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廟里羅剎玉面郎(4)
這一隊人馬最前頭的正是騎著高頭大馬的黑嘯風。他今日穿的大紅的喜服,扎了發(fā)髻,愈發(fā)顯得瀟灑俊美,卻不像是提親的,倒像是要娶親的模樣??刹徽撎嵊H也好娶親也罷,這都該是歡喜事才對,可那黑嘯風卻帶著幾分郁郁的神色,不時伸手隔著衣領摸摸自己的脖頸——那是那日藍惠雪用指甲在他脖頸上留的三道傷痕。他斜后方隔著幾步遠緊跟著個瘦高個的白衣少年,也騎著馬。少年的臉上還帶著幾分稚氣,神情卻是陰郁。兩人都穿了幾層衣裳,打扮的齊整,可在這等悶熱的天兒里,他二人竟也不像常人一般的汗流浹背,想來那內功修煉得足夠深了,已到了不畏寒暑的境界。這等內功,要說黑嘯風有,那倒不奇怪;可那少年不過十五六的歲數(shù),能有這般功力,著實讓人稱奇。
鴻逸躲在樹叢后頭,瞅著那少年,輕聲道:“這就是他們那位小少主了?!彼{惠雪點了點頭,沙莎卻做了個手勢,不許他再說話。
只見黑嘯風到了玉蟾宮門口幾丈遠,就回身沖后頭的眾人打了個手勢,后頭那一隊人馬于是都停了下來,喜樂也不奏了。黑嘯風翻身下馬,走到玉蟾宮門口,朝宮門口的兩個玉蟾宮人服色的少女抱拳道:“在下黑虎教少主黑嘯風,傾慕貴派宮主許久了,今日特來提親?!?br /> 那兩個少女都是十五六的年紀,正是好動春心的年紀;黑嘯風又長得甚是招蜂惹蝶。其中一個少女看著他便紅了臉,話也不知道說了。另一個卻不卑不亢地跟黑嘯風道:“黑少主請在此稍等,容我等去稟報宮主?!闭f罷,她剜了發(fā)愣的那個一眼,低聲道,“柳兒,去稟報宮主,說黑虎教的少主提親來了?!绷鴥贺W猿蛑趪[風發(fā)愣,另一個就又叫了一聲。這柳兒回過神來,臉愈發(fā)紅了,忙道一聲“見諒”,打開半扇側門,一道煙進到玉蟾宮里去了。
眾人便都在這玉蟾宮門口等。
玉蟾宮的宮門大氣卻不招搖,朱紅的大門、金黃的琉璃瓦,在兩旁蔽日的參天大樹掩映下,如同山中古寺一般令人心靜。黑嘯風抬眼瞅著寫著“玉蟾宮”三字的牌匾,一言不發(fā),不知在想什么;他既不說話,那魔教中人自然也都閉了嘴,丁點聲音不再發(fā)出來。
沙莎卻忽然湊到藍惠雪耳邊,極小聲地問道:“若是玉蟾宮的宮主請他進去,那可如何是好?”藍惠雪搖了搖頭,也是極小聲地答道:“若是個女人也就罷了,他是個男人,如今也還不是玉蟾宮的姑爺,不會放他進去的?!兵櫼菀谎圆话l(fā),只板著臉,學著沙莎剛才的模樣做了個手勢叫兩人閉嘴,兩人卻是看也沒看他一眼。他討了個無趣,悻悻地又將手縮了回來。
這般沉默地等了片刻,忽然聽得“吱呀”一聲響,那玉蟾宮兩扇朱紅大門便緩緩打開來;接著聽得一聲清脆地呼喝:“宮主到——”
隨著這聲喊,那大門里款款而出一個少女:鵝黃曳地的紗裙,石榴紅的衣裳上有星星點點的金光;她戴個掛著長生鎖和玉石珠子的瓔珞,梳了個少女的發(fā)式,卻插了一頭珠玉的發(fā)飾。這身打扮甚是華貴,也算不得小氣,連上她刻意端的那架子,倒也撐得起這玉蟾宮宮主的身份;只是到底還是身量未足,穿戴如此繁復,愈發(fā)顯得她瘦小了。
藍惠雪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少女,拿手捂著嘴,一聲不吭,那淚卻止不住地流了滿臉。
這就是藍惠雪的親妹子藍惠琦了。她走出宮門,站在臺階之上,俯視著黑嘯風,道:“閣下就是黑虎教的少主黑嘯風?”
