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草
·幸運草·</br> 1</br> 他們一共是八個人，五個男人，三個女人。</br> 詩蘋默默地坐在美嘉的旁邊，望著那五個男人彼此忙碌地在幫對方系緊背上的行囊，一面大聲地、嘈雜地互相取笑著。克文，她的丈夫正卷著袖子，曲著胳膊在顯示手臂上的肌肉給那夏氏三兄弟看，同時高聲地嚷著：</br> “你們別看我都四十了，身體可比你們這些年輕的小老弟強得多呢！尤其你們這三只猴子，把袖子卷起來讓我看看，可有這樣凸起來的肌肉沒有？”</br> 克文那略嫌矮胖的身子，又背著那么大的一個行囊，看起來有點兒滑稽相。夏氏三兄弟中的老大一面系著腰帶，一面輕蔑地看了克文一眼，撇撇嘴說：</br> “你哪里有什么雞肉？不過有點雞油罷啦！”</br> “得了，”站在一棵松樹邊的江浩回頭來笑著說，“老趙還有點雞油，你們三兄弟就只有幾根雞骨頭！”</br> “什么話！”三兄弟嘩然地叫了起來。江浩、克文、美嘉，以及美嘉那個同學燕珍都大笑了起來。連詩蘋也不由自主地笑了。這些人雖然都是克文的熟朋友，但對詩蘋而言卻全是陌生的，因此她也顯得特別地沉默。本來，這次爬大雪山的計劃并沒有包括詩蘋，可是，克文臨時卻極力勸詩蘋參加，詩蘋也破例地參加了，主要因為她實在厭倦了家里那份寧靜得出奇的生活。</br> 剛剛在這天清晨，她才認識了這小爬山團中的每一個人，在火車站，她首先看到江浩和他的未婚妻李美嘉，江浩是個身材略高的漂亮的青年，有微褐的皮膚和一對閃爍有神的黑眼睛。美嘉更是個美麗得出奇的少女，白皙的皮膚和長而微卷的睫毛使人覺得她像個混血兒。然后，美嘉的同學何燕珍來了，那是個有點喜歡做作的女孩子。接著，三個瘦長的青年喧鬧著跑了過來，叫囂地拍著江浩的肩膀，其中一個順手也拍了美嘉一下，引起美嘉一聲尖叫，克文拉著他們的一個說：</br> “詩蘋，讓我給你介紹一下夏氏三兄弟……”</br> “不是這樣介紹的，”江浩跑過來說，“趙太太，讓我來介紹，這是夏氏三猴。”然后挨次地指著說，“瘦猴夏人豪，油猴夏人杰，毛猴夏人雄。”</br> 一口氣認識了這么多人，使詩蘋有點頭昏腦漲，至于江浩的這個猴那個猴她根本就鬧不清楚，但她頗欣賞這夏氏三兄弟，他們看起來都是灑脫不羈的青年，渾身散發(fā)著用不完的精力。</br> 他們轉了好幾次車，又步行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才到達了大雪山林場，林場管理員熱情地招待了他們，并且參觀了他們的爬山用品后，又堅持要借給他們八個睡袋，因為山上的夜很冷，認為他們僅帶毛毯是不夠的。然后，林場又用車子把他們送到這兒，再上去，就要開始爬山了。</br> 三位女性被允許不背東西，除了各人一只水壺，每個人一個手提包——其中裝著她們自己的換洗衣服，和一部分干糧，而男人們背的東西就復雜了，包括兩個帳篷，八個睡袋，五天的干糧和少數(shù)幾件烹飪用具。夏氏三猴還額外帶著兩管獵槍。</br> 一切結束停當，江浩大聲說：</br> “我們必須立即出發(fā)，無論如何，要在天黑以前找到有水的地方扎營。如果我們的行動太慢，很可能走到半夜都到不了水邊。我們這里，除了三位小姐之外，每個人對爬山多少有點經驗。趙太太就歸趙先生招呼，美嘉既然是我的未婚妻，當然由我管。何小姐呢？就交給你們三只猴子了。可是——”他調侃地望了夏氏三兄弟一眼，又加了一句，“你們可別打架呀！”</br> 聽出這話的言外之意，燕珍不依地扭了一下身子，搖著美嘉的手臂說：</br> “你聽他這是什么話，你也不管管！”</br> “他叫他們三兄弟別打架，干你什么事？”美嘉格格地笑著說，同時對三兄弟遠遠地做了個鬼臉。</br> 詩蘋站了起來，大家紛紛準備出發(fā)，江浩又叮嚀了一句：</br> “山上絕對沒有什么兇猛的野獸，頂多有幾只鹿。我們最要小心的是蛇和螞蟥，給毒蛇咬一口可不是玩的。螞蟥那玩意更討厭，碰到肉就往里鉆，扯都扯不出來，大家可要小心。來，開步走！”</br> 八個人走了一條直線，夏氏三兄弟把燕珍夾在中間走在最前，詩蘋和克文居中，美嘉和江浩殿后。路很狹窄，但并不十分難走，這是大雪山林場伐木的棧道。但前兩天似乎下過雨，路非常滑，大家紛紛折斷樹枝用來當手杖，三位女士也每人拿了一根。三兄弟開始在向燕珍解釋兩管獵槍的用法，兩管獵槍的扳機一直在咔嗒咔嗒地響。走在后面的美嘉不知在和江浩說什么，一直在格格地笑。克文望了詩蘋一眼，問：</br> “怎么樣？累嗎？”</br> 詩蘋搖搖頭，笑笑說：</br> “才開始就累了還行！”一面望望后面說，“他們真是漂亮的一對！”</br> “可不是，名副其實的郎才女貌！訂婚兩年了，想出了國再結婚，江浩是個滿有志氣的孩子！”</br> 詩蘋不再說話，太陽漸漸移到頭頂，山路也越來越難走了，汗從每個人頭上滴了下來。前面夏氏三兄弟中不知道誰領先高歌了起來：</br> 努力，努力，努力向上跑！我頭也不回呀，汗也不擦，拼命地爬上山去……</br> 接著，后面的江浩也高聲的加入：</br> 半山了，努力，努力向上跑！上面已沒有路，我手攀著石上的青藤，腳尖抵住巖石縫里的小樹，一步、一步地爬上山去……</br> 然后，除了克文夫婦之外，大家都加入了合唱，歌聲響徹云霄，似乎連天地都被震動了。詩蘋知道他們唱的是胡適早期的一首白話詩《上山》，但這首詩被譜成歌她卻不會唱。克文更不用說了，對唱歌完全是門外漢，生平只會唱一首國歌，唱起來還會讓人笑破肚子。一曲既終，大家停下來亂拍著掌，同時一面笑一面胡亂地喊著再來一個。克文望了望詩蘋聳聳肩：</br> “年輕人！”</br> “難道你就是老年人了嗎？”詩蘋微笑地問。</br> “胡說！你要不要看我的肌肉！”克文玩笑地說。</br> “算了，留著你的肌肉去向那些猴子神氣吧！”</br> 隊伍繼續(xù)向前走，太陽的威力更大了，大家的腳步都滯重了許多，汗開始濕透了衣服。男人們的行囊顯然成了一大負擔，累極了就用棍子支著后面的背包略事休息。小姐們也顯得無精打采了，燕珍首先提議休息，但江浩否決了，因為按林場的山高指示牌來看，他們還沒有走到第一天預定行程的一小半。大家繼續(xù)向前走，江浩不住地提醒著大家節(jié)省一點水喝，因為按照地圖，他們要到天黑時才能走到有水的地方。克文抬頭看了看參天的樹木，突然大聲地叫前面的三兄弟說：</br> “看哪，那兒有不少你們的同類昵！”</br> 大家抬起頭來看，樹梢正有好幾只猴子在對他們探頭探腦地窺視著。夏人豪舉起了獵槍，江浩立即搶上去按住槍管說：</br> “不要打它們，第一，嚴禁同類相殘。第二，它們都是些沒有惡意的小東西。”</br> 美嘉又格格地笑了起來。詩蘋不禁看了她一眼，她實在很美，有一對伊麗莎白·泰勒似的大眼睛，高高的鼻子和厚厚的、性感的嘴唇。身段略嫌矮了一些，但并不損于她的美麗。和她比起來，燕珍顯得黯然失色，燕珍正是那種最平凡的，找不出特點來的女孩，只是身材還不錯。和她們在一起，詩蘋覺得自己很老似的，雖然她今年也不過剛滿二十六歲。