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馳沒動，寒星似的兩顆黑眼珠直盯著孟重光看。</br>　　孟重光露出了些許疑惑，下令道：“……快些去。”</br>　　曲馳還是沒動。</br>　　徐行之倒比孟重光反應(yīng)迅速些：“這次沒保護好我，不扣你的糖。下不為例。”</br>　　孟重光：“……”</br>　　曲馳歡喜問道：“真的？”</br>　　徐行之肯定：“真的。”</br>　　曲馳身形一動，立時消失在了徐孟二人前面。</br>　　轉(zhuǎn)瞬間，山林間又傳來數(shù)聲有氣無力的慘叫。</br>　　打發(fā)走曲馳，徐行之看向地上只剩一口氣的獸皮人，蹙眉道：“這人是沖我來的？”</br>　　只剩下孟重光和徐行之時，前者就露出了異常單純無辜的神情，背著手，仿佛地上那團爛泥和他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是。”</br>　　徐行之了然。</br>　　既然如此，那就是活他媽該了。</br>　　徐行之沉默后，孟重光便把剛才那副修羅面孔收拾得一點不剩，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徐行之身邊：“師兄……我剛才是不是有些魯莽了？”</br>　　剛才面不改色咔咔拆人家骨頭的大狼狗，臉一抹就換成了小狗崽，看到此情此景，徐行之心中十分愧疚。</br>　　孟重光是自己筆下的人物。徐行之當初設(shè)定時，大筆一揮，嗜血暴躁，易怒霸道，這些都被自己設(shè)定成了孟重光的本性。</br>　　說到底，還是怨徐行之，所以徐行之不僅不懼怕他，良心反倒還有些隱隱作痛。</br>　　……兒子對不起，是爹讓你變成這樣的。</br>　　況且，在蠻荒生活十余載，孟重光定然習(xí)慣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日子，現(xiàn)如今被人侵入地盤，下手狠辣些，也不難理解。</br>　　再說，他們突然來捉自己，怕是想利用自己對付孟重光。</br>　　要是自己被捉去，境遇定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死在他們手里都是有可能的。</br>　　此外，對主動欺負上門來的敵方仁慈手軟，也與徐行之一貫的行事風格不符。</br>　　要論殘忍程度的話，昨天自己用原本殺孟重光的匕首殺死那個剃刀怪物，手法也善良不到哪里去。</br>　　然而，徐行之能理解，從小把孟重光帶大的原主肯定不能理解。</br>　　徐行之作出一副淡漠模樣，用腳尖踢了踢獸皮人的臉：“留他一條命，我有用。”</br>　　旋即，他便不動聲色地邁開步子，離孟重光遠了些。</br>　　在他背后，孟重光眼中的光黯淡下來，手指捏緊，眸光中有濃濃的悔意。</br>　　……若不是這混賬在他面前抱住師兄，他斷然不會情緒失控，下手這般狠辣，壞了自己在師兄心目中的形象。</br>　　孟重光默默收拾好糟糕的情緒，朝向天空，再次打了一聲唿哨。</br>　　受到召喚，骨女很快自另一側(cè)竹林里現(xiàn)身。</br>　　她躲著徐行之，緩步走到孟重光跟前。</br>　　孟重光同她耳語幾句，她應(yīng)了一聲“是”，便沉著腦袋，把垃圾似的獸皮人提起來，朝塔內(nèi)走去。</br>　　期間，她始終不跟徐行之有任何的目光交流。</br>　　徐行之也體貼地不去看她，轉(zhuǎn)而把視線投向曲馳正在打掃殘敵的樹林，琢磨起自己的心事來。