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br> 虞家是個人丁旺盛的家庭。</br> 說起來,再沒有人像虞無咎這樣幸福而成功的了。他是個商業(yè)界有名的人物,擁有一家龐大的電子公司,一個賢慧而善理家的妻子,還有四個優(yōu)秀的兒女。這兒女順序是老大虞頌萍,老二虞頌蘅,老三虞頌超(唯一的男孩子),和老四虞頌蕊。如今,除了最小的女兒頌蕊還在讀大學(xué)之外,其他三個都已大學(xué)畢業(yè)。老大頌萍嫁給了政界一位要人的兒子黎鵬遠,老二頌蘅馬上要和一位在電視公司做事的年輕人何子堅結(jié)婚。老三頌超呢?頌超是家里的寶貝,唯一的男孩,虞太太的心肝……按理說,生長在這樣一個既富有,而又都是女孩的家庭的男孩子,應(yīng)該是被寵壞了的,被嬌縱的,無法無天的。但是,虞頌超卻是例外。</br> 虞頌超畢業(yè)于成大建筑系,受完軍訓(xùn)后,他并沒有利用父親的人事關(guān)系,就自己考進了一家建筑公司。他秉承了父親對事業(yè)的狂熱,他工作得非常努力,存心要給建筑公司一個良好的印象,來奠定自己事業(yè)的基礎(chǔ)。雖然,他好年輕,簡直是半個孩子,他并不能真正獨立,卻在努力“學(xué)習(xí)”獨立。</br> 這是一個熱鬧的晚上,全家都在為頌蘅的婚事商討細節(jié),只有虞頌超,他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房里。</br> 他正在燈下專心地繪制一張建筑圖,他已經(jīng)一連畫壞了四五張,這張不能再出毛病了。但是,這圖里總有些不對勁的地方。本來嘛,這是老板給他出的難題,一共只有四十坪地,要建四層樓,還要“別致”“新穎”“現(xiàn)代化”“有創(chuàng)意”……他已經(jīng)絞空腦汁,畫出來的圖仍然像市政府建的市民公寓。</br> 他拿著比例尺,退后了一步,望著自己攤在桌上的建筑圖,“要盡量利用每一個可以利用的空間”,這是老板叮嚀過的。要命!說不定老板有意習(xí)難他,好請他走路。他用手搔搔頭,頭發(fā)還沒長長,他不自禁地就忘了設(shè)計圖,跑到鏡子前面去看自己的短頭發(fā)。真驢!真丑!真土!全世界的人只要一看他的那個半長不短的怪頭發(fā),就會知道他剛剛才受完軍訓(xùn)的了,他想裝得成熟一點,都裝不出來。所以老板經(jīng)理和總工程師……都把他看成孩子。他那位同辦公廳的張工程師更妙,干脆就用四川話喊他“娃兒”,弄得全辦公廳都叫他“娃兒”,“娃兒”竟變成他的外號了。這簡直是侮辱,他昂藏七尺之軀,堂堂男子漢,竟被稱為“娃兒”,只因為這頭土里土氣的短頭發(fā)!</br> 他正對鏡“顧影自憐”,房門忽然被沖開了,虞頌蕊像一陣風(fēng)般地卷了進來,一迭連聲地喊著:</br> “老三!老三!全家人都忙著,你一個人躲在屋里干什么?老二要你去試男儐相的禮服,剛剛送來,快快快!哎喲……”頌蕊大驚小怪地嚷開了。“以為你在工作,結(jié)果你在照鏡子!讓我告訴你吧,隨你怎么照,你也成不了美男子!”</br> “老四,你給我住嘴!”頌超喊著,沖回到書桌前面。“你去告訴老二,我不當(dāng)她的男儐相了,叫她另外請別人當(dāng)吧!”</br> “你開什么玩笑?”頌蕊的眼睛瞪得骨溜滾圓。“衣服都是按照你身材量的,你又哪一根筋不對啦?”</br> “你瞧我這個頭發(fā)!”他吼著,“丑成什么樣子?我以為到她結(jié)婚的時候可以長長,誰知道它長得這么慢!