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花
·蘆花·</br> 那是個美麗的下午,太陽暖洋洋地照著大地,曬得人醉醺醺的。爸爸和媽媽在水塘邊整理漁具,我在水邊的泥地里奔跑,在那些長得和我身子一般高的蘆葦里穿出穿進(jìn),弄了滿腳的爛泥。那天,媽媽穿著件大紅色的襯衫,一條咖啡色的、窄窄的西服褲,頭上戴著頂寬邊大草帽。爸爸的白襯衫敞著領(lǐng)子,卷著袖子,露著兩條結(jié)實的胳膊,真帥,我以爸爸媽媽為榮,高興地奔跑著,唱著一些新學(xué)會的、亂七八糟的小歌。</br> “小嘉,別跑,當(dāng)心掉到水塘里去!”媽媽拿著釣魚竿,回頭對我嚷著。</br> “沒關(guān)系,摔不進(jìn)去的。”我叫著。</br> “野丫頭!”爸爸對我擠擠眼睛。</br> “壞爸爸!”我也對爸爸?jǐn)D擠眼睛。</br> “一點(diǎn)樣子都沒有。”爸爸說,抿著嘴角笑。</br> “跟你學(xué)的。”我說,一溜煙鉆進(jìn)了蘆葦里。</br> “不要向蘆葦里跑,那里面都是爛泥。”媽媽警告地喊,但是來不及了,我已經(jīng)半個身子陷進(jìn)了泥里。爸爸趕過來,一把拉住了我的衣領(lǐng),把我從泥地里拖了出來,放在草地上。媽媽張大眼睛,望著我泥封的兩條腿,爸爸把手交叉在胸前,眉毛抬得高高的,打量著我的新長褲。(天呀,這條長褲是特地為這次郊游而換上的。)我皺著眉頭,噘著嘴,也俯視著我偉大的褲子。接著,爸爸首先縱聲大笑了起來,立即,媽媽也跟著笑了,我也笑了。我們笑成了一團(tuán),爸爸用手揉揉我剪得像男孩子一樣的短發(fā),對媽媽笑著說:</br> “你一定要給她換條新褲子出來,你看,我們這野丫頭配穿么?”</br> “嗨,爸爸。”我抗議地喊,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一縱身往他的身上爬,兩條腿環(huán)在他的腰上。他的褲子和我的褲子一起完蛋了!</br> “哦,老天。”媽媽喊。</br> “下來吧,小泥猴。”爸爸把我放下來,對我說,“我們大張旗鼓地出來釣魚,假如一條魚都釣不回去,豈不是要讓隔壁的張伯伯笑話。別搗蛋了,到車子里去把你的《愛麗絲漫游奇境記》拿來,坐在我們旁邊,安安靜靜地看看書,像個大女孩的樣子,你已經(jīng)十二歲了,知道嗎?”</br> 我對爸爸做了個鬼臉,轉(zhuǎn)身向停在不遠(yuǎn)處的吉普車跑去。在車子里,我找出了我的《愛麗絲漫游奇境記》,也找出了充當(dāng)點(diǎn)心的三明治。我倒提著書,一邊啃著三明治,走回到池塘邊來。爸爸已把兩根魚竿都上了餌,甩進(jìn)水中,一根遞給媽媽,一根自己拿著,我跑過去,叫著說:</br> “我也要一根。”</br> “噓。”媽媽把手指頭放在嘴唇上,“你把魚都嚇跑了。”</br> 我吃著三明治,低頭望著那浮在水面的三色浮標(biāo),半天半天,浮標(biāo)仍然一動也不動。我不耐煩地轉(zhuǎn)身走開了。那些長長的、濃密的蘆葦向我誘惑地擺動著,我走過去,拔了一根起來,蘆葦上面,有一枝蘆花。白得像云,輕得像煙,柔軟得像棉絮。“美麗得很!”我想,小心地把花的部分折下來,把它夾進(jìn)了我的《愛麗思漫游奇境記》里,一只紅蜻蜒繞著我飛,停在我面前的蘆葦上,我想捉住它,但它立即飛走了,我轉(zhuǎn)身追了過去,它越飛越遠(yuǎn),我也越追越遠(yuǎn),終于,我失去了它的蹤跡。非常懊惱地,我走回到池塘邊來,池塘邊安靜得出奇,聽不到爸爸的聲音,也聽不到媽媽的聲音,我悄悄地、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想出其不意地大叫一聲,嚇?biāo)麄円惶@@過一叢蘆葦,我看到他們了。“嗬!”我立即背轉(zhuǎn)了身子,爸爸和媽媽一人手里拿著一根魚竿,但他們誰也沒管那根魚竿,爸爸用空的一只手托著媽媽的下巴,嘴唇貼著媽媽的嘴唇,媽媽的眼睛闔著,魚竿都快溜進(jìn)水里了。</br> “不要臉。”我聳聳鼻子,慌忙跑開了。</br> 黃昏的時候,爸爸媽媽的魚簍里仍然是空的,但是,魚餌卻早已被魚吃光了。