</br>　　……徐行之暫時不打算刺殺孟重光，因此，在蠻荒中生存下來便成為了徐行之的首要之務(wù)。</br>　　他記得很清楚，“世界之識”告訴他，孟重光這一伙人正在謀劃逃出蠻荒，回到現(xiàn)世，作亂報復(fù)。</br>　　而蠻荒里絕不止孟重光這一伙人。</br>　　其他分支是什么情況，各自分布在哪里，勢力大小如何，徐行之均不知曉。</br>　　最重要的是，這蠻荒的出入口在哪里？又該怎么逃出蠻荒？</br>　　徐行之心中清楚，自己出現(xiàn)在蠻荒這件事太過突兀，周北南懷疑自己是探子，簡直是再合情合理不過的事情了。而孟重光肯收留自己，百般信任，八成是被昔日的師兄弟情誼沖昏了腦子。</br>　　如果自己擅自拿這些問題去問孟重光，一旦引起了他的疑心，被按在地上一塊塊按碎脊梁骨的人就該輪到自己了。</br>　　總而言之，徐行之需要一個可靠的情報來源。</br>　　眼前這個，就是送上門來的情報來源，可靠不可靠另說，但聊勝于無。</br>　　骨女離去，孟重光也轉(zhuǎn)回了徐行之身邊，溫馴地發(fā)問：“那片林子是我種的，師兄可眼熟？”</br>　　……說實在的，盯久了，徐行之的確覺得有點眼熟。</br>　　原主破碎的記憶里，好像也確實存在著這么一片紅艷似火的紅杉樹林。</br>　　這片紅杉樹林像是誘發(fā)了徐行之記憶中的某個落點，原先不過是銅錢大小的一塊記憶片段，竟然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放大、清晰起來。</br>　　一陣劇烈的眩暈感突如其來，瞬間麻痹了徐行之的五感。</br>　　徐行之竟站立不穩(wěn)，朝后仰倒下去。</br>　　恍惚中他聽到有人慌張地在叫自己師兄，一聲又一聲。</br>　　像是從巨大的識海里浮出了一塊舢板，一段完整的畫面出現(xiàn)在了徐行之腦海中。</br>　　……這也是徐行之從原主破碎的記憶中，第一次獲取到完整的信息片段。</br>　　深秋的紅杉樹林，讓漫山疊嶂都染上了熟透了的柿紅色。</br>　　群山延綿，名為令丘，山巒宛如美人的秀麗眉峰，層層排開。</br>　　云斂天末、平岸水盡處，一名男童正坐在小溪源頭的一塊青巖前濯足。</br>　　他用葦草隨意做了件長衣，手里捧著一只拳頭大小、色澤奇特的香果，一口一口啃著，像是在啃一只再平凡不過的野漿果。</br>　　一股靈力波紋蕩來，男童卻不為所動，繼續(xù)埋著腦袋，緩緩啃咬。</br>　　風過處，兩名應(yīng)天川初階弟子駕馭仙兵而來，落在了男童面前。</br>　　應(yīng)天川弟子服色上下一致，極易辨認。藏藍底色，配上燙金云肩通袖紋，端的是華麗尊貴無比。</br>　　之所以能判定他們是初階弟子，是他們手上均持一把白橡木長.槍，而不像應(yīng)天川的高階弟子那樣，擁有邪物彘骨打造而成的鋼煉長.槍。</br>　　面對男童，二人均皺起了眉頭。</br>　　其中一個個子較高的弟子用長.槍槍尖指住他，極不客氣道：“你手里的浮玉果是從何處得來的？”</br>　　男童抹一抹嘴角的果汁，指了指西邊。</br>　　另外一名矮個子懷疑道：“令丘里有異獸名‘颙’，浮玉果是它最愛的食物。此果五年一結(jié)，數(shù)不過百。‘颙’視若珍寶，誰若敢同它爭搶，‘颙’必然要吸干他全身的水分血液才肯罷休。……你是什么人，能跟‘颙’爭食？”</br>　　男童慢條斯理地在果子上咬下一口，含混道：“我想吃，它不給我，我就搶過來了。”</br>　　高個子打量了一番男童，發(fā)現(xiàn)他除了長相精致秀麗如女子外，絲毫靈氣也沒有，看起來只是個普通孩子，語氣中不覺帶了幾分鄙夷：“嗬，好大的口氣。”