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權(quán)仲白一進(jìn)甲一號,就聽見琴聲。
清蕙以琴聞名,她的嫁妝里,權(quán)仲白唯一賞鑒過的也就是那些古琴,其中焦尾名琴一張,是她所格外喜愛的,兩年來從立雪院帶到了沖粹園,又從沖粹園帶回立雪院,可他忙,她也忙,兩年下來,他不知她彈過幾次,即使有,他也沒這個耳福,趕不上巧兒。沒想到今日才回沖粹園,還沒安頓下來呢,清蕙倒是大發(fā)雅興,奏起了她的焦尾琴。
難得回來,他忙了有小半日,這會晚飯時辰早已過去,歪哥居住的東廂房燈火已熄,琴聲隱約渺茫,似乎不是從屋內(nèi)傳來,他循著這幽咽委婉、斷斷續(xù)續(xù)的琴聲,從偏門出了院子,又再徐行百丈,便見得綠松立在亭前,正慢慢地彎□去,為輕便的瓷香爐內(nèi)添一把散香。
這把散香添得很有道理,月夜水邊,蓮子滿花草且多,沒有驅(qū)蟲香料,人根本都站不住腳。哪能和清蕙一樣,在亭中盤坐,時而撥動琴弦,奏一小段樂音,時而又站起身來,負(fù)手欄邊,眺望月色,何等自在風(fēng)流。從遠(yuǎn)處望去,那一襲天水碧衣裙隨夜風(fēng)翻飛,幾乎和水天月色融為一體,盈盈曳曳,只是背影,都大有仙氣。
過門這么久,權(quán)仲白也不是沒見過她精心打扮的樣子,她生得本來就美,如今又正當(dāng)年,大年下著盛裝時,更是容光照人,風(fēng)姿蓋過同儕無疑,可這許多種蕙娘,明艷的、凌厲的、霸道的、矜持的、清貴的,卻全及不上這么一個背影令他心動,這琴聲、這月色,就像是一泓清溪,輾轉(zhuǎn)地流過來,水流落在石上的一聲輕響,在他心湖里,都激起了好一陣漣漪。
“你……”他才開口,又覺得在這飄蕩了琴聲的靜謐中,他的聲音是何等魯莽,這渾然天成的一段意境竟為他驚得破了。原本衣袂翻飛飄飄欲仙的姑娘回過頭來,又變作了他的妻子。
可她的眼神畢竟已不同了,在這幽雅的琴聲之中,清蕙似乎也比從前要坦誠了一點,她光潔的皮膚上,不再濃墨重彩地堆疊著她的矜持、精明和警戒,權(quán)仲白忽然意識到她今年才堪堪二十歲,對這個世界來說,她還很年輕,甚至還有那么一點點青澀。
“人家才彈一小會兒。”就連她的語調(diào)都不同了。焦清蕙一向是很善于矯飾自己的,她也很喜歡扭曲自己的意思,分明是喜歡,她要藏在埋怨里說,分明有了怒火,可面上卻還總強裝無事。她的語氣和真實情緒,幾乎總是反著來,但此時此刻,那一點點帶了嬌嗔的無奈,卻顯得這樣真實。“你就又要來擾我。”
權(quán)仲白真有些歉然,“是我唐突了。”
他想要返身回去,清蕙已經(jīng)回過身來。“算啦,來都來了……坐吧。”
有了聽眾,她的態(tài)度好似也慎重了一些,一曲如泣如訴、纏綿幽咽的琴曲,便自其指尖曼妙地流瀉出來,以權(quán)仲白聽來,此曲韻淡調(diào)疏,她撫得雖動情,卻并不過分激昂,仿似一人有所疑問,便問于山水,大得自然真趣――同他心里焦清蕙激烈性格,竟是大相徑庭。
月色斜斜地灑在她裙角邊,風(fēng)吹云動,它慢慢地又一點點爬上了焦清蕙的臉頰,權(quán)仲白望得竟失了神,他忽然間發(fā)覺原來她竟有如此一面,這已不僅僅是雅俗之分,琴為心聲,沒有淡泊的心,奏不出如此淡泊的曲子。他不但不明白她為何總隱藏著這一面不讓人發(fā)覺,甚至吝惜與他分享,而總是固執(zhí)地堅持著他們之間的分別,也不明白又是什么改變了她,令她突如其來心潮翻涌,竟要以琴聲遣懷,發(fā)出這幽怨而悠遠(yuǎn)的低吟。
琴聲住了,綠松已不知退到了何處,在這一片孤寂的濃黑中,紅塵不過幾盞燈火,權(quán)仲白回眸展望來路,一時不禁感慨萬千,他低聲道,“怎么會忽然這么不安,我不來,連一首曲子都彈不住?”
