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5 章
縱使此時的京城,不知還有幾番暗流正在涌動,但京城的太陽,每日里自然也都會照常升起。這一日似乎和平時也無甚不同,立雪院兩位主人早上起來,權(quán)仲白照例收到了許多出診邀約,其中就有來自鄭家的帖子:據(jù)說,是他們家姑奶奶,桂家的二少奶奶動了胎氣,這會也不敢輕易搬動,請權(quán)仲白過去給她扶脈。這帖子又順帶著和權(quán)仲白敘了敘舊,并以故人的身份,力邀蕙娘也一道跟著過去,說是桂含春借岳家寶地做東,欲請兩夫妻在鄭家用個便飯。
算不上太得體的借口,但也不是說不過去,外地人家,遇事可能有自己的規(guī)矩,尤其是請個年輕男大夫來看產(chǎn)科,希望有其妻子在一邊陪伴,也很說得過去。權(quán)仲白那個性子,自然是拔腳就要過去,蕙娘‘無可奈何’,只好派人向歇芳院打了一聲招呼,自己速速穿戴起來,便同權(quán)仲白一道,又再往鄭家過去了。
鄭家正辦喜事,雖說正壽日過了,一干尊貴外客不再叨擾,但自家族人、并遠(yuǎn)親近鄰,卻是要連吃幾天喜酒的。府內(nèi)處處熱鬧,震天的鞭炮聲、嬉笑聲、戲樂聲,隔著幾重院子,都還能隱隱飄到蕙娘的轎子里。她一面聽著這個,一面在心底暗暗地計算著腳步:在車馬院里換了小轎子,由小廝們抬著進(jìn)了二門,在二門里再換了婆子,走到如今,已是深入內(nèi)院了。一般回來省親的嬌客,因有姑爺在,都是住在客院里的。看來,這位桂二少奶奶,在父母心中還是頗有地位,在夫家又很得寵,也算是位有福之人了。
要和桂家做生意,她自然事先派出人去,收集桂家的種種資料。尤其是桂含春的生平、個性,更是早有打聽。因此,當(dāng)轎子在一座小院跟前停下,幾位侍女將她自轎中扶出時,蕙娘一眼便看見了門前和權(quán)仲白握手言歡的疤面青年。
他比權(quán)仲白年輕幾歲,但因權(quán)某人善于養(yǎng)生,又常年居住在京城富貴錦繡堆中的緣故,兩人看來竟是年紀(jì)相當(dāng),桂含春還更顯年紀(jì)。這些年的邊境戰(zhàn)事,使他的氣質(zhì)同京城中的禁衛(wèi)軍,又有極大區(qū)別,雖身著光鮮衣物,但眉宇間似乎自帶了邊疆煙塵,尤其是面上淡紅色一塊傷疤,更顯鐵血?dú)庀ⅰ_@種人雖然第一眼不能討人喜歡,但卻通常都很能令人放心。蕙娘只看了他一眼,便在心底松了口氣:這種時候,最怕見到的就是趾高氣昂、自鳴得意的衙內(nèi)人物。那樣的人雖然好對付,可卻根本無法當(dāng)機(jī)立斷,快刀斬亂麻地在重重局勢中作出決定,在如今京城的□勢之下,同這種人謀事,只是徒費(fèi)唇舌……
她在打量桂含春,桂含春何嘗不在打量著她?兩人目光盤旋在對方身上,也不過只是片刻,便都對彼此含笑點頭,就算是打過了招呼。蕙娘便進(jìn)里屋去見桂二少奶奶――因?qū)さ哪莻€借口,她正半躺在床上,倒不必下床出來迎接客人了。
“真是勞動權(quán)世兄了,”她眉眼含笑,溫溫和和地同蕙娘道,“昨兒勞累了一天,今兒還真有些不大舒服。正好就借著此事,我也躲躲懶,不到母親跟前去,不然,又要應(yīng)酬上一天光景。有些多少年沒見的老親友,也要上來問西北的事,這不仔細(xì)說說,還容易得罪了人……”
蕙娘亦抿唇笑道,“弟妹客氣啦,我昨兒大晚上的打發(fā)人給你送信,你不都沒說什么嗎?”