我不當(dāng)了!不當(dāng)了!”</br> “胡鬧!”頌蕊跺腳。“你少娘娘腔了好不好?婚禮上大家都看新娘子,誰會去注意你的頭發(fā)是三分長還是五分長!你再不出來,我撕了你的建筑圖!”</br> 頌蕊說做就做,從書桌上一把搶過那張建筑圖,卷在手上,回身就往外跑。頌超大急,跟在后面就追,一面追,一面急吼吼地又喊又罵:</br> “頌蕊!你弄壞了這張圖你當(dāng)心我剝你皮!你還給我!我要交差的呢!你這個瘋丫頭,死丫頭,鬼丫頭,怪丫頭,莫名其妙的烏鴉頭……”</br> 他罵得順了口,就胡嚷亂叫地喊著。頌蕊只是充耳不聞,兩人這一追一跑,就跑到了大客廳里。客廳里黑壓壓的一屋子人,反正都是家里人,頌超也沒看清楚有些誰,仍然追在頌蕊身后胡喊亂叫:</br> “……莫名其妙的烏鴉頭,丑八怪的老鷹頭,壞心眼的小魔頭……”</br> “隨你罵我是什么頭,”頌蕊躲在沙發(fā)后面,露出她那張小圓臉來,笑嘻嘻地說,“我總沒有你那個土里土氣的三分頭!”</br> “我撕了你!”頌超又追。</br> “喂喂喂!老三老四,你們干什么?”虞頌蘅從沙發(fā)里站起來大叫。“你們也不瞧瞧清楚,家里還有客人呢!老三!尤其是你,怎么永遠沒有一點大人樣子!你站好,韓姐姐你總記得吧!”頌超慌忙站住腳步,定睛看去,這才看到韓佩吟正和二姐頌蘅、大姐頌萍坐在同一張長沙發(fā)上。佩吟揚著睫毛,正對自己很稀奇地看著,就像在看一個三歲大的小頑童似的。頌超這一下,可覺得尷尬極了。說真的,他對這個韓姐姐印象相當(dāng)深,從小,大姐二姐的同學(xué)就在家中川流不息,誰也沒注意過他這個家中唯一的男孩子。只有韓佩吟,每次來總跟他打打招呼,聊聊天。有一次,他的作文怎么也作不出來,那個刁鉆的國文老師,出了個古怪作文題目叫“蟬”。他就不知道“蟬”有什么好寫的,拿作文本來問二姐頌蘅,被頌蘅一頓亂罵給罵了回去:</br> “你不會寫,我怎么會寫?我又不是生物學(xué)家!”</br> 當(dāng)時,就是這個韓姐姐解救了自己,她拿過作文本,提起筆來,只有三十分鐘,就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大篇。如今,已不太記得那篇文章的內(nèi)容,只記得韓佩吟引用了一首駱賓王的詩,其中有這樣幾句:</br> ……露重飛難進,風(fēng)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br> 頌超自信全身沒有一個文學(xué)細胞,可是,很奇怪,他一直記住了這幾句詩。而且,還記得那篇文章竟被老師大為激賞,破了他生平的紀錄,給了他一個甲,還要他站起來朗誦給全班聽。害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念得亂七又八糟,只因為心中有愧。這件事有多少年了?九年了?那時,自己念初三,韓佩吟和二姐頌蘅念高一。</br> 現(xiàn)在,頌超面對著佩吟,又尷尬,又驚奇。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見過佩吟了,自從他去臺南讀成大,又去受軍訓(xùn)。姐姐們的同學(xué)原就太多,佩吟不是唯一的。他幾乎已經(jīng)忘記世界上有這么一個人了。但是,如今重新面對佩吟,他仍然清晰地記起往日那個梳著學(xué)生頭,穿著中學(xué)制服,和自己親切談話的那個韓佩吟。