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好夢難成
    星光朦朧，月色蒼白。
    狗已躥入黑暗中，人頭猶在哀呼：“救救我……救救我……”沒有頭的人也還在哀呼：“還我的頭來，還我的頭……”凄厲的呼聲此起彼落。
    風(fēng)在呼號(hào)，伴著鬼哭。
    無論誰看到這景象，聽到這聲音，縱然不嚇?biāo)溃驳盟偷舭霔l命。
    楚留香沒有。
    他的人突然箭一般躥了出去，去追那條狗。
    “無論你是人是狗，只要在我饑餓時(shí)給了我吃的，在我疲倦時(shí)給我地方睡覺，我就不能看著你的頭被狗銜走。”
    這就是楚留香的原則。
    他一向是個(gè)堅(jiān)持自己原則的人。
    狗跑得很快，一眨眼就又沒入黑暗中。
    “但無論你是人是狗，楚留香若要追你，你就休想跑得了。”
    有些人甚至認(rèn)為楚香帥的輕功，本就是從地獄中學(xué)來的。
    掠過竹籬時(shí)，他順手抽出了一根竹子。
    三五個(gè)起落后，那條銜著人頭的狗距離他已不及兩丈。
    他手中短竹已飛出，箭一般射在狗身上。
    黑狗慘嗥一聲，嘴里的人頭就掉了下來。
    楚留香已掠過去拾起了人頭。
    冰冷的人頭，又冷又濕，仿佛在流著冷汗。
    楚留香忽然覺得不對了。
    “嘭”的一聲，人頭突然被震碎，一股暗赤色濃腥煙從人頭里射了出來，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臭。
    楚留香倒下。
    無論誰嗅到這股惡臭，都一定會(huì)立刻倒下。
    夜露很重，大地冰冷而潮濕。
    楚留香倒在地上。
    遠(yuǎn)處隱隱有凄厲的呼聲隨風(fēng)傳來，也不知是犬吠，還是鬼哭。
    突然間，一條人影自黑暗中飄飄蕩蕩地走了過來。
    一條沒有人頭的人影。
    沒有頭的人居然也會(huì)笑，站在楚留香面前咯咯地笑。
    突然間，已被迷倒的楚留香竟從地上跳了起來，一把抓住了這“無頭人”的衣襟。
    “哧”的一聲，衣襟被扯開，露出一個(gè)人的頭來。
    卜擔(dān)夫！
    原來他有頭，只不過藏在衣服里，衣服是用架子架起，若非他的人又瘦又矮，看來當(dāng)然就不會(huì)如此逼真。
    那顆被狗銜去的頭呢？
    頭是蠟做的，里面藏著些火藥和引線，引線已燃著，只要能算準(zhǔn)時(shí)間，就能算準(zhǔn)引線的長短。
    他時(shí)間算得很準(zhǔn)。
    所以人頭恰巧在楚留香手里炸開，將迷藥炸得四射飛散。
    他什么都算得很準(zhǔn)，卻未算到楚留香還能從地上跳起來。
    在這一剎那間，卜擔(dān)夫臉上的眼睛、鼻子、眉毛、嘴，仿佛都已縮成了一團(tuán)，就像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似的。
    楚留香卻笑了，微笑著道：“原來你酒量不錯(cuò)，看來再喝幾杯也不會(huì)醉。”
    此時(shí)此刻，他居然說出這么樣一句話來，你說絕不絕？
    卜擔(dān)夫也只有咧開嘴笑笑，身子突然一縮，居然從衣服里縮下來，就地一滾，已滾出好幾丈。
    等他身子彈起時(shí)，已遠(yuǎn)在五六丈外。
    楚留香脫口道：“好輕功！”
    這三個(gè)字說出，他的人也已在五六丈外。
    卜擔(dān)夫連頭都不敢回，拼命往前躥，他輕功的確不弱，若非遇見楚留香，他一定可以逃走的。
    不幸他遇著了楚留香。
    他掠過竹籬，楚留香眼見已將追上他。
    誰知楚留香卻突然停了下來，因?yàn)樗挚吹皆鹤永镉袀€(gè)人在梳頭。
    星光朦朧，月色蒼白。
    卜阿鵑正坐在月光下，慢慢地梳著頭。
    這次她當(dāng)然沒有把頭拿下來。
    她的頭發(fā)漆黑光滑，她的手纖細(xì)柔美。
    她的臉蒼白如月色。
    她身上只穿著件紫羅衫，很輕，很薄，風(fēng)吹過，羅衣貼在身上的，現(xiàn)出了她豐滿的胸，纖細(xì)的腰，和筆直修長的腿。
    風(fēng)中的輕羅就像是一層淡淡的霧。
    輕羅中晶瑩的軀體若隱若現(xiàn)，也不知是人在霧中，還是花在霧中。
    楚留香并沒有走過去，但也沒有走開。
    他并不是君子，卻也不是瞎子。
    卜阿鵑忽然回過頭來，嫣然一笑，道：“你還沒有死？”
    楚留香也笑笑，道：“我還是人，不是鬼。”
    卜阿鵑道：“那迷藥不靈？”
    楚留香道：“迷藥很靈，只可惜我的鼻子不靈。”
    卜阿鵑道：“那種迷藥的厲害我知道，就算沒有鼻子的人也一樣要被迷倒。”
    楚留香又笑笑，道：“就算沒有鼻子，頭也不會(huì)那么輕。”
    卜阿鵑眨眨眼，道：“你是不是一發(fā)覺那人頭太輕，就立刻閉住了呼吸？”
    楚留香又笑笑道：“也許我什么都沒有發(fā)覺，只不過運(yùn)氣特別好。”
    卜阿鵑也笑道：“我知道你近來運(yùn)氣并不好。”
    楚留香道：“哦？”
    卜阿鵑嫣然道：“交了桃花運(yùn)的人，運(yùn)氣都不會(huì)太好的。”
    楚留香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鼻子，道：“你怎么知道我交了桃花運(yùn)？”
    卜阿鵑笑道：“因?yàn)槟悴坏须p桃花眼，還有個(gè)桃花鼻子。”
    楚留香微笑道：“幸好我的手不是桃花手，所以你還能好好地坐在那里。”
    卜阿鵑眼波流轉(zhuǎn)道：“你的手很老實(shí)？”
    楚留香道：“你希望我的手不老實(shí)？”
    卜阿鵑咬著嘴唇，道：“你的手若真老實(shí)，就過來替我梳梳頭吧。”
    楚留香不說話，也不動(dòng)。
    卜阿鵑用眼角瞟著他，道：“你不會(huì)梳頭？”
    楚留香道：“我的手雖老實(shí)，卻不笨。”
    卜阿鵑道：“你不喜歡替人梳頭？”
    楚留香道：“有時(shí)喜歡，有時(shí)就不喜歡，那得看情形。”
    卜阿鵑道：“看什么情形？”
    楚留香道：“看那個(gè)人的頭是不是能從脖子上拿下來。”
    頭發(fā)光滑柔美，在月光下看來就像是緞子。
    楚留香忽然發(fā)覺替女孩子梳頭也是種享受——也許被他梳頭的女孩子也覺得是種享受。
    他的手很輕——卜阿鵑的眸子如星光般朦朧，柔聲道：“我很久以前就聽人說過，楚香帥從不會(huì)令女人失望，以前我一直不信。”
    楚留香道：“現(xiàn)在呢？”
    卜阿鵑回眸一笑，道：“現(xiàn)在我相信了。”
    楚留香道：“你還聽人說過我什么？”
    卜阿鵑眨著眼，緩緩道：“說你很聰明，就像是只老狐貍，世上沒有你不懂的事，也沒有人能令你上當(dāng)。”
    她嫣然接著道，“這些話現(xiàn)在我也相信。”
    楚留香忽然嘆了口氣，苦笑道：“但現(xiàn)在我自己卻已有點(diǎn)懷疑。”
    卜阿鵑道：“哦？”
    楚留香道：“今天我就看見了一樣我不懂的事。”
    卜阿鵑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那人頭怎么會(huì)說話？”
    卜阿鵑笑了，道：“不是人頭在說話，卜擔(dān)夫在說話。”
    楚留香道：“但我明明看見那人頭說話的。”
    卜阿鵑道：“你并沒有真的看見，只不過有那種感覺而已。”
    楚留香道：“那種感覺是怎么來的呢？”
    卜阿鵑道：“卜擔(dān)夫小時(shí)候到天竺去過，從天竺僧人那里學(xué)會(huì)了一種很奇怪的功夫。”
    楚留香道：“什么功夫？”
    卜阿鵑道：“天竺人將這種功夫叫作‘腹語’，那意思就是他能從肚子里說話，讓你聽不出聲音是從哪里發(fā)出來的。”
    楚留香又嘆了口氣道：“看來這世上奇奇怪怪的學(xué)問倒真不少，一個(gè)人無論如何也學(xué)不完。”
    卜阿鵑嫣然道：“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夠令人頭疼的，若全都被你學(xué)了去，那還有別人的活路嗎？”
    楚留香笑笑，忽又問道：“看來卜擔(dān)夫并不是你的父親？”
    卜阿鵑笑道：“當(dāng)然不是，否則我怎么會(huì)直接叫他的名字。”
