在那里!”與此同時,鴻逸拔劍出鞘,一個箭步?jīng)_進(jìn)黑暗之中。只聽得“哎喲”一聲叫,“撲通”一聲響,接著就有人叫著告起饒來:“大俠饒命,大俠饒命!小的只是奉少主的命來——來——”再接著,就聽得鴻逸因震怒和驚懼而走了音的厲聲喝問:“這把劍,這把劍你是從哪弄來的?!”藍(lán)惠雪等三人忙走上前去,離近了便看見了:那長虹劍下跪著求饒的是個蒙著臉的漢子,他背后背著的長劍不是別的,正是紫云劍。
眾人心下都是一驚。藍(lán)惠雪上前一步,也拔出劍來,架在那漢子脖頸之上,急道:“沙莎在哪?你們把她怎么樣了?!”那漢子一時沒說話,竇宇銘就冷笑著補(bǔ)了一句,道:“兄弟最好快些把實(shí)情說出來,——姓竇的這里有許多毒,正愁沒人試藥呢。”那漢子險些沒哭出來,連聲叫道:“少主差小的帶話來給幾位大爺,小的自然是說實(shí)話!求求各位大爺別殺我,別殺我!”鴻逸吼道:“少廢話,快說,她怎么了!”
那漢子便篩糠一般抖著,道:“紫……紫紫紫云劍主進(jìn)到我們營地之中,叫少主拿了。這把紫云劍便是證物……”瞅著鴻逸眼中殺意驟起,他忙又道,“紫云劍主,紫云劍主現(xiàn)下大好著呢!——少主說,他,他……他不想要紫云劍主的命……”他畏懼地沿著冰魄劍向上看去,目光落在藍(lán)惠雪臉上一瞬,接著便忙又匍匐在地上,道,“不干我事啊,是少主說,他要拿紫云劍主換冰魄劍主……他說他也不要冰魄劍主的命,只要冰魄劍主嫁給他……”
藍(lán)惠雪只覺仿佛有一道霹靂憑空而來,打她頭頂炸響。她喃喃道:“什么?”其余三人也都怔住了。鴻逸臉上少見地現(xiàn)出無助而不知所措的神情來,怔怔地看了看藍(lán)惠雪。
那漢子畏縮地看鴻逸一眼,又看藍(lán)惠雪一眼,低聲再次重復(fù)道:“只要冰魄——”這話說一半,鴻逸忽然就奪下紫云劍來,緊緊抱在懷里,暴跳如雷地罵道:“滾!滾!回去告訴黑嘯風(fēng),讓他做他的白日夢去罷!”藍(lán)惠雪仍舊站在那,緊握著冰魄劍的手在顫抖。震驚、憤怒與羞愧如潮般涌來,要把她淹死一般無休無盡,叫她除去心里時而溫柔時而猙獰的黑嘯風(fēng)的臉外再想不動其他;可饒是如此,她依舊模模糊糊地想著:若就這般一口回絕了他,那若是他當(dāng)真對沙莎下了殺手,可該如何是好?竇宇銘也阻攔道:“等等!你之前不是說過么,有什么事當(dāng)商量著來,不能自己做主……”徐雙月打斷他的話,道:“少宮主斷然不能嫁給那魔教賊子,那還有什么好商量的!”
那漢子偷偷仰起頭瞅著幾人的神情,插嘴道:“少主說,他不會傷冰魄劍主,他會好好待她……”
連她的意愿都不問,用這種下三爛的手段來逼婚,還說什么要好好待她!
藍(lán)惠雪聽到這一句,只覺可笑極了,又覺著渾身上下從頭涼到腳,一時間難以自已,手一松,把個冰魄劍“鐺”一聲落在地上,仰天大笑起來。
“好,好!”她笑道,“我當(dāng)真是瞎了眼!”
徐雙月忙上前去,拉住她道:“如今知道了就好了……”話未說完,卻被藍(lán)惠雪一把推開來。接著,藍(lán)惠雪挪了兩步走到那漢子身前,笑道:“我若是當(dāng)真嫁給你們少主,他可是當(dāng)真會把紫云劍主好端端地送回來?”鴻逸厲聲喝道:“你想做什么?——這等渣滓的話如何信得!叫他滾!”雖然如此說著,他抱著紫云劍的手卻又用上了幾分力,指節(jié)都發(fā)了白。藍(lán)惠雪輕笑了一聲,道:“鴻逸,你別自欺欺人了:你一看到紫云劍就信了沙莎在他們手里了。我也信,徐姐姐、竇先生想必也都是信的。你是一時亂了陣腳,想不清輕重了?!?br /> 夜里的山上冷得很,鴻逸額上卻沁出汗來。他急得顧不上男女之嫌,一把拽住藍(lán)惠雪的手腕,吼道:“什么輕重?一樣的大活人,怎么能分輕重?你在說什么胡話!——如今只見著紫云劍,沒見著人,我怎么敢信他們?就算見著了她,我這個七劍之首又怎么能用你的命去換她的命!”藍(lán)惠雪笑里帶著澀,分辯道:“他要的倒也不是我的性命……我又如何能看著沙莎死!”她剛說完,竇宇銘就揪住那漢子的衣領(lǐng),朝他道:“你回去告訴你們少主,若是看不著紫云劍主,我們是不會交出冰魄劍主的?!兵櫼萋勓员愫鸬溃骸熬退闶强吹搅?,也不能——!”
那漢子道:“少,少主說了,如今是你們求著他,不是他求著你們,你們沒資格提條件。少主還,還說了,若是你們不識抬舉,到時候就讓你們見見……見見紫云劍主的尸首……”的確如他所說,如今幾人是沒資格同黑嘯風(fēng)講條件的。藍(lán)惠雪在這一瞬已下定了決心,她定定神,朝著慌了心神、只一連聲嚷著“滾滾滾”的鴻逸道:“鴻逸,這話你都聽見了?我斷不能能救而不救,看著我的朋友被殺;你呢?那是你心尖上的姑娘,我說的對是不對?”
她這句話一出口,鴻逸眼里便泛起淚光來,可他依舊道:“可我是七劍之首!別說如今見不著人不敢信他,就算見了,我又怎么能徇私,怎么能為了她就舍掉你!”藍(lán)惠雪見他執(zhí)著,心里泛起些苦澀的暖意來,卻愈發(fā)堅(jiān)定了。她便拿話去激鴻逸,厲聲罵道:“你好生糊涂!這廝一再說了,那賊人不會要我的命,這又如何一樣了?——你若想要當(dāng)個舍己為人的大俠,我倒是不攔你;可她是個大活人,不是你自己的東西,你怎能為了什么‘不徇私’就舍棄她!”鴻逸早亂了陣腳,叫她拿話一激,心里更是亂得不得了;可他卻依舊忍著淚,執(zhí)著地道:“不行!不行!”
