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九 做戲
貞化十年,冬至的第二天,是皇上乳母陳夫人的壽誕。
當然,陳夫人未必就是在這一天出生的,只是這個時間很好,因為這個時間皇上剛好有空。
能招待天子的大臣,從古到今都是少有的,當然最少有的是皇帝能給面子,所以陳家是幸運的,因為自尉遲南登基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到臣子家去,而且還帶著他的妻妾們,多么無尚的榮光。
很不幸,莫蓉也在這些妻妾之列。
陳家位居京都之東,這里是朝廷特地圈出來用以給群臣修建府宅的用地,經(jīng)過近百年來的修繕改建,處處玉橋垂柳,亭臺樓閣,堪比皇宮大內(nèi)的景致。
在陳家過得這幾日就像被擺在供桌上的雕像,下面煙霧繚繞地跪拜著大小臣公的妻女們。
看著她們各異的神情,很難不去胡思亂想。特別是那些有才學,有姿色的,家里同時也有意將她們?nèi)交实鄞采系纳铋|小姐們,就像綢鋪里的多彩織錦,被擺到臺面上大聲叫賣著,為了她們家族的繁榮與昌盛。
還好,莫蓉并不被任何一方看好,畢竟她已是昨日黃花,只是辛苦了趙又欣、衛(wèi)羅、梁昭華這些人,她們?nèi)水吘故呛笪坏淖罴押蜻x人。
坐在百花叢中,莫蓉卻發(fā)著呆,并不因為這大冷天能看到百花齊放而有什么驚喜,相反,她到有些同情這些花,被小心呵護了這么久,就因為一個人的到來,而被扔到冰冷的室外,慢慢看著自己怎么被凍死。
從地上撿起一株殘花,一轉(zhuǎn)身,正撞上一些不該撞到的場景——某位小姐何其幸運地逮到了皇帝陛下形單影只,兩人此刻正談笑風生。
在確定尉遲南確實沒有看到自己后,莫蓉繞過爬藤,轉(zhuǎn)進了一棵老桑的背后,陳家的花匠真厲害,竟能修出這么嚴實的爬藤墻。
腳步聲緩緩壓過爬藤墻外,女子清靈的笑聲透過爬藤墻,聽得很清楚,莫蓉輕輕黏著手上的那株殘花,心里卻出奇地坦然,她甚至還在位趙又欣擔心,墻外這女子的容貌不差,聽起來才學也該是上佳,若是真進了宮,怕是要威脅她的地位,而且——最重要這女子的家族似乎也比目前的趙家要強一些,好像是御史曾家的小姐吧——女眷去后院拜見她們后妃的時候,這個女子可是得了不少矚目。
在爬藤墻后默默聽了一刻之后,莫蓉突然對這位曾小姐生出了些敬佩,對于一個陌生人來說,她能與尉遲南聊這么久,實在是不容易,像她,即使已經(jīng)于他相處了一年,可交談卻還不及他們這一刻的多。
這女子若是進得宮廷,必將大放異彩!
天色漸漸陰了下來,沒一會兒便細細密密地飄起了絨雪,爬藤外的交談這才漸漸遠去。
莫蓉暗暗嘆口氣,總算是走了,再不走,她怕要被凍死在這兒了。
在確定爬藤外毫無聲響之后,她才抬腿跨出來,撣了撣額頭上的細雪,但見百花齊放的花園,被細密的碎雪籠罩著——奇異的美景。
笑,因為知道這美景的人只有她,搖了搖手中的殘花,一轉(zhuǎn)身,正望進一雙漆黑的眼眸里……
尉遲南正倚在爬藤墻側(cè),看著她,嘴角微微上扯。
“……”張口,還是要福禮的。
只是沒等她叫出“陛下”兩字,但聽院子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尉遲南伸手將她又拉回了爬藤墻內(nèi)、老桑背后。
“陛下不在啊!”有人驚呼。
“陛下剛剛跟曾小姐路過這兒,說丟了件東西,回來找,難道已經(jīng)找到了?”另一個人。
這是尉遲南的兩個隨身侍衛(wèi),以他們的修為,自然是知道爬藤之后有人的,而且細雪層上,還留了輕淺的腳印子,他們當然看到了,只是看到了并不意味著就要承認,“我看皇上可能有什么急事先走了,回去跟那位曾小姐說一下就行了。”
兩個侍衛(wèi)很識相地迅速離開。
而莫蓉這時才產(chǎn)生了個疑問——他有什么好躲的?