只是,時間改變了很多東西,它使兩個姐姐從少女變成少婦,從虞家的人變成別家的人,使妹妹頌蕊從小女生變成大學(xué)生,從黃毛丫頭變成吸引人的少女。而韓佩吟呢?一時間,他有些恍惚,時間對虞家的人來說,像一把蘸著顏料的彩筆,不同的時間涂上不同的顏色,不管時光怎樣流逝,他們依然過得多彩多姿。對韓佩吟來說,卻像一把雕刻刀,他可以看出那刀子怎樣深刻地在佩吟身上刻過,使她的眼睛深沉,使她的鼻梁挺直,使她的下巴瘦削,使她的嘴角堅毅……是的,那把刀子一定刻得很殘忍,可是,卻使韓佩吟從一個單純的女學(xué)生,變成了個耐人尋味的藝術(shù)品!</br> “老三!”頌蘅喊著,“你怎么了?發(fā)什么呆?怎么永遠愣頭愣腦的像個傻小子!”</br> “我知道!”佩吟接了口,那略帶憂郁的嘴角浮起了一個諒解的微笑。“他已經(jīng)忘記我是誰了!頌蘅,你別為難他了,哪個男孩子會記住姐姐的同學(xué)呢!”</br> “噢!你錯了!”頌超沖口而出,走過去,他在她們旁邊的一張單人沙發(fā)上坐了下來,他的眼光目不轉(zhuǎn)睛地停駐在佩吟的臉上。“我記得你,韓佩吟,你教過我作文;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你看!我連你教我的詩都還記得!”</br> 佩吟怔了怔。教他作文?好像有那么回事,好遙遠好遙遠以前的事了!他看著面前這個大男孩子,嘴唇上面有沒剃干凈的胡子茬兒,額上有兩顆青春疸。短短的,參差不齊的頭發(fā),大而明覺的眼睛,笑起來一股憨憨的勁兒。嚴格說起來,他不是什么英俊瀟灑的小伙子,他的鼻子太大,嘴巴也大,身材夠高了,可是肩膀卻太寬了點,總使他帶著種“傻勁”,就像頌蘅說的,有股“傻小子”的味道。可是,他渾身上下,都充滿了生氣,充滿了活力,充滿了快樂,充滿了青春的氣息,這就使他那不怎么漂亮的臉也變得充滿吸引力了。</br> “韓佩吟,”那傻小子連名帶姓地喊著,率直中帶著魯莽。“你瞧,我兩個姐姐都結(jié)婚了,你是不是也結(jié)婚了?你的另一半呢?沒有一起來嗎?”</br> “老三!”頌蘅喊著,“你怎么連名帶姓地亂叫,一點禮貌都沒有!你應(yīng)該叫聲韓姐姐才對!”</br> “哎喲,少肉麻了!”頌超笑著喊,“咱們家的稱呼一向亂七八糟,從小就沒姐姐弟弟那一套,我叫你還叫老二呢……”</br> “所以沒禮貌!”頌萍接口,“那天他居然沖著鵬遠叫黎大個兒!”</br> 黎鵬遠是頌萍的丈夫,確實是個大個兒。</br> “怎么?叫黎大個兒還是尊稱呢!”頌超嚷著,忽然大發(fā)現(xiàn)似的四面找尋,“哎,真的,老大,你的那位黎大個兒怎么沒來?你當(dāng)心,上次我聽到一些傳言,有關(guān)你那位黎公子的,說他在外面有那么點花花草草的事兒……”</br> “嗯哼!”一聲重重的哼聲從頌超身后響了起來,頌超嚇了一跳,回頭一看,他的大姐夫黎鵬遠正站在他身后,帶著個似笑非笑的笑容,對他瞪著眼睛,“好吧,老三,你順口造我謠吧!你姐姐可會認真的。你說過了沒關(guān)系,我晚上要跪算盤珠子!”</br> “你從哪兒冒出來的?嚇了我一跳!”頌超嘰咕著,“造謠?”他低低自語,“我可沒造謠,有人親眼看見你和那個外號叫小……”</br> 黎鵬遠伸手狠狠地在頌超胳膊上擰了一下,笑著對頌蘅頌萍姐妹倆說:</br> “還有什么沒辦的事要我辦的,你們趁早交代,喜事、喜酒、禮堂,都沒問題,喜帖也都寄出了……”</br> “咦,可奇怪了,”頌萍說,瞅著黎大個兒直點頭。“係怎么變得這么熱心起來了?