    楚留香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卜阿鵑道：“他是我的老公。”
    楚留香拿著梳子的手忽然停住，人也怔住。
    卜阿鵑回眸瞟了他一眼，嫣然道：“老公的意思就是丈夫，你不懂？”
    楚留香只有苦笑道：“我懂。”
    卜阿鵑瞟著他的手，道：“你為什么一聽說他是我的老公，手就不動(dòng)了？”
    楚留香道：“只因?yàn)槲疫€沒有習(xí)慣替別人的老婆梳頭。”
    卜阿鵑笑道：“你慢慢就會(huì)習(xí)慣的。”
    楚留香苦笑道：“我認(rèn)為這種習(xí)慣還是莫要養(yǎng)成的好。”
    卜阿鵑吃吃地笑了起來，道：“你怕他吃醋？”
    楚留香道：“嗯。”
    卜阿鵑道：“他又沒打過你，追也追不著你，你怕什么？”
    楚留香道：“我不喜歡看到男人吃醋的樣子。”
    卜阿鵑眼波流動(dòng)，道：“他若不吃醋呢？”
    楚留香道：“天下還沒有不吃醋的男人，除非是個(gè)死人。”
    卜阿鵑道：“你想他死？”
    楚留香道：“這話是你說的，不是我。”
    卜阿鵑道：“嘴里說不說是一回事，心里想不想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似笑非笑地瞅著楚留香，悠然道：“其實(shí)只要你愿意，他隨時(shí)都可能成個(gè)死人的。”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只可惜我也還沒有養(yǎng)成殺別人老公的習(xí)慣。”
    卜阿鵑道：“為了我你也不肯？”
    楚留香不回答。
    他從不愿說讓女孩子受不了的話。
    卜阿鵑道：“莫忘了他剛才本想殺了你的。”
    楚留香眨眨眼，道：“要?dú)⑽业娜苏媸撬俊?br/>     卜阿鵑忽然輕輕嘆息了一聲，慢慢地站了起來，接過楚留香的梳子。
    楚留香道：“你在嘆氣？”
    卜阿鵑嘆道：“一個(gè)人心里難受的時(shí)候，總是會(huì)嘆氣的。”
    楚留香道：“你很難受？”
    卜阿鵑道：“嗯。”
    楚留香道：“為什么難受？”
    卜阿鵑道：“因?yàn)槲冶静幌肽闼溃舨凰溃憔偷盟懒恕！?br/>     楚留香道：“哦？”
    卜阿鵑道：“你不信？”
    楚留香微笑道：“因?yàn)槲铱傆X得，死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卜阿鵑悠然道：“但也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困難。”
    她忽然揚(yáng)起手里的梳子，道：“你知道這梳子是什么做的？”
    楚留香道：“木頭。”
    卜阿鵑道：“木頭有很多種——據(jù)我所知，大概有一百種左右。”
    楚留香在聽著。
    卜阿鵑道：“這一百種木頭，九十幾種都很普通。”
    她又笑了笑道：“普通的意思就是沒有毒，你用那種木頭做的梳子替別人梳頭，要死的確不容易。”
    楚留香道：“你的梳子呢？”
    卜阿鵑道：“我這梳子的木頭叫‘妒夫木’，是屬于很特別的那種。”
    楚留香道：“有什么特別？”
    卜阿鵑沒有回答這句話，卻輕撫著自己流云般的柔發(fā)，忽又問道：“你覺得我頭發(fā)香不香？”
    楚留香道：“很香。”
    卜阿鵑道：“那只因我頭發(fā)上抹著種香油。”
    楚留香目光閃動(dòng)，問道：“香油是不是也有很多種類？”
    卜阿鵑道：“對了，據(jù)我所知，香油大概也有一百種左右。”
    楚留香道：“其中是不是也有九十幾種都普通，無毒？”
    卜阿鵑嫣然道：“你怎么愈來愈聰明了？”
    楚留香笑笑，道：“你頭發(fā)抹的，當(dāng)然又是比較特別的那種。”
    卜阿鵑道：“完全對了。”
    楚留香又嘆了口氣，道：“我怎么看不出有什么特別呢？”
    卜阿鵑道：“我這種香油叫‘情人油’，妒夫木一遇著情人油，就會(huì)發(fā)出一種很特別的毒氣，你替我梳頭的時(shí)候，這種毒氣已在不知不覺間沁入你手上的毛孔里，所以……”她又輕輕嘆了一聲，慢慢地接著道：“最多再過一盞茶的工夫，你這雙手就會(huì)開始腐爛，一直會(huì)爛到骨頭里，一直要將你全身骨頭都爛光為止。”
    楚留香怔住了。
    卜阿鵑微笑道：“你說我這種殺人的手法妙不妙？
    只怕連無所不知的楚香帥都想不到吧？”
    楚留香嘆了口氣，苦笑道：“看來這世上奇奇怪怪的殺人法子倒真不少。”
    卜阿鵑道：“今天你就遇見了兩種。”
    楚留香道：“前兩天我已經(jīng)遇見了好幾種。”
    卜阿鵑道：“你是不是覺得每種都很巧妙？”
    楚留香道：“的確巧妙極了。”
    他忽然也笑了笑，淡淡地接著道：“雖然都很巧妙，但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好好地活著。”
    卜阿鵑悠然道：“只不過是到現(xiàn)在為止而已，以后呢？”
    楚留香道：“以后的事誰知道。”
    卜阿鵑道：“我知道。”
    楚留香道：“哦！”
    卜阿鵑道：“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用的這種法子不但最巧妙，而且最有效。”
    她微笑著，接著道：“你就算可以隨時(shí)閉住呼吸，總不能連毛孔也一齊閉住吧？”
    楚留香點(diǎn)了點(diǎn)頭，長嘆道：“這么樣看來，我已是非死不可的了！”
    卜阿鵑道：“所以我心里很難受。”
    楚留香道：“你既然這么難受，為什么不讓我活下去呢？”
    卜阿鵑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道：“你若想不死，只有一種法子。”
    楚留香道：“什么法子？”
    卜阿鵑道：“去替我殺了卜擔(dān)夫。”
    楚留香道：“你為什么不自己去殺他？”
    卜阿鵑幽幽地嘆息著道：“我雖然并不是什么好女人，但謀殺親夫這種事，我還是做不出。”
    楚留香道：“你以為我做得出？”
    卜阿鵑道：“他既不是你朋友，也不是你老公，你要?dú)⑺徊贿^是舉手之勞而已，除非你認(rèn)為他那條命比你的命重要。”
    楚留香又開始在摸鼻子。
    卜阿鵑忽然道：“你最好趕快決定，否則毒性若是發(fā)作，后悔就遲了。”
    她神氣愈悠閑，就顯得情況愈嚴(yán)重。
    楚留香想必也很明白這道理，所以趕快問道：“我現(xiàn)在去還來得及？”
    卜阿鵑笑了笑，道：“楚香帥輕功天下無雙，我倒也知道的。”
    楚留香苦笑道：“只可惜他現(xiàn)在早已不知溜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找得到他呢？”
    卜阿鵑笑道：“知子莫若父，知夫莫若妻，這道理你都不懂？”
    楚留香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卜阿鵑淡淡道：“一個(gè)女人若連自己老公的行蹤都不知道，簡直就不如去死了算了。”
    她很快地接著又道：“你剛才來的時(shí)候，總看到那條山泉了吧？”
    楚留香點(diǎn)點(diǎn)頭，卜阿鵑道：“好，你只要沿著泉水一直往上游走，就會(huì)看到一道瀑布，后面有個(gè)很隱秘的山洞，他一定就躲在那里。”
    楚留香沉吟著，道：“我若殺了他，你就肯拿解藥給我？”
    卜阿鵑道：“不錯(cuò)，用他的人頭來換解藥，用他的命來換你的命，公平交易，誰也不吃虧。”
    楚留香道：“但你為什么一定要他的命呢？”
    卜阿鵑冷冷道：“這個(gè)故事你回來時(shí)，我也許會(huì)告訴你，現(xiàn)在你還要問，只怕就來不及了。”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我只問最后一句話，你是不是一定會(huì)在這里等我？”
    卜阿鵑道：“當(dāng)然。”
    楚留香果然連一個(gè)字都不再多說，掉頭就走。
    只見他人影一閃，已遠(yuǎn)在六七丈外，再一閃就沒入黑暗里。
    卜阿鵑顯得有點(diǎn)吃驚，仿佛想不到楚留香答復(fù)得這么痛快。