</br> 夏人豪對江浩做了個滑稽的鬼臉，收了槍。大家繼續(xù)向前走，夏氏兄弟一直東張西望地找尋有沒有野獸的蹤跡。山路窄而陡，好幾次要翻過幾塊高大的巖石。山聳然直立，從下向上看，只見青黑色的樹木和藍天，山似乎高不可測。人走在山里，聽著風聲，給人一種渺小空虛的感覺。美嘉開始大聲地抱怨天熱，并且嘰里咕嚕地后悔沒有帶把檀香扇來，又埋怨長褲不如裙子舒服，膠布鞋穿起來不習慣……江浩不耐地說：</br> “小姐，忍耐點吧，你現(xiàn)在怪天氣熱，到夜里就會凍得你渾身發(fā)抖了！”</br> “我真想吃冰淇淋！”美嘉噘著嘴撒嬌似的說。</br> “哼！”江浩嘲弄地冷笑了一聲，“可惜這兒沒有冰店，早知道李美嘉小姐要爬山啊，冰店、飯館、咖啡廳、電影院都該搬到這山上來的！”說著，他拍了克文肩膀一下。說：“老趙，你知道美嘉準備怎么一副打扮來爬山？白尼龍紗的大裙子，里面還硬繃繃地穿了兩條襯裙，白高跟鞋，足足有三寸高！我逼著她換長褲，她還不高興呢！好像這山上的樹和石頭都會欣賞她似的！”</br> “哼，我怎么知道是這樣子爬山，我還以為像爬觀音山、仙公廟似的，哪里像這樣一個勁地在大太陽底下走！早知如此我才不來呢！”美嘉沒好氣地說。</br> “又不是我請你來的，還不是你自己一定要來！才開始就抱怨，這以后還要走好幾天呢，要打退堂鼓趁早，最好現(xiàn)在就回頭！”江浩大聲說。</br> “回頭就回頭，你以為我稀奇跟你走，神氣些什么？”美嘉一跺腳，真的往回就走。</br> “喂喂喂，這算怎么回事！”克文跳過去，一把拉住美嘉，對江浩說，“老弟，不是我說你，對小姐要溫柔點，到底年紀輕，火氣大。大家出來玩，吵吵鬧鬧的多殺風景！來，李小姐，我們到前面去，看看那三只猴子能不能打到什么東西！”</br> 原來夏人豪聲稱找到了動物的足跡，并打賭說親眼看到有東西在樹叢里動，所以三兄弟簇擁著一個何燕珍，都跑到樹林里去了。克文拉著美嘉，也追蹤而去。詩蘋看了江浩一眼，微微一笑說：</br> “原諒她！她年紀輕！”</br> “她不是年紀輕，她根本是無知、胡鬧！”江浩憤憤地說。</br> 詩蘋又微微一笑，輕聲說：</br> “你不能說錯誤都在她，你也真的火氣太大了一些！”</br> “你不知道，我早就叫她不要來，她一定要來，來了又抱怨！她哪里想爬什么山，不過想湊熱鬧罷了！”</br> 詩蘋看著腳底下陡峻的山路，很吃力地向上走著。江浩默然地望了她一會兒，問：</br> “你第一次爬山？”</br> “是的。”</br> “很吃力？”</br> “是的。”</br> “可是你并不抱怨，也不表示。”</br> 詩蘋站住了，望了望山下，眼前是一片的綠。綠的山，綠的樹，綠的草。山風猛烈地吹了過來，她的頭發(fā)全被風吹起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說：</br> “這大自然真使人眩惑，站得這么高，迎著風，給人一種遺世獨立的感覺。我從來不知道世界是這么神奇的。我很高興我參加了爬山，什么事需要我抱怨呢！這兒，連風和城市里都不同，草和泥土都是香的！”她以新奇而迷惑的眼光環(huán)視著四周，像是才從一個長眠中醒來。</br> “噢！”江浩興奮地說，“你現(xiàn)在才剛剛開始爬而已，如果你爬到山頂，從山的最高峰看下去，好像全世界都在你的腳底下。天和你只是一臂之隔，星星仿佛都可以伸手摘到，那種感覺才真使人透不過氣來呢！”</br> 詩蘋看看江浩，他的黑眼睛里煥發(fā)著光輝，微褐色的臉頰泛出了一片紅潤。詩蘋點點頭說：</br> “我想我能了解那種感覺！”</br> 一陣嘻嘻哈哈的聲音從樹叢中傳來，克文和美嘉首先穿出樹叢，接著燕珍和夏人杰也走了出來，燕珍正抱怨著草太深，滿衣服都沾了許多榭衣——那是一種靠粘在其他動物身上而傳種的植物。夏人杰在一邊幫她耐心地摘取著，江浩對身邊的詩蘋說：</br> “你看過這樣的打獵沒有？這么一大群嘻嘻哈哈的人，真有動物也給他們嚇跑了，跑到這么深的草里了，沒有被蛇咬一口算他們的運氣！”</br> 夏人雄和夏人豪最后走出來，沮喪地提著兩管獵槍。</br> “怎么樣？”江浩揚著聲問，“獵到了什么？大象還是獅子？”</br> “這兒什么動物都沒有，”夏人雄說，“除了蚱蜢以外。”</br> “還有你們的家族！”燕珍說，指指樹上的猴子。</br> 大家都笑了。向前又走了半小時，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比較平坦的斜坡，上面長滿綠茸茸的草，美嘉首先找了一個樹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下一躺，把手中的手提包扔得遠遠地說：</br> “我要休息了，天塌下來我也不管了！”</br> 于是，大隊人馬都停了下來，男人們卸下了沉重的行囊，一個個坐了下來。克文靠在一棵樹上直喘氣，汗把衣服濕得透透的，像才從水里爬起來一樣。夏人杰走到克文身邊，調侃地說：</br> “怎么，你的肌肉好像并不太幫你忙嘛，我們比賽一下，別休息，再一口氣爬他兩小時怎樣？”</br> 克文拱了拱手說：</br> “謝謝，老弟，我實在不敢和猴子比爬山！”</br> 大家都打開行囊，開始吃午餐——羅宋面包、罐頭牛肉是主要的食品。每個人都吃得狼吞虎咽，連美嘉都一口氣吃了三個面包。江浩開了一個鳳梨罐頭，送到詩蘋面前，詩蘋拿了一塊，對江浩笑笑說：</br> “別侍候我，去侍候她吧，年輕人吵吵架是常事，不要把別扭鬧大了！”她指了指美嘉，后者正和燕珍坐在三個兄弟的中間，三兄弟在爭著給她們的面包抹牛油。</br> “她正在享受她的生活，我不想打攪她！”江浩冷冷地說，把鳳梨罐頭送到克文面前去。</br> 休息了四十分鐘，江浩第一個站起來，鼓著掌催促大家動身，美嘉躺在地上假寐，臉上蓋了一條手帕。聽到江浩的聲音立即翻了個身，嘰咕著說：</br> “我才不高興走呢！”</br> 大家都站起來整理行裝，只有美嘉仍然賴在地上。詩蘋走了過去，輕輕揭起她臉上的手帕，溫柔地一笑說：</br> “起來，我們一塊兒走吧！”</br> 美嘉不好意思地紅著臉，一翻身坐了起來。</br> 隊伍又向前開動，夏人杰扛著一管槍走在最前面，又扯開了喉嚨開始高歌了：</br> 努力，努力，努力向上跑！我頭也不回呀，汗也不擦，拼命地爬上山去！</br> 2</br> 黃昏的時候，他們終于來到了水邊。美嘉歡呼了一聲，把手提包一拋，就對著小溪跑去，一面跑一面把鞋子也脫了下來，一腳踩進水里，高聲叫著說：</br> “燕珍，來呀，這水涼極了，舒服極了！”</br> 燕珍也跑了過去。男人們放下行囊，立即開始覓取架營帳的地方。因為離天黑已經很快了，他們必須在天黑以前把營帳豎起來。找好了地點，大家就匆匆忙忙打開背包，開始扎營。詩蘋站在一邊問：</br> “需要我?guī)兔幔俊?lt;/br> “不，”江浩說，“如果你想洗洗手臉，最好趕快去，天一黑溪水就變得冰一樣冷了！”