藍(lán)惠雪心里暗暗嘆了一聲,轉(zhuǎn)頭瞅瞅竇宇銘,本來也沒指望什么,只想著他不添亂就算了,卻不想竇宇銘雖面露不忍,依舊上前一步,揚(yáng)手朝著鴻逸頸側(cè)落下一手刀。鴻逸已是方寸大亂,也沒防備身邊人的偷襲,一下中了招,當(dāng)即便倒了下去。藍(lán)惠雪當(dāng)機(jī)立斷,反身點(diǎn)住徐雙月的穴道,朝竇宇銘道一聲“多謝了”,就沖那漢子道:“我同你走?!闭f著,她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卻又摸著左臂護(hù)腕里藏著的一排鋼針,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一旦救出沙莎,她當(dāng)即就同那黑嘯風(fēng)拼命,即便不能與他同歸于盡,也要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身后竇宇銘又罵了一聲“快滾”,接著就見那漢子叫著“多謝幾位大爺不殺之恩”連滾帶爬地追了上來。他抖抖索索地道:“冰魄劍主請跟我來?!彼{(lán)惠雪默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言不語地跟著他下了山去。
待過了界碑,就到了魔教的營地了,營地里點(diǎn)著燈,有幾個人正舉著火把巡邏。二人走過來,當(dāng)面遇上三個巡邏的,一個打招呼道:“周二哥當(dāng)真辛苦,少主有什么事都要差遣你。”另一個卻詫異道:“你領(lǐng)的妞是什么來頭?我怎么瞅著有點(diǎn)像那位冰魄劍主?”那被稱作“周二哥”的漢子一改方才的畏縮,挺直了腰桿罵道:“少主的安排什么時候輪得到你們指手畫腳了?——快去仔細(xì)盯著,若是漏放了七劍過去,小少主定要扒了你們的皮!”那三人聽到“小少主”三字便面露懼色,忙繼續(xù)巡邏去了,周二哥便帶著藍(lán)惠雪沿著營地的邊緣走,繞過了營地后,又沿著小路往山里一拐。這條小路窄而短,站在路口拿火把一照,就能看到頭:盡頭是個黑黢黢的山洞,山洞里頭的模樣倒是看不分明的。
周二哥這時則又沒了方才的氣派,依舊畏縮地道:“冰魄劍主,就是此處了。少主……少主囑咐過,要你自己進(jìn)去,叫我等在外頭。”藍(lán)惠雪借著火把的火光往里瞅了瞅,仍是看不清山洞里的情形,只看見洞口前地面上的枯枝碎葉。她心里登時涌上幾分凄涼來,不由冷笑道:“枉你們少主‘一片癡心’,如今我大大方方來嫁他,他卻不敢大大方方地娶?!敝芏鐚擂蔚匦α诵Γ膊欢嗾f話,只舉著火把照著路。藍(lán)惠雪深深吸了口氣,提步沿著路往里走去。
從路口到里頭山洞,這條路著實(shí)短,拿火把一照就能照到頭;可從路口走到山洞口,藍(lán)惠雪這一路想了許多,幾乎把自己這十七年來的人生都想了一遍,才最終到了山洞口。開始時,她想著雙親,想著藍(lán)惠琦,就愈發(fā)想活下去,因而每走一步都艱難極了;可真到了這山洞口,她又忽然冷靜下來,心里是以前從未有過的鎮(zhèn)定與無畏,仿佛自己驟然忘記了如何害怕一般。她這樣想著,剛走到山洞口前,忽然燈影一閃,四周便徹底地暗下來。
藍(lán)惠雪忙回身張望,那路口卻哪里還有那舉著火把的周二哥的身影?她心底驟然涌起一陣不祥的預(yù)感,忙伸手摸了摸護(hù)腕里藏著的鋼針,抽出三根來捏在手里,一邊朝四周張望著,一邊緩緩?fù)蕉蠢镒呷ァ?br /> 剛走沒幾步,身后窸窣幾聲碎響,接著藍(lán)惠雪便聽到了這許多日她噩夢中常聽到的聲音——
“藍(lán)姑娘,好久不見?!?br /> 藍(lán)惠雪驚得出了一身冷汗,一面后退一面回過頭來,心里不住地念著菩薩佛祖,只愿自己是在夢中;然而她確實(shí)看到了那攔在小路上的三個身影:一個矮胖和尚,一個枯瘦道士,還有一個抱了柄大刀,是個書生。
“任平生!”藍(lán)惠雪叫了一聲,恐慌和惡心一同涌上心頭來,逼得她聲音都有些許顫抖,“你們……你們……!”任平生輕笑了一聲,道:“藍(lán)姑娘可是想問在下為何來此?”藍(lán)惠雪咬牙看著他,他卻沒繼續(xù)說下去,反而是那道人不知子用嘶啞的嗓音笑了一聲,道:“自然是來壞少主的好事了。”和尚皆空也嘿嘿一笑,道:“你長得不算極美,可自打上回少主壞了佛爺我同你這小美人兒的好事,佛爺我反倒惦記你許久了。今日佛爺既碰上了,就要了了這個愿,順道也壞一壞他的好事!”
這正是藍(lán)惠雪所害怕的?!疽矝]想過自己這一遭能活下來,因而如今她不怕死,只怕見不到黑嘯風(fēng),換不回沙莎性命。她擔(dān)憂了一瞬,很快又平靜下來,心道:“依鴻逸的意思,他剛剛好能對付這三人,我武功較他差些,如今沒個趁手的兵器,要以一敵三著實(shí)困難。我且試一試,若無法擺脫他們,就只能先躲進(jìn)這山洞里,等黑嘯風(fēng)來此再料理他們了?!边@般想著,她把三根銀針往手心里扣了扣,伸手解開衣帶,把外衫脫了下來。
皆空只當(dāng)她嚇昏了頭,竟要以此舉向他們討?zhàn)?,立時半是驚喜半是不快地叫道:“嗬!可別都脫了,那就沒勁——啊喲!”原來藍(lán)惠雪脫下外衫來不是為別的,是拿那輕薄的外衫當(dāng)了兵刃,甩過來正纏在皆空腰上,把他狠狠卷倒在地。——藍(lán)溪年少時,向其母的一位至交好友學(xué)過些功夫,能以柔軟絲帶為刀為刃,以柔克剛。這一套武功自然也教給了藍(lán)惠雪,只是她總覺著這功夫比不得刀劍,遇到強(qiáng)敵時,傷人殺人都不方便,因而用得少,如今著實(shí)沒法子了,才拿那外衫使了出來,果真打了皆空個措手不及,叫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藍(lán)惠雪乘勝追擊,將外衫朝任平生的臉?biāo)^去,虛晃一招,趁他躲閃,又沖上前去,指縫里夾著的三根鋼針朝著任平生一眼直直刺去。任平生仿佛沒料到她竟有這一手本事,一時慌亂起來,抱著柄大刀也不知道使,還不慎打了個趔趄。
這個趔趄打得巧:藍(lán)惠雪三根鋼針本是朝著他右眼刺去的,他這身子一歪斜,那針便避開了他的眼,一下刺在顴骨之上。任平生痛得大叫了一聲,可到底傷的不是什么要緊的地方,他緊接著便揮起刀來,朝著藍(lán)惠雪猛攻幾招,招招致命。皆空打地上爬了起來,見了這陣仗,著急地叫道:“狗書生,莫?dú)⑺?!少主的女人,佛爺我還真想嘗嘗滋味呢!”藍(lán)惠雪聽得一陣反胃,側(cè)身避開任平生的大刀,手腕一抖,一聲斷喝,那外衫便朝著皆空的臉又打去。皆空吃過之前的虧,早時刻注意著她手中的外衫了,這時伸手就去抓,卻不想那不知子手中拂塵一揚(yáng),竟生生把他的手格了開來。
“兀那老道,你到底向著誰!”皆空罵了一句,不知子沒回答,藍(lán)惠雪卻不由皺起眉來,心里一驚:方才她往外衫上別了兩根鋼針,本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皆空一把抓過去,手上就多兩個小血窟窿,卻不想這不知子竟看出來了。想來這不知子在皆空之上,是個強(qiáng)敵。
這時三人都同她打起來,藍(lán)惠雪把一排鋼針都使了出去,卻依舊是左支右絀。黑嘯風(fēng)尚未到來,她于是且戰(zhàn)且退,待到了山洞口,便一個閃身躲了進(jìn)去,朝著山洞里跑了幾步,才回身朝外看過去。
三人并未追進(jìn)來,只朝里張望了張望,皆空就道:“壞了!這山洞可深得很,里頭還好多岔路,這回可不好找她了。”任平生卻不以為意,懶散地道:“你我此行本就是為了給姓黑的添堵。如今她躲在這山洞之中,你我便把這洞口封死了。待來日她餓死了再拖出來給姓黑的看,照樣叫他痛不欲生!”皆空不快起來:“你們是為了這個,佛爺我可是為了嘗嘗這姑娘的滋味哩?!痹瓉硭嗽诙纯诔锟矗豢匆姾邝聍竦囊粓F(tuán),卻看不見藍(lán)惠雪的身影。藍(lán)惠雪猜著也是如此情形,便藏匿在黑暗之中,大氣不敢喘一口,只豎耳聽著他們斗嘴。
這般又說了幾句,三人便沒話說了。任平生打褡褳里摸出個紙包來,一打開便有肉香撲鼻。三人把這塊肉分了,坐在洞口吃起來。藍(lán)惠雪知道他三人吃的必定是人肉,聞著這肉香味,不由又想起那日死不瞑目的女人頭來,登時忍不住干嘔了一下;接著就聽不知子道:“誰!”她只當(dāng)不知子說的是她,唯恐三人循著聲音進(jìn)來捉她,忙又往里躲了躲,卻不想不知子喊完這一聲,三人就都站了起來。接著就聽山洞外一人道:“畜生,你們把她給我放了!”