</br>　　矮個子戳一戳高個子的臂膀，示意他去看男童腳下。</br>　　高個子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氣。</br>　　五六個浮玉果被一條藤蔓穿成一串，纏繞在男童腳腕上，一晃一晃的，瞧得兩人眼熱。</br>　　見狀，高個子馬上放軟了態(tài)度：“這位小公子？”</br>　　男童掃了他們一眼，自顧自啃咬著浮玉果的果核，把豐軟多汁的果肉事無巨細地掃入口中。</br>　　高個子并不愿拜求這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倒霉孩子，但考慮到二人目前的境況，只得強壓怒意道：“……公子，我們是應(yīng)天川弟子。不知你可聽說過‘應(yīng)天川’的名號？”</br>　　男童不置可否，并不作答。</br>　　矮個子接上他的話，持槍抱拳、畢恭畢敬道：“世上人修修士共分四門，我們應(yīng)天川是其中一支。每隔兩年，我們都要舉辦東皇祭祀禮，需要各種各樣的祭品祭祀東皇。再后來，祭祀禮發(fā)展成四門的競賽。——若能在限定時間內(nèi)取得最多的祭品，便能成為祭祀東皇的獻祭官；若是哪位初階弟子能得到一樣祭品獻上，便有機會進入內(nèi)門，成為入室弟子……”</br>　　他一指那男童腳上的浮玉果，眼中不禁流露出貪婪的神色：“令丘山中有祭祀所需的浮玉果，可我們兄弟二人靈力不足，不敢輕易踏足‘颙’的地盤。這位小公子，你能不能把你撿到的浮玉果分我們一個？”</br>　　男童一抬腿，一只浮玉果脫離藤蔓，正正好落入他的手中。</br>　　他擦一擦果子，奶聲奶氣道：“這果子不如傳聞中好吃。但我不會給你們。”</br>　　高矮二人齊齊皺眉：“為何？”</br>　　“我不喜歡你們。”男童咬了一口浮玉果，聲音清凌凌的，有種不諳世事的天真和狂妄，“我自幼在深山中長大，對禮節(jié)了解不多，但我至少曉得，如果真正是有事相求，你們應(yīng)該跪著求我，而不是這樣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br>　　二人勃然變色。</br>　　“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br>　　男童不再理會他們，跳下青巖，踩著水往前走去。</br>　　只一剎那，一朵槍花擦亮，錚然一聲，橫在了男童脖頸處。</br>　　被槍鋒逼指，男童絲毫不懼，漂亮的桃花狀眼瞳掃掠過二人時，帶著幾分蔑視：“這是我的果子，我不想給你們。”</br>　　持槍截停的高個子不聽他的，對矮個子下令：“去，把他的果子拿來。”</br>　　矮個子彎下腰來，作勢欲摘。</br>　　男童抿唇一樂，掐指巡紋。</br>　　他的眼尾有一抹赤色的朱砂光一閃而逝，額頭上的朱砂痣也一明一暗地亮了起來。</br>　　地幔以下登時窸窣有聲，仿佛有無數(shù)怪蛇在其下浮游，地面上的浮土也上下顛動起來，似乎隨時會有什么怪物破土而出。</br>　　矮個子踉蹌一下，用白橡木長.槍深深插.入泥土中，才穩(wěn)住身形，驚慌道：“……是‘颙’來了嗎？”</br>　　高個子咬牙：“快動手！拿了浮玉果我們便走！”</br>　　矮個子伸手欲摘，卻聽空氣里傳來一聲靈力呼嘯，一柄燃著火的三寸飛刀破空而來，釘住了矮個子的袖子，竟徑直把他的身體帶得飛了起來，把他整個人釘死在了附近的一棵紅杉樹上！</br>　　男童不禁一怔，緊緊貼合著的食指和大拇指立即分了開來，眼尾和額頭處的朱光也隨之散去。