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風(fēng)搖樹擺
黎花并沒有把體育課的插曲放在心上。
她想,反正許晨光已經(jīng)被所有文化課的老師討厭,再被體育老師討厭,對她也不會有什么影響。
而且,黎花不止一次聽到過許晨光以被各科老師罵當(dāng)作談資,在她的新朋友面前沾沾自喜,估計這次也是這樣,不僅不在乎,反而覺得驕傲。
這件事很快被她忽略。
還一個原因是,那一天,對于黎花來說,有另一件重要的事,占據(jù)了她的思緒。
早春鶯舞蝶飛,白晝在不知不覺中變長,六點(diǎn)放學(xué)天還亮著。
一起回家的路上,她能看清喬亦陽與她錯開目光的刻意。
認(rèn)識他幾年,還是第一次看他那么古怪。
他陪她在公交站臺等車。
喬亦陽家在學(xué)校附近,走路就能到,一開始別人見他陪黎花等車,還攛哄鳥亂起哄,到后來,全都見怪不怪。
公交車進(jìn)站,喬亦陽瞇著眼睛看車頭數(shù)字。
不是黎花坐的596路,但她要坐的車應(yīng)該也快來了。
倆人一聲不吭站這么半天,喬亦陽就不信,黎花一點(diǎn)沒發(fā)現(xiàn)他今天不對勁。
但被愛的有恃無恐。
他喜歡的,慣著唄,還能怎么樣。
就算是他傲得要命的喬亦陽,也得認(rèn)慫。
一山更比一山高,這姑娘心氣兒能跟太陽肩并肩。
穿著白校服的少年,站在四月開得正盛的粉紅色櫻花下面,在他身后是剛吐嫩綠新芽的垂楊柳。
他一手抄兜,一手勒著垮在單肩的黑色書包帶,看著陸續(xù)駛?cè)氲能囕v,憋半天,在烏黑的車尾氣里憋出一句:“你身體舒服點(diǎn)了么?”
說真的,他眼神過于閃躲,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跟公交車對話。
這要平時,黎花肯定得損他,但今天她隱約感覺到什么,非常大氣地給了他臺階下,應(yīng)聲說“嗯”。
“那個……”喬亦陽吞吞吐吐,春風(fēng)拂過,吹落幾瓣櫻花,垂落在他臉上,他抬起胳膊,指尖拈花,才算有正當(dāng)?shù)拇C(jī)會,頓了頓說,“我有一朋友,喜歡一女生,他同學(xué)跟你性格挺像的,他讓我?guī)兔Υ蚵牐趺幢戆祝唤邮艿膸茁蚀螅俊?br/>
“跟我像?”黎花指著自己的鼻子,心里的小鹿都被他逗笑了。
嘖,這可是學(xué)霸校草,老師眼里的香餑餑,學(xué)弟學(xué)妹眼里的神啊。
居然還用這么老土的方式表白。
不過,土得很可愛。
偏偏喬亦陽還特認(rèn)真地點(diǎn)頭。
黎花心花怒放,心跳不自覺加快,咬了咬下唇,逼自己不要笑得太過分。
“那直接說唄。”黎花配合他演戲,問,“那女生喜歡你朋友么?”
“應(yīng)該喜歡吧。”喬亦陽蹭了蹭鼻尖,“但也不確定,那女生人緣好,跟誰關(guān)系都挺好的。”
放狗屁。
黎花恨鐵不成鋼,在心里一通亂罵。
眉毛下面?zhèn)z窟窿眼出氣兒使的?
我對你,能跟對其他人一樣?
榆木腦袋!
當(dāng)時596進(jìn)站,黎花翹首望了眼,跟隨人群往車停靠的位置走。
“那要是萬一人家女生沒同意。”他的手隔著校服袖子,牽住她的手腕,語速加快,“他們會不會連朋友都沒得做了?”
