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5 章
其時天下南強北弱,自兩廣到江南,無不是富庶奢靡之地,就是庶民日子都過得不差。北方如不是有京城撐住門面,和南邊簡直就是兩種天地。從京城到沈陽還好,沈陽往北走了不幾日,人煙便日漸稀少,道邊土地還好,再往里看去,便可見到許多荒地,如狗啃般,這兒一點金黃,那兒一點田壟,都是這些年遷徙過來的邊民,一點點開墾出來的。只是按隨行諸人的說法,此地冬日過于寒冷,許多邊民剛遷徙過來,不識在此地耕種的訣竅,頭一兩年,往往有傾家蕩產(chǎn)了,還湊不夠過冬柴禾的,一冬天能凍死許多人,因此這一帶雖然土地肥沃,但人煙卻一直相當稀少。
果然,再往北走,越近邊境,城鎮(zhèn)之間的距離也就越長,往往走了一天,也難見多少行人,官道破損之處漸漸也多了起來,偶然有人同車隊插肩而過時,竟有泰半住了馬,同權家派出來迎接蕙娘的家人管事打招呼攀親戚。——據(jù)說白山鎮(zhèn)周圍所有人家,都沒有不識得權家管事的。
等到了白山鎮(zhèn),車隊繞著城門走了幾步,便算是繞過半邊城了,這樣小的城鎮(zhèn),多少也令隨蕙娘出京的那些‘副小姐’們大開眼界。她們中雖然有人出身窮苦,但到底還在天子腳下,又哪里見識過真正的荒涼呢?就連隨在蕙娘身邊的石英,按說也見過幾分世面的,都連連咋舌,又同蕙娘道,“據(jù)底下人說,這城里,一半人姓權,還有一半人,都在為姓權的做事,這個城,說是白山鎮(zhèn)呢,其實也就是權家鎮(zhèn)了。”
“何止是這城里,”石榴撩起簾子進來,一邊將食盒中的飯菜端到桌上,一邊隨口道,“我一路聽這府里的嬸子們說,白山鎮(zhèn)所有良田都姓的是權,只有自家人之間來回轉讓的,再沒有人肯賣給異姓人家。這些年來,不少人在山東一帶存身不住,又或是從西北逃過來的,多有熬不住做了佃農(nóng)的。從這里到長白山腳下,鴨綠江邊上,所有農(nóng)戶算來都是權家的人。至于獵戶么,也要和權家做生意。怪道咱們族里人都愿在老家過活,京城雖好,又哪有這樣的威風。”
這倒是真的,江南人煙稠密,西北朝廷控制得嚴厲,雖然也有地方豪強,但卻始終不如東北一帶地廣人稀,地方勢力乏人管束,幾乎可以說得上是割據(jù)了。雖未明說,但蕙娘也想得出來,在這方圓幾百里地,恐怕權家人說話是比皇帝都好使,就是縣令也得看他們的臉色過活。他們就是鬧騰出了天大的動靜,都不會有什么消息流傳到外頭去。
又有什么地方還比這里更適合做造.反的大本營呢?蕙娘不禁輕輕地嘆了口氣,才道,“我們初來乍到,也不知族長行事如何,族中又有什么人家,需要打點示好……你們該如何做,不用我說了吧?”
