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br> 這是星期天。</br> 初夏的陽光,暖洋洋地,醉醺醺地,軟綿綿地照在靜悄悄的花園里。那些高大的榆樹,那些修長的綠竹,那幾株池邊的垂柳,全在地上和水面投下了無數(shù)陰影。陽光的光點,仍然在陰影的隙縫中閃爍。閃熠在荷花池的水面,閃熠在草地上,也閃熠在那鋪著白石子的小徑上。</br> 纖纖坐在荷花池畔。</br> 她穿了件白色有荷葉卷邊的襯衫,系著一條水紅色麻紗的長裙,裸露的頸項上,用和裙子同色的水紅鍛帶,細心地打了個小蝴蝶結。她坐在那兒——一塊凸出的大石頭上——用雙手抱著膝,赤著腳。她的紅鍛拖鞋隨意地拋在草地上,像在草地上開出了兩朵艷麗的火鶴花。</br> 她身邊有一本高中國文課本,有一本四書,還有本大專聯(lián)考國文科的模擬試題。她本來是在念書的,韓佩吟昨晚有事請假,把上課時間改到了今天,她在電話里通知過纖纖,今天要考她背書;背《禮記》里的《檀弓篇》,國文課本里選出過四篇。還要考她解釋和國學常識。她一早就把書本帶到荷花池邊來念了,她確實念了好多好多遍,她并不想分心的,她已經(jīng)告訴了奶奶和吳媽,除韓佩吟外,不許任何人來打擾她。</br> 可是,后來太陽出來了,陽光照在荷葉上,滾圓的露珠兒迎著陽光閃亮,幾朵半開的荷花,像奇跡似的,在陽光下蘇醒過來,緩緩地、慢慢地綻開了花瓣。這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使她那樣驚喜地、那樣興奮地去注意那生命的綻放,然后,“黑小子”來了。它絕對沒有接到“不許打擾”的命令,因為,它直接撲奔她而來,那粗壯的身子,像一條小牛,它的皮毛光滑,烏溜溜的,被陽光曬得熱熱的,它跑向她,對她拼命搖尾巴,使她不自禁地就丟下了書本,用雙手去捧住它的頭。她喜歡黑小子那對銳利閃亮的眼睛,那“野性”的眼睛,卻對她閃出“人性”的依戀和順從,這使她驚嘆。于是,她開始和黑小子談話,黑小子仆下了身子,躺在石頭下的草地上,把它那巨大的頭顱,放在纖纖那柔軟的裙褶里。</br> 當佩吟經(jīng)過吳媽的指示,走到荷花池畔來的時候,她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圖畫;纖纖的發(fā)絲衣褶,在微風中飄蕩,她那小小的臉龐,在陽光下露著甜美而滿足的微笑。荷花盛開,柳條搖曳,草地青翠,人兒如玉。佩吟不自禁地嘆口氣,她一眼就看了出來,纖纖正在享受她那純純美美柔柔夢夢的人生,而她,卻帶來了“現(xiàn)實”!即將打破她那小小世界中的小小歡樂。</br> 她走過去,黑小子驚動了,站起身來,它迎向佩吟,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時間,這只狼狗也和佩吟做了朋友,它以喉嚨中的低鳴來做歡迎的表示。佩吟拍拍它的頭,溫柔地說了句:</br> “去吧!黑小子!別來打擾我和你的小主人!”</br> 黑小子仿佛聽得懂話,轉(zhuǎn)過身子,它走了。但是,它并沒有走遠,到了柳樹下,它就仆下來了,把腦袋擱在前爪上,它對這邊遙遙注視著。</br> 纖纖站起身來,長裙飄飄,她亭亭玉立,淺笑盈盈地看著佩吟。天哪!她真美!佩吟想著,奇怪自己并沒有女性那種本能的嫉妒。她真該嫉妒她的,青春,美麗,富有……她幾乎全有了。</br> “噢!纖纖,你選了一個很可愛的‘教室’,”她笑著說,四面張望著,這是她第一次白天走進趙家,白天看到這花園,現(xiàn)在,她才知道這花園有多大。