他們雖一無所獲,我卻捉住了一只小青蛙,我堅持要把青蛙放進(jìn)魚簍里,誰知,青蛙才放進(jìn)去,就立刻跳出來,而且跳進(jìn)了水里。我撲過去搶救,“撲通”一聲,就栽進(jìn)了水塘里。媽媽大聲驚呼,爸爸及時抓住了我的一只腳,我被水淋淋地提了出來,頭發(fā)上掛著水草,衣領(lǐng)上纏著爸爸的魚絲魚鉤,媽媽哭笑不得地看著我,爸爸笑得彎了腰。還好,我的愛麗絲躺在岸上,沒有跟著我受這次水災(zāi)。</br> 我們回到家里,張伯伯正在門前鋤草,看到我們回來,他停下鐮刀,推了推額前的草帽,問:</br> “怎么?釣到幾條魚?送我一條下下酒吧!”</br> “這兒,”爸爸把濕淋淋的我推到前面去。“唯一釣到的一條大魚!”</br> 他們都大笑了起來,只有我噘著嘴不笑。</br> 時光飛逝,我的十二歲生日似乎才過了沒多久,十三歲的生日又來了。應(yīng)該又是蘆花盛開的季節(jié)了,我有點(diǎn)懷念那個不知名的小池塘,但是,爸爸媽媽并沒有再做釣魚的計劃。爸爸的事業(yè)日漸成功,在家的時候越來越少了。我也跨進(jìn)了中學(xué)的大門,開始學(xué)習(xí)沉靜、溫柔,和一切女孩子的美德。</br> 十四歲、十五歲,我再也不穿短褲,我的頭發(fā)整齊地梳在腦后,衣服熨得平平的。爸爸不再揉亂我的短發(fā),也不再叫我野丫頭,我很傷心地明白:“我大了。”</br> 媽媽變得那么安靜,她常常望著我默默地發(fā)呆。我見到爸爸的時候更少了,每天,我睡覺時他還沒有回家,我上學(xué)時他卻還未起床。我更懷念那小池塘了,和那池塘邊的蘆葦,蘆葦上的蘆花。</br> 那天,我放學(xué)回家的時候,驚異地發(fā)現(xiàn)媽媽正在客廳中,做那個池塘邊和爸爸做過的動作。但,那擁抱著她的男人不是爸爸,而是隔壁的張伯伯!</br> “啊!”我驚叫。</br> 媽媽迅速地掙開了張伯伯的懷抱,看到我,她的臉色蒼白了。</br> “哦,小嘉。”她喃喃地說。</br> 我望著她,激動地叫:</br> “媽媽,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br> 媽媽垂下了頭,顯得無力而難堪。張伯伯尷尬地看看我,咳了一聲,走到我身邊來,把他的手放在我肩膀上,試著和我談話。</br> “小嘉!”他困難地說。</br> “滾開!”我對他大叫,摔開了他的手,“你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你這個流氓,混蛋,不要臉的惡混!土匪!強(qiáng)盜!”我集中一切我所知道的罵人句子,對他瘋狂地叫囂著,“你滾開,滾出去!”</br> “小嘉,不許這樣!”媽媽忽然說了,她跑過來抓住我的手,因為我正想把書包對那個男人頭上砸過去。她的臉色蒼白,但神情堅定,她說,“不許這樣,小嘉,反正你遲早會知道的,小嘉,我和你爸爸……這兩年,早就沒有什么感情,張伯伯會和你爸爸一樣愛你……”</br> “啊,媽媽!”我大叫,“不,不,媽媽,趕他走,叫他走,叫他走!”</br> 可是,媽媽沒有叫他走,反而更堅決地說:</br> “你也不小了,小嘉,你知道,有些婚姻不一定會很美滿的,我和你爸爸要離婚了。”</br> “不,不,不。”我瘋狂地叫,向自己的臥室里沖去。我鎖上了門,撲在床上痛哭。我不相信這個,我也不能接受這個!媽媽在外面打我的門,但我大聲叫她走!她要那個人,甚至不許我罵他!我在床上傷心地痛哭,迫切地等待著爸爸。深夜,爸爸終于回家了,我打開了房門,跑出去撲進(jìn)爸爸的懷里。我用手勾住他的脖子,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弄了他滿衣服的眼淚鼻涕。</br> “爸爸哦,爸爸哦,爸爸哦!”我哭叫著。</br> “怎么了?小嘉?”爸爸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問。</br> 媽媽走了過來,嘆口氣說:</br> “就是那件事,我告訴了她,我們要離婚了。”</br> 爸爸推開了我,凝視著我的眼睛,他的臉色顯得沉重而嚴(yán)肅,他說:</br> “小嘉,你不小了,是不?”