她隨身帶了四個大丫環(huán),八個小丫鬟并四個管事婆子,四個雜使婆子,都是千挑萬選的精明人物,兼又忠心耿耿。對付鸞臺會那樣大事無法指望,但在族中家事上卻是所向披靡,聞聽蕙娘此言,在場的都脆聲應了,不在場的也自然有人前去告訴。石英做主,一人發(fā)了些碎銀子,便都散開了去和祖宅中的下人、族人套近乎不提。
蕙娘此次前來,自然是歇在城中老宅——這也是權家的祖宅,多少年來屢經(jīng)翻修,雖說僻處邊境,但卻不比京城庭院差上多少,可要比縣衙還氣派得多了。族里本來派了兩個壯年漢子前來迎接,說起來都是權仲白的叔輩,到了城內(nèi),又有一房族人過來接待。石英套了幾句近乎,便問得那是族長子侄輩,十七房的太太奶奶,現(xiàn)在祖宅居住的幾房,除了宗房以外,便以他們輩分最高云云。蕙娘看她們行事,不過尋常的鄉(xiāng)鎮(zhèn)富戶做派,便也并不著意。她們到得晚,安頓下來已近日落,等吃過晚飯了,她請云媽媽來陪她說話。
云媽媽這一次過來,明面上是押送京里給族里送的一些土特產(chǎn),實際上應該是云管事派回來辦事的——因這一次甘草也隨蕙娘回來,并且一到白山鎮(zhèn)就不見了人影,蕙娘便猜甘草是負責聯(lián)系會里,至于云媽媽么,按她和云管事的關系來看,蕙娘覺得她應是回來探望權世赟家人的。畢竟雖說是假夫妻,但云媽媽總是要服侍權世赟的起居,在權世赟的所有手下里,她應當是最得他信任的一個人。
一路同行過來,蕙娘自然不會放棄和云媽媽套近乎的機會,反正這個年紀的女性,無兒無女,干的又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活計,看來權世赟也沒有碰過她的身子,她還能愛什么,執(zhí)著什么?她以銀錢開路,不過三數(shù)日工夫,便把云媽媽買得滿面是笑,不過,盡管如此,牽扯到鸞臺會,云媽媽的態(tài)度也還是相當?shù)闹斏鳎ツ飵状斡幸鉄o意的探問,都被云媽媽以他話岔開。
等現(xiàn)在人都到白山鎮(zhèn)了,蕙娘再令人塞了一個滿當當?shù)暮砂埶^來敘話時,云媽媽倒終于知趣了,一進門她就同蕙娘提起,“今日還能服侍少夫人一晚,到得明日,得回去探視我們家的家眷,為老爺帶好。少夫人身邊,不免少了熟悉老家的老人提點著。倒是勞煩少夫人暫別休息,聽聽我的嘮叨才好呢。”
蕙娘笑道,“我等媽媽這句話,不知等了有多久呢。”
云媽媽也笑了,“不是我老婆子拿喬,是族里情況,年年又都不同。這多年沒有回來,也不敢胡亂和您說起,總要親自看一看,心里有了數(shù),再和您提么。”
她便給蕙娘介紹,“從老祖宗至今,族里繁衍生息,已有數(shù)千人聚居。東北艱苦,為使族人齊心協(xié)力,能在東北立足,所有族人不論房頭,都由宗房管著。打從一落地起,到了年紀上學讀書,或是習文或是習武,或是學算賬、學醫(yī)術等等,一律量材施教,就是娶來的媳婦,如不識字的,也要上學明理,不留一個睜眼瞎,也絕對不養(yǎng)游手好閑的敗家子兒。就是家中田土再多,等到收成時也是一律由宗房統(tǒng)一發(fā)賣,回來再兌銀子——其實,縱有了銀子,沒有宗房點頭,那也是什么東西都買不著。”
“我們族里常年都做藥材生意,族人足跡,遍及全國各地,卻也和山西人一樣,家眷是不許到外地定居的。一戶人家,最多只有兩三個壯年子侄在外做事,到老了一律回來居住,無事也不隨便出門。”云媽媽話里大有深意,她同蕙娘交換了一個眼色,方才又道。“族中富庶,任何人都不必為了柴米發(fā)愁,只這數(shù)千人作何營生,那也不是自己說了算的。由老族長發(fā)話,誰人做什么事,都聽宗房的分派。最上等的出外省做事,次一等的只在東三省行走,最愚笨不可造就的,可能一輩子都不能出遠門。那些家里有人在外的房頭,便可搬到白山鎮(zhèn)居住,這樣也方便家人回來探親。余下人口,多半都還在村里聚居,這就不足為外人道了。鎮(zhèn)里居民,多半只知道我們在鄉(xiāng)下莊園也多,族里走動頻繁,但卻并不知道族中的規(guī)矩。”
這么安排,明顯是為了保住權家最大的秘密。說實話,要不是蕙娘親身走到此處,她也很難想象,竟有數(shù)千人都服從這樣的規(guī)定生活。要知道多少大族,都因為子孫離心逐漸衰弱,權家一百多年來,還能維持住這樣的局面,也堪稱是個奇跡了。
“都說會里,是以我們權家為主——”她不禁就問,“這種事,紙包不住火,只怕合族上下,心里也都有數(shù)吧?”
