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予辰 十四章
并沒有深入, 就只是流連在唇間,一遍遍研磨不想放手。
他并沒有抗拒我吻他,卻抗拒我之后的流連忘返。
雖然沒有用力, 卻十分堅決。直至我意猶未盡地被他推開才看到他的眼神清明, 沒有一點點朦朧和迷惑, 好像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心在刺痛, 叫囂著不甘心。
那種在我偶爾的溫柔之下, 迷迷糊糊的、可愛到不行的像是做夢一樣的發(fā)呆神情, 已經(jīng)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他的臉上了么?
是我把那個人活生生逼死了么?
那樣的他, 再也不可能回來了么?
我的親吻, 我的喜愛,我想要好好珍惜他的心情。
好像一切一切,都已經(jīng)不能再讓他像以前一樣,露出恍惚的幸福和全然滿足的神情。
上一秒還感覺是天堂, 下一秒就又墮入地獄。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jīng)充分掌握了這種凌駕于我的能力, 而我, 任人宰割。
親完,我失魂落魄。
機械性地戳了戳飯盒, 繼續(xù)喂他。
他搖搖頭:“我吃飽了。”
我沒有放下筷子, 就那么可憐兮兮地舉著,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吃了。我又去夾菜, 他重申了一次:“洛予辰, 不吃了。”
我聽見了,又沒聽見。
他的表情變得有點無奈:“別鬧。”
我卻還是舉著, 他垂眸, 幾乎就要再次屈從, 卻忽然又抬起頭。
“洛予辰,你那是什么表情?”
他問我,我很無辜。
我表情有怎樣嗎?
看向他,他半點也不帶笑的樣子讓我心底發(fā)慌。
他的眼神徹底冷了下來。
我愣神,害怕,又委屈。
才注意到自己居然是皺著眉的,也許是習(xí)慣了在他面前從來不需要刻意掩飾什么,竟然忘了自己應(yīng)該盡職盡責(zé)地保持微笑。
“你很委屈嗎?”他問我。
“為什么委屈?你如果不想勉強留下,可以隨時離開,不要一副好像別人浪費了你的寶貴時間的樣子。”
“你隨時可以走,不用強迫自己在我面前待著。”
我愕然,腦子里面嗡嗡在響。
我覺得自己一定是做了什么噩夢還沒有醒——
肖恒不可能說出來這樣的話,肖恒,他是,很溫柔的人。
他不管知不知道我的心意,都絕對不可能,說出這樣殘忍的話來傷害我。
可是他說了。
“我知道,知道你和方寫憶私底下有約定。”
他偏過頭去。
我血色盡失,不知道該說什么。方寫憶跟我說讓我保密,卻讓他知道,我仿佛聽見那只狐貍在狂笑。
“肖恒……”
他打斷我:“你放心,不管你跟他簽了什么,我不會讓他對付你。”
“他傷害不了你,明白嗎?要是還愿意在我身邊騙我一下……就把戲做足,要不然,你就走。不要還像以前那樣人待在我身邊,卻心不甘情不愿。”
他說完了,沉默。
我愣愣看著他,視線緩緩有些模糊。
有什么在衣服上面暈開,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那是什么,他已經(jīng)伸手過來抬起我的臉。
我看不清他的樣子,只清晰地感覺到有什么冰涼的東西正順著滑下臉頰。
“洛予辰……你……”
他的聲音像是吃驚,他的手指撫過我的臉頰,一陣濕漉漉的溫暖,“你別哭,你哭什么啊?”
誰哭了?
我抹了一把臉,卻真的濕了袖子。
我都不知道自己還有什么資格掉眼淚。
我如今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不管是親吻還是想要珍惜他的心情,介于過去的劣跡斑斑,都毫無說服力。
他再也不相信我了。
他伸手抱住了我,我再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別哭,是我不對。我不該那樣說。”
他的手溫柔地揉著我腦后的頭發(fā)。
他不相信我。
他不相信我,卻還是愿意溫柔對待我。
我緊緊咬住牙。
……
敲門聲響起,方寫憶節(jié)奏的三輕一重,他修長的身子靠著門,臉上掛著毫不留情的冷:“洛予辰,你出來一下。”
跟著繞過樓梯,走到無人的回廊窗,點了支煙,幽幽道:“昨天術(shù)前分析的結(jié)果,骨髓相容性實驗沒有不良反應(yīng)。”
我狠狠松了口氣,難得方寫憶也能帶來好消息。
“但是,從明天開始小恒要洗髓……也就是說用機械方式把能分離的抗體和癌細胞從血液中分離出來,以避免與新注入的骨髓相排斥。你今天再陪他一天。”
“那以后……今天以后呢?”
