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氣如同孩童的臉，說變就變。清晨出發(fā)時還晴空萬里，不到晌午就烏云滾滾，大雨如注。滄州距離龍城原本只有半日的腳程，途中卻遇上驟雨，沈容和等人花了將近整整半日才到滄州境內(nèi)。
    中途，秦觀不慎丟失了入城令牌，沈容和登時恨不得拍扁那張好看的狐貍臉。
    秦觀自知理虧，任憑他三番四次冷嘲熱諷也不計(jì)較，一律當(dāng)做沒有聽見。
    馬車好不容易到達(dá)了離城門最近的地方，眉兒趴在馬車口，一手托著下巴，一手去接住那些從天而降的雨滴，兀自玩得不亦樂乎。
    秦觀用扇子挑開簾子，外面已是暮色四合，大雨還未停。
    遣了兩名隨行侍衛(wèi)去前面探路，秦觀把玩著折扇，回頭看看坐在馬車最里面的沈容和。“看來今夜只有在這四周尋個地方落腳，明日再想辦法進(jìn)城。”
    沈容和冷眼盯著他，顯然還在氣他弄丟了令牌的事情：“多虧秦大人丟了令牌，我們今日就是不下雨也不好進(jìn)城。”
    秦觀訕笑一聲。
    “公子，那我們今夜是要在這附近住一夜？”聽見對話的眉兒轉(zhuǎn)過頭問道。
    沈容和“嗯”了聲：“滄州城中因?yàn)槲烈叩氖虑榉怄i了城門，我們?nèi)粢M(jìn)去，恐怕還要等天亮后才行。而且，貿(mào)然進(jìn)去很危險(xiǎn)。”
    眉兒眨眨眼睛，眼珠子胡亂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知在打什么注意。
    負(fù)責(zé)去前面探路的兩名侍衛(wèi)很快就回來了，告訴秦觀前頭有一處百姓的別院，答應(yīng)他們可以在別院借住一宿。
    “先過去看看吧。”沈容和率先下了馬車，眉兒將油紙傘遞給他，邊走邊抱怨著：“公子，我從中午開始就沒吃過東西了。”
    “你就知道吃！”用扇子敲一下他的額頭，沈容和嗔笑道，眼角的余光瞥見身邊那道頎長的身影，不禁挑了挑眉。
    大雨還在繼續(xù)，秦觀手持一柄白色油紙傘不疾不徐的走著，衣角隨著他的腳步微微晃動著，絲毫不見狼狽，偶爾一個淡淡回眸，褐色瞳眸中一片深不可測的幽深，令人不經(jīng)意就沉溺其間。
    “沈大人，你若再這樣盯著我，我也會不好意思的。”薄唇微揚(yáng)，秦觀語帶戲謔的笑道。
    沈容和淡然收回視線，不冷不熱地哼道：“原來你也會不好意思。”
    聽出了他話語中的諷意，秦觀只深深看他一眼，笑得玩味。“因人而異。”
    沈容和干脆無視他，催促著眉兒加快腳步，與他保持好幾步的距離。
    秦觀無奈的挑眉，不緊不慢跟上去。
    別院是一位尋常商人的院子，里面住了好幾個人，沈容和他們一行人的到來令原本已經(jīng)睡下的百姓紛紛被吵醒，跑到大堂里來看熱鬧。
    主人家是個樸實(shí)年邁的男子，見沈容和幾人穿著不凡，忍不住便問：“幾位公子，看你們這模樣……難道是從帝都來的？”
    “你怎么知……”
    眉兒正要說話，就被秦觀打斷，上前兩步擋住眉兒，對著那男子拱了拱手：“實(shí)不相瞞，我們是在龍城做生意的，聽聞近日滄州瘟疫嚴(yán)重，所以來探親的。”
    被人打斷話頭，眉兒正耐不住想要繼續(xù)，就見沈容和蹙眉沖他搖搖頭，只得作罷。
    屋子里的幾人一聽，臉上頓時彌漫上一層恐慌，驚聲道：“你們要進(jìn)城？”
    眸光婉轉(zhuǎn)，沈容和上前抱拳道：“家中的親戚都在城中，所以我們想要進(jìn)去看看情況。”
    其中一名看似女主人的女子嘆了口氣：“這些日子人家都是千方百計(jì)要出城，你們偏要進(jìn)去。難道你們不知，里面瘟疫橫行嗎？”
    秦觀眸子里微微閃爍了一下，順口問道：“那么夫人可知，近日城中的情況如何？”
    “最近每隔幾日便有人的尸體被火化，城門口更是只許進(jìn)不許出，你們?nèi)羰沁M(jìn)了城，可就出不來了。”
    “那……滄州新任的護(hù)城使也在城中？”略一沉吟，沈容和垂眸問道。
    那婦人驚異地看了看沈容和，點(diǎn)點(diǎn)頭應(yīng)道：“你說的可是那姓魏的大人？”
