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琴
·旭琴·</br> 1</br> 窗外,飄著幾絲細(xì)雨。</br> 天已經(jīng)黑了,只要再過幾分鐘,窗外那些朦朧的樹木都將看不清楚了。旭琴握著筆,抬頭對窗外灰暗的天空沉思地看了一會兒,又俯下頭去,迅速地在稿紙上寫了下去。</br> 這篇小說正寫到了高潮的階段,每次都是這樣,一寫到高潮的地方,旭琴就感到像有一百只小鹿在她胸中沖撞,成串的辭旬擁擠在她腦海里,使她喘不過氣來。于是,她會忘掉了周圍的一切,只想拼命寫,快點(diǎn)寫,以使她的手追得上她飛馳著的思想。</br> 天更黑了一些,旭琴不經(jīng)心地伸手開亮了桌上的臺燈,仍然在稿紙上寫著。臺燈昏黃的光線籠罩著她:一個瘦小的女人,有著披拂的長發(fā)和一張略顯蒼白的面孔。</br> 木板門被“呀”的一聲拉開了,旭琴吃驚地直起了身子,像被誰打了一棍似的。回過頭去,她看到季文瘦長的身影站在門口,正在慢吞吞地脫掉雨衣和鞋子。</br> “是你嗎?季文?嚇了我一跳!”旭琴說,閃動著一對顯得深奧的眼睛,這對眼睛是她臉上最美麗的一部分。</br> “嚇了你一跳?我希望你不是在寫恐怖小說!”季文走上榻榻米,跨進(jìn)屋子里,疲乏地伸了一個懶腰,在椅子中坐了下來。他年約三十四五歲,但看起來還要蒼老一些,鬢邊已經(jīng)有了幾根白發(fā)。他不是一個漂亮的男人,但他卻很有“男性”的氣概。他有一張瘦長的臉,嘴角上有兩條深深的皺紋,眼睛很有神采,但卻常常帶著點(diǎn)憂郁氣息。兩道眉毛很黑很濃,但在眉心間,卻有無數(shù)直線條的皺紋,證明了他的眉毛并不是經(jīng)常展開的。旭琴常說他有點(diǎn)像美國電影明星亨弗萊。鮑嘉。他望著旭琴說:“寫完了嗎?”</br> “啊,還沒有!你要是餓了的話,碗櫥里有面包和果子醬,今天晚飯馬虎點(diǎn)吧,就吃面包抹果子醬好了。我今晚必須趕完這篇小說,《婦女周刊》已經(jīng)來催了三次了。”旭琴說,一面轉(zhuǎn)過身子去望著面前的稿紙。</br> 屋子里有一股陰暗而潮濕的味道。季文伸直了腿,把頭枕在椅背上,默默地望著窗外的天空,雨仍然在下著,天空是一片暗淡的灰黑色。</br> 旭琴讓自己的思想跟著小說的角色跑,這故事中的女主角有一個悲慘的身世和遭遇,雖然故事是虛構(gòu)的,但,旭琴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自己的小說所感動了。她以一種近乎沉迷的情緒去寫這篇小說,直到季文喊她,她才驚醒地抬起頭來。季文正站在她身邊說:</br> “已經(jīng)快九點(diǎn)了,你不想吃點(diǎn)東西嗎?”</br> “不!等下我自己會去吃的,你吃過了?”</br> “早吃過了!”</br> 旭琴又埋頭在她的小說里,屋子中充滿了寂靜。季文在旭琴身邊站了一會兒,然后默默地走開,開始給他的學(xué)生改練習(xí)本。</br> 夜深了,風(fēng)從窗子中吹了進(jìn)來,旭琴感到一陣涼意,她拉了拉毛衣的衣襟,在稿紙上寫下了最后的幾個字。然后滿足地,長長地嘆了口氣。把散亂的稿紙都收集在一起,自己又從頭把小說看了一次,才在首頁的題目下簽上自己的筆名“艾文”。這筆名是她十年前就采用了的,那時她正和季文如醉如癡地戀愛著。</br> 把稿子疊好了,封進(jìn)了信封里,她伸了個懶腰,感到幾分疲倦,而且餓了。