</br>　　他四下張望著，尋找著飛刀主人的蹤影。</br>　　矮個子被釘?shù)脛訌棽坏茫@慌地伸手撲打著袖子上燃起的火苗，高個子則立即撤回長.槍，指向虛空：“誰？是哪個王八……”</br>　　“蛋”字還未及出口，他也被一柄三寸飛刀釘中袖子，身體凌空飛起，撞在另一棵紅杉樹樹干上，手中的長.槍應(yīng)聲滾落，掉在了男童身側(cè)的山溪之中。</br>　　高矮兩人竭盡全力，想把袖子從飛刀間掙離，可靈力卻密密縫在了他們的袖子和樹干之間，他們甚至連扯破袖子脫身都做不到。</br>　　高個子強忍驚懼，厲聲喝問：“誰？”</br>　　他的尾音難以抑制地發(fā)著抖。</br>　　半晌后，高深密林的梢頭傳來一個浪蕩的調(diào)侃聲：“……我是你們的良心。你們很久都不跟我說話了，我很傷心啊。”</br>　　高個子已是慌得出離常態(tài)，破口大罵：“誰在那里裝神弄鬼？有本事就滾出來！休要作怪！！”</br>　　在那作怪之人滾出來前，數(shù)十道閃爍著靈光的三寸飛刀自林間激射而出，篤篤地扎入樹干間，用刀片給兩人做了個事無巨細的人體描邊。</br>　　唬得高矮二人兩股戰(zhàn)戰(zhàn)時，一道白影自林間叮鈴鈴地徐降而下。</br>　　來人雙手空空，負手而立，一身霜雪白衣，頭戴玄色烏紗卷云帽，長發(fā)被一條縹色發(fā)帶簡單挽起。他腳尖輕踮，落在了潺潺流淌的溪水前。</br>　　來人手腕上綁著一顆六角鈴鐺，那便是叮鈴鈴響動的來源。</br>　　剛才還驚怒交加的高矮兩人看清來人容貌，竟是比剛才還要膽戰(zhàn)心驚幾分：“……徐……徐師兄？”</br>　　男童好奇地站在溪中，仰望這個年輕又英俊的青年。</br>　　被二人喚為“徐師兄”的青年不疾不徐地走至溪旁，探出右手，掌心倒轉(zhuǎn)，一握一收，把高矮兩兄弟釘成了掛飾的刀片便悉數(shù)飛回到他手中。刀片形態(tài)融變，化為一把竹骨折扇。</br>　　他把扇子搖了兩搖，眼中含笑。</br>　　男童眼中的好奇之光愈盛。</br>　　高矮兄弟兩人自樹上跌摔在地，破衣拉撒，面如死灰。</br>　　矮個子的袖口被流火燒焦了一處，他一面用手掩著，一面急急地申辯：“徐師兄，莫要誤會，我們只是看到這孩子身上有浮玉果，所以想管他要……”</br>　　青年走到了男童身側(cè)，低頭一看，恰好看到了他腳腕上用藤蔓串起來的浮玉果。</br>　　許是青年生得太俊美，男童被他看得竟有些羞赧，把腳不自覺往后藏了藏。</br>　　青年在看到那被隨便串起來的珍果時，眉頭一挑。</br>　　他很是大膽隨意地摸上了男童柔軟的頭發(fā)，又拍了拍，問高矮二人道：“我問你們啊，這個孩子是‘颙’嗎？”</br>　　男童唇角抽了抽，竟是忍住了被摸腦袋的不適感，動也沒動。</br>　　高矮二人大氣都不敢多喘一聲。</br>　　青年又耐心地問了一遍：“我問你們呢，這個是不是‘颙’？”</br>　　高個子虛著聲音答道：“不……”</br>　　青年動作略有輕佻地一甩衣尾，松開男童，涉過溪水，走到了高矮二人身邊，彎下腰來質(zhì)詢：“他不是‘颙’，你們管他要什么啊？到了人家的手里，就是人家的東西，你們倒好，用鐵槍指著人家脖子要？我問你，這究竟是‘要’，還是搶？”</br>　　矮個子快哭出來了：“是，是搶……”</br>　　青年面色一凝，將扇子啪的一聲合攏，用扇柄照兩個弟子的腦袋上一人一下，訓(xùn)斥道：“搶，搶。搶人家的東西啊，真有出息，周北南就是這么教你們的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