她一面說,一面打量四周環(huán)境。鄭氏也明白她的意思,因道,“不必?fù)?dān)心,我這一次過來,人多。娘家就給打發(fā)了幾個雜使婆子,這也是我從前在娘家住的老院子了。一會咱們到西里間去,門一關(guān),再清靜不過,聲音稍微小一點兒,別人也聽不見什么。”
她雖顯得很有把握,但蕙娘看到那高高的頂棚,心里還是有些顧慮。她也并不多說,只同鄭氏天南海北地扯些閑篇,因又談到現(xiàn)在廣州大放異彩的桂含沁一家。鄭氏道,“他們在廣州那是樂不思蜀,說是那里民風(fēng)自由,要比西安城自在得多,和京城就更別提了。現(xiàn)在含沁接了些族人過去,還有幾個弟妹的親戚,也都在廣州營生。據(jù)說那里的生意,確實好做。”
會接族人過去,泰半都是在當(dāng)?shù)匾延幸欢ǖ膭萘Γ枰约胰藖韼鸵r了。蕙娘點頭道,“我聽說楊家也有指揮么,似乎就是楊少奶奶同族的弟兄,這回也立下戰(zhàn)功了――到底人丁旺,他們這一族現(xiàn)在除了文官,居然還出武將了。”
文武藩籬,高不可攀,鄭家、焦家都算是文官譜系里的,世代必須靠科舉出身,否則再大的富貴,也不過是過眼云煙而已。鄭氏也道,“是,我們也都說,那是極難得的人才了。別看現(xiàn)在才是個千戶,可年紀(jì)還不算太大呢,將來再進(jìn)一步,在千戶位置上退休,也是大有可能的事。”
不免又和蕙娘嗟嘆了一番京中各大戶人家的起落,正說著,桂含春同權(quán)仲白聯(lián)袂進(jìn)來,桂含春便含笑沖妻子道,“說什么呢,這么動情,連眉頭都皺起來了。”
鐵漢柔情,他雖然一身武將氣質(zhì),但對妻子說話的語氣倒很柔和。內(nèi)外之別,立刻就看出來了,不比權(quán)仲白,對外人說話是一番討人厭,對內(nèi)人說話,是另一番討人厭……鄭氏忙亦笑道,“沒有動情,就是白說些別人家的事。”
桂含春和權(quán)仲白對視了一眼,兩人的表情,似乎都在說:婦道人家,就是這么三姑六婆……自然,這兩個聰明人,也是不會將這話給說出口的。權(quán)仲白便請鄭氏起身,道,“聽說弟妹小產(chǎn)過幾次,可否和我仔細(xì)說說歷次癥狀……”
他這里正開口呢,那邊桂含春已經(jīng)沖蕙娘使了個眼色,從容道,“他們談他們的,嫂子,里間請。”
說著,便親自將通向里間臥室的簾子高高挑起,如此,權(quán)仲白等人在外間問診,兩人在里間商議,彼此一眼可以望見對方,但說話聲稍低一點,便不至于互相聽聞,這番安排,可說是比較妥當(dāng)了。
從細(xì)節(jié)處見工夫,這位桂少將軍,顯然不是只懂得打仗的武夫,也算是粗中有細(xì)了。蕙娘心里,對他多一份信任,進(jìn)了里屋入座之后,她也為自己的魯莽道歉,“著實是事出有因,才這么著急上火。也就是要趕在這幾天內(nèi),把事情安排出個結(jié)果來,不然,一旦局勢變化,則雙方都有事要忙,這段善緣,也許就結(jié)不成了。”
桂含春雙眸精光一閃,沉吟了片刻,才道,“剛才子殷兄和我一路進(jìn)來,也說了這么一番話。貴伉儷深居朝政中心,消息靈通,不說我們窮鄉(xiāng)僻壤的桂家無法相比,恐怕就是我岳家都要瞠目其后。能使得您和子殷兄都這么看重的消息,想來,也不是什么小事了?”