一聽到這聲音,藍(lán)惠雪心里就是一顫,卻說不清是心事終于落地的輕松,還是驚懼,還是怨憤,抑或是三者都有。——那是黑嘯風(fēng)的聲音,是往前藍(lán)惠雪記憶中溫柔而好聽的聲音,可如今聽起來卻是那般的猙獰嚇人。他雖來了,可藍(lán)惠雪猶豫了一番,卻依舊沒敢貿(mào)然出山洞去,只稍微往外挪了兩步。這工夫就聽得皆空油腔滑調(diào)地道:“屬下見過少主了。屬下上回惹了少主煩心,一直過意不去,這回本想把那冰魄劍主綁了送給少主去,卻不想她心里記恨著少主,拼死逃進(jìn)這山洞里去了?!比纹缴Φ溃骸罢侨绱?,正是如此!這冰魄劍主甚是不知抬舉,寧肯到這鬼打墻一般的兇險極了的山洞里去,也不肯去見你。我等怕再驚嚇著了她,一時不敢進(jìn)去……”
山洞外安靜了一瞬,接著就聽黑嘯風(fēng)快步朝山洞里走來的腳步聲。藍(lán)惠雪不及細(xì)想他與這三散人之間的淵源,只記起“你我便把這洞口封死了”一句,便驚得叫起來:“別進(jìn)來!這里危險!”不喊不要緊,她這一喊,黑嘯風(fēng)忙應(yīng)道:“藍(lán)姑娘莫怕,在下這就來救你出去!”一邊說著,他已走到了山洞洞口。藍(lán)惠雪已看清了他的身形,不由急了眼,一壁朝他跑去,一壁嚷道:“那三個畜生要把你我困在這山洞里!我死了便罷了,你快出去,把沙莎放了!”黑嘯風(fēng)愣了一下,還沒說話,那任平生同皆空就一左一右朝他襲來。黑嘯風(fēng)武藝高強(qiáng),一手對付一個,卻依舊叫他倆近不了身;可他掛念著藍(lán)惠雪,心緒不寧,背后的防守一下空虛起來,就被那不知子瞅了個漏子,一掌擊在了背后。
這一下子了不得,正是那不知子自創(chuàng)的“亂象掌”。藍(lán)惠雪只聽鴻逸語帶后怕地說過這一招武功,如今才算是真正見識了:黑嘯風(fēng)武功遠(yuǎn)在鴻逸之上,如今一個不慎中了這“亂象掌”,照舊是立時口吐鮮血,捂著胸口跪倒在了地上。那三散人倒未乘勝追擊,反倒往洞外退去,翻身躍到洞口之上。
說時遲,那時快:藍(lán)惠雪正猶疑著要不要過去幫黑嘯風(fēng),就聽得“轟”的一聲巨響,這山洞地面仿佛都顫起來;再接著,聽得“轟隆隆”幾聲,這山洞的洞口瞬間叫滾落而下的巨石堵了個嚴(yán)實(shí)。因巨石落地而揚(yáng)起的塵土嗆得藍(lán)惠雪咳嗽起來,她忙以手掩住口鼻;待了片刻塵埃落定,四周也安靜下來,她才問道:“黑嘯風(fēng)!……你還活著么?沙莎還活著么?”
黑嘯風(fēng)沒回話,藍(lán)惠雪卻聽得他“嘶”的一聲抽了口冷氣,知道他還活著,就貼著山洞石壁緩緩摸索過去。走了沒幾步,忽然看到亮光一閃,竟是黑嘯風(fēng)拿出了一顆鴿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把他周遭三五尺都照亮了。他癱坐在地上,一手托著夜明珠,一手按著自己胸口,咬牙叫道:“過來?!彼{(lán)惠雪原本正朝著他走過來,這時聽他這么一喊,反倒不敢靠近了,就停下了腳步,又問道:“沙莎她——”
“沙莎?”黑嘯風(fēng)疑惑地問了一聲,忽然一皺眉,接著坐也坐不住了,倒在地上蜷縮起來,大口喘著氣,咬牙掙扎著調(diào)息了半天才稍稍好轉(zhuǎn)。
藍(lán)惠雪看到他這副模樣,心里有幾分心疼,卻也有幾分暢快,心道:“想來他如今對我是沒什么威脅了。”一面想著,她邁步走過去,在他跟前站定,冷眼看著他滿頭滿臉的冷汗,問道:“黑少主,你莫要裝傻了,沙莎不是在你手里嗎?”黑嘯風(fēng)喘了幾口氣,手撐著地,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盤腿坐好了,抬起一只手來示意藍(lán)惠雪閉嘴,閉上眼運(yùn)功調(diào)息內(nèi)息。藍(lán)惠雪心里怨恨他,又記掛著沙莎,自然不肯聽,一連聲地道:“你沒殺她罷?我已來了,你快放了她!”黑嘯風(fēng)睜開眼來看了看她,想了一瞬,便無奈地笑了一聲,虛弱地低聲道:“是,她還活著。如今我要調(diào)理內(nèi)息,你若是再聒噪,害得我靜不下心來,到時真氣逆行死在這里,那她自然也活不了了?!彼{(lán)惠雪被唬得一跳,忙閉了嘴。黑嘯風(fēng)又看了她兩眼,忽然緩緩伸出手來,把夜明珠交到她手里,這才閉上眼,運(yùn)功調(diào)息起來。
山洞外沒多少聲音,不知是三散人已走了,還是這石壁太厚,即便外頭的人說話里面也聽不見。藍(lán)惠雪站了一會兒,又坐了一會兒,想著生死未卜的沙莎、不知能否活著出去的自己,聽著近旁黑嘯風(fēng)漸趨平穩(wěn)的呼吸聲,方才還異常冷靜的內(nèi)心忽然又起了許多波瀾。于是她坐不住了,想了一想,也沒敢跟黑嘯風(fēng)說話,一個人握著夜明珠往洞口走去。
堵住這洞口的除去幾塊巨石外,還有許多碎石、沙礫。這些東西堆疊得甚是堅(jiān)實(shí),且上面仿佛還有許多。藍(lán)惠雪試著推了一推,非但沒能通開個出路,反倒叫上頭漏下來的小石子砸了頭,便忙又退回幾步,離洞口遠(yuǎn)了些。她拿夜明珠照著路,又往山洞里頭走了走,見這山洞往里就分了三條路,每條看進(jìn)去都是黑黢黢的,仿佛沒有盡頭一般;她不敢亂走,便又沿著石壁回了黑嘯風(fēng)身邊。
正巧那黑嘯風(fēng)調(diào)息已畢,她滿懷心事地走回去,低眼一瞅黑嘯風(fēng),卻見他盤腿坐在地上,不言不語地抬頭盯著她看。夜明珠照耀之下,他面色發(fā)著些青白,目光卻暗而深沉。藍(lán)惠雪被他這看不出情感的目光嚇了一跳,驚叫道:“你——”黑嘯風(fēng)移開了目光,緩緩站起身來,捂著胸口道:“那不知老道的‘亂象掌’再厲害,根基到底還是我教的武功心法,不礙事?!闭f罷,他又抬頭打量了藍(lán)惠雪一番,眉頭一皺,竟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裳。藍(lán)惠雪大駭,又想起那句“少主只要冰魄劍主嫁給他”,登時頭皮都發(fā)起麻來。她忙飛快地向后退了幾步,厲聲喝問道:“你做什么?!”想了一想,又道,“在沙莎活著回去之前,你若敢對我做什么,我就跟你拼了!”