他抓的很松,黎花沒費(fèi)力就抽出手,轉(zhuǎn)身刷了公交卡,悠悠道:“反正我建議試試。”
公交車緩緩駛出公交站。
黎花想看喬亦陽在做什么,回頭看向剛才他們站著的位置,不經(jīng)意間撞進(jìn)了他的眼睛里。
一時間,兩人同樣慌張,第一反應(yīng)都是別開目光。
但他們太有信心,都覺得對方會先閃避,最后反而誰都沒躲。
公交車轟隆隆的啟動聲中,站在公交車站的少年,和坐在車?yán)锏纳倥疅o聲相望。
明知道現(xiàn)在回家吃個晚飯再睡個覺,第二天早上就會相見,可竟然還是不舍。
不知名的情緒在血液里破殼而出,有什么事情,即將改變。
十五六歲的年紀(jì),在那時,無限渴望瞬間變成大人。
光明正大,與你相愛。
干凈到反光的車窗沒關(guān),有風(fēng)吹過,整輛公交車?yán)锒际谴猴L(fēng)淡甜的氣息。
而這次,喬亦陽沒管垂落在他高挺鼻梁上的粉櫻。
視線里的少年越來越遠(yuǎn),化成一個白點(diǎn),直至完全消失。
喬亦陽是明媚到耀眼的喬亦陽,自他出生,眾星捧月。
因此他剛才那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和喬亦陽這三個字,簡直格格不入。
黎花倏地笑了。
喬亦陽啊喬亦陽。
你是有多喜歡我?
體育課后的一幕幕,在腦海中被自動美化。
那天傍晚的晚霞,被回憶填補(bǔ)成唯美的淡粉色。
記憶猶新,歷歷在目。
遺憾的是,那天以后,所有和高中有關(guān)的記憶,都不再有顏色。
-
一邊時不時回憶自己的高中,黎花一邊做完四中的選題。
對于這次三組做出來的新聞,阿餅看過后非常直接地表達(dá)了不滿和失望。
他原話是——
“這種及格線以下的垃圾以后干脆別做,省的浪費(fèi)時間。”
楊雅慧格外憤怒,出了會議室嘴就沒停下來過:“還要怎么做啊?他自己怎么不做?光他媽會逼逼!”
李家寧安慰她,也提醒讓她聲音小點(diǎn)。
“怕什么呀!咱又不是沒理!”楊雅慧根本沒在怕,故意沖著阿餅辦公室叫囂,“誰他媽不想做爆款新聞,但這是想做就能做的嗎?站著說話不腰疼,好像我們沒努力似的!”
她看向黎淼:“你說對吧!”
黎淼愣了下,沖雅慧略帶抱歉地抿唇微笑。
雅慧看懂她笑容里的含義,驚了,拼命在她耳邊敲警鐘,讓她不要被阿餅pua。
作為唯一一個知道阿餅這次為什么會這么生氣的人,黎淼不敢說話。
是她辜負(fù)了阿餅的期待,也連累了全組人。
臨近年關(guān),工作卻頻頻遭遇滑鐵盧,她的情緒高漲不起來。
瑣碎生活日日難過日日過,唯一開心的是,她去醫(yī)院復(fù)查,病情居然并沒有加重。
做完檢查剛好九點(diǎn),黎淼去一樓取了藥,本以為要等一會兒喬亦陽,結(jié)果一出來,正好在門口看見他。
男人高瘦頎長的身材,背脊打的很直,很難不被第一眼注意到。
不過,不是他一個人,旁邊還站了個跟他們年紀(jì)相仿的女生,當(dāng)時喬亦陽正側(cè)頭跟女生說話,沒有第一時間看見她。
黎淼站在臺階上看了一會兒,女生說完話離開,喬亦陽轉(zhuǎn)回頭,好像有感應(yīng)似的,也是第一眼看到她。
他剛開始站著沒動,后來反應(yīng)過來什么,朝她所站的位置小跑。
風(fēng)搖樹擺,吹掉他的衛(wèi)衣帽子,露出整張清雋的臉。
陽光撲灑在他臉上,冬天日光稀薄不刺激,像是在他的輪廓外面補(bǔ)了一層好看的柔光濾鏡。
跑到她面前,他氣息還是勻稱的,反手指著剛才站著的地方,解釋說:“那女生是福利院的義工,你別誤會。”
黎淼倒不至于誤會,她知道那是他朋友,只是沒想到是義工,她皺眉重復(fù):“福利院?”