蕙娘左右張望了一番,低聲道,“就因為事情不小,所以才更要慎重。這件事,誰也不知會鬧得多大,也許會引發(fā)另一番朝堂風(fēng)云,那也難說。”
桂含春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居然也不再問,蕙娘心底,吃得更準(zhǔn)了――識看眼色、深知進(jìn)退,桂家這位宗子起碼從第一印象來說,同喬家、焦梅甚至是焦老太爺給焦家的評語一樣,雖然僻處偏遠(yuǎn),但家風(fēng)嚴(yán)正,決不吃里扒外、出爾反爾,還是很靠譜,很是值得來往的。
兩人初次見面,肯定要互相試探、熟悉一番,也摸摸對方的底細(xì)。桂含春一時并不著急于切入正題,而是彎彎繞繞,和蕙娘敘了敘舊。“昔年西北戰(zhàn)事吃緊,朝廷軍糧調(diào)動艱難。我們的糧草官到京城要糧,就多虧了貴祖父熱情招待,一力為之奔走、斡旋。雖然雙方未謀一面,但實在還是有交情在的,家父一直很感念老爺子的恩情,這一次我過來京城,還特地叮囑我給老爺子預(yù)備了些土產(chǎn)――都不是什么貴重物事,請少夫人不要見笑。”
蕙娘客氣了一番,自也絞盡腦汁,從焦家這面和桂家扯了一點聯(lián)系出來――這豪門世族,辦事總是要講究一個關(guān)系,扯得上關(guān)系,那就好說話了。桂含春要和她談宜春號的關(guān)系,那是焦家一脈相承的產(chǎn)業(yè),所以他只能從焦家來扯,不然,倒是可以直接把權(quán)仲白幾次去西北時的交情拈出來用了。
兩人談了一會,彼此稍微熟絡(luò)一些了。桂含春便先斟酌著道,“此次和嫂子會面,實在是家父有幾個顧慮,不是喬家人能弄明白的,甚至連貴府管事,都懵然無知。因此不得不跑上這一回,也是打擾嫂子了。”
快人快語,投合蕙娘性子,她欣然道,“這也是自然,我也有些具體細(xì)節(jié),想和少將軍商量,少將軍請先問吧。”
“第一個疑問,也是最大的問題……宜春號這只金雞母,將來盈利,只有越來越大的道理。”桂含春說起話來,安靜、柔和中,似乎總是透了一種新鮮的爽快,好似大夏天里的一根黃瓜,散發(fā)著很怡人的清爽。甚至就連討論規(guī)模如此巨大的交易,他都顯得很從容。“這么大的生意,自然會招來處處覬覦,雖然現(xiàn)在還有老閣老余威護(hù)身,但……財帛動人心啊,家父意思,桂家在西北、東南雖然還有些薄面,但畢竟不比京城世家,對付一般的宵小可以,可要有些更高一層的巨鱷,那就不是桂家所能應(yīng)付的了……”
又想占便宜,又不想承擔(dān)風(fēng)險,這也是人人難免的心態(tài),桂家把話說得這么直白,倒也算是忠厚老實了,起碼還是把對地方上中低層官吏的活計給包去了。蕙娘問道,“更高,高到那一層?親民父母官、一地州官、封疆大吏、閣中宰相――”
她注視著桂含春,一層一層地說,“還是皇親國戚呢?”
說到前頭幾重,桂含春的神色都很平靜,這最后四個字,卻令他眉頭一跳。蕙娘心里有數(shù)了,她反而露出欣賞之色,微笑道,“好,桂老帥思慮深遠(yuǎn),可見是真有興趣入股宜春。的確,貴府地位超然,不說封疆大吏,文武殊途,就是閣老們也不能對軍事隨意開口,真正有資格力壓貴府的,全國也就只有那么幾戶占了軍權(quán),又偏偏還身為外戚,和皇家?guī)Я擞H的人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銀錢雖然是好東西,可也不必為了它攬上這樣的麻煩,如此擔(dān)憂,也是入情入理……我可以對少帥保證,等股份稀釋完畢以后,這幾戶人家,是絕不敢把手插到宜春里來的。”
“少帥這稱呼,我不敢當(dāng)。”桂含春靜若止水,“嫂子這句話,口氣有點大了,含春愿聞其詳。”
“這就容我賣個關(guān)子了,稍后自會向少將軍說明的。”蕙娘對桂含春做了個手勢,“還請少將軍再問。”
“好,”桂含春干脆地道,“這第二個顧慮,便是以宜春股份的昂貴,我們桂家即使只占一成股份,亦要付出一筆天文數(shù)字一般的現(xiàn)銀。這筆錢,桂家也許不是拿不出來,但卻勢必要抽空所有銀兩儲備。可若不出錢占據(jù)干股,父親又覺無功不受祿,拿不了這份錢。雖說前頭幾位管事,也給了一些解決的辦法,但都感到不夠妥當(dāng),父親意思,桂家有一批舊銀,大約三百余萬,是本朝初年得到的銀子,上頭是沒有官印的。宜春按說不收這種銀子――”
沒有官印,是否真是本朝初年得到的,恐怕還真不好說呢。桂家這是明目張膽,立刻就要來洗黑錢啦……蕙娘瞳仁一縮,唇角逸出一線微笑,她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下來,“如傳言一樣,宜春在山西本鋪有座銀山,只要成色十足,再熔煉三百萬兩進(jìn)去,又有何不可?”