聽了這話,黑嘯風(fēng)忽然惱火起來,憤憤地道:“你一再說沙莎如何、沙莎如何,我卻是當(dāng)真不知道她如何了!——你既要拼,那便拼罷,我倒想看看你要怎么個拼法?!彼姓剖軅?,比平日里虛弱許多,可論起武功,卻還在藍(lán)惠雪之上,身形一閃便已到了她跟前。
如今出手招架已經(jīng)來不及了,藍(lán)惠雪靠在石壁之上,滿心的驚懼與絕望。眼瞅著他高大的身影籠過來,她心里哀戚地胡亂想道:“罷了!怎么都是一死,如何死又有什么要緊,大不了我就咬舌自盡罷!”剛想到此處,她還未張口,就見一件衣裳兜頭罩了下來。
布料垂下的摩挲聲中,藍(lán)惠雪聽見他道:“山洞里陰冷,穿上罷?!?br /> 這可把藍(lán)惠雪搞糊涂了。她連扯帶拽地把那件衣裳從自己頭上扯下來,抱在懷里,詫異地道:“你——?”黑嘯風(fēng)已退到了一步之外。他目光復(fù)雜地看著她,道:“你聽我說:你們紫云劍主當(dāng)真不在我手里,方才的話只是為了讓你安靜片刻才說的?!讲盼衣犎苏f,周老二帶了你往營地外頭來了,我就忙去找他問,卻不想他不知何時竟中了毒,我剛找到他,他就沒了命。臨死前,他說出這個地方,我便即刻趕過來救你了?!?br /> 明明只是他一面之詞,藍(lán)惠雪只聽他說卻已信了大半。然而她接著就在心里把自己罵了一通,這才懷疑地問道:“當(dāng)真如此?以沙莎性命要挾我……要挾我嫁給你,這事當(dāng)真不是你安排的?”黑嘯風(fēng)聞言吃了一驚,接著卻又笑了出來,道:“難怪你方才那么怕我,原來是把我當(dāng)成皆空那路貨色了?!毙αT,他忽然又嘆了口氣,帶了幾分失望,低聲道,“想不到,在你心里我竟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br /> 他一提這個,藍(lán)惠雪忽然就又想起白日里那一招“黑虎掏心”來,不由心里一悸,又往旁邊挪了兩步,冷笑道:“說老實(shí)話,原本我覺著你是個善心人,不過是生在魔教罷了;可撇去你向琦兒逼親這事外,我又眼睜睜看著你險些要了竇先生的命。你叫我還如何相信你同魔教里其他人不同?”黑嘯風(fēng)被她指責(zé)了一番,卻是不怒反笑,反問道:“這位竇小先生險些沒把我同我們護(hù)法害死,按你的道理,我反要敬著他不成?”
竇宇銘毒害黑嘯風(fēng)的事他只跟六奇閣里眾人說了,因此藍(lán)惠雪聽黑嘯風(fēng)說出來,心里不由一驚,下意識地心想:“莫非我們之中有內(nèi)鬼?”可再一想,即便真有內(nèi)鬼,他應(yīng)當(dāng)也尚無機(jī)會跟黑嘯風(fēng)通氣,想來是黑嘯風(fēng)自己推出來的。
果然,見她沒說話,黑嘯風(fēng)就又道:“碎玉花木同旱三七。我?guī)兹涨胺业揭槐尽断x草集》,在字里行間的注解中看到了這一條,這個懸案才算解了。至于向藍(lán)小宮主逼婚一事……”他尷尬地干咳了兩聲,“我父王的安排,由不得我不從。”藍(lán)惠雪仍有許多疑慮,可心里總?cè)滩蛔〉叵胫バ潘?。如今二人一時離不開此地,閑來無事,她就想著要將之前的事樁樁件件翻出來說,好歹嘴里不閑著,心里也就不會閑下來想那許多煩心事。于是她道:“是了,這倒也怪不得你。——可你既是去提親的,何苦又來招惹我?”黑嘯風(fēng)聽到這一句問話,便低下頭,沉默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小心翼翼地道:“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把我這些日子的心里話全都說出來罷?!闭f完,他往地上一坐,抬頭盯著藍(lán)惠雪手里抱著的一團(tuán)衣裳。
藍(lán)惠雪剛要應(yīng)聲,忽然發(fā)覺自己竟想著要從他的話里找些蛛絲馬跡好證明他是個可信之人,不由一下子又慌張起來,好一會兒才平復(fù)了心緒。她這才發(fā)現(xiàn)黑嘯風(fēng)目光的示意,忙低聲道了謝,把那件袍子穿在了身上,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她把那顆夜明珠放在了二人之間,道:“你說罷,我聽著?!焙趪[風(fēng)輕輕拍了拍自己額頭,苦笑道:“該從哪說起好呢?……從許久之前說起罷:我自小在黑虎教長大,教中女子本就少,除去我娘的幾個陪嫁丫頭就沒什么了,跟我一般大小的女子更是沒有——”
“不對?!彼{(lán)惠雪一皺眉,“聽聞你們教中有一位葉堂主,是個十六七歲的年輕姑娘?!?br /> “她是幾年前剛來教中的。”黑嘯風(fēng)倒也不避諱,隨口就答了出來,“我自小在男人堆里長大,對女子的印象大都源于話本,或是別人講給我聽的故事。那時年少,心里總想著,若要娶親,定要娶個西施一般的美人兒,還得是賢惠溫良的,然而卻還得有趣?!?br /> 藍(lán)惠雪聽他這么說,心里不知怎的有些不舒服,忍不住插嘴道:“那都是話本里寫的,這世上哪有那樣的姑娘?”