桌子上還堆著一沓待回的讀者的信件,她隨手抽出了幾封來看了看,都是一些青年們來的信,充滿了稚氣的、崇拜的句子。她是一個成功的女作家,尤其擅長于寫悲劇,許多讀者都會在信中寫:“看了你的小說,我不能不流淚。”“我真為你故事中的主角而難受,你為什么要給他們這么悲慘的結(jié)局呢?”看了這些信,旭琴常會感到一陣虛榮心的滿足。</br> 手表上已經(jīng)十二點(diǎn)半了,旭琴站起身來,到廚房里去找了點(diǎn)東西吃了。然后走進(jìn)臥房,季文已睡了。她走到床前,拉開了帳子,季文正熟睡著。他的睡相像一個孩子,眉毛舒展著,嘴角微微地翹著。</br> 旭琴注視著季文,她和他已經(jīng)結(jié)婚八年了,她愛他。雖然他并不漂亮,但他是個吸引人的男人,她常感到他渾身都帶著一種磁性,這是她不會描寫的,也就是由于這一點(diǎn),她會擺脫了許多其他的男人的追求而嫁了他。</br> 季文在睡夢中翻了一個身,眉毛微微地蹙了起來,嘴里喃喃地不知道在說什么。旭琴把耳朵湊近了他的嘴,傾聽他的囈語,她聽到斷續(xù)的幾個字:</br> “旭琴……不……不要再寫了!”</br> 她笑了笑,和衣躺了下去,睡在他的身邊。</br> 2</br> “旭琴,你看,窗外的天氣這么好,難得今天又是星期天,我們老待在家里,人都要發(fā)霉了,你贊不贊成到郊外去走走?”季文從鏡子里望著旭琴說,一面在刮著胡子。</br> “到哪兒去呢?”旭琴不大起勁地問。</br> “碧潭怎么樣?可以劃劃船,要不然到烏來去看瀑布!”</br> “都是去過的地方,也沒有什么好玩。而且,我還要寫一篇東西給……”</br> “不要一天到晚寫吧!你難道不會厭倦嗎?”</br> “厭倦?寫作永遠(yuǎn)不會厭的,你聽說過畫家對于畫畫厭倦的嗎?這是一種興趣,一種愛好,就好像你教了十年書,仍然對教書感興趣一樣!”旭琴加重語氣地說。</br> “那么,你不想出去走走嗎?”</br> “等下星期吧!好不好?季文?下星期一定去!”</br> 季文笑了起來,但笑得有點(diǎn)兒勉強(qiáng):</br> “你這語氣真像在哄一個孩子:哦,不要鬧,乖,媽媽下次帶你去!”</br> 旭琴也笑了。</br> 早餐之后,旭琴又開始動筆寫一篇小說,室內(nèi)顯得非常地安靜。季文坐在一邊的椅子上,給學(xué)生們改著考卷,或者由于學(xué)生們的成績不合理想,他不時搖搖頭,輕輕地嘆息一聲。旭琴迅速地在稿紙上奮筆疾書著,她又沉迷在自己的小說里了。</br> 安靜并沒有維持多久,一陣輕輕的敲門聲打破了寂靜。季文站起身來,臉上掠過一個近乎喜悅的笑容,似乎高興著有客人來拜訪。他把考卷放在桌子上說:</br> “猜猜誰來了?”</br> 旭琴搖搖頭,表示無從猜起。季文走到門邊,打開了門。旭琴伸出頭去,看到一個陌生的少女站在門口,正畏羞著地、囁囁嚅嚅地在問:</br> “請問,艾文先生是不是住在這里?”</br> 旭琴突然想起來了,這是她的一個讀者,姓什么,她已記不清了。但確實(shí)有這么一個女孩子,曾寫信說要來拜訪她。于是,她站起身來,走到門口,用清脆而愉快的聲調(diào)說:</br> “我就是艾文!你請上來坐吧!”</br> 那少女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種天真的光彩,但臉龐卻由于靦腆而羞紅了,她低低地、輕輕地說:</br> “我是方曉琳,我寫過信來……”</br> “喔,我知道。”旭琴微笑著說。</br> 方曉琳脫掉了鞋子,走上榻榻米,在旭琴那間書房兼客廳的屋子里坐了下來。