想要轉(zhuǎn)移話題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干的那些好事嗎?用不著老三說,我也聽說了……”</br> “別聽頌超亂蓋!”頌蘅的未婚夫——何子堅,也不知從哪兒鉆出來了,急于要幫黎鵬遠解圍。“他說的是綽號叫小狐貍的那個電影明星胡美柔,那天我也在,為了幫小李的忙,小李要找胡美柔拍戲,我和小李一塊兒去談,在喜來登酒店的咖啡廳碰到了鵬遠,大家就一起坐了坐……”</br> “哦,”這下子,輪到頌蘅接口了,她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盯著何子堅。“你別為了幫黎鵬遠掩飾,就露了自己的馬腳,我還不知道,你居然認識大明星胡美柔。你倒跟我說說清楚,這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時的事兒?”</br> “哈哈!”頌蕊在一邊拊掌大樂。“兩位姐夫,你們可有罪好受了!”</br> “子堅,”鵬遠故意苦著臉,拍了拍何子堅的肩膀。“他們虞家姐妹,是出了名地難纏,我已經(jīng)‘一失足成千古恨’,當(dāng)初年幼無知,誤人歧途,才走上了結(jié)婚禮壇。你呀,還有一個星期才結(jié)婚,我看,趁早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否則,受罪的日子可長著呢!”</br> “不行不行,”何子堅慌忙搖頭。“我是下定決心,義無反顧!”</br> “什么叫義無反顧?”頌蕊問,“不要亂用成語!”</br> “我才沒亂用成語,”何子堅轉(zhuǎn)向頌蕊,“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和你二姐結(jié)婚?”</br> “為什么?”頌蕊天真地抬起眉毛。</br> “是因為——”何子堅拉長了聲音,慢吞吞地說,“我不入地獄,誰人地獄?”</br> “啊哈!”頌超頭一個大笑起來。“真悲壯啊,何子堅!”他唱了起來,“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結(jié)婚兮不復(fù)還!”</br> “該死!”頌蘅又笑又罵。</br> 黎鵬遠笑彎了腰,一面笑著,一面不知不覺地移到頌萍身邊,悄悄地挽住了她。頌萍也笑,笑得仆在黎鵬遠的懷里,顯然,她已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忘了。</br> 一時間,滿屋子里的人都在笑,連那躲在門背后偷聽的女傭春梅也在笑,端著點心出來待客的虞太太也在笑,剛從樓上走下來的虞無咎——頌萍姐弟的父親——也在笑。歡愉的氣息充塞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佩吟悄悄地望著虞家姐妹,奇怪他們家中怎么容得下這么多歡樂。連她們選擇的丈夫,都具有高度的幽默感。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家,臥病在床的母親,白發(fā)蒼蒼的老父,少年夭折的弟弟……唉!天下有那么多不同的家庭,為什么她家就該獨獨承受人生的至悲和愁慘?她想得出了神了,想得忘記自己身在何處了……直到頌萍的母親虞太太叫了她一聲:</br> “佩吟!”</br> “噢!”她回過神來,睜大眼睛看著虞太太。</br> “什么時候喝你的喜酒呀?”虞太太笑嘻嘻地問。