“可不是么?正是如此?!焙趪[風(fēng)盯著地上的夜明珠笑起來,“后來我離了總舵替我父王辦事,途中也見了些個姑娘,有溫順的,有潑辣的,有心眼好的,有心眼壞的,看著卻都是差不多的模樣。因而在我父王遣我去玉蟾宮提親時,我心里想著:反正世間上的女子都是差不多的模樣,父命難違,叫我娶我便娶罷,不管娶了哪個,無非也就是這般渾渾噩噩過一輩子了?!?br /> 藍(lán)惠雪心里驟然騰起一陣無名火,卻又沒處發(fā)作。想了半晌,她才冷冷地駁道:“琦兒是我的親妹子,是江湖中人公認(rèn)的小美人,自然跟尋常女子是不一樣的!”黑嘯風(fēng)沒接這話茬,只緩緩抬起頭來看著她,認(rèn)真地道:“——可去提親的路上,過黃沙鎮(zhèn)時,我才知道,這娶親可當(dāng)真不是娶哪個女子都一個樣的?!彼f得認(rèn)真,藍(lán)惠雪聽得臉上一紅,卻不敢盡信他,唯恐自己被騙了去。于是她低下頭冷笑道:“我當(dāng)是什么,原來黑少主竟講起一見鐘情這般俗套的戲碼!說實(shí)在話,我可從來不信什么‘一見鐘情’——只看那么一眼,如何就看出來一個人能托付終身了?不過是話本里寫的故事和別有用心的托詞罷了?!?br /> “自然不是什么‘一見鐘情’。”黑嘯風(fēng)擺擺手,“我頭一回見你們二人時,一開始并未多注意你,卻瞧出鴻逸一身好功夫;直到你盯著我看,我才同你客氣兩句,卻不想你說了一句‘你姓黑,莫非是那魔教教主的親人不成?’我知道這是玩笑話,卻也知道了你們跟我教是有淵源的,我便試了一試,沒承想竟叫我試出把長虹劍來。我便大膽推測你是冰魄劍主了。”
“原來果真是你搞鬼?!彼{(lán)惠雪嘆了口氣,“那么你后來為何要救我?”
黑嘯風(fēng)臉上現(xiàn)出幾分羞赧之色來,輕笑了兩聲,道:“我害你跌了一跤,心里過意不去,老想著找個時機(jī)做些許補(bǔ)償,便偷偷跟在你后頭,正巧遇見那些個敗類對你不敬?!彼f著也嘆了口氣,道,“除卻我父王的野心與手段,我教也因這些敗類惡名倍增。我出手一來是要幫你一幫,省得你露出武功來;二來也有清理門戶的意思在里頭。”
“哼?!彼{(lán)惠雪別過頭去,帶著幾分不快道,“原來你這般心機(jī),虧我當(dāng)時只當(dāng)你是個傻呵呵的好心人,還——”她說了一半,忽然停了下來,苦笑了一聲,道,“我真傻?!?br /> 黑嘯風(fēng)微微笑了下,道:“那件衣裳我一直帶著,只是怕人說閑話傳到我父王耳朵里,不曾穿過了?!捳f回來,你倒果真有點(diǎn)傻,竟叫那任平生騙去了。吳堂主告訴我的時候,我險些沒嚇?biāo)?,忙趕了過去,還好來得及救你。想來那時我怕是已經(jīng)——已經(jīng)——”他尷尬地停了下來,干咳了一聲,小聲道,“這都好幾日了,算不得‘一見’鐘情了?!?br /> 藍(lán)惠雪也有些尷尬,雖然心里其實(shí)有幾分歡喜,卻又覺得即便是情投意合也不該就這般說出來。她想著岔開話題,可想了一想,忽然想起一事來,覺著不得不提,就道:“那么,當(dāng)時我刺傷你——”
“你若是問這個的話……那時你中了失心散,可我知道你說的不是胡話,我是當(dāng)真?zhèn)四愕男牧?。我悔極了,總想著:這只是第一回,往后若要事事依著父王的意思,那不知還要傷你多少回。這一恍神,就中了招了。”黑嘯風(fēng)說罷,忽然坐直了身子,極認(rèn)真地道,“藍(lán)姑娘,黑某心里當(dāng)真只有你一個人?!?br /> 藍(lán)惠雪沒預(yù)料到他竟這般直白地表明了心意,不由慌亂了一瞬,接著眼中就泛起淚光來。她忍著淚,低聲道:“可這又如何?你是魔……你是黑虎教的少主,我是七劍傳人啊?!?br /> “確實(shí)如此?!焙趪[風(fēng)卻笑起來,那笑容里有幾分灑脫,亦有幾分悲戚,“若是平時,這些話我自然不會同你多說——說出來你我都憂愁,不如快刀斬亂麻。只是現(xiàn)下不同了:你方才也試過了,這洞口的碎石沙礫一時是通不開了,那你我怕是都活不久,都得餓死在此處?!?br /> 藍(lán)惠雪吃了一驚,一下沒忍住,就流下淚來。她忙伸手抹抹淚,道:“可這洞里還有別的路,你我倒也未必就一定要死在這里了?!焙趪[風(fēng)笑著搖搖頭,道:“你可知這山洞叫什么?——我來時問過近處的獵戶,他說這洞叫‘饕餮口’,里頭的路是饕餮的腸子。這里頭的路曲曲折折,到處是岔路,鬼打墻一般難以走出去,甚是兇險。凡進(jìn)來了的人,從沒有出去過的?!彼{(lán)惠雪怔了怔,只覺一陣陣無力感撲襲而來。這一回算是剛出虎口,又入狼窩,老天爺似乎偏要同她作對,非要奪了她這條命去不可。她來時已決心要同黑嘯風(fēng)玉石俱焚,卻不想如今她非但還活著,還清楚了他的心意;因而她這時死倒是不怕的,只是恨自己沒能知道沙莎的下落,救她出來。她正在心里暗自恨著,忽然聽得黑嘯風(fēng)道:“這……這死前的幾日,你我就忘了什么七劍、什么黑虎教罷?你我就當(dāng)是……就當(dāng)是談得來的朋友,相互說說話,做個伴,黃泉路上也不孤單?!?br /> 這話聽得藍(lán)惠雪險些又沒哭出來。她忙斥道:“你說話怎么這般不吉利?在這里坐以待斃是死,往山洞里探一探也是死,那往里走一走又有什么可怕的?——興許就能走出去呢!”說罷,她站起身來,撿起地上的夜明珠捧在手里,又不由分說地拽住黑嘯風(fēng)的衣袖,生生把他拉了起來。
黑嘯風(fēng)愣了一瞬,接著就笑起來,道:“是!坐以待斃倒不如拼一拼。走罷?!倍吮愠呛邝聍竦哪侨齻€洞口去了。
這兩人在饕餮口里探尋出路的工夫,七劍里眾人都掛念著的紫云劍主沙莎則正被捆在魔教三堂堂主葉茹萱暫住的營帳之中。
要說此事,還得怪沙莎自己:她打第一眼看清葉茹萱的臉龐,便認(rèn)出這是自己多年前失散的胞妹,待聽說她名字里有個“萱”字,就更加篤定了。原來十七年前,沙家添了一對孿生女兒,全家上下喜不自勝,為這兩個女兒的名字更是費(fèi)盡了心思。沙家的老爺、夫人乃至兩位老夫人各有各的想法,為了這兩個名字爭了許久,以至于兩人到十歲上都還用著“莎莎”“萱兒”的乳名,而黃沙鎮(zhèn)里的人們便稱之為“大小姐”“小小姐”。天有不測風(fēng)云,在七年前慶城的上元燈會上,乳母一個沒看住,那位小小姐就丟了,且再也沒能找回來,都猜著是叫拍花子的拍走了。沙家人尋了她好幾年,最終心灰意冷,之前起的那些姐妹合用的名也再不愿提起了,待沙莎及笄之年,便隨意地取了乳名里的“莎”字當(dāng)了她的大名。如今又是兩年過去,沙家人同黃沙鎮(zhèn)上的人都不再提起這位小小姐,唯獨(dú)沙莎這一遭行走江湖處處留心,沒承想還真撞了大運(yùn),碰上了。