黑嘯風道:“正是在下?!?br /> 藍惠琦細細地端詳了他一遍,臉上驀地現(xiàn)出幾分狡黠的笑意來。她道:“黑少主,你是干什么來啦?”
“方才柳兒姑娘該同藍宮主說過了,在下是向藍宮主提親來了?!焙趪[風老老實實地說罷,深吸一口氣,繼續(xù)道,“在下早就聽聞玉蟾宮宮主年紀雖輕,卻——”
“——卻有傾國傾城之姿是風華絕代儀態(tài)萬方在下傾慕已久了?!彼{惠琦截住他的話頭,一口氣說完了,咧嘴笑道,“黑少主,你是想這么說罷?——在你前頭幾個來提親的說的也是這番話?!?br /> 這黑嘯風自小長在黑虎教,跟女人打交道甚少,這等脾氣的姑娘遇到的更是少。一時間黑嘯風被她噎得啞口無言,半晌才訥訥地道:“不只如此,在下還聽聞藍宮主蕙質蘭心,秀外慧中,不是尋常繡花枕頭,更是傾慕了?!?br /> 藍惠琦嗤笑一聲,道:“黑少主,咱們之前都沒見過面呢,你怎么就知道我蕙質蘭心、秀外慧中了?”她抬手理理脖頸間瓔珞上的穗子,臉上帶著少年人天真無邪的笑容,口中卻道,“我可不是什么善心人。黑少主,你長得這般好看,喜歡你的姑娘那肯定多了去了。我要是應了你這提親,你來日想朝三暮四可就難了:若是被我逮著了呀,我就扒了你的皮,挖出你的心掛在這宮門口的樹上?!?br /> 黑嘯風又抬起手來,隔著衣領摸了摸頸上的傷,喃喃道:“那自然不會?!?br /> “好罷,可有些話也得說清了。”藍惠琦擺擺手,就有人搬了椅子來,她往椅子上一坐,宮主的派頭愈發(fā)足了。她抬手輕撫著自己的臉蛋,道,“我生得好看,我自己也是知道的,我十三生辰剛過了幾個月,提親的人來了都不知多少撥了。只是世間男兒多薄情,無非是瞧著漂亮姑娘就想娶回家去……黑少主,我問你:若是我丑若無鹽,你還娶我不娶?”
黑嘯風之前也沒同她見過面,只不過因著父親的命令才來提親。聽得藍惠琦問出這等話來,他不笑,卻也不惱,只果斷地應道:“娶?!?br /> 藍惠琦卻笑起來,接著問道:“那么,我可也不是什么溫柔脾氣,平日里比如今還要潑辣幾分,你還娶我不娶?”
黑嘯風又道:“娶?!?br /> “好、好、好!”藍惠琦拍拍手,笑得愈發(fā)開心了,“——我好歹也是這玉蟾宮的宮主,來日嫁了人,可不會做什么漿洗縫補、洗碗下廚之類的粗活,那你還娶我不娶?”
黑嘯風稍稍沉默了下,抬了抬手,卻又放下了。他道:“娶?!?br /> 問者是隨意刁難信口說的,答的人也是別有心思;可旁邊聽著的人聽來,這接連幾個“娶”字就又是另一番意思了——藍惠雪想著:“你既是娶定了別人,先前的功夫又為何連救我兩次,為何眼里眉間那般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又為何抬手去摸脖頸上的傷?——到底是個三心二意的混賬東西!”想到這里,她尚能忍住眼眶里的淚水,可接著她想到:“既是這般三心二意之人,那惠琦若真嫁了他,終究也是過不好的。”她的眼淚便止也止不住了。
這時,只聽那藍惠琦又道:“既然你打定主意要娶我,那我應便應了,只是有一條:你得入贅玉蟾宮。”
這條可是先前沒想到的。黑嘯風一時不知該作何應對,后頭的小少主黑旭陽卻一揮馬鞭,指著藍惠琦喝道:“那婆娘,你好歹也消停點,這可是堂堂黑虎教的少主,瞧得上你是你的福分,你還敢說什么入贅不入贅?”