    “楚留香豈非從來不殺人的嗎？”
    “但天下絕沒有真不怕死的人。
    他也是人，當(dāng)然明白自己的性命無論如何總比別人的珍貴得多了。”
    想到這里，卜阿鵑就笑了，笑得非常得意。
    她一向認(rèn)為天下的男人都是呆子，要男人上當(dāng)簡直比刀切豆腐還容易。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來連楚留香也不例外。
    楚留香不但上了當(dāng)，而且上了連環(huán)當(dāng)。
    第一，卜擔(dān)夫根本不是她丈夫。
    第二，卜擔(dān)夫根本不在那瀑布后的山洞里，現(xiàn)在早已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第三，這梳子本是很普通的木頭做的，她頭上抹的也只不過是種很普通的茉莉花香油。
    第四，世上根本就沒有“妒夫木”和“情人油”這種東西，這種稀奇古怪的毒物，也許只有在鬼話故事里才存在。
    第五，她要楚留香到那瀑布后的山洞里去，只不過是要他去送死，無論誰單獨(dú)闖進(jìn)了那地方，都休想還能活著出來。
    “男人好像天生就是要給女人騙的，女人若不騙他，他也許反而會(huì)覺得渾身不舒服。”
    卜阿鵑開心極了，也得意極了。
    她覺得自己不但做功很好，唱功也不差。
    男人若是遇見了一個(gè)唱作俱佳的女人，簡直只有死路一條。
    卜阿鵑披起件比較不透明的衣服，從屋后牽出了楚留香騎來的那匹馬，飄身上馬，打馬而去。
    她忽然發(fā)覺在月下騎馬原來也很有詩意。
    夜已很深，星已漸稀。
    月光雖然還是很明亮，卻照得四下景色分外凄涼。
    無論如何，一個(gè)女人孤單單地走在如此荒涼的山路上，總不是件很愉快的事，也并沒什么詩意。
    卜阿鵑心里的詩意早已不知飛到哪里去了，只覺得風(fēng)吹在身上，冷得很。
    “三月的風(fēng)為什么也會(huì)這么冷？”
    她緊緊拉起了衣襟，嘴里開始哼起了小調(diào)。
    她歌喉本來很不錯(cuò)的，但現(xiàn)在卻連她自己聽來也不太順耳。
    “三月里來百花香，杜鵑花開在山坡上……”山坡上沒有杜鵑花，事實(shí)上，山坡上連一朵喇叭花都沒有。
    轉(zhuǎn)過一處山坳，連月光都被遮住了，一棵棵黑黝黝的樹木，在風(fēng)中搖晃著，就像是一個(gè)個(gè)張牙舞爪的鬼影子。
    風(fēng)吹著木葉，馬蹄踏在石子路上，得得，得得，得得……就好像后面還有匹馬在跟著。
    她騎得愈快，后面的聲音也跟得愈快。
    她幾乎忘了這本是她自己這馬匹的蹄聲，漸漸她甚至已覺得后面有個(gè)人在跟著。
    她想回頭看看，又生怕真的看到了鬼。
    若是不回頭去看，又不放心。
    好容易才壯起膽子，回頭一看——風(fēng)在吹，樹影在動(dòng)，哪有什么人？
    明明沒有人，但她卻偏偏又好像看到了一條人影在她回頭的那一瞬間躲入了樹后，身法快得簡直就好像鬼魅一樣。
    “世上哪有身法如此快的人，除非是楚留香。”
    計(jì)算時(shí)間，楚留香現(xiàn)在早已應(yīng)該進(jìn)了那山洞，說不定早已被山洞里那些怪人砍下了腦袋。
    “現(xiàn)在他說不定已經(jīng)變成了個(gè)無頭鬼，而且還是個(gè)糊涂鬼，連自己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
    卜阿鵑又想笑了，但也不知為了什么，就是笑不出來。
    楚留香活著時(shí)已經(jīng)夠難纏的了，若真變成了鬼，那還得了？
    卜阿鵑拼命打馬，只希望快點(diǎn)走完這條山路，快點(diǎn)天亮。
    忽然間，風(fēng)中縹縹緲緲地傳來一陣陣哀呼聲！
    “還我的頭來，還我的頭來……”一陣風(fēng)吹過，樹上好像搖搖晃晃站著條人影，有手有腿，身子也是完完整整的，就是沒有頭。
    卜阿鵑全身的毛發(fā)倒豎了起來，想瞪大眼睛看清楚些。
    但她的眼睛一眨，那沒有頭的鬼影子也不見了。
    “還我的頭來，還我的頭來——”哀呼聲還是若有若無，似遠(yuǎn)似近地在風(fēng)中飄動(dòng)著。
    這呼聲本是卜擔(dān)夫用來嚇楚留香的，她本來覺得很好玩。
    現(xiàn)在，她才發(fā)覺這種事一點(diǎn)也不好玩。
    她衣裳已被冷汗?jié)裢浮?br/>     忽然間，黑影又一閃，經(jīng)馬頭上掠過。
    還是那條沒有頭的鬼影子。
    這匹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卜阿鵑本來可以夾緊馬鞍的。
    她騎術(shù)本不弱。
    但現(xiàn)在她兩條腿卻好像已有點(diǎn)發(fā)軟，竟被掀下了馬背，一跤重重地跌在路上，眼前冒出金星。
    再看那條鬼影子，又飄到了另一株樹上。
    樹林在風(fēng)中搖晃，這影子也隨著樹枝在搖晃。
    除了楚留香外，誰有這么高的輕功？
    卜阿鵑用盡全身力氣，大叫道：“我知道你是楚留香，你究竟是人，還是鬼？”
    影子在樹上咯咯地笑了起來，陰森森地笑著道：“當(dāng)然是鬼，人怎么會(huì)沒有頭？”
    卜阿鵑咬著嘴唇，道：“你……你的頭藏在衣服里？”
    這影子忽然大笑，道：“這次你總算說對了。”
    笑聲中，楚留香的頭已從衣服里鉆了出來。
    這證明了一個(gè)道理。
    有些事發(fā)生在別人身上，就是笑話就是鬧劇，若發(fā)生在你自己身上，就變成悲劇了。
    卜阿鵑的兩條腿忽然不軟了，一跳就跳了起來，用力拍著身上的土，冷笑著道：“你以為你能騙得到我？
    我早就知道是你了。”
    楚留香道：“哦？
    你既然早已知道了，為什么會(huì)害怕呢？”
    卜阿鵑恨恨道：“誰害怕？
    無論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怕你。”
    楚留香眨眨眼，笑道：“那么剛才從馬背上摔下來的人是誰呢？”
    卜阿鵑大聲道：“人有失手，馬有失蹄，那也沒什么稀奇。”
    楚留香道：“要什么事才算稀奇？”
    卜阿鵑冷笑道：“堂堂的楚香帥居然等在路上裝神扮鬼嚇女人，那才叫稀奇，以后我若說出來，丟人的不是我，是你。”
    楚留香道：“我只看見有人騎著我的馬，還以為是個(gè)偷馬的小賊，怎么知道是你？”
    他笑了笑，忽然道：“你本來豈非應(yīng)該在家里等我的？”
    卜阿鵑叫了起來，道：“你呢？
    你本來應(yīng)該在那山洞里的，你為什么不去？”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這原因說來就很復(fù)雜了，你想不想聽？”
    卜阿鵑道：“你說。”
    楚留香道：“第一，卜擔(dān)夫根本不是你老公，他也根本不叫卜擔(dān)夫。”
    卜阿鵑道：“誰說的？”
    楚留香神秘一笑道：“我說的，因?yàn)槲液鋈幌肫鹚钦l了。”
    卜阿鵑道：“他是誰？”
    楚留香道：“他姓孫，叫不空，人稱‘七十一變’，那意思就是說他詭計(jì)多端，比起孫悟空來也只不過少了一變，昔年本是下五門的第一高手，近十年來，也不知為了什么突然銷聲匿跡，今年算來應(yīng)該已有六十三四了，只因他練的是童子功，所以看來還年輕。”BIquGe.biz
    他一口氣說到這里，簡直就好像在背家譜似的。
    卜阿鵑已聽得怔住了。
    楚留香又道：“就因?yàn)樗毜氖峭庸Γ缴鷽]有犯淫戒，所以才能活到現(xiàn)在，一個(gè)練童子功的人，當(dāng)然不會(huì)娶老婆。”
    卜阿鵑狠狠瞪了他一眼，冷笑道：“想不到連他那種人的事，你也這么清楚，看來你八成也是他一路的。”
    楚留香笑道：“莫忘了別人總說我是盜賊中的大元帥，一個(gè)做大元帥的人若連自己屬下的來歷都弄不清，還混什么？
    豈非也不如去死了算了。”
    卜阿鵑眼珠子一轉(zhuǎn)，冷冷道：“只可惜這位大元帥已眼見要進(jìn)棺材。”
    楚留香淡淡笑道：“只可惜我說了第一，當(dāng)然還有第二。”
    卜阿鵑道：“第二？”
    楚留香道：“第二，你那把梳子既不是‘妒夫木’，頭上抹的也不是‘情人油’。”
