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
·迷失·</br> 沒有星也沒有月亮,只有綿綿的細雨和無邊的黑暗。這種夜晚,在幾個月前,她認為是靜謐而溫馨的。一盞臺燈,一盤瓜子,一杯清茶,和他靜靜地對坐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必多說什么,她了解他,他也了解她。等到鄰居的燈光相繼熄了,他站起來,望望窗外問:</br> “我該回去了?”</br> “或者是的。”她答。</br> 于是,他走到門口,穿上那件早已褪色的藍雨衣,她送他到門前,他微笑著問:“什么時候我們可以共度長夜?”</br> 他沒有向她正式求過婚,但這句話已經(jīng)夠了。她也從沒有答復(fù)過這句話,只是淡淡地笑笑。可是,他們彼此了解。等他修長的影子消失在細雨中,她闔上門,把背靠在門上,閉上眼睛,腦子里立即出現(xiàn)無數(shù)個關(guān)于未來的畫面,而每個畫面中都有他。</br> 同樣的雨,同樣的夜,她不再覺得靜謐溫馨,只感到無限的落寞和凄涼。僅僅失去了一個他,她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竟感到像失去了整個的世界。他,葉昶,這個名字帶著一陣刺痛從她心底滑過去。葉昶,這驕傲的、自負的、目空一切的男人!</br> 第一次見到他,似乎還是不久以前的事,雖然已經(jīng)隔了整整三年了。那時候,她剛剛考進T大外文系,在一連串的迎新會、同鄉(xiāng)會、交誼會之后,她已從她的好友李曉蓉那兒知道,男同學(xué)們給了她一個外號,叫她作“白雪公主”。她曾詫異這外號的意義,曉蓉笑著說:</br> “那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你長得美,皮膚又白,白得像雪;對人冷冰冰的,也冷得像雪,所以他們叫你白雪公主。”</br> “我冷冰冰的嗎?怎么我自己不覺得?”她問。</br> “哦,你還不夠冷嗎?”曉蓉叫著說,“不是我說你,馥云,為什么你從不答應(yīng)那些男孩子的約會?我聽說從開學(xué)以來,已經(jīng)有十四個半人碰過釘子了!”</br> “什么叫十四個半?這是誰計算的?”</br> “十四個是指你拒絕過十四個人,另外那半個是指我們那位李助教。據(jù)說,他曾拐彎抹角地找你聊天,剛說到國立藝術(shù)館有個話劇的時候,你就說對話劇不感興趣,嚇得他根本不敢再說什么了,他們說這只能算半個釘子。”</br> “誰這么無聊,專去注意這些事情?”馥云皺眉問。</br> “你知道外文系最近流行的幾句話嗎?他們說:‘許馥云,美如神,碰不得,冷死人!’大家都說你驕傲,是女生里的葉昶!”</br> “葉昶?葉昶是誰?”</br> “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葉昶是外交系三年級的,能拉一手小提琴,并且是最好的男中音。只是為人非常驕傲,據(jù)說有個女同學(xué)把情書悄悄地夾到他的筆記本里,但他卻置之不理,他說他不愿意被任何人所征服!”</br> “他未免自視過高了吧。誰會想去征服他呢?”</br> “哈,我猜全校三分之一的女同學(xué)都在暗中傾慕他,只是不說出來罷了!如果你見到他,一定也……”</br> “別說我!”馥云打斷了曉蓉的話,“記住,我也不愿被任何人征服的!”</br> 三天后,學(xué)校里有一個同樂晚會,因為節(jié)目單中有葉昶的小提琴獨奏,馥云雖然對同樂晚會不感覺趣,卻破例地參加了。由于聽到太多人談起葉昶,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倒想看看這位仁兄到底是一副什么樣子。