    沈容和默然點(diǎn)頭。
    婦人緩了口氣，繼續(xù)道：“我只知道，他來上任的那日正好遇上瘟疫爆發(fā)，不知道其他了。”
    聞言，沈容和皺了皺眉，張口欲說什么，最終卻什么也沒說。
    秦觀有一下沒一下轉(zhuǎn)動著折扇，似有所思。
    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勁，那別院的主人曬然一笑：“今夜已經(jīng)晚了，幾位還是先去休息吧。”
    “也好。”沈容和微微一笑。
    幾人在婦人的引領(lǐng)下到了房間，那婦人看著幾人赫然笑笑：“不好意思啊，舍下簡陋，現(xiàn)在就只有這么一間空房，幾位可不要見怪。”
    “夫人說的哪里的話。”沈容和抿唇笑笑，眉尖卻幾不可察的皺了皺。
    寒暄了幾句，那婦人便回去休息，留下沈容和與秦觀幾人在房中面面相覷。
    馬夫和隨行的侍衛(wèi)在別院里隨意找了個地方，就這么抱著劍休息，屋子里只剩下秦觀和沈容和，眉兒三人。
    “這……這怎么睡？”眉兒瞪著房中唯一的一張床，將疑問拋給沈容和。
    沈容和語氣一滯，極快的瞥一眼正自顧自坐在桌邊倒茶的秦觀，默然無言。
    若要他和眉兒，還有秦觀三人同寢當(dāng)然不肯能，可是又不能叫秦觀不睡吧，沈容和一時犯難。
    秦觀唇角不動聲色的勾了勾，垂眸繼續(xù)喝茶。
    “公子……”眉兒抱著沈容和的胳膊晃了晃，沈容和睇他一眼，示意他安靜。
    眉兒看看站在門口不肯進(jìn)去的沈容和，再看看里面正怡然自得喝茶的秦觀，翻了翻白眼，嘆息著蹲在門口數(shù)地上的兩只螞蟻。
    屋子里一時靜了下來。
    沈容和僵持著站在原地，沒有動作，眉兒抱著膝蓋看那兩只螞蟻搬家，看著看著眼睛就閉上了，倚靠在門框上睡得迷迷糊糊。
    “沈大人，你今夜難道就這樣在門口站一宿。”秦觀倏地出聲。
    沈容和背脊一僵，卻又不得不進(jìn)去，看看眉兒，再看看房中那張唯一的床榻，最后在秦觀對面坐下。
    秦觀狀似訝然，挑眉睇他一眼。
    “秦大人盡管休息。”沈容和淡淡地說道。
    秦觀似是笑了笑，卻沒有動。
    兩人相對而坐，垂眸低著頭，各懷心思。
    周遭只聽得見外面淅淅瀝瀝的雨點(diǎn)聲，還有蠟燭燃燒的噼啪聲，屋子里安靜得沈容和幾乎要闔眸睡過去，秦觀沉悅的聲音倏然響起：“若是累了，你就去歇息吧。”
    睡意登時全無，沈容和抬頭看向秦觀，他一手支著額角，一手翻動著不知從哪里找出來的書，臉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緒。
    若不是方才的確聽到他的聲音，沈容和幾乎要以為，那句話不過是自己的幻覺。
    見他僵持著沒有動作，這次秦觀抬眸凝著他，重復(fù)道：“你若是實(shí)在撐不住，就去休息。”
    沈容和蹙了蹙眉：“你……”
    不等他說完，秦觀斜勾起唇角，無謂的笑道：“我還有幾本書未看完，恐怕看完就已經(jīng)天亮了。”
    說完又補(bǔ)了句：“你不必?fù)?dān)心我。”
    鬼才擔(dān)心你！沈容和在心里冷哼一聲，表面上卻是神色不變，淡然道：“我也不累，秦大人你盡管去歇息。”
    修長的手指正要翻頁，聽見他的話動作一頓，就這么僵滯在半空中，秦觀凝眸瞧著他，嘆息一般說道：“你這性子怎的如此……”
    他說到一半就打住了，沒有再說下去。
    沈容和揚(yáng)眉道：“我性子如何？”語氣頗有些不滿。
    “沒什么。”秦觀低笑一聲，無奈地?fù)u搖頭：“你若準(zhǔn)備伴我看整宿的書，就讓你那小書童去床上睡覺。”
    狐疑地看了他好幾眼，沈容和猶豫了半晌，才走到門口拍拍眉兒的肩膀：“眉兒。”
    “公子？”眉兒揉揉眼睛，望著眼前有些模糊的人影。
    “你去床上睡，在這里會著涼的。”
    “那公子你們……”盡管睡意朦朧，眉兒還沒有忘掉屋中有個秦觀。
    “沒事，你先去睡。”安撫的拍拍他的手，沈容和搖搖頭。