    卜阿鵑臉上變了變，瞪眼道：“誰說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說的，因?yàn)槲抑滥泐^上抹的是京城‘袁華齋’的茉莉花油，是這家老店的獨(dú)門秘方配制出來的，香味特別清雅，所以要賣八錢銀子一兩，而且只此一家出售，別無分號(hào)。”
    卜阿鵑眼睛瞪得更大，道：“你怎么知道的？”
    楚留香道：“我聞得出。”
    卜阿鵑道：“你鼻子不是不靈嗎？”
    楚留香笑道：“我鼻子有時(shí)不靈，有時(shí)候也很靈，那得看情形。”
    卜阿鵑道：“看什么情形？”
    楚留香道：“看我聞的是什么，聞到狗屎、迷藥時(shí)，我鼻子當(dāng)然不靈，聞到漂亮女人身上的脂胭花粉時(shí)，我鼻子也許比誰都靈得多。”
    卜阿鵑咬緊了牙，恨恨道：“難怪別人說你是個(gè)色鬼，看來果然一點(diǎn)也不錯(cuò)。”
    楚留香道：“過獎(jiǎng)過獎(jiǎng)。”
    卜阿鵑道：“你說了第二，是不是還有第三？”
    楚留香道：“有。”
    他微笑著接道：“第三，我忽然想起住在那山洞里是什么人了。”
    卜阿鵑眨眨眼道：“是什么人？”
    楚留香道：“是一家姓麻的人，麻煩的麻，無論誰去惹他們，就是在惹麻煩。”
    卜阿鵑冷笑道：“真想不到，楚留香居然也有害怕的人。”
    楚留香道：“我別的都不怕，就只怕麻煩。”
    卜阿鵑冷冷道：“只可惜現(xiàn)在你早已有了麻煩上身了。”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所以現(xiàn)在我只想找出麻煩是哪里來的。”
    卜阿鵑道：“你難道想叫我告訴你？”
    楚留香道：“你難道還能不告訴我？”
    卜阿鵑道：“不告訴你難道不行？”
    楚留香道：“不行。”
    卜阿鵑的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道：“我就偏不告訴你，看你能把我怎么樣。”
    楚留香什么話也不說，突然攔腰將她抱了起來。
    卜阿鵑失聲道：“你……你敢非禮？”
    楚留香露出牙齒來一笑，道：“請莫忘了我是個(gè)色鬼。”
    卜阿鵑瞪著他看了半晌，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閉上眼睛道：“好，我就讓你非禮一次。”
    楚留香反而怔了怔，道：“你不怕？”
    卜阿鵑幽幽道：“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打也打不過你，跑又跑不過你。”
    楚留香道：“你難道不會(huì)叫？”
    卜阿鵑嘆道：“一個(gè)女人家，大喊大叫的，成什么體統(tǒng)。
    何況三更半夜的，四野無人的，我就算叫，也沒有人聽得見。”
    她忽然鉤住楚留香的脖子，貼近他耳畔，悄悄道：“你若想非禮我，現(xiàn)在正是好時(shí)候，等到天一亮，就沒有情調(diào)了。”
    半夜三更，四野無人，月光又那么溫柔，假如有個(gè)像卜阿鵑這樣如花似玉的美人，被你抱在懷里，咬著你的耳邊悄悄對你說這些話……你怎么辦？
    楚留香真不知怎么辦。
    看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懷里抱著的并不是個(gè)大美人，而是個(gè)燙手的熱山芋。
    卜阿鵑一雙手將他摟得更緊，閉著眼睛，在他耳朵輕輕地喘著氣。
    她在等。
    看來楚留香若想將這熱山芋脫手，還真不容易。
    只不過這熱山芋的確很香，香得迷人。
    香得就算你剛吃過一頓山珍海味，肚子還脹得要命，也忍不住想咬一口的。
    楚留香發(fā)覺自己的心也在跳，跳得很厲害。
    卜阿鵑媚眼如絲，柔聲道：“你還等什么？
    難道你只會(huì)動(dòng)嘴？”
    楚留香干咳了兩聲，道：“君子動(dòng)口不動(dòng)手。”
    卜阿鵑媚笑道：“但你并不是個(gè)君子。”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我的確不是。”
    他的確已準(zhǔn)備放棄做君子的權(quán)利了，誰知就在這時(shí)，路旁的暗林中，突然響起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一個(gè)穿著黃衣裳的女孩子，倚在樹上，吃吃地笑個(gè)不停。
    她笑得不但好聽，而且好看。
    她一雙小小的眼睛笑的時(shí)候是瞇著的，就好像一雙彎彎的新月。
    楚留香幾乎忍不住叫了起來：“張潔潔。”
    這女孩子實(shí)在太神秘，楚留香永遠(yuǎn)也猜不到她什么時(shí)候會(huì)在自己面前出現(xiàn)，也猜不到她什么時(shí)候會(huì)不見。
    卜阿鵑已叫了出來：“你是誰？”
    張潔潔笑道：“我也不是誰，只不過是個(gè)剛巧路過這里的人。”
    卜阿鵑瞪著眼道：“你想干什么？”
    張潔潔道：“我什么都不想干，他非禮你也好，你被他非禮也好，都和我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
    卜阿鵑道：“那么你就快走。”
    張潔潔道：“我也不想走。”
    她吃吃地笑著，又道：“你們做你們的，我難道在這里看看都不行？”
    卜阿鵑道：“你憑什么要看？”
    張潔潔道：“我高興。”
    天大的道理也說不過“高興”兩個(gè)字。
    卜阿鵑已經(jīng)夠不講理的了，想不到偏偏遇見個(gè)更不講理的。
    楚留香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卜阿鵑的手已松開，突然從他懷里彈了出去，凌空翻了個(gè)身，箭一般撲向張潔潔，十指尖尖，在月下閃著光。
    她好像恨不得一下子就將張潔潔的臉抓得稀爛。
    無論會(huì)武功的女孩子也好，不會(huì)武功的女孩子也好，一打起架來，就好像總喜歡去抓別人的臉。
    女人有時(shí)的確和貓一樣，天生就喜歡抓人，天生就喜歡用指甲做武器。
    楚留香倒真有點(diǎn)替張潔潔擔(dān)心了。
    他忽然發(fā)現(xiàn)卜阿鵑不但輕功很高，而且出手很快，很毒辣。
    他本未想到，像卜阿鵑這樣的女人，會(huì)使出這樣毒辣的招式。
    “也許女人在對付女人的時(shí)候，就會(huì)變得比較心狠手辣。”
    張潔潔還在吃吃地笑。
    眼看卜阿鵑的指甲已將抓到她臉上，她身子才忽然隨著樹干滑了上去，就像是一只貍貓，眨眼間就滑到樹梢。
    卜阿鵑腳尖點(diǎn)地，也跟著躥了上去。
    張潔潔嬌笑著道：“這個(gè)女人好兇呀，香哥哥，你還不快來幫我的忙？”
    她故意把“香哥哥”三個(gè)字叫得又甜蜜，又肉麻。
    楚留香聽得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卜阿鵑更聽得火冒三丈高，冷笑道：“這個(gè)女人好不要臉，也不怕別人聽了作嘔。”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她已攻出七招。
    張潔潔一面躲避，一面還是在笑著道：“不要臉的人是我，還是你？
    你為什么一定要我的香哥哥非禮你？”
    卜阿鵑連話都?xì)獾谜f不出了，只是鐵青著臉，出的招式更毒辣。
    張潔潔道：“其實(shí)你本來也該學(xué)學(xué)我的，你若也叫他香哥哥，他也許就會(huì)非禮你了。”
    卜阿鵑怒道：“放你的屁。”
    張潔潔笑道：“好臭。”
    她一直在不停地閃避，似已連招架之力都沒有，突然驚呼一聲，轉(zhuǎn)身就跑，嘴里還在大叫道：“這女人的爪子好厲害，若真抓破了我的臉，將來叫我怎么嫁得出去？”
    她在前面跑，卜阿鵑就在后面追。
    兩個(gè)人的輕功都不弱，尤其是張潔潔。
    楚留香幾乎從未看過輕功比她更高的女人——連男人都很少。
    他本來像是要追過去勸架，但想了想，還是停下了腳步。