旭琴一面把季文介紹給她,一面禁不住地打量著她。她很美,美的并不是她的臉龐,而是她那種天真純潔的神情,和那靦腆嬌羞的韻致。她有一對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面好像永遠(yuǎn)包藏不住絲毫的秘密。鼻子小小的,鼻尖微微地向上翹,嘴唇的輪廓很分明,不大也不小。頭發(fā)是燙過的,但很短,隨意地披在耳際。穿著一件淺綠的毛衣,底下是一條綠色的大花的裙子。看樣子,年齡不過只有十七八歲,而且顯然沒有參加過社交的場合。</br> 旭琴倒了一杯茶給她,她站起身來接過了。季文燃起一支煙,望著她問:</br> “方小姐在讀書?”</br> “沒有,高中畢業(yè)之后就沒有讀了。”</br> “也沒有做事嗎?”旭琴問,很想設(shè)法使空氣輕松一點(diǎn)兒,因?yàn)闀粤蘸孟裨诨卮鹄蠋煹目谠囁频摹?lt;/br> “沒有。”曉琳搖搖頭。</br> “方小姐對寫作很有興趣?”季文又問。</br> “啊,是的,我很想和艾……艾……文先生學(xué)習(xí)一下寫作。”曉琳有點(diǎn)緊張地說,顯然她不知道如何稱呼旭琴,也不知道自己的請求會不會遭受拒絕。</br> “喔,我的名字叫李旭琴,艾文是筆名,假如你不認(rèn)為我托大的話,就叫我一聲琴姐吧!”旭琴輕松地說,一面又笑著說,“我真不敢說在寫作上能幫你忙,但如果你對它有興趣的話,我們可以在一起研究研究。關(guān)于寫作技巧,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訴你,但,寫作最主要的還是要多看和多寫。”</br> 很快地,曉琳擺脫了她的拘謹(jǐn)和畏羞,她天真活潑的個性逐漸顯露了出來。不一會兒,她已經(jīng)很愉快地把自己的家世都和盤地托出來了。她有一個很幸福的家庭,爸爸在港務(wù)局做事,家庭經(jīng)濟(jì)情形很好,她有三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她是家里的小女兒,去年才在二女中畢,沒有考上大學(xué),因?yàn)槊刻煸诩依餂]有什么事,所以想學(xué)習(xí)一下寫作。她說話非常地生動和天真,當(dāng)她說她父親是矮矮胖胖的個子,冬天穿上大衣就活像一只熊的時候,季文和旭琴都禁不住大笑了起來。好久以來,他們家里沒有這種活潑而愉快的空氣了。旭琴笑著說:</br> “聽你的談話,就知道你是可以寫小說的!”</br> 曉琳對于旭琴這句話非常認(rèn)真,立即問旭琴她可不可以把她寫的東西拿來給旭琴看,并問旭琴愿不愿意幫她改。當(dāng)旭琴答應(yīng)了之后,她高興得眉毛都飛舞了起來。繼而,當(dāng)她知道季文在學(xué)校里教的是英文的時候,又興奮地嚷著說:</br> “啊!我早就想找一個老師給我補(bǔ)習(xí)英文,你愿意嗎?我每星期來三次,每個月付四百塊錢薪水!”</br> 季文大笑起來,眼睛里閃耀著亮光:</br> “補(bǔ)習(xí)是可以的,但決不收費(fèi),收費(fèi)就不教了!”</br> “那么從下星期就開始好嗎?”</br> “當(dāng)然可以。”</br> 曉琳一直談到中午才走,季文和旭琴把她送到門口,目送她那綠色的影子逐漸走遠(yuǎn),旭琴回頭對季文說:</br> “她真可愛,我真想寫篇文章,題目就叫作‘綠衣的少女’。”</br> 季文沒有說話,只默默地望著前面的道路,眼睛里顯出深思的神情。