“啊喲,是黑虎教的少主啊,好生厲害!”藍惠琦冷笑一聲,往椅背上一靠,立時還口道,“這可叫我想起來個麻煩:黑少主,你爹是黑虎教的教主,我是玉蟾宮的宮主;我玉蟾宮是比不上你黑虎教名頭大,可放到江湖里也是一樣高低的門派,你爹見了我也該喊一聲‘藍宮主’才對?!绱苏f來,你豈不是矮了我一輩?”
這顯然是歪理,可黑嘯風打一開始就叫藍惠琦唬住了,饒是他平日里算得上能說會道,這時一下子竟也想不出什么話來,只尷尬地道:“話不能這么說——”
藍惠琦不理會他,接著道:“黑少主,哪有小輩向長輩提親的道理?你還是回去罷。你的誠意我倒是瞧見了,待過個十年八年,我嫁了心上人,生個漂亮女兒,若是那時候你還活著,我定然把她許配給你,如此可好?”這一通胡說八道叫她說的理直氣壯,那黑嘯風登時懵了。鴻逸、沙莎都險些笑出聲來,藍惠雪也不由破涕為笑,湊到沙莎耳邊道:“幾年沒見,這丫頭愈發(fā)不講理了?!?br /> 黑虎教的少主是懵了,可小少主還沒懵。藍惠琦跟黑嘯風論輩分,自然是一塊占了黑旭陽的便宜。只見他臉色忽一下陰下來,一聲冷笑,叫道:“我當玉蟾宮的宮主是什么來頭,原來是個不講理的潑婦!若是離了你這張臉皮,我倒要看看還有幾人肯要你這潑皮賴臉的婆娘!”藍惠琦懶懶地道:“你們少主說過:即便我丑若無鹽,他也娶我。雖然說差著輩分我嫁他不得,好歹也說明你這話是胡言亂語,你說是也不是?”
黑旭陽定定地瞅了她片刻,忽然從馬上躍起,一掌擊向藍惠琦的天靈蓋。黑嘯風忙喝道:“旭陽住手!”可說話的工夫,黑旭陽已襲至藍惠琦身前,便是此時收掌,那這一掌上挾著的內勁也難保不會傷到藍惠琦了。
這邊藍惠雪急得險些沒跳出去,那邊藍惠琦卻是靈巧地站起身來,腳往后一勾,榆木椅子便打她身后飛起;她俯身后撤,黑旭陽那一掌就劈在了椅子上。這一掌上力道不小,只聽“啪嚓”一聲響,那椅子竟裂作了四五塊。
而這當里,藍惠琦早閃身進了宮門,躲在半扇大門后叫道:“黑少主,你是來提親還是來砸場子的?頭一回見面,你這手下就毀了我最喜愛的椅子,換作是我,我就殺了他?!蓖忸^幾個玉蟾宮人也都拔出劍來,朝著魔教眾人喝道:“放肆!”
黑旭陽一擊未中,藍惠琦又躲到了宮門后頭,他就不再追擊,悻悻地回了黑嘯風身旁站著。黑嘯風忙把他推到自己身后,這才抱拳道:“舍弟生性魯莽,叫藍宮主見笑了,在下替他賠個不是?!?br /> 藍惠琦仍躲在門后,冷笑道:“原來不是手下啊?!械苋缢梗挂部梢婇w下家教。還提什么親?不成,送客!”說著就聽“吱悠”一聲輕響,接著“砰”的一聲悶響,一扇宮門已被關上;眾人只見裙裾飛揚,那藍惠琦輕快地打這扇門后躍到了那扇門后,又是“吱悠”一聲、“砰”一聲,另一扇宮門也關上了。
魔教眾人被關在了門外頭,面面相覷;玉蟾宮的幾個宮人相互看看,都拿著兵刃,做了個手勢,齊聲叫道:“黑少主請了!”話雖客氣,可那逐客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黑嘯風嘆了口氣,道:“走罷,今天是不成了,先回分舵去,再想辦法?!蹦Ы瘫娙她R聲應了,都轉身往回走去,唯獨小少主黑旭陽不服氣,道:“哥,我去把那潑婦綁回分舵去?!币幻嬲f著,他就要往玉蟾宮里闖,黑嘯風忙拽住他,沉下臉來道:“不可輕舉妄動!——父王說了,禮數(shù)一條也不能短了,你莫非敢不聽父王的話?”