荷花池在正屋的后面,池子四周,沒有椅子,卻有許多奇形巨石,巨石的旁邊,各色不知名的小花,在石頭邊盛開著。現(xiàn)在,纖纖所坐的石頭邊,也有一簇粉紅色的小草花。</br> “韓老師,”纖纖恭敬而謙和地喊了一聲,微笑仍然漾在她唇邊。陽光下的她,似乎比燈光下的她更迷人,那細膩的皮膚,嫩得真是“吹彈得破”。“我一清早就來這兒念書了。”她要解釋什么似的說。</br> “我知道,”佩吟接口,“奶奶告訴我了。她說你天一亮就來了,已經(jīng)念了好幾小時了。”</br> 纖纖的臉孔驀然緋紅了,她扭捏地、靦腆地一笑,悄悄地說:</br> “我是一清早就來了,但是,我……并沒有念多久,有……有好多事讓我分心,我想,我想,我還沒有念得很熟。”她吞吞吐吐的,那羞紅的臉龐像一朵小花。</br> 又來了。又是各種理由,反正她沒有背出書來!</br> “什么事分了你的心?”佩吟問。</br> “荷花開了,太陽出來了,柳樹在風里搖動,黑小子對我笑……”</br> “狗會笑嗎?”</br> “是的,它會笑。”纖纖一本正經(jīng)地。</br> “好!還有呢?”</br> “唉唉!”纖纖輕嘆著,“有那么多好玩好看的事情,露珠在荷葉上滾來滾去,小麻雀吱吱喳喳地唱歌,一只蟋蟀總是從草堆里偷看我,黑小子又要跟我談話……”</br> “好了!”佩吟吸了口氣,抱著書本,在草地上席地而坐,盡量讓自己顯得嚴肅一些。因為,她已經(jīng)被纖纖那些不成理由的理由打動了。她實在不該被這些理由打動的,但是,聽她那樣輕輕柔柔地娓娓道來,就使人不能不去原諒她。不過,她不能再心軟了,她必須把纖纖逼緊一點,已經(jīng)五月初了,離聯(lián)考只有兩個月的時間,她也教了纖纖兩個月了,她卻看不出絲毫成績來。“現(xiàn)在,讓我們回到《檀弓篇》上去,好不好?”</br> 纖纖嘆口氣,很委屈地,很順從地在佩吟對面坐下了。從草地上拿起了自己的書。</br> “不要打開書本,”佩吟說,“背給我聽吧!從‘晉獻公將殺其世子申生’背起。”</br> 纖纖抬眼看著天空,她那細小的白牙齒輕輕地咬住下嘴唇,她沉思著,足足想了五分鐘,她才開始結結巴巴地背誦起來:</br> “晉獻公將殺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謂之曰……謂之曰……謂之曰:‘子蓋言子之志于公乎?’世子曰……世子曰……世子曰:‘不可。君謂我……君謂我欲弒君也,欲弒君也……’”她的眼光從天空上回到佩吟臉上,她眼底盛滿了困惑,她背不出來了。嘆口氣,她說:“唉!韓老師,古時候的人真的這樣說話嗎?”</br> 佩吟被問住了,她也弄不清楚古時候的人怎么說話,只得含糊說:</br> “大概是吧!”</br> “我們是現(xiàn)代的人,我們一定要費很多時間,去學習古時候的人說話的方法嗎?”纖纖問。</br> “念這篇東西,并不是要你學古時候的人說話,而是要你了解它的思想。”佩吟說,凝視著纖纖,忽然發(fā)現(xiàn)個主要的問題,她問:“你到底知不知道這篇東西在講什么?”</br> 纖纖天真地搖搖頭,說:</br> “它一忽兒這個曰,一忽兒那個曰,已經(jīng)把我曰得頭昏腦漲了。”</br> “我不是跟你解釋過嗎?”佩吟忍耐地說。想了想,她換了種方式。“是我不好,我照著課文講,你根本就接受不了。這樣吧,讓我們先弄清楚這個故事,你念起來就容易多了。”她坐正身子,用雙手抱住膝,開始簡單而明了地解釋。