</br> 3</br> “喔,真奇怪,曉琳最近怎么不常來了?”旭琴望著季文說,她剛剛完成一個中篇,心情顯得非常愉快。</br> “我看你對曉琳著迷了,幾天看不到就要問,她也總有她的事,哪能老待在我們家里?”季文一面批改著作業(yè)一面說,并沒有從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上抬頭來。</br> “不過,她最近確實(shí)不常來了,這個月來,我大概只看到她三四次。告訴你,我猜她有了男朋友了!”</br> “嗯?”季文抬起頭來,注視著旭琴,接著又俯下頭去,繼續(xù)改著作業(yè)本。旭琴一面整理著文稿,一面又不經(jīng)心地說:</br> “昨天隔壁老陳說,看到曉琳和一個男人一起看電影,個子和你差不多,高高瘦瘦的,可惜老陳只看到背影,不知道他長得怎么樣。你看,曉琳對我們越來越疏遠(yuǎn)了,以前她收到了情書什么的,都要拿來給我看,現(xiàn)在有了男朋友都不告訴我了,下次非問問她不可!”</br> 季文瞪著面前的作業(yè)本,手上的紅墨水筆在作業(yè)本上滴下了一大滴墨水,像是一滴殷紅的血點(diǎn)。</br> 旭琴收拾好了文稿,輕快地說:</br> “季文,這次我決定休息一個禮拜不寫東西了,我們到獅頭山或者日月潭去玩玩怎么樣?你可以向?qū)W校請幾天假。本來我還想約曉琳一塊兒去,但她有了男朋友,大概不會再和我們這對老夫妻一起出去玩了!”</br> 季文仍然注視著面前的作業(yè)本。</br> “喂!季文,你聽見我說的沒有?”</br> “嗯?”季文像大夢初醒似的抬起頭來,眼睛里有一種旭琴不常見的迷茫的神情。</br> “我說出去玩幾天,你的意見怎么樣?”</br> “我恐怕不能請假,學(xué)校里正在月考。”</br> 旭琴望著季文,她不了解,每次都是季文約她出去玩,而她忙著寫稿子,沒有時間。現(xiàn)在她有了時間了,他怎么反倒推三阻四的起來了?她深思地看著季文,忽然,她發(fā)現(xiàn)季文近來憔悴了很多,鬢邊的白發(fā)似乎也更多了,其實(shí)他還年輕,不應(yīng)該這樣的。于是,她有幾分憐惜地說:</br> “季文,近來你的氣色不太好,我看你把那個家庭教師的工作辭了吧!每星期要有三個晚上在外面教書,也太累了一點(diǎn),何況我們又不是要靠那點(diǎn)兒錢……”</br> 季文突然把紅筆往桌上一丟,站了起來說:</br> “我有點(diǎn)頭昏,我要出去走走!”</br> “季文,你怎么了?頭昏就在床上躺躺吧!又跑出去干嗎?等下給風(fēng)一吹,更得病了!”旭琴皺著眉頭說。</br> 季文站定了腳,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旭琴的臉,里面燃著一種野性的火焰。嘴角抿得緊緊的,一臉的倔強(qiáng)、堅(jiān)決,和某種說不出來的奇特表情。旭琴詫異地看著他,他這種臉色使她想起關(guān)在籠子里的獅子,她有點(diǎn)驚慌地喊:</br> “你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br> “你已經(jīng)知道了?是嗎?”季文低沉地說,聲調(diào)里含著點(diǎn)威脅的味道,“你已經(jīng)知道一切了,是不是?”</br> “知道了什么?”旭琴恐慌地問。</br> “不要裝蒜了,知道了也好,免得大家悶著。