上一回兩人相見時情況緊急,沙莎只顧著脫身,也沒同她說幾句話,只看著她像是全然不記得自己了一般。如今她聽鴻逸說葉茹萱來了,便忙扯了個由頭跑了來,想著找個機(jī)會問一問她,看看過往之事她究竟是全然忘了,還是另有隱情。原本她將葉茹萱引到偏僻處的計(jì)劃也算是合理,卻不想她漏算了兩件事:一來,不只她留意著葉茹萱,那葉茹萱同樣留意著她;二來,葉茹萱身邊有個名叫李若雨的少年,是個神箭手。因而她一個不慎便中了圈套,叫那李若雨一箭射在腿上,之后就被葉茹萱捉回營帳里了。
如今營帳里只有她們兩人,葉茹萱端坐在太師椅上,端著剛泡好的一杯茶緩緩喝著;沙莎則被綁著,癱坐在墻角里,腿上的傷口粗略包扎過,卻依舊在滲血。二人都沒說話,只一旁火盆里的火噼啪作響。這般過了片刻,沙莎忽然道:“葉堂主喝的不是茶水,是牛乳兌了溫水,又加了桂花在里頭。”葉茹萱剛把那茶杯又遞到嘴邊,聽到這話,她抬眼看著沙莎,從杯中啜了一口,才道:“紫云劍主好靈的鼻子?!?br /> “不敢當(dāng),不過是幼時家母常拿這個給我喝,因而一聞到這個味就知道是什么。”沙莎死死地盯著葉茹萱的雙眼,忽然道,“——萱妹妹,我們那時常一同喝的?!?br /> 葉茹萱一怔,接著輕蔑地一笑,罵道:“荒唐,誰是你的萱妹妹?你以為你胡亂認(rèn)親,我就會留你一條命么!”她接著就站起身來,端著那杯加了桂花的牛乳,走到沙莎跟前,俯視著她,居高臨下地道,“紫云劍主,那日你騙了我,叫我丟了臉,我如今尚未殺你,不過是為了讓你死前再受一受折磨,可不是來聽你胡說八道的。你若是老實(shí)點(diǎn),少說兩句胡話,我還能留你活到我喝完這碗茶的工夫——”
她話未說完,沙莎就大聲道:“萱妹妹,你既記得這桂花乳茶,那你還記不記得慶城里的金絲棗餅?我們那時常一起去買的?!比~茹萱初時只覺得她聒噪,可沙莎一提起那“金絲棗餅”,她竟模模糊糊記起些甜香來。她沒說話,沙莎卻接著道:“七歲那年七夕燈會,你我扎的荷花兒燈還記得嗎?”葉茹萱心底一閃而過,是個半邊黃半邊紅的燈影,接著就聽沙莎道:“那時我要扎個黃的,你要扎個紅的,咱倆打了半日,最終商量妥當(dāng)了,扎了個一半紅一半黃的燈出來?!?br /> 葉茹萱驀地恐慌起來?!讜r的記憶是渾渾噩噩的,是聽人講來的。帶她來黑虎教的尹松澤尹大哥說過,她是尋常人家的女兒,天資聰穎,是個練武奇才,便被他看中領(lǐng)回了黑虎教來,可前頭那十年生在尋常人家的記憶卻仿佛沒有一般。況且她不會煮飯,不會洗衣裳,針線更是從未摸過——這如何像是個“尋常人家”的女兒?
即便有尹大哥、吳叔護(hù)著,往后這幾年她過得卻也辛苦:沒有親人在身旁,她為了討一句兩句贊揚(yáng),便用盡全力練武、用盡全力替教主辦事,唯恐落了人后。如今這紫云劍主說的她竟都有印象,萬一當(dāng)真如她所說,自己是她的親妹妹,那可該如何是好?——依著教主多疑的脾氣,自己這個堂主自然是當(dāng)不了了,搞不好還要丟了命,這幾年的努力豈不是白搭?——不行,萬萬不行!
這般想著,葉茹萱嘴角一扯,臉上忽然綻開個溫柔到怕人的笑容;她端著茶杯的手一松,茶杯直直落在地上,“砰”的一聲摔的四分五裂,那冒著熱氣的桂花乳茶四濺開來,灑在葉茹萱布靴的鞋面上,也灑在沙莎尚在滲血的傷腿上。
“我說過,留你到這碗茶喝完的工夫。”葉茹萱緩緩說完這一句,抬起腳來,重重一腳踹在沙莎胸口。
沙莎躲閃不得,只能往后仰了一仰,沒叫這一腳踹實(shí)了??绅埵侨绱耍且荒_力道到底還是大,她挨了這一腳,登時胸口又悶又疼,兩眼發(fā)黑,好容易生生忍下了一口血沒吐出來,卻險些沒昏死過去。葉茹萱看著她倒在地上,心里驟然而起復(fù)仇的快感。她笑道:“紫云劍主,你那日可是神氣得不得了呢。怎么,如今沒帶著雷火霹靂彈么?”沙莎從來不是個肯服軟的脾氣,即便如今傷得重,她依舊強(qiáng)撐著還口道:“若要比……比偷襲之類……下三爛的功夫,我倒是真不如你?!?br /> “是不是下三爛有什么要緊?”葉茹萱笑著道,“這法子管用,那就是好法子?!闭f罷,她一手抓住捆著沙莎的繩子,把她拽起來,接著往地上用力一摜。地上都是碎瓷片,沙莎摔在上面,身上登時多了許多道大大小小的傷口。葉茹萱笑吟吟地看著她,接著道:“就像這樣,確實(shí)是毒了些,確實(shí)不是什么君子之道,然而只要能讓你痛不欲生,這就算是個好法子?!?br /> 沙莎倒在地上,傷口流出的鮮血在她衣裳上緩緩洇開,甚是可怖。她蜷成一團(tuán),可無論如何蜷縮身上都是疼的。她剛支撐著叫了一聲“葉堂主”,葉茹萱就一腳踏在她那條傷腿上,笑道:“現(xiàn)在不叫‘萱妹妹’了?”沙莎臉色蒼白,無力地笑了笑,譏諷地道:“葉堂主,你也就這點(diǎn)本事了,正大光明地打打不過我,就只能趁現(xiàn)在來折磨我……這么多年過去了,你竟長成這般沒出息的模樣!”葉茹萱毫不在意她這激將法,冷笑了一聲,上去又是一通拳打腳踢,直打到沙莎蜷在地上再不出聲了,她才道:“紫云劍主,你也不過就這點(diǎn)本事了,打不過便使詐,又能光明磊落到哪里去?彼此彼此罷了。只是如今你成了囚犯,可我還是葉堂主,那么你的命該如何處置,就由我說了算了?!鄙成壬现屑?,本就流了許多血,如今葉茹萱下手又重,于是她身上漸漸沒了力氣,也發(fā)起冷來。
葉茹萱這才停了手,叫手下道:“來人,拿毒藥來?!甭牭盟@般安排,沙莎想著自己怕是大限將至,索性也不動彈了,只聽天由命地躺著等死,卻不想,她喊了一遍不見人來,就又喊了一遍。這一回人倒是來了,可來人沒拿著毒藥,只是匆匆忙忙跑進(jìn)來,叫道:“葉堂主,少主天擦黑時就不見了,如今都三個時辰了,大家都急著找呢!”葉茹萱驚道:“你說什么?”那人就又重復(fù)了一遍方才的話,接著哀懇道:“葉堂主,小的們沒見過這個,都亂了,還有多事的去找小少主了。你快安排小的們?nèi)シ诸^找罷,小少主那個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到時候怕是連你的面子都不留??!”