    兩個(gè)女人打架的時(shí)候，男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站在那里不動(dòng)，假如能忽然變得又聾又瞎，那更是明智之舉。
    風(fēng)吹著木葉，連她們的聲音都已聽不到。
    難道她們兩個(gè)人全都溜了？
    突然間，黑暗中有個(gè)人在低低地唱。
    “兩個(gè)女人打架去，只有一個(gè)能回來……你猜回來的是誰？”
    楚留香想也不想，道：“張潔潔。”
    果然是張潔潔，她身子一閃，已到了楚留香面前，媚笑道：“乖弟弟，你又叫姐姐干什么？”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還是這句老話，你怎么也說不膩？”
    張潔潔笑道：“我非但說不膩，也聽不膩，你就算一天叫我八百聲姐姐，我還是一樣開心。”
    她眨了眨眼，忽又問道：“你開心不開心？”
    楚留香道：“我有什么好開心的？”
    張潔潔道：“兩個(gè)這么漂亮的女人為你打架，你難道還不開心？”
    楚留香也眨了眨眼，道：“打死了沒有？”
    張潔潔道：“你放心，像那么一個(gè)標(biāo)標(biāo)致致的小姑娘，我也舍不得打死她的。”
    楚留香道：“既然沒有打死，到哪里去了？”
    張潔潔忽然板起臉，道：“你問這做什么？
    是不是還在想她？
    想非禮她？”
    楚留香道：“你以為我真是那樣的人？”
    張潔潔冷笑道：“你難道還是個(gè)好人不成？
    若不是我及時(shí)趕到，你們兩個(gè)一個(gè)非禮來，一個(gè)非禮去，現(xiàn)場只怕早已非禮得一塌糊涂了。”
    楚留香又嘆了口氣，苦笑道：“我真佩服你，這些話真虧你怎么說得出來的。”
    張潔潔道：“一個(gè)女人吃醋的時(shí)候，再難聽的話也一樣說得出來。”
    楚留香道：“你吃醋？”
    張潔潔瞪眼道：“吃醋又怎么樣？
    吃醋難道犯法？”
    她自己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道：“其實(shí)你就算一定想非禮，也用不著去找她的。”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我還能找誰？”
    張潔潔眼波流動(dòng)，悠悠道：“你至少還有一個(gè)人能找。”
    楚留香道：“這人在哪里？”
    張潔潔咬著嘴唇，道：“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
    楚留香看來就像是忽然變成了一個(gè)不折不扣的大笨蛋，眼睛也發(fā)了直，東張西望地找了半天，才皺著眉喃喃道：“奇怪我怎么看不到……”張潔潔恨恨地瞪著他，忽然一個(gè)耳光摑了過去。
    她出手實(shí)在快，快得令人躲不了。
    但這次她卻失手了，她的手已被楚留香捉住。
    楚留香道：“你若真的想打我，出手就應(yīng)該再快一點(diǎn)。”
    張潔潔似笑非笑用眼角瞟著他，淡淡道：“你以為我真打不到你？
    你以為你真能抓我的手？”
    楚留香道：“這難道不是你的手？”
    張潔潔忽然也嘆了口氣，道：“呆子，你難道看不出這是我故意讓你抓住的？”
    楚留香道：“故意？
    為什么？”
    張潔潔垂下了頭，輕輕道：“因?yàn)槲蚁矚g你拉著我的手。”
    她的聲音又溫柔，又甜蜜，在這靜靜的晚上，從她這么樣一個(gè)人嘴里說出來，簡直就像是世上最美麗的歌曲。
    楚留香的心也開始融化了，就像是春風(fēng)中的冰雪。
    就在這時(shí)，張潔潔的手突然一翻，扣住了楚留香的腕子，另一只手立刻隨著閃電般揮出，重重地向楚留香右臉上摑了過去。
    她嬌笑著道：“這下子你……你總躲不掉了吧……”這句話并沒有說完。
    楚留香的心已融化，但手卻沒有融化，也不知道怎么樣一來，張潔潔揮出來的手又被他捉住，本已扣住他腕子的手也被捉住。
    張潔潔只覺得他一雙手好像連半根骨頭都沒有。
    楚留香微笑著，淡淡說道：“這下子你還是沒有打著。”
    張潔潔惡狠狠地瞪著他，瞪了半天，目中漸漸有了笑意，終于咧嘴一笑，嫣然道：“其實(shí)我根本就舍不得打你，你又何必緊張呢？”
    這又證明一件事。
    老實(shí)的女人不一定可愛，可愛的女人不一定老實(shí)。
    只要你覺得她可愛，無論她說的話是真是假，你都應(yīng)該相信的。
    否則你就不是個(gè)聰明的男人，也不是個(gè)活得快樂的男人。
    楚留香現(xiàn)在并不快樂。
    因?yàn)樗m然很想相信張潔潔，卻又實(shí)在很難相信。
    張潔潔一直在盯著他，忽然道：“看來你好像并不太信任我。”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能信任你嗎？”
    張潔潔道：“我害過你沒有？”
    楚留香道：“沒有。”
    張潔潔道：“我對你好不好？”
    楚留香道：“很好。”
    張潔潔道：“我沒有害過你，又對你很好，你為什么不信任我？”
    楚留香回答不出所問，所以他只有回答道：“我不知道。”
    天大的道理也說不過我不知道。
    你就算說出一萬種道理來，他還是不知道，你對他還有什么法子？
    張潔潔嘆了口氣，苦笑道：“原來你也是個(gè)不講理的人。”
    楚留香笑道：“天下不講理的人，本就很多，并不是只有我一個(gè)。”
    張潔潔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道：“你是不是覺得我來得很巧？”
    楚留香道：“的確很巧。”
    張潔潔道：“你想不出我怎么會(huì)找到你的？”
    楚留香道：“的確想不出。”
    張潔潔道：“好，我就告訴你，這只因我本就一直在暗中盯著你。”
    楚留香道：“哦？”
    張潔潔道：“我當(dāng)然也并不知道你往那條路走，幸好有個(gè)人告訴了我。”
    楚留香道：“誰？”
    張潔潔道：“就是三岔路口上那又白又胖的小老板娘。”
    她又在用眼角瞟楚留香，似笑非笑地，冷冷道：“你一定又在奇怪她怎么還記得你，那只因她對你也很有意思，說你又英俊，又可愛，又有男子氣，唯一的缺點(diǎn)就是出手不太大方，只給了人家兩錢銀子。”
    楚留香又嘆了口氣，苦笑道：“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對我這么有意思了，我若再給得多些，那怎么受得了？”
    張潔潔冷笑道：“為什么受不了？
    人家白白胖胖的，一臉福相，而且，又會(huì)做生意，又會(huì)生兒子，你說她有哪點(diǎn)不好？”
    楚留香正色道：“其實(shí)她還有點(diǎn)最大的好處，你還不知道。”
    張潔潔道：“哦？”
    楚留香道：“她只賣酒，不賣醋。”
    張潔潔道：“這也能算她的好處？”
    楚留香道：“她若賣醋，醋壇子豈非早已被你打翻，連老本都要蝕光了？”
    星更稀，夜已將盡。
    張潔潔不知從哪里摘了朵小花，忽而銜在嘴里，忽而戴在耳朵上，忽而又拿在手里玩，好像忙極了。
    她這人就好像永遠(yuǎn)都不會(huì)停下來的，不但手要?jiǎng)樱煲惨獎(jiǎng)樱麄€(gè)人不停地在動(dòng)，沒有事的時(shí)候也能找出件事來做做。
    若要她閉上嘴，安安分分地坐一會(huì)兒，那簡直要她的命。
    楚留香愈來愈看不透她了。
    有時(shí)她看來還像是個(gè)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孩子，但有時(shí)卻又像是比最老的老狐貍還要機(jī)靈。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現(xiàn)在我已知道你是怎么來的了，可是你來找我干什么？”
    張潔潔瞪了他一眼，道：“別人都能來找你，我為什么不能？”
    楚留香道：“別人來找我，那是想來要我的命，你呢？”
    張潔潔道：“我不想要你的命，我還想留著你跟我斗嘴哩。”
    楚留香苦笑道：“你來找我，就是為了要來跟我斗嘴的？”
    張潔潔嫣然道：“我還沒有那么大的毛病。”
    她神色忽然變得很鄭重，正色道：“我來找你，只為了要告訴你兩個(gè)非常重要的消息。”