“晉獻公有個兒子叫申生,還有個兒子叫重耳,另外有個兒子叫奚齊,這三個兒子都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奚齊想要得到王位,但是王位是屬于申生的,所以他就陷害申生,告訴父親說,申生要殺掉晉獻公。晉獻公中計了,大為生氣,就要殺申生,重耳急了,就問申生:‘你為什么不對爸爸說說清楚呢?’申生說:‘不行,奚齊的媽媽是獅姬,爸爸寵愛驪姬,如果我把真相說了,爸爸會傷心的!’重耳又說:‘那你就逃走吧!’申生說:‘也不行,爸爸說我要殺他,天下哪里有人會收留殺父親的人,我能到什么地方去呢?’……”</br> 佩吟的故事還沒說完,她就看到纖纖連打了兩個冷戰(zhàn),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使佩吟說不下去了。她望著纖纖,問:</br> “怎么啦?”</br> “多么可怕的故事!”纖纖戰(zhàn)栗著說,“弟弟要陷害哥哥,說兒子要殺爸爸,爸爸又要殺兒子……唉唉,”她連聲嘆著氣,“我必須念這些殺來殺去的東西嗎?我們不是一個酷愛和平的國家嗎?為什么古時候的人那么殘忍?那個奚齊也真稀奇,他為什么要害哥哥呢?那個父親也太稀奇,不但相信兒子要殺他,居然還要殺兒子,那個申生更稀奇,又不肯解釋,又不肯逃走,他到底要怎么樣?”</br> “他……”佩吟無力地、低聲地應著,“自殺了。”</br> 纖纖又打了個冷戰(zhàn),眼睛睜得更大了。</br> “韓老師,”她困惑地說,“大專聯(lián)考要考我們這些東西嗎?”</br> “可能要考的。”她勉強地說。</br> 纖纖低下頭去,臉上浮起一片悲哀而無助的神色,剛剛在看荷花時的那種甜蜜和歡欣都消失了。她用手撫弄著那本國文課本,輕輕地搖了搖頭。</br> “我還是不懂,這個故事要告訴我們什么?”</br> “告訴我們申生有多么孝順。”</br> 纖纖更悲哀地搖頭。</br> “你瞧,韓老師,”她無助地說,“不是我不用功,我就是不喜歡這些故事,我也不懂這種故事。假如爸爸誤會我要殺他……哎,”她揚起睫毛,滿臉熱切。“爸爸是絕不可能有這種誤會的,哪個父親會笨到不了解兒女的愛呢?……好吧,就算爸爸笨到認為我會殺他,我就去自殺嗎?我自殺了就是孝順嗎?如果我自殺后,爸爸發(fā)現(xiàn)了他的錯誤,他豈不是更痛苦了?”她直視著佩吟,低嘆著。“這不是好故事,那個晉獻公是個昏君,奚齊是個壞蛋,申生是個呆子,重耳知道申生是冤枉的,居然讓申生自殺,他也是個糊涂蟲!”</br> 佩吟揚起了眉毛,深深地看著纖纖,有種又驚奇又激動又愕然的情緒掠過了她。忽然間,她覺得自己有些了解纖纖了。那些書本對她是太難懂了,因為她那樣單純和善良,單純得不知道人間也有兄弟鬩墻、父子相殘、爭名奪利的事,而且善良得去排斥這些事。她有她的道理,她的世界,她的哲學……這些屬于她的世界中完全沒有“丑惡”。那么,自己又在做什么?教她念書?教她去了解很多與她的時代和世界都遙遠得有十萬八千里的故事。這些故事對她毫無意義,除了一件:或者能幫她得到一張大學文憑!但是,她要大學文憑做什么用呢?進了大學,她又學什么東西呢?更多鉤心斗角的故事?更多的丑惡?更多的殺來殺去?</br> 一時間,她呆望著纖纖,陷進了某種沉思中。她的沉默和凝視使纖纖不安了,很快地,纖纖拾起了課本,用既抱歉又柔順的聲音說:</br> “對不起,韓老師,我知道我不該說這些的!我背不出書來就胡扯!這樣吧,你讓我再念幾遍,說不定我就可以背出來了!”</br> “不不!”