“心里事多了,靜不下來,怎么彈都找不到感覺。”清蕙的語氣也很平淡。“這一陣子,事情太多,心亂得很,回到?jīng)_粹園來,也是有必要整理一下思緒,調(diào)整調(diào)整以后的思路了。”
他們兩人說話,似乎永遠(yuǎn)都在打一場戰(zhàn)爭,你來我往互唱反調(diào),已是家常便飯,彼此甚至都能從中汲取些樂趣。可對抗久了,人總也是會累的。權(quán)仲白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此時他情不自禁,泛出微笑。“是為票號的事煩心?”
“不是……”蕙娘在琴上撥出了一段俏皮的高音,可臉色卻是沉的。“那些事沒什么好煩的……我倒是奇怪,你不問問我為什么要回沖粹園來?”
“我是有點好奇。”權(quán)仲白坦承,“可你不愿意說,我問了有什么用,你要愿意說――”
要愿意說,不問自然也會說。用不著他說完,清蕙已經(jīng)微微一笑,她有點傷感,“唉,我早就奇怪,年前那次,你拿和離嚇唬我,似乎只是想讓我在你去辦事的那段日子安分一點,不要再痛打落水狗,踩著大嫂不放。這么大的陣仗,這么小的目的,好像很不配襯。原來在你心里,那一次已經(jīng)算是打定主意啦,雖然口中不說,可行為舉止,處處都要比從前保留了不少,在你心里,你是已經(jīng)和我大道朝天,各走一邊了。”
自從歪哥出世,兩人已有一年時間未曾親近,唯獨就是他潛身焦家,在清蕙真情流露時,曾有短暫的唇舌之交。權(quán)仲白苦笑道,“不是那樣的……分手是樁大事,怎么都要兩人決議了才好。只是……”
只是如何,他卻也說不上來,搜索枯腸,也搜索不出成形詞句,只好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只是這種事,從前和你幾乎算得是完全不熟悉時,你若很情愿,也不是不能做。可現(xiàn)在,我們兩個間變作這樣,卻又覺得不好再攪動得更復(fù)雜了。”
清蕙的手指,輕輕在琴弦上滑動著,令琴弦微微顫動,可卻發(fā)不出聲音,她低低地嘆了口氣,“我為什么煩心,你這不是全明白了嗎……”
權(quán)仲白的心弦,顫動得要比琴弦更厲害,他感到一種純粹的痛苦,使他想要碰觸清蕙,可這接觸的沖動、緊擁的沖動,又沖不破理智的藩籬,他輕聲說,“若果你覺得一個兒子還不夠……”
“一個兒子,當(dāng)然不夠,少說還要再生一個,”清蕙似乎并未受傷,她往常總像是一只敏感的刺猬,只有極為心甜意洽時,才偶然露出粉色的小肚腩,但凡有一點不快,就著急著慌地豎起背上的長刺,可今晚她顯得這樣從容,這樣坦率。“我應(yīng)承了祖父,萬一喬哥有事,你我次子將改為焦姓,繼承焦家的香火。這件事是經(jīng)過長輩們的,你應(yīng)該也知情吧?”