    楚留香道：“什么消息？”
    張潔潔道：“我已經(jīng)打聽出那老頭子夫妻倆是什么人了。”
    楚留香道：“哦！”
    張潔潔道：“你還記不記得那老太婆手里總是提著樣什么東西？”
    “一桿秤。”
    那老太婆就是用秤打她老公的。
    楚留香眼睛亮了起來，動(dòng)容道：“我想起來了，衰公肥婆，秤不離砣。”
    張潔潔笑道：“不錯(cuò)，那老頭子就是‘秤’，老太婆就是‘秤砣’，兩人倒真是名副其實(shí)，你簡直再找不出一個(gè)人比那老太婆更像秤砣的了。”
    楚留香并沒有笑。
    因?yàn)樗肋@夫妻兩人名字雖可笑，長得也可笑，其實(shí)卻是很可怕的人。
    張潔潔道：“據(jù)說這夫妻兩人，本是嶺南黑道中一等一的高手，而且手下還有股很龐大的惡勢力，只不過十幾年前忽然洗手不干，從此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消息，卻不知道這次怎么會(huì)忽然出現(xiàn)的。”
    楚留香道：“想必是有人特地請他們出來殺我。”
    張潔潔說道：“你想是誰請他們出來的呢？
    能請得動(dòng)這種洗手已久的黑道高手，這種人的面子倒真不小。”
    她眼珠子轉(zhuǎn)動(dòng)著，忽又接著道：“那頭騾子的主人是誰，我也查出來了。”
    楚留香道：“是誰？”
    張潔潔道：“金四爺。”
    楚留香皺眉道：“金四爺又是何許人也？”
    張潔潔道：“金四爺就是金靈芝的四叔，也就是‘萬福萬壽園’中最有權(quán)威的一個(gè)人，你既然去那里拜過壽，想必總見過這個(gè)人的。”
    楚留香點(diǎn)點(diǎn)頭，他不但見過這個(gè)人，而且印象還很深。
    金四爺本就是個(gè)很容易讓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他身材并不十分高大，卻極健壯，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山，無論誰都休想能將他扳倒。
    楚留香甚至還記得他的相貌——一雙很濃的眉，雙目灼灼有光，留著很整齊的胡子，就是笑的時(shí)候，看來還是很有威嚴(yán)。
    你隨便怎么看，他都是個(gè)很正派的人。
    楚留香沉吟著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那夫妻兩人就是他請出來的？
    要?dú)⑽业娜艘彩撬俊?br/>     張潔潔淡淡道：“我什么都沒有說，只不過說那頭騾子是他的。”
    楚留香道：“你怎么知道？”
    張潔潔笑了笑，道：“我當(dāng)然有我的法子。”
    楚留香道：“什么法子？”
    張潔潔眨著眼，道：“那我就不能告訴你了。”
    楚留香道：“為什么不能告訴我？”
    張潔潔道：“因?yàn)槲也桓吲d。”
    天終于亮了。
    他們終于已走出了山區(qū)地界，那匹馬居然還在后面跟著。
    有人說，狗和馬都是人類最忠實(shí)的朋友，其實(shí)它們只不過都已養(yǎng)成了對人的依賴性而已，寧可做人的奴隸，也不敢去獨(dú)立生存。
    張潔潔眼珠子轉(zhuǎn)動(dòng)著，忽然笑道：“我辛辛苦苦趕來告訴你這些事，你該怎么謝我呢？”
    楚留香道：“我不知道。”
    他發(fā)現(xiàn)只有用這句話來對付張潔潔最好。
    張潔潔笑道：“你不知道我知道。”
    楚留香道：“你知道什么？”
    張潔潔道：“我知道你是個(gè)小氣鬼，真要你謝我，殺了你也不肯的，但我若要你請我喝杯酒，你總不該拒絕了吧。”
    楚留香也笑了，道：“那也得看情形，看你喝得多不多，還得看那地方的酒貴不貴。”
    張潔潔嘆了口氣，道：“幸好我知道有個(gè)地方，非但酒不貴，而且還有個(gè)又白又胖的老板娘，而且這老板娘還在一心想著你，看來你就算不給錢都沒關(guān)系。”
    楚留香忍不住又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你真要到那地方去？”
    張潔潔道：“非去不可，我已去定了。”
    還早得很，三岔路口上那個(gè)小酒攤卻居然已擺了起來。
    早上趕路的人本就比較多。
    那愁眉苦臉的老板正在起火生爐子，弄得一身一臉都是煤煙。
    那又白又胖的老板娘正鐵青著臉在旁邊監(jiān)督著他，好像滿肚子都是“下床氣”，嚇得她手里抱著的孩子連哭都不敢哭。
    一看到楚留香，她的心花就開了，臉上也堆出了笑容，旁邊牽著她衣角的孩子本已為了要吃鹵蛋挨了頓揍，現(xiàn)在她已先將鹵蛋塞到孩子嘴里，表示她是個(gè)很溫柔的女人，很慈祥的母親。
    張潔潔用眼角瞟著楚留香，吃吃地笑。
    楚留香只有裝作看不見。
    等老板娘去切菜倒酒的時(shí)候，張潔潔忽然附在他耳邊，悄悄道：“我實(shí)在冤枉了她，她雖然很白，卻一點(diǎn)也不胖。”
    楚留香還是聽不到。
    張潔潔又道：“你看她的皮膚，嫩得就好像要沁出水來似的。
    我若是男人，不論她有沒有丈夫，都要想法子把她弄到手的。”
    她愈說愈得意，好像還要說下去。
    幸好酒菜已端上來了，老板娘甜甜地笑著道：“今天的牛肉可真是剛鹵好的，相公你嘗嘗就知道。”
    張潔潔忽然道：“你只請相公嘗，姑娘我呢？”
    老板娘瞪了她一眼，勉強(qiáng)笑道：“相公先嘗過了，姑娘再嘗也不遲。”
    這句話還未說完，她已扭過了頭，頭還沒有完全扭過去，臉已板了起來。
    張潔潔伸了伸舌頭，做了個(gè)鬼臉，悄悄笑道：“原來她看我不順眼，看來我還是走了的好，也免得惹人討厭。”
    她拿起杯酒一飲而盡，轉(zhuǎn)身就走。
    楚留香失聲道：“你真的要走？”
    張潔潔道：“我說過只喝你一杯酒的，喝多了豈非又要叫你心疼？”
    她的人已躥上了楚留香的馬，打馬就走，又吃吃地笑道：“這匹馬先借給我，下次見面時(shí)再還給你，你總不至于小氣得連一匹馬都不愿借給別人吧！”
    這句話說完人和馬都已去遠(yuǎn)。
    楚留香本來要追的，卻又停了下來。
    他實(shí)在想不出為什么要去追人家的理由。
    “我既沒有害過你，又沒有欠你的，你憑什么要來追我？”
    他就算追上去，人家一句話也能把他擋回來。
    所以楚留香只有看著她去遠(yuǎn)，只有在那里發(fā)怔，苦笑。
    只聽那老板娘道：“那位姑娘是不是有點(diǎn)毛病，怎么說起話來總是瘋瘋癲癲的？”
    楚留香嘆了口氣，苦笑道：“她沒有什么毛病，有毛病的是我。”
    老板娘手里搖著孩子，臉上帶著春花般的笑容，眼睛瞟著楚留香，輕輕地咬著嘴唇，悄悄道：“那么你遇見我可真是運(yùn)氣，我專會(huì)治你這種男人的毛病。”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忽然站起來。
    他已對自己發(fā)過誓，只要看見女人對他笑，他就立刻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
    老板娘好像很吃驚，瞪大了眼睛，道：“相公你連口酒都沒喝，就要去了嗎？”
    楚留香板著臉，道：“這酒是酸的。”
    他正想轉(zhuǎn)身，忽聽老板娘大聲道：“等一等，我還有樣?xùn)|西給你。”
    喝聲中，她忽然將懷里的孩子朝楚留香拋了過來。
    孩子“哇”的一聲哭了。
    楚留香不由自主，已伸手將孩子接住。
    就在這時(shí)，一旁蹲在地上起火的老板已箭一般躥了過來。
    老板娘身子也已掠起。
    她實(shí)在一點(diǎn)也不胖，身子輕盈如飛鳥。
    楚留香手里抱著人家的孩子，下面又有張凳子擋住了他的腳。
    孩子哭得好傷心，他怎么能將一個(gè)正在哭著的嬰兒甩開來？
    楚留香當(dāng)然不是那種人。
    所以他就倒了霉。
    楚留香躺在那里，看來好像舒服得很。
    這張床很軟，枕頭不高也不低，何況旁邊還坐著個(gè)笑容如春花般的女人，正在喂他吃東西。
    別人看到他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會(huì)羨慕極了。