看她皺眉,喬亦陽不得不承認(rèn),他有點(diǎn)慌,于是事無巨細(xì)地跟她從頭講福利院。
喬亦陽出生那年,原本喬亦陽爺爺留下來岌岌可危的生意忽然大好。全家對小喬亦陽加倍寵愛的同時,喬亦陽的父親喬遠(yuǎn)森積極回報社會,資助全國717家福利院。
這一資助,就是二十五年。
這二十五年里,喬遠(yuǎn)森成了燕城知名愛心企業(yè)家,作為他的兒子,喬亦陽耳濡目染,熱愛福利院事業(yè),常常去近處的福利院看望老人孩子,盡自己所能額外幫助他們。
講完他跟福利院的淵源,喬亦陽又開始說剛才的女生,黎淼剛聽到女生是福利院長大的孩子,就沒忍住打斷:“你說這么細(xì)干什么?”
其實(shí)這句話,她早在喬亦陽講到他爸爸資助717家福利院的時候就想說,但她以為后來會有什么反轉(zhuǎn),才忍著沒問。
但聽來聽去,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
喬亦陽說的口干舌燥,被打斷了才喝了口礦泉水:“這不跟你說詳細(xì)點(diǎn),解除誤會么。”
黎淼:“我沒誤會啊。”
喬亦陽不信:“沒誤會你干嘛一直站臺階那,不過去找我。”
“等你來找我啊。”黎淼理所當(dāng)然地說,“你不腿長嗎?”
喬亦陽:“嗯?”
黎淼笑了笑,那他的話噎他:“你還個高。”
喬亦陽:“……”
什么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昨天下了雪,今天雪化成冰,他們沿著結(jié)了冰的小路回家,一直走得很慢,喬亦陽忽然在這時靠近,牽住她的手。
從醫(yī)院出來,他一路插兜,掌心干燥溫?zé)帷?br/>
低著頭看路的黎淼看了一眼兩人緊握的手,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他剛才,是真的以為她在生氣。
她表面上仍舊不動聲色地看路,但身體已經(jīng)從與他觸碰的掌心開始,逐漸暖和起來。
愛無聲無形,卻能夠在發(fā)生的每一刻,被清晰地捕捉到。
原來他是這樣的小心翼翼地,珍視她。
她每一次的心情,每一個細(xì)微的動作,他都沒有放過,而且,他也會包容,有小脾氣的她。
黎淼吸了吸鼻子。
喬亦陽:“還是生氣?”
黎淼搖頭。
該怎樣告訴你呢。
你無意間的行為,不經(jīng)意說出來的話,就已經(jīng)足夠把我感動到融化。
“沒有。”怕他不信,黎淼壓住鼻音,隨口說,“天氣有點(diǎn)冷。”
像是為了配合她的話,冬風(fēng)打了個旋兒。
頭頂微弱的太陽,還沒此時喬亦陽的眼睛亮。
常年鍛煉身體素質(zhì)強(qiáng),黎淼都已經(jīng)穿上羽絨服了,喬亦陽也只是穿著一件連帽衛(wèi)衣。
就算她冷,他也沒有衣服可以脫下來給她穿。
又走了幾步。
喬亦陽換了一只手牽她,空出來的那只手繞過她的肩膀,抱住她。
……
很小的時候,黎淼就被打上獨(dú)立的標(biāo)簽。
獨(dú)立,意味著自己可以解決自己的所有問題,所以她的情緒總是被忽略,大人答應(yīng)過她的事,也常常被遺忘。
時間久了,連她自己,也默認(rèn)她是一個低需求,可以不被在乎的人。
就這樣活著,并沒有什么不習(xí)慣。
是喬亦陽讓她發(fā)現(xiàn),其實(shí)她的情緒和需求一直都在,只不過太久沒有人搭理,他們在她的心底,悄悄睡著了。
現(xiàn)在,他們被他的行為,輕輕喚醒,在她的心底雀躍著歡呼。
他們吶喊,終于有人愛我。
他們恍然大悟,原來,小脾氣,是會被注意到,會被包容。
他們失聲痛哭,以后沒有人愛也沒關(guān)系,只要喬亦陽愛我,我的世界,就通通愛我。
他們跑到黎淼的耳朵里,告訴黎淼,你也很愛喬亦陽。
很愛,很愛。
愛到就算全世界下雪,只要喬亦陽在身邊,哪怕被白雪掩埋,也不怕。
栽滿松柏的安靜小路上,只有樹枝輕輕搖晃的聲音。
他抱著她的背影,像是少年抱住他心愛的小面包。
毫無預(yù)兆的,從天而降一片白雪,掉在黎淼的羽絨服外化開。
她抬頭看了看天,忽說:“我想去福利院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