</br> “爸爸,”我叫,驚恐地看著他,“那不是真的,是不是?那不是真的!”</br> 爸爸嘆口氣,攬住我說:</br> “可憐的小嘉,你必須接受事實,那是真的!”</br> “哦,”我喊,“為什么?不,不是的,爸爸,你不會真的要離婚的,是不是?那個姓張的是混蛋!我要?dú)⒘怂瑹浪阉麩苫摇!?lt;/br> “小嘉,”媽媽嚴(yán)厲地說,“你不能說這種話,你以為破壞爸爸和媽媽的就是張伯伯嗎?”她抬頭望著爸爸,眼光里有著怨恨。“你告訴小嘉吧,把一切告訴小嘉!”</br> 爸爸看著我,眼光悲哀而歉疚。</br> “小嘉,”他說,“做父母的對不起你,”他攬住我的頭,吻我的額角。“但是,爸爸媽媽仍然是愛你的,你會由一個家,變成有兩個家……”</br> “不不不!”我大聲叫,掙脫了爸爸的手,沖回到我的臥室里,重新鎖上了房門。窗外的月光柔和地照著窗欞,我茫然地站著,第一次感到那樣的孤獨(dú),那樣的無助,好像整個世界都已經(jīng)遺棄了我。</br> 三個月后,家里的一切都變了。那天,爸爸把我叫到身邊說:</br> “小嘉,明天我要離開這兒了,你先跟媽媽住,過幾個月,我再接你到我那兒去住,好嗎?”</br> 我點(diǎn)點(diǎn)頭,立即離開了爸爸,把我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默默地、無聲地哭了一整夜。</br> 爸爸走了,家,也破碎了。放學(xué)回來,我找不到爸爸的東西,聞不到爸爸的香煙氣息。我從房子前面跑到后面,看著媽媽細(xì)心地妝扮,然后跟張伯伯一起出門。張伯伯!我多恨他,多恨他,多恨他!他對我笑,買了許多綢綢緞緞的衣服送我,我把衣服丟在地下,用腳踐踏。媽媽嚴(yán)厲地責(zé)備我,那么嚴(yán)厲,那是她以前從沒有過的態(tài)度。我逃進(jìn)自己的臥室里,關(guān)上房門,輕輕地哭:</br> “爸爸啊,爸爸啊!”我低聲叫。</br> 四個月以后,爸爸真的開車來接我了,媽媽為我收拾了一個滿滿的衣箱和一個書箱,然后,摟住我吻我,含著淚說:</br> “我愛你,小嘉,去和爸爸住兩個月,我再接你回來。別忘了媽媽。”</br> 我漠然地離開了媽媽,跟著爸爸上了車子。爸爸用手揉揉我的頭發(fā),仔細(xì)地注視我說:</br> “我的小嘉,我真想你。”</br> 車子停在一棟華麗的住宅面前,爸爸跳下車來,幫我提著箱子,我們走進(jìn)大門,一個下女接去了我們手里的東西。我站在客廳里,打量著這陳設(shè)得極講究的房間。一陣綷縩的衣聲傳來,然后,一位打扮得非常艷麗的女人出來了,她一直走到我面前,臉上帶著個做作而世故的微笑,爸爸拍拍我的肩膀說:</br> “叫阿姨,她也是你的新媽媽。”</br> 我怔怔地望著她,她俯下身來拉住我的手,一股濃郁的香水味沖進(jìn)了我的鼻子,她親熱地說:</br> “是小嘉嗎?長得漂亮極了,讓我?guī)闳タ纯茨愕姆块g。”</br> 我茫然地跟著她走進(jìn)一間同樣華麗的臥室里。床上堆滿了許多漂亮的襯衫裙子,包括內(nèi)衣襯裙,爸爸走過來,指著衣服對我說:</br> “這些都是阿姨送你的,快謝謝阿姨!”</br> 我望望衣服,又望望爸爸和那位“阿姨”,爸爸的臉上帶著笑,眼光柔和地望著“阿姨”,他的手放在“阿姨”的腰上。我跑過去,把衣服全掃到地下,大聲說:</br> “我不要!”</br> “小嘉!”爸爸厲聲喊,笑容凍結(jié)在他的嘴唇上。“阿姨”發(fā)出一聲干笑,做好做歹地說:</br> “怎么了,別跟孩子生氣,讓她休息一下吧。”她拉著爸爸走出了房間。</br> 我把門“砰”地關(guān)上,眼淚一串串地滾了下來。我打開了書箱,找尋我那本《愛麗思漫游奇境記》,我找到了它,翻了開來,我要看看那枝蘆花,是的,蘆花仍在,但已成了一堆黃色的碎屑。一陣風(fēng)從窗外卷來,那些碎屑立即隨風(fēng)而散了。</br> 我丟下書,開始靜靜地哭泣。我失去了爸爸,也失去了媽媽,現(xiàn)在,我又失去了我的蘆花。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