“他既叫你來提親,為什么不叫玉蝶提前做好準備?害得你在這許多人面前丟臉!”黑旭陽惱道,“——那不過是個丫頭片子罷了,竟也這般囂張,老子要叫他知道我黑虎教的厲害!”黑嘯風驟然沉下臉來,惱道:“住手!——方才你輕舉妄動隨意動手,不正中她下懷么?快別鬧了,跟我回去。”黑旭陽雖說張狂,見他生氣倒也真聽他的,雖仍是不忿的模樣,可到底還是跟著他下山去了。
待他兄弟二人走得看不見了,這邊三人悄悄后退到那條小路上,這才敢說起話來。
鴻逸跟沙莎先笑了一通,藍惠雪一邊抹著淚,一邊卻也是不住地笑。沙莎道:“你家這個妹子著實厲害,三言兩語竟把魔教的兩個少主給打發(fā)了。這要換做是我,可沒這個本事。”鴻逸也道:“你瞧沒瞧見黑嘯風那副樣子?明明是來提親的,倒像個小媳婦,哈哈哈哈……”
待笑夠了,三人才又說起正經(jīng)事來。
鴻逸正色道:“依我看,魔教不會善罷甘休的。他們不是還有個玉蝶在玉蟾宮里么?怕是要用些什么手段了。”沙莎點點頭,把頭上斗笠摘下來扇著風,跟藍惠雪道:“要是有法子進去就好了,就算救不了玉蟾宮,只把你小妹救出來倒也成??晌仪浦銈冇耋笇m的防衛(wèi)也當真森嚴……”藍惠雪聞言抬眼看著沙莎,仿佛有幾分心動的樣子:“真要說進去,我倒是有法子?!闭f罷她猶豫了一瞬,卻沒繼續(xù)說下去,轉而道,“玉蟾宮里如今怕也是龍?zhí)痘⒀?,要不我自己——?br /> 沙莎一拍她肩膀,叫道:“快說啊!既然有辦法那我倆便一同進去,若能拿下那玉蝶最好不過了;實在不行,至少也把你小妹救出來?!兵櫼萋犃T便喊起來:“你倆進去救人——我呢?”沙莎白了他一眼:“那玉蟾宮里全是女子,你進去了也扮個小宮女么?”
藍惠雪“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沙莎催她快說,她就道:“玉蟾宮有條密道,打桂園后頭的井里通到后面山下。當初我就是從這條密道跑出來的,如今應該也還沒人知道……桂園后頭罕有人至,咱們就從那密道進到玉蟾宮里去,扮作宮人,到時再隨機應變。”
沙莎聽罷,拍手笑道:“這主意好。那么七劍之首,你是同我們一起去扮玉蟾宮的宮人呢,還是在外頭等著接應我們呢?”
鴻逸壓了壓頭上草帽的帽檐,窘迫地道:“我在外頭接應你們就是了。只是在下分身乏術,不知沙大小姐是叫在下在這天門山上接應呢,還是去后面山上密道口接應呢?有什么情況又該如何傳遞消息呢?”他一面說著,竟還像模像樣地抱抱拳,屈了下膝,一副狗腿子的模樣。
這一問可難倒了沙大小姐。藍惠雪與沙莎面面相覷,而后沙莎強作鎮(zhèn)定,清了清嗓子,沖鴻逸道:“咳……你是七劍之首,自然你說了算?!兵櫼莸溃骸拔艺f了算?”沙莎點頭道:“你說了算?!兵櫼菪Φ溃骸澳敲次揖突鼗蹦湘?zhèn)上歇著了,你二人自生自滅罷?!币娚成r瞪起眼來,他忙又道,“——自然是說笑。我在這玉蟾宮門附近瞧著魔教的動作罷。只是要說傳遞消息也實在是難,只能各做各的了?!?br /> 這話倒是實在話。藍惠雪跟沙莎都無異議,三人就分頭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