</br> 詩蘋走到水邊，美嘉正和燕珍在彼此潑著水，兩人身上都濕淋淋的。詩蘋洗了手臉，把腳也泡進水里，走了一天山路的腳，泡進水中真有說不出的舒服。太陽很快地落了山，黑暗幾乎立即接踵而至。詩蘋穿上了鞋，溪水已經變得很冷了。美嘉和燕珍也匆匆上岸，拭干了水，穿鞋子。忽然，燕珍發(fā)出了一聲尖叫，美嘉下意識地大喊著：</br> “蛇！蛇！”</br> 男人們沖了過來，夏人豪和夏人杰舉著兩管獵槍，江浩拿著一根大木樁。文跟在后面跑，拼命追著問什么事。燕珍直起了腰，慘白著臉，舉起了右手。右手的小指上，不知被什么咬了一口，立刻紅腫了起來。夏人豪問：</br> “你看到蛇了嗎？”</br> “我什么都沒看到，剛俯身穿鞋子，就給咬了一口。”</br> 夏人杰拿槍管在附近的草里亂掃了一頓，什么都沒有。江浩走過去，對燕珍的傷口仔細看了看，低下頭在草堆里尋找，不一會兒，他小心地摘下一片葉子，舉起來說：</br> “就是這個！”</br> 那是一個長形的葉片，上面密布細小的針尖形的東西。江浩笑著說：</br> “求生的一種，它靠這種方式來攫取食物，”他把葉子丟得遠遠的，對燕珍說，“沒關系，明天就好了！”</br> 一場虛驚就此過去。大家來到帳篷邊，兩個帳篷都已經豎好了，底下墊著油布，江浩找出一罐黃色的粉末，圍著帳篷撒了一圈，詩蘋問：</br> “這是什么？”</br> “硫磺粉，防蛇的。”</br> 天氣驟然地涼了起來，山風呼嘯而來，四周全是樹木的沙沙聲，大家都找出預先帶來的毛衣，但仍然冷得發(fā)抖，美嘉又在喃喃地抱怨了。夏人杰找來一堆干的樹枝，沒多久，帳篷前的空地上已生起了一堆熊熊的火。克文提了水來。用石頭架了一個爐子，詩蘋在自己的手提包里找出一罐咖啡，用帶來的水壺煮了起來。咖啡香味彌漫四處，從水邊洗了手臉回來的江浩和夏氏兄弟不禁發(fā)出一陣歡呼。</br> 圍著營火，飽餐了一頓之后，疲勞似乎恢復了不少。夏人雄摸出了一只口琴，悠哉游哉地吹著小夜曲。火光跳躍著，映照得每個人臉上都是紅的。詩蘋用雙手抱住膝，沉思地凝視著那堆猛烈燃燒著的柴火，這種夜色、這呼嘯的風聲、這帳篷，都帶著另一種奇異的味道，使人感覺是置身在一個夢里，而不像在現(xiàn)實中。</br> 克文首先打了個大哈欠，聲稱他必須睡覺了。江浩發(fā)給每人一個睡袋，勸大家連毛衣都別脫，就這樣睡在睡袋里，因為夜里會非常冷的。五個男人睡一個帳篷，三個女人睡另一個。美嘉伸頭到帳篷里看了一眼，就叫著說：</br> “天呀，這樣也能睡覺的嗎？”</br> “小姐，你將就點好不好？”江浩皺著眉說。</br> 美嘉嘆息了一聲，打了個哈欠，火光照著她水汪汪的眼睛，美麗得出奇。她睡意朦朧地注視了江浩一會兒，低聲說：</br> “浩，你今天怎么專找我鬧別扭！”</br> “沒有呀，別多心！去好好睡一覺，希望你有個好夢！”</br> 美嘉和燕珍先后鉆進了營房，男人們也紛紛地去睡了。只有江浩仍然望著營火發(fā)怔。詩蘋鉆進帳篷，美嘉正在對燕珍說：</br> “愛情，就是這么回事，你必須抓住它，要不然它就會飛跑了！”她發(fā)現(xiàn)了詩蘋，突然問，“趙太太，你為什么嫁給趙先生？”</br> 詩蘋一愣，接著笑笑說：“你以為我為什么要嫁給他？”</br> “我不知道，我想你不會愛他的，他比你大那么多，而且——而且你又那么美，你應該嫁一個年輕的——像江浩那樣的男人！”</br> “可是年輕的人是浮的，情感熱烈卻不可靠，克文那種人很穩(wěn)重篤實，最起碼可以給你安全感。”她想起自己的初戀，那個拿走了自己的整個心又將她輕輕拋擲的年輕人，感到那舊日的創(chuàng)痕仍然在流血。“你又為什么要和江浩訂婚呢？”她問。</br> “怎么，我愛他呀！”美嘉坦率地說，“他很漂亮，不是嗎？大家都說他是美男子！”再度打了個哈欠，她翻了個身，“哦，我困極了。”闔上眼睛，她又嘆了口氣，“唉，我真想念家里的席夢思床。”</br> 詩蘋望著她，她很快地睡著了。再看看燕珍，也早已入了夢鄉(xiāng)。用手抱住膝，詩蘋感到毫無睡意，美嘉的幾句話勾起她許多回憶，思潮起伏，越來亂。又披了一件衣服，她悄悄地走出帳篷。迎接她的是一陣撲面而來的冷風，她不禁打了個寒噤。火邊，她詫異地發(fā)現(xiàn)江浩仍然坐在那兒，正默默地在火上添著樹枝。她走了過去，江浩驚覺地回頭來看著她：</br> “怎么還沒睡？”他問。</br> “睡不著，想出來看看！”她打量著四周，月光很好，到處都朦朦朧朧的，樹木是一幢幢的黑影，遠處溪水反映著銀白色的光芒。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脫口而出地念：“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br> “很美，是不？”江浩問，“有一個畫家能把這景致畫出來嗎？”他望著遠處，低聲說，“我本來對繪畫和文藝有興趣，可是我卻念了森林系！”</br> “為什么？”她問。</br> “出路問題，像做生意一樣，這是投機！”他對自己冷冷地嘲笑了一聲，又接著說，“我的出身是孤兒院，從小我為自己的生活奮斗，我怕透了貧窮，我不能學一門無法謀生的東西，再去受喝西北風的滋味！”</br> 詩蘋默默不語，這使她想起嫁給克文的另一個原因——貧窮。他有錢，這是張長期飯票。</br> “你覺得美嘉怎樣？”江浩忽然問。</br> “美麗、善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詩蘋說。</br> 江浩注視著詩蘋，黑眼睛里閃著一絲奇異的光。</br> “我以前追求美嘉的時候，追她的人起碼有一打，能夠打敗這些人而獲得成功，我認為自己簡直是個英雄。而且，和她訂婚還有另外一個好處，她家庭富有，而她又是獨生女，她父母準備送我們出國。我久已想出去念書，也出去淘金，我渴望金錢和名譽，我渴望成功！”他看著火，雙手握拳，詩蘋可以從他的拳頭里看出屬于一個青年的壯志和野心。他抬頭對詩蘋惘然一笑說：“你可以認清我了，一個庸俗的、平凡的人！”</br> “未見得如此，你的想法并沒有錯，青年不追求金錢和名譽又追求什么呢？從小，我們的父母和師長教育我們都是要有遠大的志向。我一直到二十歲，還幻想著有一天能拿到諾貝爾的文學獎金！”</br> “你寫作嗎？”他問。</br> “二十歲以前我寫作，二十歲之后我的志向是做一個最平凡的人——我不再追求任何東西。”</br> “為什么？”</br> “我認為人生只有‘現(xiàn)在’是最真實的，其他全是虛幻，為了渺不可知的未來，我們常常會付出過多的代價，到頭來仍然是一場空的！二十歲我遭遇了一場變故，一個我可以為他生也可以為他死的男孩子和另一個女孩結婚了，這使我看穿了一切，名、利、愛情！”</br> 江浩深深地望著她。</br> “你好像給我上了一課！”</br> “不！”詩蘋有點慌亂地說，“別聽我胡說八道，這月光、這夜色，以及這營火使我迷惑，我講了許多不該說的話！青年人應該有點抱負的！”