“這個自然多少都能猜到一些。”云媽媽若無其事地道,“從前也有些人口里沒把門的,露了話縫的,但多年管束下來,他們自然也都知道小心說話了。”
那些走漏了風聲的人會被如何處置,蕙娘也多少猜到了一點。她現(xiàn)在算是了解到權家的權力結構了:雖說是一族,但其實更像是一支家兵,衣食住行都靠著族里,從落地開始,便在族長、宗房的掌握之中。雖有私產(chǎn),但卻無法隨意處置,族人的一切都隨族里的安排。等到長大懂事以后,就算有了異心,也因為族里完備的制衡手段,很難對宗族不利。
這樣的結構,配合鸞臺會的手段,權家族人可以走遍全國行商求學,同外族嫁娶,但依舊不虞秘密外泄,始終保持著同族內(nèi)的緊密聯(lián)系。他們也沒有理由出賣自己的宗族——雖說如今這樣的安排,可說是控制嚴密,但同那些旦夕且死的百姓們相比,權家人的日子也已經(jīng)很好過了。
“方才媽媽說,這城中居住的房頭,恐怕還是有變數(shù)的——”蕙娘一邊思索,就一邊問道。“不知族中人,是更愿意住在村里呢,還是更喜歡住在鎮(zhèn)上——”
“好教少夫人得知,”云媽媽笑了,“這人多熱鬧,沒有誰是不喜歡的,族內(nèi)凡是當齡的小伙子,就沒有不盼著出外當差的,要有能在京城做事的,更是他人欣羨的對象。也因此,外出辦事的缺額,總是人人爭搶,年年在鎮(zhèn)上居住的房頭也都不大一樣。老身方才在鎮(zhèn)上走了一圈,就看到許多新住戶,想來,也是外頭折損了一些人口,村里的形勢,又發(fā)生新變化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權族內(nèi)部就有爭斗,因為族長掌握了各項大權,這爭斗終究不可能危及宗房。而這些族內(nèi)房頭,妻兒都在東北,絕無可能被帶出老家,他們就算到外地做事,也絕不可能被蕙娘收買——她也就失去了了解各房頭內(nèi)情的熱情,只是面上依舊絲毫不露,含笑聽著云媽媽絮絮叨叨地將族里三十幾房人家的大致人口都給交待了一遍。便又問她,“不知小叔的家人,是就住在鎮(zhèn)上,還是依舊住在村里呢?如若方便,我也很該過去拜望一番的。”
云媽媽面上掠過了一線陰影,她道,“我們姑娘帶著哥兒,都住在村里。”
只是一個稱呼,蕙娘心里便有數(shù)了:看來,云媽媽應是權世赟妻子的陪嫁丫頭出身。并且,權家宗房內(nèi),可能也有人正猜忌著權世赟,所以要把他的妻小就安置在眼皮子底下,以便嚴密看管。
她心里多少也都有數(shù)了,卻還是不免一問,“那,仲白他大伯、二伯,還有伯紅一家——”
“從京城回來的這一系,”云媽媽說,“三代以內(nèi)都在村里居住,尤其是在外地出生的,一般回了村里,就不能隨意出來了。”
她意味深長地望了蕙娘一眼,似乎想從她面上看出一點情緒。而蕙娘的心,也的確正直往下沉:忽然間,她了解到了良國公的為難之處。且不說權族的圖謀,是否過分瘋狂,他們對族人的控管手段,的確是已經(jīng)爐火純青,幾乎尋不到一絲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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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娘在白山鎮(zhèn)住了兩日,丫鬟們打探回來的情況,也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壓根就沒有什么有價值的信息,這鎮(zhèn)上甚至都沒有姓周的大夫,不論是權伯紅,還是良國公的兩個哥哥,在此地根本都毫無音訊,蕙娘估計這幾戶人家當時是被直接送進村里,然后就再也沒有出來了。——一想到如權季青上位,她和權仲白也許也將落得這樣的結果,她便有些后怕。雖說如今的局面,也不算是頂好,但起碼她還能為自己籌謀計劃,而不是徹底淪為被人嚴密監(jiān)視的囚犯。