</br> “哦,這……”她的臉紅了,想起林維之。林維之,維之,維之,維之……也曾海誓山盟,也曾互許終身,也曾共享歡樂,也曾計劃未來……可是,維之,維之,你人在天涯,心在何方?她的臉色由羞紅而變成蒼白了。</br> “知道嗎?”頌蘅搖撼著母親,仍然像小女孩似的搓揉著母親。“佩吟是我們這一群里第一個交男朋友的。她念大一的時候就和工學(xué)院那個林維之戀愛了,大三就和他訂婚了……那時候,何子堅還沒認識我呢!”</br> “哦!”虞太太的笑意加深了。“原來你早就訂了婚啊?那么,怎么還不辦喜事呀?”</br> “人家林維之在國外呀!”頌蘅說。</br> “國外?”接口的是頌超,他正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佩吟,看著她那由紅變白的面頰,看著她那逐漸失去血色的嘴唇。“他在國外做什么?”他粗魯?shù)貑枴?lt;/br> “念書!念博士!”頌蘅瞪著頌超,“人家可不像你這樣沒出息,林維之發(fā)誓要拿到博士學(xué)位才結(jié)婚!”她轉(zhuǎn)頭對著佩吟,收起了笑,認真地問,“真的,佩吟,他的書到底念得怎么樣了?有沒有回國的打算?依我說啊,有個碩士學(xué)位也可以對家里交代啦,你還是寫封信催他回來,把大事辦一辦,我急著要喝你的喜酒呢……”</br> “是啊!”虞太太接口,“你們這一代的女孩子,談到結(jié)婚都像談到坐牢似的,躲得個快!我像你們這個年齡呀,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媽媽了……”</br> 佩吟忽然覺得頭暈?zāi)垦#X得這屋里那么多人,那么多說話的聲音,那么嘈雜,那么亂哄哄而又笑語喧嘩。她頭昏,心臟絞扭,雙手發(fā)冷……她再也坐不住了。忽然間,她就站起身來了,很快地,匆匆地,像要逃避什么似的說了句:</br> “對不起,虞伯伯,虞伯母,我要回去了。”</br> “干嗎?”頌蘅一怔。“多坐坐,咱們還有好多話要聊呢!”</br> “不了。”她勉強地笑笑。“改天吧,等你度完蜜月再說。我還要回去改卷子,明天一早還有課。”</br> “等一下再走,”頌萍熱心地挽留著,看看手表,“坐到十點鐘,我們也要回家,可以用車子順路送你回去!怎么樣?”</br> “不,不,”她慌亂地搖著頭,虛弱地微笑著,“我真的回去還有事!”</br> “這樣吧!”頌超突然跳起來說,“我送你一段路,我正想出去散散步。”</br> 佩吟看了頌超一眼,那傻小子一臉的天真,眉間眼底,仍然稚氣未除。她忽然想起弟弟佩華,假若佩華不死,今年大概也這么大了。她深吸了口氣,搖搖頭,不能再想佩華了。否則,她總有一天,會變得像母親一樣,整個精神崩潰,想到這兒,她就不自覺地渾身掠過一陣寒戰(zhàn)。</br> 終于,走出了虞家的大門。街道上,那涼爽的,暮春時節(jié)的風(fēng),帶著輕寒對她撲面而來,她再深吸了口氣,好像有什么無形的重擔(dān),正壓在她胸口上,使她無法呼吸,無法透氣。</br> 虞頌超走在她身邊。</br> 一反在家中的“淘氣”,他走在那兒,出奇地安靜,只是不時悄悄地、默默地看她一眼。他似乎在想著什么問題,什么心事,由于他那么安靜,走了好長的一段路,佩吟都幾乎忘記了他的存在。然后,忽然間,他的話就魯莽地冒了出來,一下子打破了寂靜的夜色:</br> “他——根本不想回來了吧?”</br> “什么?”她一驚,蹙起了眉頭,一時之間,完全不知道他的意思。“你說什么?誰?”</br> “那個林維之,”他盯著她。