她走進會場時已經(jīng)遲到了,臺上正有兩個同學(xué)在表演對口相聲,她想找個座位,一個在她身邊的男同學(xué)立即站了起來讓她坐,她猶豫了一下問:</br> “你呢?”</br> “我喜歡站!”</br> 她坐了下來,那個男同學(xué)靠著墻站著,個子高高的,微微地蹙著兩道眉毛,用一種不耐的神情望著臺上。馥云坐正了身子,臺上的人正在說“影迷離婚記”,那裝太太的同學(xué)尖著嗓子在一連串地說:</br> “我們真是一舞難忘、一曲難忘、一見鐘情,我們經(jīng)過一夜風(fēng)流,我就成了未出嫁的媽媽了!”</br> 臺下爆出一陣大笑,馥云卻聽到她身邊那讓座的男同學(xué)在冷冷地說:“無聊!”馥云下意識地望了望他,正好他也在看她,于是,他聳聳肩對她說:</br> “我最不喜歡這種同樂晚會,一點意思也沒有!”</br> “這人真滑稽。”馥云想。既然不喜歡,干什么又要參加呢?她不禁也聳聳肩說:</br> “你為什么要來呢?”</br> “為了葉昶的小提琴!”</br> 又是葉昶!馥云忍不住再聳了聳肩,并且不滿地撇了一下嘴,這表情似乎沒有逃過那男同學(xué)的視線,他立即問:</br> “你認為葉昶的小提琴怎樣?”</br> “我沒聽過,希望像傳說的那樣好!”</br> “其實并不好!”那人又冷冷地說。馥云詫異地看著他,既然認為葉昶的小提琴不好,為什么又要來聽呢?這人一定是個神經(jīng)病,要不然也是個少有的驕狂的人!他仿佛也看出了她的思想,對她微微地笑了笑,馥云才發(fā)現(xiàn)他很漂亮,很瀟灑,那股“狂”勁似乎也很可愛。就莫名其妙地回了他一個微笑,他的笑容收回去,卻定定地凝視了她幾秒鐘,然后問:</br> “你在哪一系?”</br> “外文系,一年級。”她答。</br> “是新生?你和許馥云同班?”</br> “你認識許馥云?”她詫異地反問。</br> “不!”他搖搖頭,并且皺了皺眉,“只是聞名已久,我對這種驕傲的女孩子不感興趣!”</br> “驕傲?你怎么知道她驕傲?”</br> “她嗎?她是驕傲出了名的!許多長得漂亮一點的女孩子就自認為了不起,好像全天下的男人都該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似的!等到別人真的追求她,她又該搭起架子來拒絕了!”</br> 馥云感到一股怒氣從心底升了起來,但她壓制了下去。臺上的“影迷離婚記”已到尾聲,那飾丈夫的正在說:“我的茶花女,再見吧,你可別魂斷藍橋呀!”馥云把眼光調(diào)到臺上,決心不再理會那個人,但,那人卻在她耳邊輕聲地問:“散會之后,我可以請你去吃消夜嗎?”</br> “不!”她轉(zhuǎn)過頭來狠狠地盯著他,不假思索地說,“一個驕傲的女孩子不會輕易地答應(yīng)別人的邀請的!”</br> 他似乎大大地吃了一驚,張大了眼睛望著她,喃喃地說:“我希望,你不是許馥云!”</br> “很不幸,我正是許馥云!”馥云感到一陣報復(fù)性的快感,接著又說,“以后你批評一個人以前,最好先打聽一下他的姓名!”</br> “可是……可是……”他眨著眼睛,“可是”了半天,終于說,“可是你在撇嘴以前,也該先打聽一下那看著你撇嘴的人是誰呀!”</br> “難道,難道,”這下輪到馥云張大了眼睛,“難道你就是葉昶?”</br> “很不幸,我正是葉昶!”葉昶學(xué)著她的聲調(diào)說。馥云正在感到迷茫的時候,麥克風(fēng)里已在報告下一個節(jié)目:下一個節(jié)目是葉昶的小提琴獨奏。葉昶拋給她一個調(diào)侃而含蓄的微笑,就轉(zhuǎn)身到后臺去了。那天,葉昶拉了幾個常聽的曲子,《流浪者之歌》、《夢幻曲》和《羅曼斯》。那天夜里,馥云做了一夜的夢,夢到葉昶和《羅曼斯》。</br> 馥云不相信自己會“被征服”,但,葉昶,那高傲的男人,卻確實在她心中盤旋不去。最使她不舒服的,是他并沒有像她期望的那樣來追求她,他疏遠她,冷淡她。