等到隨行下人們都漸漸熟悉了當?shù)仫L物,一直被擱置在祖宅的這一行人,也等來了宗房的使者。蕙娘本人還沒親眼看見他,只是聽甘草回稟,來的是宗房次子權世彬。她聽了權世彬的安排,以回村中祭祖為名,將幾個下人都放在老宅,自己孤身隨甘草、權世彬等人上路,輕車簡從,直出了白山鎮(zhèn)去。
一路走來,她時常揭開車簾欣賞窗外風景,但今日安排給她的馬車,車窗卻被封死了,連車門都關得嚴嚴實實的,蕙娘只能靠耳朵去聽外頭的動靜,馬車走了大約有一個時辰,四周已是再無人聲,只聽得風聲呼嘯、水聲潮涌,馬車又走了一段方住了,甘草開了車門,扶她下來時,蕙娘先見車后是一片密林,林內(nèi)一條小道蜿蜒,也不知伸向何處,亦是極為隱蔽。一轉過身,只見眼前一條寬闊水面,自上而下奔涌而過,岸邊一個小碼頭上泊了一葉輕舟,很顯然要跨水而去——
她又有點頭暈了:難怪權家人絲毫都不擔心自己的秘密居住地外泄,原來他們家的村子,居然設在了朝鮮境內(nèi)!
鴨綠江在這一帶就是天然的界河,江對面那就是朝鮮地界,一般人無事跨過國境倒也無妨,但官面上的人,沒事是不能隨意到他國走動的。權家自己的村子在朝鮮境內(nèi),當然就保證了大秦這邊很難知道真相,就算一般佃農(nóng)意識到權家人經(jīng)常過境,但都是權家自己的佃戶,誰會口無遮攔胡亂議論,給自己惹來天大的麻煩?只要能擺平朝鮮那邊的官員,權家在那邊造船造槍可能都無人過問,甚至可以從朝鮮口岸運送物資!
只是,他們是如何封住朝鮮人的口呢?朝鮮地方小,靠著界河也有不少住戶吧,起碼管束得要比大秦嚴格……
蕙娘忽然就想起一事——朝鮮和前朝的關系,一向非常親密,他們的國名,就是前朝太祖所賜。
她的心事立刻又重了幾分,只在權世彬跟前不愿露出,只是淡然上船,也并不多話多問,上了船便自己尋了位置坐好,偶然打量一眼船篷外頭而已。如此穩(wěn)重,倒惹得權世彬面上多了一絲贊賞之色,只是他看來性子沉悶,就算看得出對蕙娘印象不錯,一路上也是一語不發(fā)。幾人默默地過了江,對面碼頭上也自然有車來接,照例那也是封了車窗的,蕙娘只覺路甚崎嶇,轉折也多。走了許久,又下車在一處屋宇中休息打尖,此處卻已到一座山腳下,由山腳再徒步上山走了半個時辰,方才轉入了一條小徑,進了山坳之中。又行了數(shù)十步,蕙娘眼前便是一亮——原來她們走了半日,是從后山插.進了這山谷之中,如今還要從貼著山壁的一條小道往下,才算是真正進入谷中。這山谷倒是十分闊大,她尚未能將全貌收入眼中,但只是這么一望出去,她也是驚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自己還是把權族想得太簡單了一點,不說他們的圖謀,只說這一片基業(yè),那可是絕不容人小視!
作者有話要說:任何一個組織存在了一百多年,肯定都有自己的過人之處啊……蕙娘想要主宰自己的命運,真是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