    只有他自己一點(diǎn)也不羨慕自己，除了嘴還能動(dòng)，鼻子還能呼吸外，他全身都已像塊死木頭似的，連一點(diǎn)感覺都沒有。
    那老板娘手里拿著杯酒，慢慢地倒入他嘴里，媚笑著道：“這酒酸不酸？”
    楚留香道：“不酸。”
    老板娘又夾了塊牛肉道：“這牛肉好吃不好吃？”
    楚留香道：“好吃。”
    老板娘眼波流動(dòng)，笑得更甜，道：“我長得漂亮不漂亮？”
    楚留香道：“漂亮極了。”
    老板娘咬著嘴唇，道：“有多漂亮？”
    楚留香道：“比天仙還漂亮。”
    老板娘道：“比起那瘋瘋癲癲的小丫頭呢？”
    楚留香道：“至少比她漂亮三萬八千六百五十七倍多。”
    老板娘道：“有這么好的酒和牛肉吃，又有這么漂亮的女人陪著你，你還愁眉苦臉的干什么？”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因?yàn)槲液ε拢履隳浅蠲伎嗄樀睦习寤貋恚盐饮u在牛肉鍋里。”
    老板娘嫣然道：“你放心，他不會(huì)回來了。”
    楚留香道：“為什么？”
    老板娘道：“因?yàn)槲夷抢习灞臼墙鑱碛糜玫模F(xiàn)在已用過了，所以就還給了人家。”
    楚留香道：“難道連孩子也是借來的？”
    老板娘道：“當(dāng)然也是借來的。”
    她忽然拉開了衣襟，露出堅(jiān)挺飽滿的胸膛，道：“你看我像是個(gè)生過孩子的女人嗎？”
    楚留香想閉起眼睛都不行，所以只有笑道：“一點(diǎn)也不像。”
    老板娘微笑道：“你真有眼光，難怪有那么多女人喜歡你。”
    她輕輕撫著楚留香瘦削的臉，柔聲道：“你什么都好，就只是太瘦了一點(diǎn)，若跟著我，我一定把你養(yǎng)得胖胖的。”
    楚留香看著她的胸膛，實(shí)在不敢想她要用什么來養(yǎng)他。
    老板娘眼波流動(dòng)，忽然又道：“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我要對你怎么樣？”
    楚留香道：“不知道。”
    老板娘媚眼如絲，咬著嘴唇，道：“我要將你當(dāng)作我的兒子。”
    楚留香笑了——你可以說他是在笑，也可以說他是在哭。
    有種笑本來就和哭差不多。
    他的手若還能動(dòng)，一定又忍不住要摸鼻子了。
    老板娘看著他的臉上的表情，笑得更開心，道：“你知道天下最愉快的事，就是做人家的兒子。”
    楚留香道：“我有個(gè)朋友不是這么樣說的。”
    老板娘道：“他怎么說？”
    楚留香道：“他總是說，天下最愉快的事，就是喝酒。”
    老板娘道：“你的朋友一定比笨豬還笨，要知道喝酒雖然愉快，但頭一天喝得愈愉快，第二天也就愈難受。”
    楚留香道：“難受還可以再喝。”
    老板娘道：“愈喝愈難受。”
    楚留香道：“愈難受愈喝。”
    老板娘道：“哪有這么多酒給你喝？”
    楚留香道：“去買來喝。”
    老板娘道：“用什么去買？”
    楚留香道：“用錢買。”
    老板娘道：“錢由哪里來呢？”
    楚留香道：“賺錢的法子很多。”
    老板娘道：“賺錢的法子雖然多，但總免不了要費(fèi)點(diǎn)力氣，花點(diǎn)腦筋，就算你去偷，去搶，也并不是件容易事。”
    楚留香只有承認(rèn)，不費(fèi)力就可以賺錢的法子，到現(xiàn)在還沒有想出來過。
    老板娘道：“但你先做人家的兒子，就什么事都不用發(fā)愁了，錢來伸手，飯來張口，樣樣?xùn)|西都有你爹娘去替你拼命賺來，還生怕不合你的意，你想天下哪有比這更愉快的事？”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的確沒有了。”
    老板娘嫣然笑道：“你既然已明白，為什么還要擺出愁眉苦臉的樣子，難道從來沒有人要你做他的兒子？”
    楚留香苦笑道：“這倒還真是平生第一次。”
    他說的是實(shí)話。
    有人想做他的朋友，有人想做他的情人，也有人將他當(dāng)作勢不兩立的大對頭。
    但想要他做兒子的人，倒還真的連一個(gè)都沒有。
    他做夢也想不到世上會(huì)有這種人。
    老板娘眼波流動(dòng)，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要你做我的兒子？”
    楚留香道：“不知道。”
    老板娘低下頭，附在他耳畔，輕輕道：“我想喂奶給你吃。”
    楚留香苦笑道：“這原因你若不說出來，我一輩子也猜不出來。”
    老板娘咬著嘴唇，道：“你怎么會(huì)猜不出來？
    每個(gè)人到了我這種年紀(jì)，都會(huì)想要個(gè)兒子的。”
    楚留香瞪瞪眼，道：“你費(fèi)了那么多力氣，為的就是想要我做你的兒子？”
    老板娘道：“本來不是的。”
    楚留香道：“本來你想要的是什么？”
    老板娘道：“要你的命。”
    楚留香道：“是你想要我的命，還是別人？”
    老板娘道：“當(dāng)然是別人，我跟你又無冤，又無仇，為什么要你的命？”
    楚留香嘆道：“原來你不是真的老板娘，也是別人的小伙計(jì)。”
    老板娘瞪眼道：“誰說我是別人的小伙計(jì)？”
    楚留香道：“若不是別人的小伙計(jì)，為什么要替別人做事？”
    老板娘道：“我只不過是幫他的忙而已。”
    楚留香道：“幫誰的忙？”
    老板娘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道：“一個(gè)朋友。”
    楚留香道：“你肯為了朋友殺人？
    殺一個(gè)無冤無仇的人？”
    他又嘆了口氣，喃喃地道：“我看他一定不是你的朋友，一定是你的老子，有你這么聰明的女兒倒不錯(cuò)，連我都想做你的老子了。”
    老板娘板起了臉，道：“我說的話你不信？”
    楚留香道：“我沒法子相信。”
    老板娘道：“為什么不信？”
    楚留香道：“沒有人會(huì)替朋友幫這種忙的，殺人并不是件好玩的事。”
    老板娘道：“他并沒有要我殺你。”
    楚留香道：“他要你怎么樣？”
    老板娘道：“他要我把你捉住送到他那里去，活著送去。”
    楚留香目光閃動(dòng)，道：“你為什么不送去？”
    老板娘氣已消了，柔聲道：“我怎么舍得把你送給別人？”
    楚留香道：“但你已答應(yīng)了別人。”
    老板娘道：“那只因?yàn)槲疫€沒有看見過你，還不知道你長得這么可愛。”
    她伸出手，輕撫著楚留香的臉，柔聲道：“一個(gè)女人為了她喜歡的男人，連親生的爹娘都可以不要，何況朋友？”
    她的手又白又嫩，長得也不算難看。
    但楚留香想起她切牛肉的樣子，似乎又嗅到了牛肉的味道，簡直恨不得馬上就去洗個(gè)澡。
    牛肉雖然很香，很好吃。
    但一個(gè)女人的手上若有牛肉味道，那就令人吃不消了。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現(xiàn)在你是不是準(zhǔn)備把我留在這里？”
    老板娘道：“我要留你一輩子。”
    楚留香道：“你不怕那朋友來找你算賬？”
    老板娘道：“他不會(huì)找到這里來的。”
    楚留香道：“為什么？”
    老板娘媚笑道：“這里是我藏嬌的金屋，誰也不知道我有這么樣個(gè)地方。”
    楚留香道：“但是，我們總不能一輩子就待在這屋子里。”
    老板娘道：“誰說不能，我就要你一輩子留在這屋子里，免得被別的女人看見。”
    楚留香道：“我若想出去逛逛呢？”
    老板娘道：“你出不去。”
    楚留香道：“你……你總不能讓我就這樣一輩子躺在床上吧？”
    老板娘笑道：“為什么不能？
    一個(gè)女人為了她喜歡的男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楚留香長長嘆息了一聲，道：“這樣子看來，你是決心不把我送去的了。”
    老板娘嫣然道：“從第一眼看見你的時(shí)候，我就已下了這決心。”
    她輕輕咬了咬楚留香的鼻子，柔聲道：“只要你乖乖地待在這里，包你有吃有喝，比做什么人的兒子都舒服。”
    楚留香怔了一會(huì)兒，忽然道：“這里離你那朋友住的地方遠(yuǎn)不遠(yuǎn)？”
    老板娘道：“你為什么要問？”