“明天就搬進無菌病房隔離起來了。你進不去,咱們誰也進不去。”
無菌病房。
他進去了,就沒辦法再碰觸他了。
手術(shù)能成功的。
可是,萬一不成功的話。
我從此再也,碰不到他。
“會不會……會不會很疼。”
洗髓,聽起來都很可怕的一個詞。
肖恒搖頭:“不會,應(yīng)該有麻藥的吧。”
他說著,還笑了。
我沉默了,他是病人,我失魂落魄想不到什么話來安撫他,卻要他反過來來安慰我。
“洛予辰,你,希望我活下來嗎?”他突然,冷不丁這么問。
我想我的臉一定扭曲得很厲害。
“我、我沒有別的意思……”他被嚇著了,輕輕握住了我發(fā)抖的手,“只是,這個問題,當(dāng)年夏明修也問過我。”
我反手死死捏住他,捏得他露出疼痛的表情才解恨。
他苦笑:“不好奇我是怎么回答的嗎?”
“我告訴他,我說,我希望你死了才好。”
我愕然。
他認認真真地看著我,一會兒,笑了:“你還真信啊?我是那樣的人嗎?”
我實在不覺得這個笑話哪里好笑。
我只覺得他每一天都在進化,每一天,都換了新的方式,一刀刀來要我的命。
他成功了。
我現(xiàn)在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脆弱到了極點,這么快就撐不住。我咬著牙,努力屏住呼吸,拼命抑制就要往下掉的眼淚——這得是多么狼狽的一個樣子。
肖恒:“……”
他有點迷惑,又有點無辜。
再次伸手抱了我。
他現(xiàn)在拿著刀,我是砧板上的魚。他隨時準(zhǔn)備殺我,卻又舍不得我難過。
我現(xiàn)在,無法呼吸,無法反抗。
潰不成軍,卻又用雙手八爪魚一樣纏繞著他,死也不肯放。
我卑微如此,都是報應(yīng)。
“洛予辰,”他像是笑了,又無奈,“你聽我說完。”
“我那時,是真的希望夏明修能夠活下來的。”
“因為我……想要知道,故事‘真正的結(jié)局’是什么。”
“就假如,夏明修當(dāng)年死了,或許我就不需要等你那么多年。可是,我永遠也不知道他活下來的話,你會如何抉擇。”
“……”
“我現(xiàn)在,還是想要知道真正的結(jié)局。”
“所以你放心,我不會死掉,然后讓你內(nèi)疚自責(zé),一輩子緬懷我。”
“因為真正的結(jié)局只有我活下去,好好地活著,才能讓你徹底清楚自己的真實心意,做出沒有顧忌的抉擇,而不是背負著歉疚做出錯誤的抉擇。”
“那種錯我犯過一次了,不會再那么愚蠢——所以洛予辰,我一定會活下去。”
……
……
我其實,還有很多話想說。
可是,我也知道我說話招人討厭、詞不達意,有時候說了是反效果。
在肖恒進無菌病房之前,我只是陪著他。
他喜歡聽我唱歌。
我唱給他聽。
只唱給他一個人聽。
困了就在他身側(cè)睡一會兒。
他不再相信我,但他還一直對我很溫柔。現(xiàn)在或許,我的存在并不是對他的安慰,而他其實是我的安慰。
醒來的時候,他指尖磨蹭著我的手腕。
手腕有一條猙獰的疤痕。
“洛予辰,”他見我醒過來,“你答應(yīng)我,以后不再做這么愚蠢的事情了。”
“如果我死了,你就把我忘了。”
“我希望能看見你好好的、開開心心的。”
我不能呼吸。
我看著他,他依舊目光溫柔。我想世界上任何一個人,被一個像他這樣的人深愛過,都已經(jīng)不能從別人那里得到幸福。
他又在狠狠扎我的心,且不自知。
但我又沒法跟他吵。
晚上,他換了病房。
我一副邋遢沒用的樣子,所以叫了車回了趟家,洗澡,換了身衣服。