權(quán)仲白微微一怔,這才想起權(quán)夫人似乎和他提過幾句,不過這種形式上的事,他并不太放在心上。
“可若是只想要一個兒子,那也沒什么好煩的。”清蕙注視著他,眼神幽然,“告訴我,你為什么把歸憩林的桃花給挖走了。”
“這不是很自然的事嗎。”權(quán)仲白想也不想,便道,“你以后肯定要回沖粹園來的,難道就為了這林子,每年春天都回城里去?貞珠人都去了,別說種桃花還是種梨花,就是種喇叭花她也無知無覺――”
清蕙神色一暗,失望之情,不言自明。權(quán)仲白忽然發(fā)覺她問的其實并不是這么一個問題,或者說,她期盼的并不是這一種答案。
“你這個人,一向是只喜歡做,不喜歡說。”清蕙站起身來,徐徐地繞到他跟前,使他忽然有點想逃。可他又哪里能逃得了這萬丈的情絲?他分明已被緊縛,只能由著清蕙慢慢向他靠攏,將他縛得動也動不得。“可有時候,一句說話,抵過千金……”
沒等他說話,蕙娘又有點黯然,“你年紀(jì)大,眼睛毒,對我你心里明白,你都用不著問……而你呢,你明知我想問什么,為什么不說?”
想問什么,問的無非是那么一句話:做了這么多,到底是因為你人好,還是因為你心里,終究還是有我一席之地。
而恰恰就是這么一句話,是權(quán)仲白所不愿回答的,他不知自己究竟在堅守什么,為什么不能直面自己的浮念綺思,他心里難道就真沒有焦清蕙的位置。他所求的,只是為她將危險排除干凈,同她的恩怨交割分明,而后再同她分道揚鑣,去追逐自己散發(fā)扁舟、浪跡江湖的理想嗎?他怨她過分強橫,其實平心而論,他是否也從一開始,就將她給推到了很遠(yuǎn)的位置上,從未給過她一點機會呢?
“我……”他艱難地說。“阿蕙,我還是那個意思,道不同,不相為謀。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讓我同你斗爭,令你遵循我的大道,然而我一旦同你相爭,其實便已經(jīng)失去了我的大道。你走的那條路,稍微一經(jīng)勉強,就有身死名裂的危險。我更無權(quán)將你逼走,令你拋下祖父幼弟……”
“你不問我為什么回沖粹園來。”清蕙柔軟地說,她豎起一根指頭擱在權(quán)仲白唇前,“我很失望。其實人都是會變的,從前我和你道不能相容,如今卻又有了變化。宜春號既然為人覬覦至如此地步,甚至關(guān)系到了那樣一個神通廣大的組織來謀害我的性命,難道我會執(zhí)迷不悟,為了少許浮財,一定要以你我二人之力,和他們斗到底嗎?回沖粹園,固然有姜太公釣魚之意,可更重要的,我還是想要理一理自己的思路。這個國公位,水有點太深了,爹既然能和他們說上話,足見兩方存在一定的聯(lián)系。而對于他們來說,你壞了他們的事,我身懷他們覬覦的權(quán)力,待我們繼位國公之后,該怎么和他們相處?權(quán)仲白,你一直沒有想明白,我不是非得要國公位不可,我所追求的,乃是絕對的安全與絕對的自由……若你能帶給我這一點,其實我們的大道,又何嘗不是不能融合的呢?”
這一番話,毫無矯飾,甚至揭穿了她針對何蓮娘進(jìn)門的反應(yīng)――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焦清蕙是決不會作出陷害妯娌給她使絆子的蠢事的,她甚至不會摻和進(jìn)這樣低級的爭斗里。長輩們想看何蓮娘的表現(xiàn),她就拱手讓出舞臺,只是若何蓮娘不比她好,想她回去,卻也沒有那么簡單了……可權(quán)仲白懶得去想這個,他的指尖都要微微發(fā)顫:自從他在自雨堂拒婚以來――
不,自從達(dá)貞珠撒手西歸之后,在他孤寂的世界里,似乎首次出現(xiàn)了一點微光,好似在這黑暗而凄苦的沖粹園中,究竟也有一座甲一號漸漸地亮起了燈火一樣……這世上誰人不渴望有人陪伴?尤其對他來說,即使只是一句曖昧的承諾,尚未有任何肯定應(yīng)許,只是這么一點不再孤單的可能,都令他――
“絕對的安全、絕對的自由。”他勉力維持著冷靜,“其實也就意味著絕對的權(quán)力,你是想,我們獨立出去,另立一府。我設(shè)法謀求一個爵位,傳承到歪哥身上?”