佩吟伸手壓住了她的手,她好奇而關懷地望著她,說,“我在想你的話,你有道理,這篇東西確實不好,它和時代已經(jīng)脫了節(jié),它提倡了愚忠與愚孝。我在想,你背這些書,可能——是沒有意義的。”她頓了頓,忽然問,“纖纖,你還有個教數(shù)理的老師?”</br> “是的。”</br> “你的數(shù)理程度進展得如何?”</br> 纖纖不答,面有愧色,她低下頭去了。</br> “不很理想?”她問。</br> “唉!”纖纖盡嘆氣。“那些X和Y老跟我作對,那些方程式也是的,它們就不肯讓我記住。我一看那些分子式原子式,頭都要炸開了。魏老師——就是教我數(shù)理的那位老師,她說我像個洋娃娃。”</br> “洋娃娃?”佩吟不懂。</br> “她說,洋娃娃就是樣子好看,腦袋瓜里全是些稻草。”纖纖伸出手去,下意識地觸摸著身邊那簇粉紅色的小花。“我想,她對我很生氣。韓老師,”她悄悄看她。“你是不是對我也很生氣?”</br> “不。”佩吟動容地說,非常坦白,非常認真,非常誠摯。“我一點也沒有生你氣,而且,我很喜歡你。”</br> 她飛快地抬起頭來,眼睛閃亮。</br> “你不覺得我好笨好笨嗎?”她問。</br> “你一點也不笨,”她誠懇地說,“你有思想,有見解,有分析的能力,你怎么會笨?”她深思地沉吟著。“或者你是太聰明了,我們的教育不適合你。或者,你根本不需要教育。”她也下意識地去撫摸那朵小紅花。忽然間,她覺得纖纖就像一朵嬌嫩的小花,它是為自己而開的,并不是為了欣賞它的人類而開。有人欣賞它,它也開花,沒人欣賞它,它還是要開花。“纖纖,”她柔聲叫,“你很想念大學嗎?”</br> 纖纖不語。</br> “告訴我!”</br> 纖纖很輕微地搖搖頭。</br> “那么,為什么左考一次,右考一次?”</br> “為了爸爸呀!”她低嘆著說。“他受不了我落榜,他是那么那么聰明……真不知道怎么會有我這樣的笨女兒!”她抬起頭來,忽然驚呼了一聲。“噢,他來了!”</br> 佩吟一驚。</br> “誰來了?”</br> “爸爸呀!”她望著佩吟的身后。</br> 佩吟不自禁地回過身子,于是,她一眼看到趙自耕,正穿過竹林和草地,對她們大踏步而來。他仍然穿得很講究,即使在家中,即使在星期日,他也是西裝筆挺。那白襯衫的領子雪白,兩條腿修長,褲管的褶痕清晰。佩吟不由自主地從草地上站起來了,這是大白天里,她第一次見到趙自耕,陽光直射在他臉上,他不像晚上燈光下那樣年輕了;他眼角有些細細的皺紋,唇邊也有。但是,奇怪,這些皺紋并沒有使他看起來蒼老,反而多了一種成熟的、儒雅的、哲學家式的韻味。</br> “噢,”他愉快地微笑著,注視著她們,用手習慣性地推了推眼鏡。“你們選了很好的一個地方來念書。可是,太陽已經(jīng)越來越大了,你們不熱嗎?”</br> “不熱,”纖纖也站了起來,她長裙曳地,倩影娉婷。對父親溫柔地微笑著。</br> “我打斷你們的功課了嗎?”趙自耕望著地上散落的書籍。很快地對那些書掃了一眼:高中國文課本、四書、模擬試題、國學常識……</br> 佩吟沒有忽略他的眼光,她沉吟了一下,忽然說:</br> “纖纖,我們今天也念夠了,你把那些書收拾好,進屋去休息休息吧,我想和你爸爸談談。”</br> 趙自耕有些驚奇,他愕然地望著佩吟,說:</br> “你是未卜先知嗎?”</br> “怎么?”</br> “你知道我正有這個意思——想和你談談。”</br> 佩吟笑了。</br> “算我未卜先知吧!”她含糊地說,望著纖纖。</br> 纖纖彎腰拾起了地上的書,黑小子也跑過來幫忙,銜著書本遞給她,纖纖笑了。