我是愛曉琳,我們相愛了半年了,昨天和她看電影的是我,每星期三次的家教也是假的,我們一直在來往,我愛她!這就是一切!”</br> 旭琴呆呆地站著,一開始她不知道季文在講些什么,但,慢慢地,她明白了過來,她緩緩地坐進(jìn)了椅子里,手放在膝上,眼睛凝視著前面的空間。</br> “曉琳……曉琳……曉……琳……”她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好像這名字是完全陌生的一般。</br> “旭琴,”季文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握得緊緊的,“旭琴,你一向是寬大的,你向來并不太看重兒女之情,你有你的事業(yè)、名譽(yù),和成千成萬的崇拜者。你向來把事業(yè)看得比家庭更重要,這不見得會打擊你,但,曉琳沒有你那么富有,如果我拋棄她,她只有死。旭琴,我們離婚吧!你不會很在意的,我相信你是樂于成全我和曉琳的……”</br> 旭琴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季文每一個字都像是諷刺和指責(zé),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根鞭子。她張開嘴,想說話,但卻說不出來。季文又繼續(xù)說了下去:</br> “這許多年以來,我們都是貌合神離地生活著,不是嗎?每天我下課回家,你總是埋在你的小說里,我們各人過著各人的生活,好像彼此都不相干似的。我曾經(jīng)想挽回這種局面,但我并沒有成功……曉琳原是你的讀者,但她太引誘我……你會了解的,是不是?我不能抗拒她,她來的第一天,我就被注定了要去愛她的!……我沒有辦法,她是那么好!那么美……”</br> 旭琴心里像燃燒一盆火,但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她從不知道自己忽略了這個家,她是愛季文的,發(fā)狂般地愛著,她從沒有愛任何一樣?xùn)|西勝過愛季文。但是,她太忙于寫作,她忽略了他,她忘了他是在寂寞地生活著……而現(xiàn)在,難道一切都晚了嗎?她覺得眼淚開始向眼眶里涌了進(jìn)去,不!她不愿流淚,她不愿表現(xiàn)得像個弱者!</br> “你同意離婚嗎?旭琴?你并不很愛我,是不是?你還有你的小說和你的讀者,這些會馬上使你忘掉我的,但,曉琳只有我……你懂嗎?”</br> 她想告訴他,她是多么愛他,她想說他的一切判斷都是錯誤了,但她說不出口,她不愿求她的丈夫施舍愛情。</br> “你同意離婚嗎?”季文緊緊地望著她。</br> “不!”她咬著嘴唇說,“我不同意!”</br> 4</br> 旭琴坐在方家的客廳里,她的心中充滿了亂七八糟的、紊亂的思緒。她不知道自己來這兒的目的是什么。想搶白曉琳一頓?罵她是狐貍精?還是想哀求曉琳把季文還給她?但,無論如何,她要見見曉琳,見見這個一年多以來她把她當(dāng)作親妹妹看待的曉琳。</br> 紙門拉開了,曉琳從里面屋子里輕輕地溜了出來,她的臉色蒼白,一對大而美麗的眼睛顯得無神而憔悴。她一直走到旭琴的身邊,以一種驚惶而畏怯的神情望著旭琴,旭琴還沒有開口,她就一把拉住旭琴的手,在旭琴腳前的榻榻米上坐了下來,啜泣著對旭琴說:</br> “不要罵我,琴姐!不要罵我!”她把頭俯在旭琴的膝上,像一只受驚的小鳥。</br> 旭琴望著她那烏黑的頭,心里涌上一股說不出來的恨意。但,雖然她恨她,卻仍然抵不住另一種憐愛的情緒。