    楚留香道：“我只怕他萬一找來。”
    老板娘咬著嘴唇道：“他若萬一找來，我就先一刀殺了你。”
    楚留香道：“殺了我？
    為什么？”
    老板娘道：“我寧可殺了你，也不能讓你落在別的女人手上。”
    楚留香道：“你那朋友是個(gè)女人？”
    老板娘道：“嗯。”
    楚留香道：“是個(gè)什么樣的女人？
    長得像個(gè)什么樣子？”
    老板娘瞪眼道：“你最好不要問得太清楚，免得我吃醋。”
    楚留香道：“但她千方百計(jì)地要?dú)⑽遥抑辽倏傇撝浪钦l吧！”
    老板娘道：“你不必知道，因?yàn)橹懒艘矊δ銢]好處。”
    楚留香道：“你一定不肯告訴我？”
    老板娘眼珠一轉(zhuǎn)，道：“過一陣子，也許我會(huì)告訴你。”
    楚留香道：“過多久？”
    老板娘道：“等我高興的時(shí)候，也許三天五天，也許一年半年。”
    她嬌笑著，又道：“反正你已準(zhǔn)備在這里待一輩子，還急什么？”
    楚留香又怔了一會(huì)兒，喃喃道：“看樣子我留在這里也沒用了。”
    老板娘道：“你說什么？”
    楚留香道：“我說我已該走了。”
    老板娘笑道：“你走得了嗎？”
    楚留香道：“我就試試看。”
    忽然間，他一下子就從床上爬了起來。
    老板娘就像是忽然看到個(gè)死人復(fù)活般，整個(gè)人都呆住了。
    楚留香微笑道：“看來我好像還能走。”
    老板娘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吃吃道：“你……你明明已被我點(diǎn)住了穴道！”
    楚留香悠然道：“這也許因?yàn)槟泓c(diǎn)穴的功夫還不到家，也許因?yàn)槟闵岵坏孟率痔亍！?br/>     老板娘道：“原來你……你剛才都是在做戲？”
    楚留香笑道：“只有你能做戲，我為什么不能？”
    老板娘道：“可是……可是你既然沒有被我制住，為什么還要跟我來呢？”
    楚留香道：“因?yàn)槲蚁矚g你。”
    這次他沒有說實(shí)話。
    他這么樣做，只不過是為了要見見那在暗中主使要?dú)⑺娜恕?br/>     他本已算計(jì)這老板娘會(huì)送他去的。
    老板娘咬著嘴唇，道：“你既然喜歡我，現(xiàn)在為什么又要走？”
    楚留香淡淡道：“因?yàn)槟闱辛伺Ｈ獠幌词郑也幌矚g手上有牛肉味道的女人。”
    老板娘漲紅了臉，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楚留香道：“我也不喜歡赤著腳走路，我的鞋子呢，去替我拿來。”
    老板娘瞪著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終于還是替他拿了雙鞋子來。
    楚留香抬起腳，道：“替我穿上。”
    老板娘咬著牙，替他穿上鞋子。
    有人說：好漢不吃眼前虧。
    這句話其實(shí)說得并不對，真正不肯吃眼前虧的，不是好漢，是女人。
    楚留香慢慢地從床上跳下來，穿好了衣裳，扯直。
    老板娘忍不住問道：“你既然要走，為什么還不快走？”
    楚留香笑道：“現(xiàn)在你為什么又要趕我走了呢？
    你怕什么？”
    老板娘咬著嘴唇不說話。
    楚留香道：“你是不是怕我逼你說出那朋友的名字？”
    老板娘又白又嫩的一張臉，已有點(diǎn)發(fā)青。
    楚留香笑了，道：“你放心，只有最可惡的男人，才會(huì)對一個(gè)替他穿鞋子的女人用蠻力的，我至少還不是那種男人。”
    老板娘怔了半晌，忽又嫣然一笑，道：“想不到你是個(gè)這么好的男人。”
    楚留香道：“我本來就是好人里面挑出來的。”
    老板娘笑得更甜，道：“現(xiàn)在你若是愿意做我兒子，我還是愿意收你。”
    這次輪到楚留香怔住了。
    他忽然發(fā)現(xiàn)好人實(shí)在做不得，尤其在女人面前做不得。
    女人最擅長的本事，就是欺負(fù)老實(shí)人，欺負(fù)好人。
    有的女人你對她愈好，她愈想欺負(fù)你，你若兇些，她反而老實(shí)了。
    老板娘盈盈站起來，好像又準(zhǔn)備來摸楚留香的臉。
    楚留香這次已決心要給她個(gè)教訓(xùn)了。
    誰知就在這時(shí)，窗外突然傳來了一片驚呼——七八個(gè)男人的驚呼。
    接著，就是七八件兵刃落地的聲音。
    楚留香立刻箭一般穿出窗子。
    外面的庭園很美，很幽靜。
    但無論多美的庭園中，若是躺著七八個(gè)滿臉流血的大漢，也不會(huì)太美了。
    掉在地上的也不是兵刃，是七八件制作得很精巧的弩匣。
    這種弩匣發(fā)出的弩箭，有時(shí)甚至比高手發(fā)出的暗器還霸道。
    這些大漢是哪里來的？
    想用弩箭來對付誰？
    現(xiàn)在又怎么忽然被人打在地上了？
    是誰下的手？
    楚留香蹲下去，提起了一條大漢。
    這人滿臉橫肉，無論誰都看得出來他絕不會(huì)是個(gè)好人。
    何況，就算是樣子很好看的人，若是滿臉流血，也不好看了。
    血是從他眼下承泣穴中流下來的。
    所以他不但在流血，還在流淚。
    血淚中有銀光閃動(dòng)，好像是根針，卻比針更細(xì)，更小。
    再看別人的傷痕，也全都一樣。
    慘叫聲也是同時(shí)響起的。
    顯然這一群人是在同一瞬間被擊倒。
    發(fā)暗器的人，竟能在同一瞬間，用如此細(xì)小的暗器擊倒七個(gè)人，而且認(rèn)穴之準(zhǔn)，不差分毫！
    楚留香站起來，長長吐出口氣。
    暗器手法如此高明的人，世上就只有一個(gè)，這人會(huì)是誰呢？
    他想不出來。
    他正準(zhǔn)備不再去想的時(shí)候，就看到一樣?xùn)|西從前面大樹的濃蔭中掉下來。
    掉下來的是個(gè)荔枝的殼子。
    楚留香抬起頭，就看到一個(gè)穿著黃色輕衫的少女，正坐在濃蔭深處的樹枝上，手里還提著串荔枝。
    他用不著再看她的臉，也已知道她是誰了。
    張潔潔。
    為什么這女孩子總好像隨時(shí)隨地都會(huì)在他面前出現(xiàn)呢？
    樹上是不是有黃鶯在輕啼？
    不是黃鶯，是張潔潔的笑聲。
    她笑聲清脆，如出谷黃鶯，那雙新月般的眼睛，笑起來的時(shí)候，就好像有一抹淡淡的霧，淡淡的云。
    她忽然又在這里出現(xiàn)了，楚留香應(yīng)該覺得很意外，很驚奇。
    奇怪的是，現(xiàn)在他心里只覺得很歡喜。
    無論在什么時(shí)候看到她，他都覺得很驚奇。
    張潔潔剛吐出一粒荔枝的核子，甜笑著向楚留香道：“想不想吃顆荔枝？
    這還是我剛托人從濟(jì)南快馬運(yùn)來的哩。”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你為什么不姓楊？”
    張潔潔噘起了嘴，嬌嗔道：“難道只有楊貴妃才能吃荔枝，我就不能吃？
    我哪點(diǎn)比不上她？”
    楚留香忍不住笑出了聲，道：“你至少比她苗條一點(diǎn)。”
    張潔潔道：“也比她年輕得多。”
    她的手一揚(yáng)，就有樣亮晶晶的東西朝楚留香飛了過來。
    是顆剝了殼的荔枝。
    楚留香沒有伸手，只張開了嘴。
    荔枝恰巧落在他嘴里。
    張潔潔吃吃笑道：“好吃不好吃？”
    楚留香嘴里嚼著荔枝，喃喃道：“纖手剝荔枝，難吃也好吃。”
    張潔潔瞪瞪眼道：“你不怕這荔枝有毒？”
    楚留香道：“不怕。”
    他吐出了荔枝的核子，笑道：“就算真的有毒，現(xiàn)在已來不及了，我已經(jīng)吃了吐不出。”
    張潔潔道：“你真的不怕？”
    楚留香道：“真的。”
    張潔潔道：“你想不想我告訴你一件事？”
    楚留香道：“想。”
    張潔潔道：“好，那我告訴你，這荔枝不但有毒，而且毒得厲害。”
    她笑得更甜更美，一雙穿著繡鞋的小腳在樹上搖蕩著，就好像萬綠叢中的一雙火鳥。
    她甜笑著，接道：“你不該忘了我也是個(gè)女人，更不該忘了你現(xiàn)在還走著要命的桃花運(y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