“這又有何不可。”清蕙說,“當(dāng)然,這仍是比國公位要危險得多了,可現(xiàn)在對我來說,那個國公位卻比什么都更危險。一條路走不通,當(dāng)然要換另一條路走,你以為我是明知懸崖也要往下跳的人嗎?”
正是因為事關(guān)重大,權(quán)仲白才更謹(jǐn)慎,他壓低了聲音,慢慢地說,“你知不知道,一旦你有此安排,長輩們會比痛恨我更痛恨你,他們?nèi)⒛氵M(jìn)門,就是為了節(jié)制我、約束我,為了將我牢牢地套上籠嘴。萬一獨立失敗,此事不成,你在權(quán)家的地位,會比任何人都要尷尬……想要再得他們的青眼,那就難了。”
“第一,我沒有說我已經(jīng)同意另立一府的想法。”清蕙又有點‘俗’起來,“第二,你難道不認(rèn)識我焦清蕙?如果我不執(zhí)著于國公位……他們喜歡不喜歡我,關(guān)我什么事?權(quán)仲白,你難道以為我會在乎別人對我的看法?”
她又有點看不起他、嫌他愚笨的調(diào)調(diào)了。“你這個人,怎么一點都不懂得帶眼識人!”
權(quán)仲白真是笑到眼淚都出來了,他自然而然,輕輕地?fù)н^清蕙的肩膀,“好,算我不好……我也沒有想到,臘月那樁事,對你的刺激這么大。”
今日種種,其實都完全沒有想到,也不知是前段時間風(fēng)風(fēng)雨雨后,對焦清蕙的刺激達(dá)到了頂點,使她有一個頓悟式的突破,還是她已經(jīng)醞釀了許久,早準(zhǔn)備在今日和他談開。可不論如何,這進(jìn)展都極為理想,也使得權(quán)仲白終于愿意問出他橫亙心頭多時的疑惑:在這種時候,他不用擔(dān)心焦清蕙會虛言搪塞了。
“我一早就覺得奇怪,”他密切地觀察著清蕙,“就連你姨娘也都問我,在權(quán)家,你是否遭遇過更多生死一線的危機,她說你非常緊繃、非常疲倦、非常害怕,說你……”
他跳過了三姨娘的話:‘清蕙從小就強,處處都要壓人一頭。可我是她生母,我心里很清楚,比起處處順著她、處處為她光芒所掩的人,她更希望有一個人能處處將她壓住,處處為她安排妥當(dāng)。任何一個人都愿為人呵護(hù),難道我女兒就能例外?只是她從小就很會掩飾,她不能不掩飾,她是掩飾得實在太好了,別說你,恐怕就連她自己,都未必能看明白自己’,尋思著自己的措辭,“說你和從前很不一樣,這和我的看法,倒是不謀而合。我們都覺得,你像是陷在一種情緒里,總走不出來……出嫁后的幾次經(jīng)歷,我都在一邊,我覺得不是因為這個……難道出嫁前,你還有什么不為人知的心結(jié),難以解開嗎?”
焦清蕙的脊背頓時一僵,她在他懷里沉默了許久,沉默得權(quán)仲白幾乎要放棄希望,轉(zhuǎn)而泛泛地寬慰她一番時――
“有……”她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叫,權(quán)仲白差一點就沒聽清楚。
在繞梁的音色中,焦清蕙輕輕地說。“有。”
作者有話要說:在兩個人圖窮匕見互相暴露了大道之后,小焦終于也開始作出改變了。
她估計是有點不好意思了,畢竟老菜幫子嘴上不說,為她作出的改變可不少……她一一直不改太欺負(fù)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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