抱著書本,她把屬于佩吟的交給了佩吟,又對她很快地看了一眼,又對父親很快地看了一眼,顯然,她明白他們的談話題目一定與自己有關,因而,她微微有些不安。可是,她一句活也沒說,就順從地帶著黑小子走開了。</br> 目送纖纖的影子消失在竹林里的小徑上,佩吟說:</br> “你有個很好的女兒。”</br> “是嗎?”趙自耕問,頗有深意地。“我們邊走邊談,怎么樣?我已經(jīng)通知了吳媽,多燒兩個菜,留你吃午飯,你知道,已經(jīng)快十二點了。”</br> 佩吟無可無不可地往前走去,他們順著那花園里的小徑,向前無目的地走著,四周花木扶疏,撲鼻而來的,有玫瑰花和茉莉花混合的香味,還雜著一縷抱穗蘭的清香。這花園里起碼有五十種不同的植物,佩吟想著,下意識地瀏覽著身邊的花木。</br> “你要和我談什么?”趙自耕忽然問。</br> “談你要和我談的事。”佩吟很快地說。</br> 趙自耕凝視她,眼底浮起一絲笑意。</br> “你知不知道,你反應很快?”他說,“你不該當教員,如果你學法律,一定是個很好的律師。”</br> 佩吟微笑了一下。</br> “我想,你并不要談我的反應問題,”她說,收住了笑,她立即把話題拉入了正軌,“你是不是想問我,纖纖的進度如何?再有兩個月就聯(lián)考了,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對她考大學有幾分把握?”</br> 趙自耕微微一怔。</br> “好吧!”他勉強地笑了笑,“你已經(jīng)代我問了問題了,你就再答復問題吧。”</br> 佩吟抬起頭來,她的目光停在趙自耕臉上,她很深刻地看他,看得仔細而凝注,然后,她慢吞吞地說:</br> “你為什么要勉強她考大學?你明知道她考不上的,為什么要勉強她去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失敗?”</br> “什么?”他一驚,站住了,盯著她。“這就是你的答案嗎?”他問,有些惱怒。“你是說,她的程度差極了,根本考不上大學,你給她的補習也白補了?”</br> “她的程度并不差,但是,我的補習確實白補了。”她說,也站住了,他們停在竹林邊上。“趙先生,你了解你的女兒嗎?”</br> “我當然了解!”趙自耕很快地說,“如果你的意思是說她很笨,我必須告訴你,她的智商相當高……”</br> “不不不!你完全誤會!”佩吟打斷了他,“她是很聰明的,不只聰明,而且充滿了靈性,她善良、純潔、溫柔而可愛。我在國中教書,我也有許多女學生,說真話,我從沒見過像纖纖這么可愛的女孩子,她簡直……簡直讓我迷惑,坦白說,我第一次見她就被她迷住了。”</br> “謝謝你的贊美,”趙自耕審視她,那多疑的本性顯然又在作祟了,他眼中有著研判和不信任。“我希望你說的是真心話。”</br> “我是真心話。”</br> “那么,為什么你認為她考不上大學?”</br> “因為她根本不想念大學!”</br> “不可能,我和她談過……”</br> “是談,還是命令?”佩吟尖銳地問,“你知道嗎?趙先生,你的談話中常常不自覺地帶著命令意味,你以為你是和她‘談’,事實上你是在命令她。她的本性太柔順了,她對你又太崇拜了,因此,她連一點兒反抗你的念頭都不敢有。雖然她不愛讀書,她仍然為你去讀,雖然她不想考大學,她仍然為你去考。她有很完整的自我,卻要為你去放棄自我……”</br> “你在指責我嗎?”趙自耕冷冷地問。</br> “不敢。”</br> “不敢?你已經(jīng)敢了,卻說不敢?