桂含春瞅了她一眼,輕啜了一口茶,他的肩膀放松了一點,語氣就更為柔和了。“嫂子果然是爽快人。”
他又說了幾個問題,那就都是很具體瑣碎的顧慮了,有些牽扯到政治上的進(jìn)退,比如說王家和焦家的關(guān)系,盛源號和王家的關(guān)系等等,倒也只有蕙娘能隨口回答上來。其余幾個高層,都沒有這個身份。自然,他也都得到了令人滿意的答復(fù),很快,他就對蕙娘舉了舉茶杯,示意自己的問題,已經(jīng)問完了。
時間寶貴,蕙娘也絲毫沒有浪費(fèi),她一頓杯子,微笑著道,“方才少將軍問我,如何防止皇家外戚、各地藩王對宜春出手……”
便簡明扼要地將皇上欲要入股監(jiān)管所有規(guī)模超過一定程度的大商戶這一事給說了出來,“這事已有風(fēng)聲流出,我也就不諱言了,宜春就是皇家入股的第一戶商家。”
這消息實在是太刺激了,桂含春如此城府,亦一下站起身來,難掩震動,“這么說,我們桂家入股銀兩――”
“少將軍心急了,”蕙娘笑道,“您入股多少銀兩,是干股還是濕股,還不是憑著我們一張嘴在說?這件事操辦得急,那就是想在皇家入股前給辦下來,不然,以后怕真沒有人敢入股宜春了……”
桂含春疑惑稍解,眉宇間卻仍是顧慮重重,蕙娘并不多做安撫,而是又再給他添擔(dān)子,“明人不說暗話,為什么那些皇親國戚,不敢打宜春的主意?因為對宜春想法最大的,另有其人。皇上是很想一口把宜春給吃掉的,只是他沒有這么大的口。少將軍,丑話說在前頭,您要留心注意了:入股宜春,很可能會招惹皇上的不快。雖說以我們分析,皇上并不會因此遷怒桂家,但任何事都有例外,其中的風(fēng)險,您得自個兒掂量好了再說。”
見桂含春眉頭緊皺,她又緩緩道,“這件事,必須趕在皇家入股前辦,要安撫皇上,卻只能在這兩天上書。雖說不合情理,但我也只能給您一盞茶的時間考慮,是入局還是出局,就在您一言之間了。如若桂家不答應(yīng),我們就得和別的人選接觸,時間寶貴啊――請少將軍明察。”
一盞茶工夫,如此重大的決定……
即使是爽快如桂含春,也不禁眉眼端凝,半晌都沒有說話,很顯然,他正緊張地思考著個中利弊。蕙娘也并不催促,只悠然望著手中懷表,口中無聲地計時,一盞茶工夫剛過,她便道,“少將軍,意下如何?”
桂含春猛地一咬牙,輕輕一擊桌面,居然也就如響斯應(yīng),給出了答復(fù),“正經(jīng)生意,為什么做不得?君臣自有分野,桂家也不是皇上的奴才。這個股,我們桂家入定了!”
作者有話要說:啊呀,一遍遍地刷新終于更上了……累死了,
小桂也是個能辦大事的人啊哈哈哈,宜春的問題終于解決一半了。
9點-9點半來看雙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