但在疏遠和冷淡之中,卻又帶著一種調(diào)侃和諷刺的味道,仿佛在對她表示:“我知道你喜歡我,但我偏不追求你!”這打擊了她的自尊心,也刺傷了她的好勝心,“我要征服他!但不被他征服!”她想,于是,像捉迷藏一樣,他們彼此窺探著,也彼此防范著。</br> 年底,外文系主辦了一次耶誕舞會,他參加了。她也參加了,因為知道他會去,她仔細地打扮了自己。舞會是熱鬧的,令人興奮的。她被陷在男孩子的包圍中,數(shù)不清的贊美,數(shù)不清的恭維和傾慕,只是,他卻帶著個超然的微笑,斜靠在窗口,望著她在人群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任憑她多么渴望他來請她跳舞,他卻總是漠然地站著。于是,渴望變成了怨恨,她開始決定,如果他來請她跳舞,她一定給他一個干干脆脆的拒絕。“我要讓他難堪一下,我要報復(fù)他!”報復(fù)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終于,他來了,他離開了他的角落,微笑地望著她,對她慢慢地走過來。她感到心臟加速了跳動,血液迅速地向臉上涌去,呼吸變得緊迫而急促,她忘了要報復(fù)的決定,她用眼光迎接著他,拒絕了別的男孩子的邀請,等待著他。他走近了,拋給她一個諷刺的笑,從她身邊擦過,去請坐在她旁邊的一位小姐。她咬緊了嘴唇,憤怒和難堪使她血脈擴張,“我要報復(fù)的,”她想,“我一定要報復(fù)的!”</br> 可以報復(fù)的機會終于來了。那天下了課,才只是下午三點鐘,她夾了書本,正準(zhǔn)備回家,卻在走廊上碰見了他。他看著她,微笑地問:“沒課了?”</br> “沒有了!”她答。</br> “我想到碧潭劃船去,一起去嗎?”</br> 如果這算是一個邀請,那么他總算是邀請她了,她應(yīng)該高高地抬起頭,昂然地回答一句:“不,我沒興趣!”或者說:“對不起,我早有約會了!”但她什么也沒說,只呆呆地望著他,任由他從她手上接過書本去,任由他帶著她搭上到碧潭的公路局客車,任由他租了游艇,任由他攙著她跨上游艇。他拿起槳,把小船劃到潭心,然后微笑地問:</br> “怎么,你好像在和誰生氣似的?”</br> 是的,她在和自己生氣,但她說不出。他微笑著,笑得那么含蓄,仿佛在說:“我已經(jīng)征服了你。”她恨自己為什么要跟他到這兒來,恨自己如此輕易地失去了報復(fù)的機會。他仍然在笑,笑得使人生氣,她禁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輕松地蕩著槳,突然說:</br> “要我唱一個歌給你聽嗎?”</br> 她還沒有回答,他已經(jīng)引吭高歌了,是那首著名的英文歌:《當(dāng)我們年輕的時候》。他的歌喉那么圓潤,聲音那么富有磁性,她覺得心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情,淚珠沒來由地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他的歌聲在水而繚繞著,他的眼光跟蹤著她的眼光。歌聲停了,他把小船擱淺在沙灘上,靜靜地凝視著她,低聲說:</br> “馥云,你真美!”</br> 第一次他直呼她的名字,第一次他贊美她。她的頭昏昏沉沉,她的眼光模模糊糊,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握進了他的手中,他輕輕地拉著她,她滑進了他的臂彎里,立即,她感到一陣說不出的輕松,似乎經(jīng)過了一段長期的抗戰(zhàn),而今戰(zhàn)爭終于結(jié)束了。她仰起頭,對他綻開了溫柔而寧靜的微笑。她不再想到報復(fù),她不再想是誰征服了誰,她只覺得山是美麗的,水是美麗的,連那躺在沙灘上的小鵝卵石也是美麗的。