</br> “你說‘青年人’，仿佛你已經很老了！”他笑著說。</br> “我常覺得自己很老了！”</br> “你多少歲？”</br> “二十六！”</br> “比我還小兩歲，那我成了老頭子了！”</br> 他們相視而笑。</br> 夜并不寧靜，山風在樹林中穿梭呼嘯，附近有不知名的蟲在此鳴彼應。但月色是柔和的，那閃爍的星星也是柔和的。江浩抬頭看了看天，沉思地說：</br> “只有在山里，只有在這種晚上，和大自然距離得如此之近，我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我總覺得有兩個不同的我，一個我拼命孜孜于名利的追求，另一個我卻渴望著一份安寧、和平而淡泊的生活。”</br> “或者每個人都有兩個不同的我！”詩蘋說，感到一陣凄惶，她的一個我已嫁給了趙克文，另一個我卻失落在何方呢？</br> 夜深了，涼氣襲人，詩蘋站起身來：</br> “我要去睡了！”</br> 江浩望著她，說：</br> “我們好像已經認識很久了！”</br> 詩蘋笑了笑，輕聲說：</br> “晚安！”轉過身子，她走到營帳里去了。</br> 第二天一清早，天不過微微有些亮，大家都紛紛起身，一面吃早餐，一面拔營準備開路。他們必須在太陽上升之前多趕一些路，因為太陽一升起來，爬山就會很熱了。美嘉一面不情愿地起身，一面嘰里咕嚕地說：</br> “鬼迷了心竊才跑來參加這種要命的爬山，我每根骨頭都是痛的！”</br> “應該讓你鍛煉鍛煉！”江浩說。一面拔營。美嘉才跨出營門，帳篷就“呼”地倒了下去。美嘉大叫著說：</br> “你想砸死我呀！”</br> “死不了的，小姐！”江浩冷冷地說，和夏氏兄弟卷起了營帳，打好背包。</br> 隊伍又開動了，清晨的空氣出奇地美好，涼爽而清新。克文聲稱夜里吹了風，肩膀上的風濕要發(fā)作了。夏人豪打趣地問他，有那么厚的肌肉，怎么還會害風濕？燕珍和夏人杰走在一起，正談論不久前發(fā)生的一件情殺案——一個電影明星刺傷了一個武俠小說的作者。美嘉一直在噘著嘴，不知為什么事生氣。夏人雄在一邊哄著她，給她說笑話。</br> 這一段路比昨天的更形艱巨，道路越來越陡峻，樹木漸漸稀少，都是參天的針葉樹。好幾次他們經過的地方是峭壁上的窄路，一面就是山谷。男人們不住停下來幫小姐們的忙，燕珍不住口地叫“我的媽”。美嘉則怕得發(fā)抖，又怨聲載道。詩蘋雖然害怕，卻一直保持沉默，然后輕聲地向幫助她的人道謝。走了沒多久，每個人都已汗流浹背，再沒心情和精力來高談闊論了。中午，他們找到一個比較平坦的草地，卸下背包，開始休息和吃午飯。美嘉癱瘓地倒在地下說：“我真想回去！我真希望現(xiàn)在是坐在家里的沙發(fā)里，聽音樂，吃冰淇淋！”</br> 詩蘋坐在一個斜坡上，腳下全是綠油油的草。克文在另一邊，躺在地下喘息。江浩拿了一個沙丁魚罐頭，走到詩蘋身邊坐下，把罐頭遞給她：</br> “要嗎？”</br> 詩蘋點點頭，接了過去。山上的風奇大，只一會兒，大家被汗?jié)裢傅囊路执蹈闪耍炊械揭唤z涼意。江浩從詩蘋的腳邊摘下一片草，奇異地望著，然后抬頭看看詩蘋，微笑地把草遞過去說：</br> “幸運草！十萬片里才可能有一片！”</br> 詩蘋接過了草，那是一種極普通的植物，由三瓣心形的葉片合成的一片葉子，心尖都向里連在葉梗上。但這片葉子卻由四個心形葉片合成。江浩解釋地說：</br> “這種草學名叫酢漿草，都是三瓣心形葉片合成的。有人說，假如能找到一片四瓣的，就叫作幸運草，得到的人能獲得幸福！現(xiàn)在，我把它獻給你，希望你能獲得幸福，真正的幸福！”</br> 詩蘋看了看草，又看看江浩，后者的眼睛深沉而明亮。詩蘋感到一陣迷茫，這漂亮的男孩子是誰？是才認識一天的江浩？她收起了草，低低地說：</br> “謝謝你，希望你也獲得幸福！”</br> “我有一種感覺，”江浩說，“那另一個‘我’在慢慢抬頭了，或者這是受你昨夜一篇話的影響。我的血管里有一種新的力量在流動，這使我覺得自己是個新人！”</br> 詩蘋笑了笑，想說話，卻不知道說什么好。美嘉在那邊叫了：</br> “浩，給我一個鳳梨罐頭！”</br> “去吧，”詩蘋說，指了指美嘉，“那兒是你的幸運草，她將帶給你許多東西：愛情和前途！”</br> “你在諷刺我嗎？”江浩站起身來說，聲音里帶著幾分魯莽，“我現(xiàn)在不關心前途。”</br> “這是因為在山上。”詩蘋微笑地說，目送江浩走去給美嘉開罐頭。</br> 這一天，他們比昨天早一些來到河邊，扎了營之后，太陽還沒有落山。洗了手臉，大家在營帳前散亂地坐著，美嘉和燕珍坐在一起，兩人都顯得疲倦而無精打采。美嘉一再宣稱她再也不要吃羅宋面包了，她要吃白米飯，又埋怨江浩不預先帶一點米。燕珍則脫了鞋子，用手揉著腳，不住地叫：“我的媽呀，這兩只腳不是我的了！”夏人杰站在她身邊問：“要不要我?guī)湍惆茨Γ俊闭f著，真的去抓她的腳，燕珍立即夸大地發(fā)出一聲尖叫，一面跳著躲開。</br> 詩蘋獨自坐在較遠的一塊石頭上，克文因為剛剛突然想起忘了有一個公司里的董事會議，所以在帳篷前懊惱著。江浩和夏人杰抱了許多樹枝來準備取火，經過詩蘋面前時，江浩對詩蘋微笑了一下。猛然，他停住了，笑容凍結在嘴唇上，眼光緊緊地盯著詩蘋所坐的石頭。詩蘋詫異地順著他的眼光一看，血液立即凝固了。一條青色的小蛇正在距離她不及兩尺的地方，對她高高地昂著頭，吐著紅而長的舌頭。詩蘋第一個沖動是想跳起來，江浩立即低沉地說：</br> “你不要動，千萬不要動！”</br> “可惜我的獵槍不在身邊，”夏人豪低低地說。</br> “詩蘋！”克文不知想起什么，叫著走了過來，江浩緊張地對他做了個手勢，克文一看到這局面，馬上呆住了，蒼白著臉說了一句：“我的天！”就站在那兒呆呆地發(fā)愣。燕珍、美嘉和夏人雄也好奇地圍了過來，立即響起了一片緊張的“啊，呀，我的媽”的聲音。江浩輕輕地把手里的木柴移交到夏人雄的手里，在其中選了一根較粗而沒有枝椏的樹枝。然后小心地、輕輕地、一步一步挨近詩蘋。圍觀的人都屏住呼吸，沒有一個人敢出氣。江浩走到詩蘋面前，伸出一只手給詩蘋，詩蘋本能地伸手拉住江浩的手，江浩立刻猛然一拉，詩蘋借勢向前沖去。同時，那條蛇跳了起來直撲詩蘋，江浩另一只手的棍子已當著蛇頭打下去，一連打了十幾下，那條蛇終于偃臥不動，蛇頭已經打得血肉模糊。江浩丟掉了木棍，臉色蒼白地走開。美嘉發(fā)出一聲歡呼，跳過去拉住江浩的手，帶著一種崇拜而驕傲的神情喊：</br> “啊，浩，你打死了它！你打死了它！”立刻，她變了臉，詫異地說，“怎么，你在發(fā)抖，你害怕！”</br> “這不過是條小蛇罷了！”夏人雄說。</br> “小蛇？”江浩憤憤地說，“你知道這是什么蛇？這種蛇和竹葉青同類，比竹葉青更毒，而且動作靈敏，被咬到的人頂多活兩小時！我能打到它只能說是奇跡！想想看可能有什么結果！”他對詩蘋看了一眼，打了一個冷戰(zhàn)，默默地走開了。</br> 克文向詩蘋走過去。</br> “你沒有怎么樣吧？”他急急地問。</br> “沒有。”她說，呆呆地望著江浩的背影。