再回來,就只能隔著玻璃看他了。
我說實話沒做好這個準(zhǔn)備。
我把那只被他說成很像我的大毛絨狗給帶去了。肖恒透過玻璃看著我抱著那東西,像是被窩逗笑了。
還能看到他對我露出笑容,比什么都來得讓人喜悅和幸福。
……
我沒有想過,再一次隔著玻璃看到他,他已經(jīng)像垂死一樣。
嘴唇蒼白,雙眼下面一片烏黑的陰影,整個人好像醒著,又好像昏迷,微微睜開的眼里光芒是渙散的。
昨天還是好好的。
昨天還能對我笑,竟然在一天之內(nèi)變成這個樣子。
我向后退了兩步,心臟就像是被人拿刀切開了,把臉埋進手里那只玩具的絨毛里,痛得不能自已。
“先生,首次化療用的藥物劑量是很大的,病人已經(jīng)算是反應(yīng)良好的了。”路過的醫(yī)生勸我,可我還是很害怕。
我以為他不會死的,可是現(xiàn)在我不能肯定了。
中間人來人往,周圍發(fā)生了什么事,我也都不知道,在墻角坐到深夜也沒人來趕我走。
夜半,我突然看到肖恒動了一下,連忙貼到玻璃墻前面。
他的眼神終于清醒了,可臉色卻一點都沒有好看起來。他看見我,努力地、艱難地笑了一下。
我向他走過去。
努力微笑。
每一部,像是走在刀尖上,呼吸都痛。
我貼上了冰冷的玻璃。
我想說什么,可是隔著玻璃,我聽不到。
我掏了掏口袋。
口袋里有幾張早上護士交代事情,我記錄的皺巴巴的病例紙和筆。
我寫了幾個字。
可是走廊的燈太昏暗,他艱難地看著那幾個字,努力地辨認著,還是太小太遠。
我急了,轉(zhuǎn)頭一看,旁邊醫(yī)用廢棄簍里有半包紅色的藥水,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拿起來就在紙上淋。
這很不像是我能做出來的事。
我十年戀愛談得一塌糊涂,他的奇思妙想,他要的溫柔,我根本不懂得,所以我只能學(xué)著他過去的樣子,模仿他過去可能會做出來的事情。
我在紙上面淋著畫了一個巨大的心。
然而藥水太多了,自然而然順著往下淌,我拿起那顆心,好好一顆心瞬間變得血淋淋的,簡直像是殺人現(xiàn)場。
我慌亂,又苦澀。
我是真的蠢,什么都做不好。
肖恒卻沒有嫌棄我蠢。他看著那顆心,不喜不悲,只露出了久違的好像做夢一樣的恍惚神情。
……
那幾天,方寫憶沒有出現(xiàn),路蔚夕沒有出現(xiàn)。
隔著一片玻璃,我和他過著二人世界。
藥物療程中,肖恒的情況時好時壞,有時候一整天都是清醒的,有時候又會睡一兩天。
我陪著他我晨昏顛倒。
但每一天晚上,夜深人靜,我都會隔著玻璃守著他。不管他什么時候睡著、醒來,我希望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眼就能看到我守在他身邊。
在恐懼和期待中,終于到了手術(shù)那天。
肖恒雖然虛弱,但是已經(jīng)不像第一次化療時那么精神不濟,從無菌病房移向手術(shù)室的途中,我緊緊跟在他身邊。
他叫我的名字,用很微弱的聲音。
可氧氣罩里有霧氣浮現(xiàn),我根本聽不清。
但我看得到他在微笑。
笑得很溫和,像是身處于讓人滿足的幸福中一樣。他在用那么幸福的表情呢喃什么,那會是關(guān)于我的什么?
我想那一定是什么溫暖美好的話語。
而我沒資格聽。
我抱著膝,垂首坐在手術(shù)室外面,消失良久的方寫憶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