你幾乎在給我定罪,好像我在對那孩子精神虐待……”</br> “許多時候,愛,就是一種精神虐待!”</br> “哦?”趙自耕挑起了眉毛,鏡片后的眼光閃爍著,有些陰鷙,有些慍怒。但是,他那訓練有素的涵養(yǎng)和修養(yǎng)使他控制了自己,他微側著頭,似乎在運用著思想。“好吧,就算我在命令她考大學,這個命令總不是出于惡意吧?有惡意嗎?你說!”</br> “沒有,當然沒有。”</br> “這和她的程度也是兩個不同的問題,是嗎?”</br> “是的。”</br> “你說她很聰明?”</br> “是。”</br> “你說她為我而讀書?”</br> “是。”</br> “既然她又聰明,又讀了書,為什么你說你的補習白補了?這么說來,問題不在她身上,而在你身上!”</br> 佩吟抬起頭,定定地看著趙自耕,看了好久好久。她閃動著睫毛,忽然笑了起來。</br> “你笑什么?”趙自耕困惑地問。</br> “笑我自己,笑我不自量力,要去和全臺灣最有名的律師抬杠!”她笑著說,繼續(xù)往前走去,順手扯了一片竹葉,她撕扯著那竹葉,說,“我說不過你。我無法讓你了解,纖纖對課文不能吸收,因為她的聰明才智跟課本絕緣,她即使很努力地讀,她也記不住那些東西。”</br> “那么,她的聰明才智和什么有緣呢?”</br> “我不知道。”佩吟困惑地蹙起眉頭。“我還沒找出來,或者音樂,或者藝術,或者某種技能,像舞蹈、雕塑、唱歌……你必須明白,米開朗基羅也沒念過大學!”</br> “我可以肯定,纖纖絕不是米開朗基羅!”趙自耕的語氣堅定而有力。</br> 佩吟再看了他一眼。</br> “為什么一定要她念大學?”她問。</br> “增加她的知識呀,我不希望她永遠這樣天真,這樣嬌嫩,這樣什么都不懂的樣子,她要長大,她要學習!”</br> “你希望她成為什么樣子?”</br> “像你!”他沖口而出。</br> 她一怔,站住了,皺著眉頭,她驚愕地望著他。</br> “像我?”她啞聲說,“像我有什么好?”</br> “你獨立,你堅強,你懂很多東西,你能言善道,你反應敏捷,你能舉一而反三……”</br> “你錯了。”她幽幽地接口,“這些東西都不是大學里學來的,是生活中學來的,甚至于,是苦難中學來的,是打擊和折磨中學來的……”她的眼光從他臉上移開,穿過竹林,深黝黝地落在一個不知何處的虛無里。“你不要讓纖纖像我,永遠不要!她的世界又美又好又真又純,你該讓她這樣過下去。或者,她是生活在一個童話世界里,那并沒有什么不好,童話世界總比成人的世界美麗……”她眼中輕輕地蒙上了一層薄霧,她的聲音誠懇而真摯,喑啞而深沉。“不要!趙先生,永遠不要讓纖纖像我,你該珍惜她的純真和歡樂。”</br> 趙自耕注視著面前這張臉,第一次,他在她臉上看到了太多太多的東西;苦難、哀愁、落寞……和熱情,那么善良的熱情,那么豐富的熱情,那么痛苦的熱情……她心底到底有多少苦楚?他不知道。她那樣愛護纖纖,他卻明白。他不愿再辯論這問題,伸出手去,他自己也不懂,為什么心中竟悸動著一抹酸楚,一抹憐惜,一抹難解的溫存,他用胳膊輕輕地環(huán)住了她的肩,輕輕地把她帶往屋子的方向。他柔聲地、低沉地說:</br> “我們不談這問題了,進屋里去吧!你該——好好地吃一頓,你很瘦,我希望——你能常常來我家吃飯,我要——吳媽把你喂胖一點!”</br> 她沒有拒絕。眉頭輕鎖,眼光迷蒙,她被動地,神思恍惚地,被催眠似的,跟著他走向那小小白宮。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