</br> 火燃了起來，天已經全黑了。火光把四周照得亮亮的，有一種電影里描寫的吉普賽人的味道，蛇所引起的恐懼很快消除，瞌睡悄悄地爬到每一個人身上。大家紛紛鉆進帳篷，只有江浩仍然和昨夜一樣對著火出神。詩蘋看到大家都進了帳篷之后，對江浩輕聲說：</br> “謝謝你，謝謝你今天幫我的忙。”</br> 江浩迷惑地望著她，文不對題地說：</br> “你真美，美得奇異，美得清新，你的眼睛像個夢……我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女人，纖弱得像一株草，優(yōu)美得像一首詩。”</br> “晚安，江先生！”詩蘋說，轉身對帳篷走去。江浩沒有移動，卻低低地說了一句：</br> “不要躲開我，我并不比那條蛇更可怕。”</br> “你并不比那條蛇更可怕，”詩蘋站住說，“但比那條蛇更危險！”</br> 轉過身子，她隱進了帳篷里。</br> 3</br> 山上第三天。午后，天空突然被一陣厚密的烏云布滿，天馬上黑了下來，山風狂嘯怒卷著，一剎那間飛沙走石，天地變色。燕珍大叫著：</br> “我的媽呀！好像山要崩了呢！”</br> 江浩抬頭看看天，靜靜地說：</br> “要下大雨了！”</br> 話還沒有說完，一道耀目的電光劃空而過，緊接著一聲霹靂，震耳欲聾。美嘉發(fā)出一聲尖叫，燕珍用手掩住了耳朵。頃刻之間，雨點“刷”地灑了下來，雷聲不斷地響著，每響一次，似乎整個的山都在震動。夏人豪高聲叫大家向一塊突出的巖石下躲去，但狂風怒卷之下，每個人都步履維艱。克文攙住詩蘋，防止她跌倒，可是一陣風卷來，克文自己都不禁踉蹌了一下，詩蘋對他搖搖頭說：</br> “我可以照顧自己，你小心，背的東西那么重！”</br> 夏人豪首先到達巖石下，解下了背上的行囊，他立即跑過來接應后面的人。江浩把背包遞給他，然后返身抱起美嘉，跨過一條深溝，把她送到夏人豪那兒。回過身子，他又依樣把燕珍送了過去。詩蘋搖著頭說：</br> “我自己可以走！”</br> 話剛說完，一陣風迎面撲來，她往旁邊側了一下，腳底下既陡且滑，她立足不穩(wěn)，立刻倒了下去，她伸手想抓住一枝矮小的樹枝，但沒有抓牢，她的身子就迅速地向山下滾去。克文努力想趕過去搶救，卻沒法勝過那強暴有力的風雨，每邁一步，都有失足的危險。江浩對詩蘋躥過去，身手矯捷得像一只猩猩，連滑帶滾，他撲向詩蘋，剛好在詩蘋對一塊大石頭撞去的當兒抓住了她的手，詩蘋也一把拉住了地上的草，阻止了向下沖的趨勢。好不容易，她站了起來，倚在樹干上喘息，手臂上全是石塊割破的傷口，衣服頭發(fā)，和臉上是一片泥濘。她喘著氣說：</br> “謝謝你，第二次救了我！”</br> 江浩出神地望著她，一句話都不說，握住她的手也沒有放松。詩蘋拂了散亂的頭發(fā)，雨水從他們的頭上一直流下來，兩人都濕得像才從水里爬起來的鴨子。她勉強地笑了一下說：</br> “我的樣子一定很狼狽……”接觸到了他的目光，她猛然停住了口，他的眼睛定定地望著她，里面燃燒著火焰。</br> 克文終于跌跌撞撞地趕了過來，一路地喊著詩蘋，詩蘋抽回了自己的手，高聲地說：</br> “我很好，我沒有受傷！”</br> 克文喘著氣，站在詩蘋面前，頭發(fā)濕淋淋地貼在額角上，看起來有幾分滑稽相。他抓住了詩蘋，急急地問：</br> “你確信沒有受傷？”</br> “沒有！真的沒有！”詩蘋說。</br> “我真懊悔讓你來爬山，你已經兩度遭遇危險了！”</br> “我并不懊悔參加爬山，真的，克文，我很高興我來了！這山……”她仰頭向上望，大雨中的山顯得無比的神秘、壯偉和高不可測。人在山中，渺小得像一粒沙塵。她嘆息地說：“這山是這么高，這么偉大！”</br> 雨勢來得快也收得快，沒多久雨停了，太陽又穿出了云層，灼熱地照著山頭。除了從山頂向下直瀉的水可以看出下過雨外，其他地方已找不出雨的痕跡了。山路變得更加難走，泥濘而陡峻。美嘉滑了一下，弄得滿身泥漿，因為江浩正在默默出神，根本沒有注意她，她開始對江浩大肆攻擊：</br> “你是怎么回事，看到我摔跤也不拉一把，跟你出來爬山簡直是倒透了楣！風吹，日曬，雨淋，以后我再爬山就不是人！”</br> 江浩望著美嘉，那眼色就像她是一個他從不認識的人。這使美嘉更形憤怒，她跳著腳說：“你聽到了沒有？聽到了沒有？”</br> “聽到了又怎樣？”江浩冷冷地問，干脆轉身離得美嘉遠遠的。美嘉在他身后一個勁兒喊：</br> “我告訴你，我們解除婚約，解除婚約！”</br> “哎，你們這一對是怎么回事？從上山就鬧別扭！”克文說，一面拉了美嘉說，“別和他吵，過一會兒他就會來向你道歉了。”</br> 這天夜里，詩蘋在帳篷里輾轉反側，按照行程，明天清早八點鐘就可以到達山頂了。到了，旅程的終點就快到了！詩蘋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有一種惘然若失的感覺。正像一桌豐盛的筵席，現(xiàn)在就等著上最后一道菜，然后就該散席了，那些坐在一個桌子上互相恭維的客人馬上就將各走各的路，又漠不相關了。她翻了一個身，三天來的疲倦襲擊著她，她感到渾身酸痛，下午摔跤跌破的地方也隱隱作痛，連頭里都是昏昏沉沉的。身邊的燕珍發(fā)出模糊的囈語，但她可以聽清夏人杰三個字。她轉頭看了燕珍一眼，黑暗中無法辨識她的臉，這個少女顯然在捕捉著愛情，但她能捉到嗎？</br> 詩蘋開始感到燥熱，雖然氣溫很低，冷風正從帳幕的縫里灌進來。她覺得口渴，渴望有一口水喝。爬出了睡袋，她穿上厚厚的毛衣，悄悄地溜到帳篷外面。冷風撲向她來，她不禁打了個寒噤。在黑暗里，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她幾乎驚叫了起來，立即，她聽到江浩的聲音：</br> “是我，請跟我來！”</br> 她茫然地跟著他走到一塊大山石底下，氣溫低得驚人，她在發(fā)著抖。</br> “我在你帳篷外面站了兩小時，我猜想你或者會出來。”他說，聲音低低的。</br> 她不說話，仍然在發(fā)抖。猛然闖，他強而有力的手臂擁抱住了她，她不由自主地倒進了他的懷星，他烏黑的眼睛在月光下閃爍，帶著一抹狂野的光芒。他的嘴唇在她臉上滑動，額角、眼睛、鼻子，最后落在嘴唇上。</br> “不要，”她模糊地、軟弱地說，“請不要！”</br> 他的回答是把她挽得更緊，緊得她透不過氣來，他的嘴唇壓著她的唇，他的手環(huán)抱著她的腰和背。她閉上眼睛，感到恐懼，感到甜蜜，感到說不出的各種復雜的情緒。但，接著，一切思想離開她，她也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腰，不顧一切地、瘋狂地回吻了他。那個失落的“我”回來了，那一直埋藏在冰山的外表下，熱情如火的“我”又覺醒了！她覺得呼吸急促，心臟在劇烈地撞擊著胸膛。</br> “詩蘋，這是你的名字，是嗎？我聽到他這樣叫你！”</br> “不要提到他，請不要！”她說。