那黑旭陽發(fā)起火來,何止是不給她面子!就連自小在黑虎教里長大的護(hù)法、年紀(jì)足夠做他父親的吳笑,不都一樣被罰的被罰、被罵的被罵么?想到此處,葉茹萱立刻就要出門去;可一看到地上奄奄一息地沙莎,她又遲疑了一瞬,接著安排那手下道:“你留在此處,把這紫云劍主看住了,別讓她死了,待小少主來了再請問他該作何處置?!彼@么安排是有考慮的:那沙莎一通胡吣,難免叫人聽了去,來日若是傳到那跟他父親一樣多疑的黑旭陽耳朵里,萬一他找不著沙莎,怕是要說她殺人滅口、做賊心虛了?!蟾绲南聢鏊蛇€記著呢。
手下愣了一下,接著忙道:“堂主,這可是紫云劍主,小的如何看得住???”葉茹萱罵道:“廢物,連個快死的人都看不???——看不住也得看住了,否則你也別等我動手,自己了斷就是了!”說罷,她拿上兩柄短劍,快步走出營帳去,叫道,“瞧你們這般亂跑算什么樣子!都給我過來!……”她聲音漸漸遠(yuǎn)了,營帳外的喧嘩也漸漸平息下來。
魔教的這一個在營帳里拘謹(jǐn)而畏懼地站了片刻,見沙莎奄奄一息,肯定是掙脫不了了,才稍稍放下心來,轉(zhuǎn)著身看了看四周,嘴里嘆道:“乖乖,這小丫頭片子一人住的營帳就有我們二十人住的那么大,當(dāng)堂主當(dāng)真是好事?!痹捯魟偮洌吐牭靡粋€微弱的聲音道:“我聽聞你們黑虎教……武功高的就能當(dāng)堂主。你既想當(dāng),為何不好好練一練武功呢?”那人隨口答道:“嗐,你當(dāng)那練武使的心法誰都能看得著?我這種人能看到半頁就算不賴了?!闭f罷,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在同那奄奄一息的紫云劍主說話,不由嚇得三魂丟了兩魂,結(jié)結(jié)巴巴地罵道,“你這娘們,死到臨頭了還作妖,嚇?biāo)览献恿?!”說著他便走上前去,抬腳要去踢她,可看著她奄奄一息的模樣,又想起葉茹萱那句“別讓她死了”,就又遲疑起來。
沙莎半睜著眼看著他,無力而輕蔑地笑了一笑,搖了搖頭便不再說話。那人看著她這副模樣,心里不知有多惱火,卻又不敢發(fā)作在她身上,只沖著椅子踢了一腳,罵罵咧咧地道:“你活不了多久了!姓黑的那小閻王心黑得很,到時他把你扒皮抽筋的時候有你好受的!”剛罵了一句,他又搜腸刮肚想著別的詞,忽然聽得“啪嗒“一聲響,營帳門口厚厚的門簾被掀起來,一個同樣穿著黑灰衣裳的人跑進(jìn)來,叫道:“嗬,你可長本事了,你管小少主叫什么來著?!”接著后來的這一個就不由分說地跑上前來,一邊推搡著先前那個一邊嚷道,“你這廝好大的本事,連小少主也敢罵!正巧了,小少主要我把這紫云劍主帶去見他,索性你也就一起罷!”那人這時早沒了方才罵罵咧咧的本事,一面躲閃一面慌忙辯解道:“你哪只耳朵聽見我說小少主的不是了?分明就是你栽贓陷害!——想提紫云劍主?好哇,拿令牌——”他話未說完,后來的那一個忽然揮起一拳打在他下巴上,直打得他昏了過去。
“好!”沙莎低低地叫了一聲,欣喜地道:“毒郎中,你也算做了件好事……”原來后來的這個不是什么魔教中人,而是穿著魔教衣裳、又拿泥水抹花了臉的竇宇銘。他道:“你可是不知道,鴻逸為了你,嘖嘖,急得快要瘋了!——我瞧著你也走不了了,我也只能抱你走,你可別說我是登徒子?!闭f罷,他停了一停,卻沒等到沙莎回話;再看時,沙莎竟已昏死過去了。竇宇銘也就不再多話,兩條手臂往沙莎身下一抄,抱著她拔腿跑出營帳去了。
魔教的人都只顧著分頭找尋黑嘯風(fēng),葉茹萱也正帶了人細(xì)細(xì)審問黑嘯風(fēng)的幾個得力手下,因而竇宇銘同鴻逸、徐雙月里應(yīng)外合,沒費(fèi)多少工夫就打魔教的營地里突圍出來。幾人好容易出來了,自然不肯往回跑,越過魔教的營地后,竇宇銘引著路,幾人就攀上山崖去,躲進(jìn)了一個被層層茂密枝葉遮蔽著的隱蔽山洞里。
鴻逸的武功較竇宇銘高,因而這一路都是竇宇銘抱著沙莎,由鴻逸來保護(hù)二人的。如今一進(jìn)山洞里,竇宇銘就把沙莎往鴻逸懷里一遞,叫道:“我這胳臂都快被壓斷了?!闭f著,他掏出火折子來,熟練地點(diǎn)燃了山洞石壁上一支火把,又從腳下提起個罐子,就使喚徐雙月道,“這山洞往里走有一條暗河,你快去打水來,要趕緊給她治傷?!兵櫼莩鯐r還沒醒過神來,只道沙莎不過是腿傷、內(nèi)傷一并發(fā)作才昏死過去,怎么又用得著泉水了?可他兩手一挨到沙莎的脊背,堂堂長虹劍主登時紅了眼眶;待看到竇宇銘那被血沾濕的半截袖子,他就咬著牙低下頭,不出聲地哭起來。
“瞧你那點(diǎn)出息!”徐雙月打了泉水回來,看見鴻逸顫抖的肩膀,張口就罵,“紫云劍主都還沒哭呢,你倒哭上了!”可無論她怎么罵,鴻逸都不還口,只是不出聲地流眼淚。徐雙月拿他沒辦法,把那一罐水遞給竇宇銘,便不再說話了。
竇宇銘在自己包袱里翻翻找找,摸出個小藥瓶來,倒出顆大藥丸在水里化開,又從自己那件破了幾處口子、已沒法再穿的道袍上撕了幾條布條下來,浸了藥水,重新包扎了沙莎的腿傷。說來也奇:那葉茹萱包扎過的傷口不住地往外滲血,可叫竇宇銘包扎過后,竟很快止了血。
“不過是血流得多些,內(nèi)傷外傷倒都不重,用上這幾樣止血補(bǔ)血的藥,很快就能好,你快別哭了?!备]宇銘又撕了幾條布條下來,抬眼看看鴻逸,一咧嘴壞笑起來,“只是她后背上的傷怎么辦?要么我回避一下,你來給她上藥罷?”鴻逸嗆了一下,方才還蒼白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他帶著重重的鼻音驚道:“什么——???”竇宇銘笑了一聲,徐雙月就罵道:“都什么工夫了你這浪蕩庸醫(yī)還消遣他!——你們兩個都給我背過身去,我來給她上藥?!备]宇銘訕訕地道:“你這人真是無趣?!闭f罷,他把布條同藥水一并塞到徐雙月手里,當(dāng)真轉(zhuǎn)過身去,往山洞里頭走了。
徐雙月轉(zhuǎn)頭看向鴻逸,鴻逸卻忙道:“你把我的眼蒙上罷。地上涼,我抱著她。”徐雙月哭笑不得,只得道:“你閉上眼就是了?!兵櫼菝﹂]上眼,連連保證絕不睜眼。于是徐雙月就扶著沙莎,叫她趴在鴻逸膝上,又拿小剪子剪開了她背后同血肉粘在一起的衣裳,盡量輕地揭了下來。她纖瘦的脊背上有大小十幾處傷,有些傷口正往外滲著血,血肉里還嵌著細(xì)小的碎瓷片。徐雙月只看著都覺著不忍,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她這一嘆氣可不要緊,鴻逸緊閉的兩眼中登時又流下兩行淚水來。他咬著牙憤恨地道:“我要把黑嘯風(fēng)碎尸萬段!”徐雙月見他這副模樣,知道他是打心眼里心疼了,一時也有些許動容,忙哄道:“好好好,我們幫你就是??觳敛翜I,不然等她醒來看見,像什么樣子?”鴻逸嗚咽了一聲,閉著眼抬起手臂來,拿衣袖往臉上一抹,哽咽道:“宇銘,魔教那邊如何了?”