尉遲南俯視著被自己圈在懷里的女人,光裸的額角上已經(jīng)落了一層細細的薄雪,他早就看到她了,只是沒想到她會選擇躲起來。
這幾天在陳府里,他根本沒有任何閑暇,無時無刻不被那些公卿纏著,這些人,一面在朝堂上振振有詞地勸誡他戒色,一面又死拉活拽地恨不得把家族里的女人都送到他的后宮里,甚至還有人給他薦了個十二歲的小女孩,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陪朕出去走走。”難得出了宮,出去看看也好。
莫蓉準備了詞句打算反駁,但他沒給她機會,直接攥了手走人——他似乎忘了他還在懲戒她。
皇上出門自然是大事,但也可以是小事,只要不張揚。
不知何時,他們身后多了兩個人,不遠不近地跟著。
出了陳府的后門,沿著卵石小道一路進了街市。因為這幾日皇帝住在陳家,附近的街道都已戒嚴,走出了好遠,才見到熱鬧的街市。
莫蓉從十四歲起就再沒出過宮,這還是進宮以來第一次見識京城的市井生活,每一處看著都新鮮。
路過城隍廟時,他坐到了路旁的一個小面攤上,要了兩碗面,他卻一口也沒動,只是低頭逗弄店家栓在爐子旁的小狗,真是奇怪的人。
她也不喜面食,何況現(xiàn)在一點也不餓,但是總不能也學他一樣,低頭跟狗玩吧,于是只好拿了筷子,細細擦好、再把碗擺好,然后慢慢吃起來。
“覺得那位曾小姐怎么樣?”突然開口問了她這么一句。
怎么樣?很好啊,如果能進宮的話,宮里肯定會很“熱鬧”,“也只是照了兩面,不過相貌、才學都是上好的。”
抬頭注視著她,繼而失笑,“知道你哪一點最讓朕不高興嗎?”拿起桌上的竹筷,“你始終沒把朕當成你的家人。”
“陛下不是臣妾的家人。”她的話順利讓他眉頭蹙緊,這女人就不懂得給自己找臺階下嘛,“陛下是無尚至尊的君王。”永遠也做不了家人。
“朕卻從沒有把你們誰當成外人。”
“但陛下也沒有把我們當成內(nèi)人。”不過就是幾只木偶,來了興致時,可以把線剪斷了,讓她們自己走走,但走不了多遠,又把線再栓上,他要她們是與眾不同的,又要她們是聽話的,這矛盾的需求把一個個都折騰成了瘋子,然后瘋子們相互攻擊著,最后變成讓人唾棄的壞女人,“……臣妾失言了。”怎么又跟他對峙起來了?這可不好。
哼笑,恐怕她沒失給他的那部分更多吧,“行了,回去吧。”本來是想給她一個機會,結(jié)果這女人嘴依舊的硬。
他潛意識里就是想讓她知道,她沒有什么與眾不同,她應該與其他人一樣,不只是向他匍匐,而是全心全意當他為夫。
回去的途中,他沒再抓她的手,因為不開心。
不得不說,那位曾御史的千金似乎已經(jīng)對皇帝陛下勢在必得,在陳府的后門口再次撞上時,已能應付自如。
但這并不是說她自此便能橫笑后宮,男人也不是傻子,明知道你城府至深,卻還非要將你收歸后院,只因為你那正茂的風華、冰雪的聰明?
尉遲南側(cè)過身,摟過莫蓉的腰身,將她勾到自己懷中,是想讓她幫忙打發(fā)掉這個女人嗎?
“陛下,臣妾頭好疼。”既然他想這樣,她當然愿意服從他的號令。
那位曾小姐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望著尉遲南懷里這個姿色平平的莫婕妤,還真是看走眼了,原來這些宮妃都不是平凡之輩。
莫蓉低下眼瞼,將笑意掩進眼底,這還是第一次對男人撒嬌,聲調(diào)火候卻是剛剛好,看來她做壞女人倒也挺有天分。
走了好遠,她才抬頭看他。
“玩得開心吧?”這女人有時確實有那么點特別。
“陛下高興就好。”
“想讓朕高興,其實很簡單。”只要再別那么多刺,別再他面前裝模作樣,別把他當傻瓜。
莫蓉低眉淺笑,或許或許,但是讓他高興對她有什么好處呢?除了得罪后宮三千,得到數(shù)不盡地明爭暗斗,她還能得到什么呢?家族的繁榮、女性的自尊、異或百年之后一個安樂的死法?“也許是臣妾錯了吧。”
她到底是該努力逃開,還是該迎合。
這兩者注定都不是容易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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