</br> 他們繼續(xù)吻著，他解開自己那件晴雨兩用的風衣，把她包了進去，她小小的身子緊貼著他的……兩條軟軟的胳膊勾著他的脖子。</br> “詩蘋，離開他，你是我的！”他說，“我小小的詩蘋，像一株小草，一株幸運草！”他又吻她，然后審視著她的臉，她的眼睛。</br> “不！”她掙扎地說，“我不是你的，你的幸運草在那邊，那邊帳篷里！她會帶給你金錢和名譽！我卻空無所有！”</br> “你帶給我心靈的寧靜與和平，你使我找回即將消滅的真‘我’！我要你，詩蘋，我從沒有這樣強烈地要一樣東西，世界上其他任何的東西我都不要了！”</br> “你會要的，當你下了山，又走到‘人’的世界里去的時候，你會要其他那些東西的。”</br> 他凝視她，她輕輕地說：</br> “我說過，我只相信‘現(xiàn)在’，我不相信‘未來’，現(xiàn)在我在你懷里，你可以吻我，但不要去追求渺小不可知的未來。下了山，你將是李美嘉的未婚夫，我是趙克文的妻子，我們所有的只是‘現(xiàn)在’！”</br> 他繼續(xù)凝視她，用手指輕輕地撫摸她的面頰，然后盯住她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br> “我要你！我告訴你我要你！”</br> 她不再說話，只把面頰緊緊地貼在他那寬闊而結實的胸膛上。他摟住她，感到她在劇烈地顫抖，他把她裹得更緊，問：</br> “你冷嗎？”</br> “不。”</br> “你在發(fā)抖！”</br> 她摟緊了他的腰，內心有一個小聲音在警告地叫她回去，叫她擺脫這個男孩子，但那聲音是太小了，太弱了，她嘆息了一聲說：</br> “我害怕！”</br> “你怕什么？”</br> “我不知道！”</br> 他托起了她的下巴，于是，他們又接吻了，她閉上眼睛，感到天地都在搖動，她暈眩，她也快樂。“這山是神奇的。”她模糊地想，“這夜也是神奇的。”她想。把自己全身都倚在江浩身上，心底那個警告的小聲音迅透地隱沒了。</br> 清晨，大家都起得很早，奮斗了三天，終于要到達山頂了，每個人都有種無法抑制的興奮。他們把行囊收拾好，仍然放在營地，除了水壺以外，他們隨身不帶任何東西。因為，按計劃他們八時就可以到達山頂，十時就可返回營地，然后就該動身下山了。這一段上去是沒有路的，他們必須從一條泉水溝里走上去。水很淺，只齊足踝，但坡度極陡，而且水里的巖石其滑無比，水又冰冷徹骨，每走一步，比以前走十步還艱難。美嘉緊緊抓住江浩的手，幾每步路都要顛躓一下。燕珍在走這一段路的時間內，所叫“我的媽”的次數(shù)大概比她一生所叫的還要多，有一次幾乎整個身子溜進了水里，夏人杰拉了她一把，她又幾乎全身倒進了夏人杰的懷里。克文一面吃力地支持著自己的體重，一面扶持著詩蘋。詩蘋已經栽倒了好幾次，整個褲管都是濕漉漉的，汗珠沿著額角滾下來。每當克文來扶她的時候，她總是情不自已地避開了眼光。“我并不適宜做個壞女人，我不懂得欺騙和掩飾。”她想，“良心，這也是一個人的負擔，人活在世界上，負擔大多了。”</br> 終于，他們走到了這條水溝的盡頭，幾乎一步就跨上了山頂。夏氏兄弟跳躍著，彼此拍打著肩膀，然后歡呼著向那最高點的三角標記跑去。燕珍拉住美嘉的手，也跟著跑了過去。克文慢慢地走著，一面走一面喘氣，詩蘋望著他，一剎那間，一絲似乎憐憫的感情在她心頭悸動。“到底他已經四十歲了，不管他如何努力，他仍然斗不過自己的年齡。”她想，同時她看出克文也有相同的思想，他的眼光追隨著那三兄弟，臉上有幾分惆悵的神情。</br> 山上的風奇大，美嘉拿出一條手帕，順著風一拋，手帕立即被風卷得無影無蹤。夏人雄不知從哪兒摸出了一面紅旗子，把它插在那三角架上，高聲地大喊：</br> “我們征服了大雪山！”</br> 接著，三兄弟就手臂搭著手臂地跳了起來，一面跳一面喊：</br> “啦啦啦，啦啦啦，大雪山在我們的腳底下！啦啦啦，啦啦啦……”</br> “看這三只猴子！”燕珍笑著說，莫名其妙地笑得喘不過氣來。</br> “這是他們的定例，哪怕他們爬上了一個三尺高的土坡兒，他們也會表演這一手！”克文笑著說。</br> 詩蘋迎風而立，遠處許多山頂都在他們的腳下，有好幾朵云彩從下面飄過。詩蘋開始領悟到江浩以前說全世界都在腳下的滋味。她一瞬也不瞬凝視著前方，眼睛里竟沒來由地充滿了淚水。她覺得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所震撼，想哭也想笑。</br> 江浩高高地站在那兒，臉上有種崇高的、嚴肅的神情，他眺望四周，自言自語地說：“現(xiàn)在是我最純潔的時候，沒有野心，沒有奢求，但愿‘人’的欲望再也不要來煩擾我！”</br> “你在說些什么？”美嘉詫異地望著江浩，但江浩太專心了，并沒有聽到。</br> 詩蘋看著遠遠的天，太陽剛剛上升，又紅又圓又大，四周的天邊被染成一片緋紅色，蔚為奇觀。詩蘋深呼吸了一口氣說：</br> “我真想大叫一聲！”</br> “叫吧，為什么不叫呢？”克文說，深深地注視著詩蘋。</br> 詩蘋用手在嘴邊圍了一個圓形，高聲地叫：</br> “啊——嗬——啊——嗬——啊！”</br> 聲音向四周散開去。</br> “啊，我覺得我的聲音一直跑到了世界的盡頭！”詩蘋說，眼睛又濕潤了。</br> 在山頂上停留了約半小時，大家都漸漸感到奇寒徹骨，山風像刀子一樣凜冽，吹得肌膚發(fā)痛，剛剛上山時的汗早已被風吹干了。因為是夏季，山頭沒有雪，但氣溫約在零度左右。半小時后，他們開始依原路下山。美嘉嘆了口氣，不滿地說：</br> “我真不懂，我們這樣千辛萬苦地跑到山頂，費了整整三天的時間，只為了停留半小時，又要下山了，這到底是為了什么？”</br> “本來就是這樣。”江浩說，他臉上有一種新的領悟的神情。“我們已經爬到了最高峰，只有往下走，因為沒有再高的地方可以爬了！”他的眼光追尋著詩蘋的，后者立即把眼光調開了，她小小的手臂吊在克文的胳膊上。</br> 下山并不比上山容易多少，但速度卻快了許多。在營地，他們略事休息，就背上行囊向山下走去。預計只要住一夜，就可以到大雪山林場。不知為什么，下山時大家的情緒都比上山時低落，半天都沒有人說話。江浩的臉上開始顯出一種奇異的表情：好像他在患牙痛。詩蘋始終拉著克文的胳膊，像個畏怯的小女孩依附著她父親一般。克文望望她，溫柔地問：</br> “你累嗎？”</br> “不，但我希望快點到山下。”她輕輕地說。</br> 克文迷惑地望著她，不解她臉上那個近乎求助的表情。</br> 4</br> 黃昏的時候，他們在水邊扎了營。</br> 詩蘋拿了毛巾，獨自到水邊去洗手臉，她渴望有一個單獨思索的時間，因此她一直走到水的上游。洗完了臉，她站起身來，江浩像個石像般站在她身后，臉上一無表情，只定定地注視著她的臉。</br> “啊！”詩蘋輕輕地叫了一聲。</br> “為什么要躲避我？”他逼視著她，“為什么連說一句話的機會都不給我？”</br> 她垂下了頭，注視著手里的濕毛巾。他輕輕地拉住了她的手腕，她毫無反抗地，做夢似的讓他牽著走。他們隱進了旁邊的樹林里。落日的光芒斜照在水上，反映著水紅色的霞光。