“他并不想回來吧?他拿不到博士學(xué)位,也不準備回來了,是不是?”</br> 她站住了。慢慢地,她轉(zhuǎn)過身子,抬起頭來,正視著他。正視著這個大男孩子,正視著這個若干年來,在她生命里根本不存在的男孩子。她凝視他,從那睫毛深處凝視他。街燈正照在他臉上,月光也照在他臉上,他的臉是一片坦坦然的真摯,那對大而亮的眼睛,像兩面小小的鏡子。她幾乎可以在他瞳人中看到自己的反影。當(dāng)你面對一份真實的時候,你就無法再欺騙自己了。</br> “你怎么知道?”她問。</br> “我有三個姐妹,”他認真地、坦率地說,“我是在女孩子堆中長大的,我看慣了姐姐們的歡樂和幸福。每次,當(dāng)她們談到婚姻和男朋友的時候,她們的眼睛就發(fā)光了……而你,你沒有。你很煩,你很憂愁。所以,我想……那個林維之,他是不會回來了。”</br> 她的睫毛閃了閃,睜大眼睛,她不很相信似的再去看他。不可能的!她沒有被虞家三姐妹看透,卻被這稚氣未除的男孩子所看透了!她深刻地去打量面前這張臉,她只看到一份最最坦白的直率,和一份最最真擎的關(guān)懷。這使她又閃電般地想起佩華,假若面前的男孩是佩華,她也一定瞞不過他的。想到這兒,她覺得眼眶濕潤了。她垂下眼瞼。</br> “你對了。”她喑啞地說,“他不會回來了,即使他回來,也不是我的了。”</br> “怎么說?”他追問著。</br> 她再度抬起睫毛,看著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br> “他去年已經(jīng)結(jié)了婚,娶了另外一個女孩。”</br> 他睜大眼睛,微張著嘴,燈光下,他那短短的頭發(fā),那寬寬的額,和那微張著的嘴,顯得驢驢的,傻傻的,憨憨的……卻也是天真的,可愛的,純摯的。他好半天,才深抽了口氣,訥訥地、笨拙地說:</br> “對不起,我不該去提他。我不知道,已經(jīng)糟糕到這個地步。真的,我不該去提他……”</br> “不要抱歉,”她很快地打斷他。“這又不是你的錯,事實上,我早就該面對這件事了。我應(yīng)該……告訴所有的朋友,但是……”她深思地望著道路的盡頭,語氣變得幽幽的,做夢似的。“我總在欺騙自己,試圖說服自己……他會離開那個女人,重新回到我的身邊……”</br> “老天!”他沖口而出,“你還在愛他!”</br> 她一震,目光從道路盡頭收回來了。怎么了?自己會對這樣一個孩子說出內(nèi)心深處的話,她惶惑而迷惘,抬起頭來,她再面對他,驀然間覺得十分沮喪,十分煩惱,十分懊悔。她倉促地說:</br> “好了!頌超,你回去吧!不要再送我了!我家就在前面,幾步路就到了!”</br> “既然只有幾步路,我就送到底吧!”他說。</br> “你聽話!”她命令似的,像個大姐姐,像在對佩華說話。“回去吧!我要一個人走走!”</br> 他呆站了幾秒鐘,然后,他生硬地拋下幾句話來:</br> “忘掉他!如果他背棄了誓言,如果他居然不珍惜你這份感情,他就根本不值得你去愛!”</br> 說完,他車轉(zhuǎn)身子,大踏步地踩著月色,走了。</br> 佩吟怔在月光下面,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抬起頭,她下意識地看看天空,居然有一輪滿月,掛在遙而遠的天邊,是陰歷十五六吧?她想著。月亮又圓了。月亮圓了,人呢?她低下頭來,忽然眼里充盈了淚水。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