竇宇銘正在山洞里頭背對著他們,聽得他問,就道:“亂著呢。我沒敢多問,生怕有人認(rèn)出我來,只聽說那黑嘯風(fēng)三四個時辰前急匆匆出去了,就再沒回來;還說黑嘯風(fēng)有個手下叫人給毒死了,臨死前在黑嘯風(fēng)耳邊說了句話,黑嘯風(fēng)就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眾人都沒跟上?!彼@話剛說完,徐雙月立時追問道:“那少宮主呢?可有她的消息?”竇宇銘煩躁起來:“沒有沒有,你都問了多少遍了?若是有,我自然立刻跟你說了。”待了片刻,見徐雙月沒說話,他仿佛有些許過意不去,就又緩和了語氣,補(bǔ)了一句道,“多少次你們刁難我,唯獨(dú)她向著我說話,我自然也擔(dān)心她……”話音未落,就聽鴻逸膝頭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正是氣息奄奄的沙莎開了口。她緩緩地道:“誰刁難你?都是你……自找的。”
鴻逸聞言,立時驚喜地叫道:“沙莎!你……你還好么?”他一面說著,一面伸出手來想去扶她;可想到她如今衣衫不整,他又不敢亂動,一雙手不知道該往哪放。沙莎卻沒答話,只緩緩閉上眼,呼吸卻漸漸平穩(wěn),徐雙月聽著,小聲道:“仿佛是睡過去了?!?br /> 待上好了藥,徐雙月從包袱里找了件衣裳給沙莎換上了,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沙莎才再度醒轉(zhuǎn)過來,張口就問:“徐姐姐,惠雪呢?我怎么沒見她?”徐雙月就怕她問這個,一時也不知該怎么說,反倒是竇宇銘道:“黑嘯風(fēng)那廝要我們用她來換你,說要娶她當(dāng)娘子。”
沙莎詫異地道:“什么?”
她只問了這一聲,壓抑至今的鴻逸卻忽然爆發(fā)了。他拿袖子掩著臉,哽咽道:“都怪我,你才吃了這么多苦!都怨我顧慮這個、顧慮那個!……我,我說不行,我說你們兩個大活人,怎么能分輕重,怎么能用這一個的命去換那一個?可我,我心里你就是最重要的,可越是這樣我越覺得,我不能徇私……藍(lán)惠雪罵得對,我,我是個混蛋,你如今就算是打我、罵我、再不理我,也都是我該得的!”
這一通聽下來,沙莎算是明白了大致的來龍去脈,也明白了鴻逸的心意。她斜靠在徐雙月懷里,離著鴻逸約莫二尺遠(yuǎn),卻仍舊掙扎著把手伸過去,拍了拍鴻逸的手臂,安慰他道:“到底你是七劍之首,總歸要考慮大局……”鴻逸聽了這話,只當(dāng)她在諷刺自己,心里登時愈發(fā)痛起來,嘴上不住地道:“是我對不住你,都怨我!”
“瞧這呆子,白當(dāng)了個七劍之首,竟連眉眼高低都看不出來?!毙祀p月被他氣得笑起來,沖沙莎道,“別跟他較勁了。那黑嘯風(fēng)失蹤了,你可知道?”沙莎道:“知道,若非他失蹤了,我怕是早被他們那位葉堂主毒殺了?!兵櫼萋犃诉@話,眼淚嘩嘩地就淌下來。沙莎忍不住罵起他來,聲音雖弱,氣勢卻是不差的:“姓鴻的,我又沒死,你號什么喪?你也別想多,我是當(dāng)真說你做得對、做得好;我若是怪你,那我肯定再不跟你說話?!氵€哭什么?莫非咱們長虹劍主是個三歲的娃娃,得大人抱一抱、哄一哄才能行?‘男兒有淚不輕彈’,你懂不懂?”
鴻逸哽咽道:“‘男兒有淚不輕彈’,那是因?yàn)椤吹絺奶帯?。我看你受苦,我心疼……”沙莎看著他愣了下,卻沒再理會他,由著他蹲在一邊哭。她皺眉問竇宇銘道:“你剛才說什么?黑嘯風(fēng)要你們交出惠雪換我回來?——可是葉茹萱把我關(guān)在她營帳里,黑嘯風(fēng)是不知道的啊。”徐雙月驚道:“什么?可來人自稱是他的親信,還帶來了紫云劍……”沙莎道:“紫云劍在我中箭時就落在草叢里了,葉茹萱并未帶走它?!备]宇銘大略一想,就變了臉色,叫道:“啊喲,壞了,那人怕是來詐我們的。依我看,他以藍(lán)惠雪為餌,目的是要害黑嘯風(fēng)。如今黑嘯風(fēng)失蹤了,藍(lán)惠雪也杳無音信,他們二人怕是兇多吉少了?!?br /> 三人心里一驚,也都變了臉色。
徐雙月半張著嘴,愣了許久,才苦笑道:“我說了不行,她非要去……”
“既,既然未看到尸體,那還活著也,也未可知?!兵櫼菟剖桥θ讨鴾I,斷斷續(xù)續(xù)地道,“你我先找個地方暫避,每日都看一看魔教的動靜。興許就……”沙莎則堅(jiān)定地道:“這附近既無懸崖又無河溝,若是他二人遭遇不測,那定然會留下什么痕跡。如今毫無征兆地就說她兇多吉少,我可是當(dāng)真不信。只是他二人若果真在一處,魔教把他們救出來的話,惠雪必然會落入魔教手中,到時我們得想個法子救她出來才是?!备]宇銘道:“倒也有理。這個山洞是我出來采藥時住的,有火把,往里走也有水,我們就先在此湊合幾日罷?!?br /> 徐雙月如今滿心戚戚,旁人說什么也就聽了;其他人也無異議,于是幾人就先在這一處山洞里安頓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