半個天空都被晚霞染紅了，連那綠的草、綠的樹似乎都帶著紅色。</br> “詩蘋！”他托起她的下巴，注視她眼睛。</br> 她想轉開頭去，掙扎著說：</br> “讓我們回去，他們會找尋我們，他們會疑心的！”</br> “讓他們疑心去！”他說，把她拉近了自己。</br> “不，請你！”她無力地轉開了頭，“我們不能這樣做，我們不能對不起良心！”</br> “詩蘋，”他望著她，“我們不是為了他們而活著，生命是我們自己的，為什么要顧慮那么多？”</br> “但是我們卻生活在他們中間！”她低低地、無奈地說。</br> 他凝視了她一段很長的時間。</br> “詩蘋，和他離婚，請你答應我。嫁給我！”</br> “你不是真心的，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br> “我不是真心的，你是什么意思？”他憤憤地問。</br> “我是說，等下了山，你會覺得自己糊涂了，到了山下，又在人群中生活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沒有金錢和名譽，人的世界并不容易混，那時候，你會懊悔。”</br> “有了你，我不要金錢和名譽。”他魯莽地說，聲音中夾著憤怒和煩躁。</br> “你要的，你會要的，”詩蘋固執(zhí)地說，“我們都是些最平凡的人，我們不能脫離這個社會而生活。你貧窮過，也奮斗過，才會有今天的成就，我也一樣。假如我們結合，我們又將和生活掙扎，于是，有一天我們會彼此不滿，彼此怨恨，愛情在生活的擔子下被磨得黯然無光，你的那個有野心的‘我’又將抬頭……”</br> “不要再說了！”他大聲打斷了她，猛然擁緊了她，低下頭去吻住她的嘴唇，她想掙扎，但卻渾身無力。于是她的手環(huán)抱住了他的脖子，閉上了眼睛，時間、空間、山和水都不存在了。</br> “詩蘋，”他低聲說，眼睛對著她的眼睛，鼻子對著她的鼻子。“詩蘋，認識你以前，我不知道什么叫戀愛，我一直以為愛著美嘉，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對美嘉只有野心，沒有愛意。這以前，我并不曉得愛情會使人像害瘧疾似的發(fā)冷發(fā)熱，會使整個心和身子都懸在半空里一般，會每一根纖維都去注意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看到你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我覺得自己被妒忌燃燒得要爆炸。哦，詩蘋……”他狂熱地吻她，吻了又吻，她喘息著，努力試著把頭轉開。</br> “放開我，請你！”她說，但卻更緊地靠著他。“他們一定在找我們了。放開我，我不會和你結合，但我會記住你，永遠記住你，你和那枚幸運草……”她的眼光模糊，內心掠過一抹刺痛。幸運草，它將帶給人幸福，但，幸福在哪兒？</br> “我要你，隨你怎么說，我要你！”他的嘴唇繼續(xù)在她的嘴唇上移動。</br> 忽然，一聲尖銳的叫聲使他們迅速地抬起了頭來。美嘉蒼白著臉站在樹林邊，緊緊地盯著他們。落日的光照在她臉上，她眼光里的神色就像看到一個可怕的野獸一般，雙手握緊了拳，嘴巴詫異地張成了一個〇形。</br> 在一剎那間，三個人之間彌漫著一種難堪的沉默，然后，美嘉的眼珠轉動了，突然，她爆發(fā)地對詩蘋大叫了起來，一連串的話像流水般使人吃驚地傾倒了出來：</br> “好！趙太太，你這條毒蛇，你這個陰險的狐貍！趙克文還不能滿足你，你還要來勾引別人的未婚夫！你這個卑鄙的、下流的、無恥的女人，你嫁給趙克文的金錢，再來誘惑別的男人！天下有個大傻瓜趙克文娶你，又有個大傻瓜江浩來接受你的誘惑！你怎么會不害羞？你怎么這樣不要臉？趙克文對你那么好，你的良心呢？你簡直是條毒蛇！毒蛇！”她劇烈地喘著氣，眼睛里充滿了淚水，轉過頭對江浩喊，“江浩，你不要再來騙我，你說過有了我，天下的女人全不在你的眼里，記得嗎？現(xiàn)在……現(xiàn)在……”她的嘴唇顫抖著，淚珠涌了出來，嘶啞地說，“我恨你，江浩，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轉過身子，她對著森林亂草中狂奔而去，一面跑一面喊，“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們！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們！”</br> 好半天，詩蘋無法恢復神志，只呆呆地站在那兒，江浩也一樣。過了好久，她才突然抬起頭來，急急地對江浩說：“你還不去把她追回來！”</br> 一句話提醒了江浩，他看了詩蘋一眼，就對著美嘉跑走的地方追了過去。詩蘋望著江浩的身影消失，乏力地在地上坐了下來，把頭埋在手心里。就這樣，她一直坐著，腦子里像是一片空白，沒有意識，也沒有思想。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她聽到一片人聲在呼喊，其中夾著克文的聲音，在焦灼地叫著她的名字。她驚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天已經全黑了，她正孤零零地坐在黑暗的森林中。</br> “趙太太！趙太太！”</br> “江浩，美嘉！”</br> “詩蘋！你們在哪里？”</br> 詩蘋聽著這些呼聲，努力支持自己站了起來，她覺得頭暈目眩，有些站立不穩(wěn)。扶著樹木，她走出了樹林，克文很快地發(fā)現(xiàn)了她，他向她跑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說：</br> “你們在干什么？大家都在找你們呢！”詩蘋默然不語，克文詫異地望著她。</br> “怎么？詩蘋，你沒有不舒服吧？你的臉白得像一張紙，江浩和李美嘉呢？他們不和你在一起？”</br> “李美嘉跑了，江浩追她去了！”詩蘋疲乏地說。</br> “怎么一回事？發(fā)生了什么？”克文追問。</br> “李美嘉跑了，”詩蘋重復地說，“克文，你還不懂嗎？江浩去追她了！”說完，她向帳篷走去，三兄弟和燕珍都圍了過來，但詩蘋一語不發(fā)地鉆進了帳篷。克文追過去，扶住營門問：</br> “到底是怎么回事？詩蘋？”</br> “請你讓我安靜一下，我要好好地想一想！請你！”</br> 克文木立著，咬緊了嘴唇，手指幾乎握碎了帳篷的帆布。</br> 一小時后，江浩跑回了營地，他的臉色慘白，黑眼珠顯得特別地黑。</br> “我找不到美嘉，”他說，“夏人豪，我們必須燃上火把，分頭到山里去找！”</br> 克文對江浩走過來，把他拉到一邊說：</br> “我很想揍你一頓，但我要幫你先把美嘉找回來！”</br> 江浩直望著克文的臉，坦率地說：</br> “你可以揍我，我是情不自己。”然后又輕輕加了一句，“她怎樣，她好嗎？”