    “哦。”眉兒搖搖晃晃著腳步走到床邊，脫了鞋履就爬上床，也不管外衣還穿在身上就擁著被子繼續(xù)睡。
    沈容和好笑地?fù)u搖頭，緩步走到窗邊，望著外面不斷落下的雨怔忪出神。
    秦觀抬起眼簾看了看他，藹然一嘆：“你對我非要這樣防著？”
    “我不知你在說什么。”沈容和垂眸道。
    “……”
    沉默半晌，秦觀默然低下頭，繼續(xù)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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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不眠。
    沈容和就這么在桌邊坐了一夜，秦觀自顧自看書，似是毫無倦意。
    眼看天色就要亮了，秦觀終于合上書，凝眸瞧著對面的沈容和好一陣子，才開口道：“今日就我們先進(jìn)城看看情況，你的小書童就留在這里。”
    沈容和略一沉吟：“我正有此意。”
    “趁著天要亮了，我們先混進(jìn)城中。”看看天色，大抵是五更天了。
    沈容和點(diǎn)點(diǎn)頭，起身走到床邊叫醒眉兒。
    “公子？”眉兒正睡得迷迷糊糊，被沈容和拍醒只得起身。“怎么了？”
    “我和秦大人今日要進(jìn)城，我與這里的主人家說一聲，你就和馬夫他們一起留在這里等我們。”
    沈容和的話一說完，原本還昏昏欲睡的眉兒立即彈坐起身，驚聲叫道：“公子你不帶我去？！”
    被他突然起身撞到了額頭，沈容和退后兩步，頓了頓才繼續(xù)道：“城中現(xiàn)在很危險(xiǎn)，你去了萬一染上疫病就不好了。”
    “可是公子你們……”
    眉兒還欲說什么，就見沈容和臉色一沉，沉聲道：“聽話！”
    “公子~”眉兒眼巴巴望著他。
    沈容和全然不為所動：“就這樣決定了，你在這里等我。”
    “我不要……”
    后面的話在沈容和緊擰著眉時戛然而止。
    迫于沈容和的壓力，眉兒只得作罷。
    與別院的主人商量好后，秦觀和沈容和稍作準(zhǔn)備便準(zhǔn)備好進(jìn)城。
    眉兒眼巴巴望著兩人，憤憤咬著手帕，被沈容和無視。
    驟雨初歇，路上積留著一個又一個的水坑，沈容和與秦觀快步走過，很快就到了城門口。
    “現(xiàn)在這樣進(jìn)去，不知可否行得通。”看著守城的守衛(wèi)，沈容和別有深意看了看秦觀。
    “丟了令牌我也能進(jìn)城。”秦觀毫不在意的搖著折扇。
    “哦？”沈容和眼中滿是不信任，嘴角噙著一抹嘲弄的笑。
    “跟來就是了。”秦觀不以為意。
    “站住！”兩人還未靠近城門就被守衛(wèi)攔住。
    沈容和雙手環(huán)在胸前，似笑非笑睇著秦觀。
    秦觀微微一笑，沖著兩名守衛(wèi)躬身道：“兩位官爺，在下是在龍城做生意的，家里老丈人就住在城中，聽聞城中有疫情，我們特意趕回來看看老丈人情況。”
    沈容和眉頭一挑。
    兩名守衛(wèi)皺眉瞪著兩人，厲聲道：“現(xiàn)在誰也不能進(jìn)出城門，否則招惹了麻煩我可擔(dān)當(dāng)不起那個責(zé)任！”
    沈容和眉頭挑得更高，斜睨著秦觀，就等著看他接下來要怎么辦。
    秦觀嘴角的弧度越明顯，沉聲道：“兩位官爺，我和我娘子一路遠(yuǎn)行，好不容易才趕到這里，麻煩兩位行個方便。”
    娘子？沈容和抱著的雙臂慢慢松開，狐疑地環(huán)顧四周。
    連那兩位守衛(wèi)也是一臉莫名看看兩人，再看看周圍，疑惑地問道：“胡說八道，這里不就你們兩人。”
    秦觀側(cè)首，對著沈容和輕笑一聲。
    心中突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沈容和被他看得渾身的雞皮疙瘩唰地冒了出來。
    果不其然，下一瞬，沈容和就聽到秦觀對著兩名守衛(wèi)說：“他就是我家娘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