她還記得曉琳第一次的出現(xiàn),年輕、美麗而純潔。后來她和季文學(xué)英文,他們常坐在一起,頭碰著頭地在燈下研究著問題,但自己卻沒有絲毫地懷疑過。于是,有一天,曉琳說不學(xué)英文了,而季文也開始給另外一個學(xué)生當(dāng)家教,她卻做夢也想不到他們在來往著。而現(xiàn)在,這個女孩卻奪去了她的丈夫!</br> “琴姐,我沒有辦法不愛他……琴姐……”</br> “曉琳,你錯了!你并不愛他!”旭琴喃喃地說,詫異著自己的聲調(diào)竟如此平靜,“你那么年輕,他比你大了十六七歲,你們不可能會真正戀愛的!”</br> 曉琳抬起頭來,仰著臉兒望著旭琴,眼睛里流露出恐懼和緊張:</br> “我愛他!我是真真正正地愛他!琴姐!你并不是想要我和他離開吧?不要讓我離開他!求求你,琴姐,你并不太愛他的……”</br> “你怎么知道我不愛他?”旭琴問,她覺得心里燒起了一股怒火。</br> “你對他很冷淡,不是嗎?我一開始就覺得的。”</br> 旭琴咬緊了嘴唇,感到內(nèi)心在絞痛著。曉琳仍然在仰著頭看她,她勉強(qiáng)掙扎著說:</br> “你只是一時的迷惑,曉琳!在你這種年齡,是很容易自以為戀愛了的,但是,你馬上就會發(fā)現(xiàn)你錯了!”</br> “不!我一輩子都不會發(fā)現(xiàn)我錯了。你有一篇小說中也寫過,一個少女愛上比她大二十歲的男人,卻一輩子都沒有變心,為什么你認(rèn)為我是一時的迷惑呢?”曉琳急促地說,臉色顯得更加的蒼白了。</br> “可是,小說到底是小說,這根本不寫實(shí)……我現(xiàn)在才曉得我的小說是多么的幼稚!”旭琴覺得自己要崩潰了,她猛然抓住曉琳說,“曉琳!放開他!算是我求你!你不知道,我一直在愛他,我不能沒有他!你還年輕,你還可以找到你的幸福,但是我……”</br> 曉琳的臉色像一張白紙,從她毫無血色的嘴唇里,輕輕地吐出幾個字:</br> “不!太晚了……我已經(jīng)有了孩子!”</br> 旭琴握緊了沙發(fā)的扶手。</br> “他也知道?”她問。</br> “不!他不知道,我不敢告訴他。”曉琳垂下頭去,有兩滴眼淚滴在裙褶上。</br> 旭琴像做夢一樣地回到了家里,季文正坐在椅子上,似乎在等著她回來。他望著她的臉,低低地問:</br> “你去看過她了?”</br> 旭琴點(diǎn)點(diǎn)頭,一句話也不說,向臥室里走去,走到了臥室門口,她又回過頭來,季文正茫然地望著窗外,兩道濃眉微微地蹙著。又一次,旭琴感到他身上那種特有的磁性。她輕輕地說:</br> “你可以告訴她,我同意離婚了!”</br> “啊!旭琴!”</br> 季文喊了一聲,立刻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她,她邁進(jìn)了臥室,關(guān)上了臥房的門,把背靠在門上,讓眼淚沿著面頰滾了下來。</br> 聽到大門的開闔聲,她立即沖到窗口,窗外,季文正沿著一年前曉琳來時的那條大路走遠(yuǎn)了。</br> 她低下頭來,桌上放著她初完稿的那個中篇,半年以來,她曾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花費(fèi)在這個中篇上。她拿起了那厚厚的一沓稿紙,開始機(jī)械化地、一頁一頁地把它撕成兩半。</br> 窗外,季文的影子已經(jīng)消失在路的盡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