</br> 一連串美好的日子,一連串美好的夜晚,不管是風(fēng)晨月夕,不管是晴天陰天,他們的歲月是美麗的。但,在美好之中,又似乎缺少了什么,馥云總隱隱地感到不滿,不滿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三年的時間過去了,葉昶早已畢業(yè)了,馥云依然在求學(xué),依然生活在男同學(xué)的包圍之中。三年來,他們更有過無數(shù)次的爭吵,每次都不了了之,可是,馥云所感到的那份不滿,卻隨歲月而與日俱增。一天,她開玩笑地問他:</br> “假如有一天我愛上了別人,你怎么辦?”</br> “我想你不會。”</br> 這就是他的答案,“不會!”為什么不會呢?他是何等的自負,馥云覺得自尊心被刺傷了。她冷笑了一聲說:</br> “不會?你怎么知道?”</br> “假如我愛上了別人,你又怎么辦?”他反問。</br> “我嗎?”她聳聳肩,“那還不簡單,我也另找一個人,我還會缺少男朋友嗎?”在一剎那間,她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陰郁了下去,但馬上他又恢復(fù)了。他們轉(zhuǎn)換了話題,可是,他們已彼此傷害了對方。“如果他真愛我,失去我會使他發(fā)狂,但是他不會,他僅僅把我當(dāng)一個被征服者而已。”馥云想,那份不滿已變成了一種反感了。</br> 那最后的一日終于來臨了。那是很好的黃昏,他像往常一樣地來了,他們在小屋中對坐著,她為他泡了茶,他輕松而自然地說:“我姨媽要見見你,我已經(jīng)告訴她明天中午帶你到她家去吃飯!”</br> 馥云望著他,強烈的反感在心中升了起來。</br> “你為什么不先征得我的同意?你怎么知道我明天有沒有事?憑什么我要讓你姨媽‘見見’呢?”</br> “我想你明天沒有事,有事也先放在一邊吧?”他說。</br> “不行!”馥云斬釘截鐵地說,“我明天有事!”事實上,明天什么事都沒有。</br> “什么事?”他追問。</br> “我明天有約會,和男朋友的約會!”她大聲說。</br> 葉昶望著她,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然后葉昶冷著臉說:</br> “馥云,你是不是故意和我鬧別扭?”</br> “你有什么權(quán)利代我訂約?你又有什么權(quán)利‘帶’我到什么地方去見什么人?我又不是你的附屬品!”</br> “別在字眼上挑毛病好不好?就算我做得不對,約已經(jīng)訂了,你總不能讓我丟人。明天我來接你。”</br> “我不去!”馥云堅決地說,又加上一句,“我的男朋友可不止你一個,難道每個人的姨媽我都該見見?”</br> 葉昶的兩道濃眉在眉心打了一個結(jié),他的拳頭握緊了。“好吧!去不去隨你!”</br> “砰”的一聲,他帶上房門走出去了,這舉動使馥云更加冒火,她追到門口,大聲喊:“你走吧!希望你永遠都別來,我不要再見你,從今天起,我們之間就算完蛋!”</br> 他停住,回過頭來冷冷地說:“你以為我稀罕你?完蛋就完蛋!”他走了,就這樣,走出了她的生活,也走出了她的世界。</br> 兩個月過去了,他沒來過,她也沒有去找他。但,歲月變得如此地悠長,生活變得如此地枯燥。同樣的夜,竟變得如此落寞凄清!“這是為了什么?”她自問。“難道我不愛他?難道他不愛我?為什么他不能拋開他的驕傲和自尊?在愛神的前面,他竟要維持他的驕傲和自尊!”但是,她自己呢?她自己為什么也要維持這份驕傲和自尊?</br> “或者,我們迷失在彼此的驕傲里,在愛情前面,這點驕傲應(yīng)該繳械的!我,是不是該先拋棄我的驕傲?”她想,默默地望著窗外。</br> 窗外,仍然飄著無邊的細雨。終于,她轉(zhuǎn)過身,從墻上取下了雨衣,向室外大踏步地走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