</br> 克文望著江浩，他的眼睛憤怒地燃燒著。但，他終于克制了自己的情緒，只冷淡而簡短地說：</br> “江浩，你錯了，美嘉和你才是一對！我告訴你，你不要再去招惹詩蘋！”</br> 江浩望著克文，然后返身去點火把說：</br> “我要先去找美嘉！”</br> 詩蘋鉆出了帳篷，她仍然蒼白，但卻顯得堅決。她迅速地走到克文身邊說：</br> “我要和你們一起去找美嘉！”</br> “你最好去睡一下，你看起來像是生病了！”克文溫柔地說。</br> “不！”詩蘋說，“我要去！”</br> 夏氏兄弟詫異地望了望詩蘋、克文和江浩，奇怪著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燕珍卻以她女性最敏銳的感覺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臉上帶著領悟的神情，注視著詩蘋。</br> 大家很快地燃上了火把，夜已經深了，月亮和星星俯視著大地，帶著點嘲弄的味道。他們分散開向山的每一個角落里搜尋，一面高聲呼喚著，搖晃著火把。在這樣的深山里，想找尋一個人，正像大海撈針般的艱難。山上草深沒脛，他們鉆了進去，忘了對蛇的恐懼。到處此起彼應地響著呼叫聲：</br> “美嘉！”</br> “美嘉！”</br> “美嘉！”</br> 最后，他們在森林里碰了頭，每個人都顯得垂頭喪氣。江浩抬頭望著山，這山是如此的高，如此的大，第一次，他懾服于山的力量之下了。夏氏兄弟用火把無意識地在附近照著，克文仍在高聲地叫著美嘉。忽然，他們聽到一個輕微的、近乎呻吟的聲音，大家都向著聲音的發(fā)源搜過去，江浩高聲地喊：</br> “美嘉，你在哪兒？”</br> 那聲音又響了一次，這次已經很清楚地可以辨出是一聲啜泣。大家跑了過去，于是，在火把照耀下，他們發(fā)現(xiàn)了美嘉。她瑟縮在一棵大樹底下，衣服都撕破了，頭發(fā)零亂地披在額際，大眼珠里有眼淚還有恐懼。她雙手抱著肩膀，正在發(fā)著抖，那樣子顯得無比地孤獨無助，也無比地美麗。</br> “美嘉，”江浩沖了過去，激動地握住她的手，重復地喊，“美嘉，美嘉！”</br> “在那樹葉后面，”美嘉顫抖地抓住江浩說，“有一對眼睛在看我！”</br> 每一個人都緊張了起來，夏人豪本能地伸手到肩膀上去拿獵槍，這才想起來獵槍并沒有帶在身邊，他喃喃地自語著說：</br> “奇怪，每次需要獵槍的時候，它總是不在身邊！”</br> 夏人雄和夏人杰同時舉起火把，向樹葉后面搜尋，但，什么東西都沒有。燕珍眼尖，高聲地叫了起來：</br> “啊，鹿！”</br> 大家看過去，一只美麗的公鹿正向森林里逃走了。</br> “沒事了！美嘉，我們到營地去吧！”江浩說，攙著美嘉站起來，聲音出奇地溫柔。</br> 他們回到營地，大家都不說話。夜很深了，營火噼啪地響著，這是山里最后的一個夜。詩蘋坐得離火很近，注視著火焰，她心里有一百種情緒在交織著，有一剎那，她竟想到死，想到解脫。她的目光如夢，神情顯得茫然若失。半天之后，她感到有人在拍她的肩膀，抬起頭來，克文正深深地注視著她。</br> “去睡吧！夜深了，明天還要走一天山路呢！”他說。</br> 她站起身來，順從地鉆進了帳篷。帳篷里，美嘉還沒有睡，正雙手抱膝坐在那兒，對營外的星光出神。詩蘋望著她，輕輕地說：</br> “請原諒我！”</br> 美嘉有點吃驚，臉立即紅了，也輕輕地說：“也請原諒我，我說了許多沒教養(yǎng)的話。”</br> 詩蘋鉆進睡袋。但，這是個無眠之夜，美嘉卻依然很快地睡著了，燕珍整夜說著囈語，叫著夏人杰的名字。</br> 天亮了，他們拔了營，向山下走去。最后一天的山路比起以前的是好走得多，下山的速度非常地快。一路上，美嘉始終拉著江浩的手，對江浩問東問西，經過這一次事件，她對江浩似乎反而柔順了。江浩則相反地十分沉默。詩蘋一路上幾乎沒有講過話，克文小心地照顧著她，但也默默不言。只有燕珍在三兄弟中談論不休，可是，三兄弟卻顯然不大感興趣。</br> 黃昏又來臨了，他們已經距離林場不遠，到了林場，他們預料可以受到很豐盛的招待，然后可以搭車子直駛山下，今夜，他們將可以在城里過了。詩蘋默默走著，一直若有所思地，當克文伸手幫她下一個山坡的時候，她忽然抬頭望著克文，搖搖頭說：</br> “你不要再對我這么好，在發(fā)生這一切之后，我不可能再和你一起生活了，我要離開你，獨自去過日子。”</br> 克文握緊了她的手說：</br> “一切都會好轉的，相信我。這一切都過去了，我們已快到山下了。”</br> “你為什么不生氣？為什么不罵我？”她問。</br> “我愛你！”他簡單地回答，詩蘋愕然地望著他，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br> 天黑了，林場的燈光已隱約可見，美嘉深深地嘆口氣說：</br> “看到了燈光真好，我多希望躺在沙發(fā)里，喝一碗好湯。”</br> “我只想洗個熱水澡！”燕珍說，又加了一句，“我的媽，這幾天總算挨過去了！”</br> 江浩臉色憔悴，始終在深思著，美嘉望著他說：</br> “你在想什么？”</br> “我在想，又回到人的世界了！”</br> 他慘然一笑，笑得很無奈，很凄惶。習慣地搜尋著詩蘋的眼光，后者正緊倚著克文，眼睛依然望著遠方。</br> “那有什么不好，快到家了，媽一定早就惦記著了！”美嘉說。</br> 詩蘋機械地移動著步子，“再會了！山！”她想，心中掠過一抹刺痛。莫名其妙的眼淚充塞在眼眶里。“有時候，”她默默地想，“我們對許多事情是無可奈何的，看那些燈光，那兒是人的世界，我討厭它，但我還是要回到那兒去，沒有人能逃開這個世界！”她伸手去拿手帕，一樣東西落了下來，她俯身拾起它，是那片枯黃的幸運草，她審視著它，嘲諷地微笑著。“我們怎么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幸運草？”她想。“或者遍地皆是，只是我們忽略了它，沒有去把它摘下來！也可能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幸運草，這只是片變態(tài)的葉子而已。”</br> “哦，”夏人杰打了個哈欠，對夏人豪說，“我想起了，星期六晚上還有個舞會，我要去請周小姐！”</br> “今天星期幾？”美嘉問。</br> “大概是星期三。”夏人豪說。</br> “對了，星期五你要到美國大使館去辦簽證，別忘了！”美嘉對江浩說。</br> “沒有忘。”江浩無力地說，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聽得到。</br> 燈光已近在眼前了，在那兒，迎接著他們的有飯菜、有熱水、有文明，還有一份無奈的人生。</br> 山很快地被拋在后面了。</br> ——全書完——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