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br> 送芷筠回家,又去接了竹偉。當(dāng)然,這晚上還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談。坐在那簡陋而狹窄的小屋里,他們就有那么多說不完的話,談不完的事,每一秒鐘的相聚,都是珍貴的,片刻的別離,都是痛苦的。最后,夜色已深,芷筠三番兩次地催促殷超凡回家,殷超凡只是磨菇著,一會兒想起一件事來,一會兒又想起另一件事來。芷筠笑望著他,把長發(fā)在腦后挽了起來,說:</br> “我要洗澡睡覺了!你到底走不走?”</br> “慢著!”殷超凡瞪視著她,興奮地說,“你這樣子,使我也想起一闋詞來了,平常你總說我對詩詞念得少,其實(shí)我也懂一點(diǎn)。”</br> “是什么?”芷筠笑問著。</br> 殷超凡想了想,得意地念:</br> 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紅煙翠霧罩輕盈,飛絮游絲無定!</br> 芷筠略微怔了怔,依然微笑著問:</br> “下面呢?”</br> “我忘了。”殷超凡紅了臉,“不知道是哪一輩子念過的,看到你才想起來,下面就一點(diǎn)印象都沒有了。”他笑睨著她:“下面是什么?你念給我聽!”</br> 芷筠愣著,半晌,她笑了。</br> “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了?詩詞大全嗎?你提了頭我就會知道下面嗎?別胡鬧了,我從沒聽過這闋詞!”</br> “瞧!也有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殷超凡更得意了。“看你以后還神勇嗎?”</br> “我從來沒在你面前神勇過!”</br> “哦,哦,是嗎?”他笑著逼近她。“你是個又驕傲又神勇的小東西!我大概是前輩子欠了你的債,一到你面前就毫無辦法!”他伸手從后面摟住她的腰,下巴依偎在她耳際,悄聲低語:“怎么辦?”</br> “什么怎么辦?”她不解地。</br> “我又記起兩句詞來了。”</br> “你今晚成了詩詞專家了!又有什么好句子?”</br> “溫柔鄉(xiāng),醉芙蓉一帳春曉!”他低念著,又說,“什么時候,我們也有這一晚?今晚嗎?”</br> 她推開他,又要笑又臉紅,又強(qiáng)自板著臉:</br> “你再不回去,我就生氣了!”</br> “好,好,回去,回去!”他往屋外走,又回過頭來。“明天你不上班了吧?”</br> “最后一天,和新秘書辦一辦移交手續(xù)!”</br> “好!下班來接你!”</br> 他到了門口,再回過頭來:</br> “喂,芷筠!”</br> “唉,怎么啦!你怎么如此嚕蘇啊?”</br> “還有件最重要的事忘了說了!”他一本正經(jīng)地。</br> “是什么?”她緊張了起來。</br> “我愛你!”</br> “唉唉!”她嘆著氣,“你這人真是的!”她頰上的小渦渦跳動著,踩了一下腳,她說,“你還不走!”</br> “走了!走了!”他叫著,又低語一句,“累得很!”</br> “為什么累得很?”她耳朵特別靈敏。</br> “一會兒走,一會兒來,不是累得很!省事起見,不如干脆不走!”</br> “你……”她瞪著他,繃著臉,頰上的小渦兒卻一定要泄漏秘密,在那兒醉意朦朧地浮動。“你到底有完沒完!”</br> “好了,真的走了!”他笑著,終于跑出了屋子。</br> 她目送他走了,關(guān)好房門,上了鎖,她就坐在屋里默默地發(fā)起呆來。她想起那闋詞,殷超凡念了一半的那闋詞,那后面一半是她所深知的,深知而不愿念出來的,那句子很美,意境卻很蒼涼:</br>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笙歌散后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靜!</br> 在這句子里,那種情懷飄忽,曲終人散的味道如此濃厚,殷超凡什么詞想不起來,卻單單念了這一闋!是不是隱示著她和殷超凡的命運(yùn),最后終將“相見爭如不見”,終將面臨曲終人散的一天?她想著,心里忽喜忽悲,柔腸百轉(zhuǎn)。</br> 在芷筠神思恍惚,魂夢難安的時候,殷超凡卻是興致沖沖的。帶著滿腹的濃情與蜜意,滿心的歡樂與欣喜,他醉意盎然地回到了家里。走進(jìn)客廳的時候,他心里還在想著芷筠。她的笑,她的淚,她的凝眸注視,她的軟語呢喃,她的詩情畫意,她的薄怒輕顰……怎會有一個女孩,具有這么多的變化和氣質(zhì)!而每種變化,每種神態(tài),都勾動他內(nèi)心深處的神經(jīng),使他震動,使他癡迷。這份心情和感覺,實(shí)在是難繪難描的!</br> 踏進(jìn)了客廳,他就怔住了!奇怪,父母都還沒睡,正坐在那兒談著什么,除了父母,還有雅珮和范書豪!怎么?今晚是什么日子?他和芷筠走了,范書豪和雅珮又結(jié)伴而來,看樣子,父母很可能要把兩樁喜事,并案辦理。這樣一想,他就又高興了起來。</br> “三姐,三姐夫!”他叫著,“什么時候來的?”</br> “超凡,”殷文淵叼著煙斗,沉著地說,“你坐下來,我們正在談你的事呢!”</br> 果然!殷超凡欣然地坐了下來,深深地靠進(jìn)沙發(fā)里,微笑地望著父親。心里還在模糊地想著,明天去接芷筠的時候,一定要好好地嘲弄她一番!還敢說父母不喜歡她嗎?還敢說父母不贊成她嗎?那多心多疑,充滿悲觀論調(diào)的小仙靈呵!</br> “超凡,”殷文淵緊緊地凝視著兒子,深思地說,“我們都見過芷筠了,她確實(shí)是個很聰明很漂亮的女孩子!而且,與一般女孩都不相同,她能言善辯,也很會察言觀色,我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女孩!”</br> “我知道的!”殷超凡勝利地嚷著,眉飛色舞。“我知道你們會欣賞她的!爸!”他急迫地向前傾著身子,“早些辦喜事好嗎?我現(xiàn)在才知道,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跳進(jìn)婚姻里去,因?yàn)椋@是你唯一可以永遠(yuǎn)合法地?fù)碛心銗廴说霓k法!以后,我再也不嘲笑婚姻了……”</br> “超凡,”殷太太柔聲地打斷了他,她眼底不由自主地浮起一片悲哀的神色。“你先不要激動,你聽你爸爸把話說完好嗎?”</br> 殷超凡的臉色微微發(fā)白了,他直視著父親。</br> “爸?”他詢問地叫了一聲。“怎么回事?”</br> “超凡!”殷文淵猛抽著煙斗,困難地、艱澀地,卻十分果斷地開了口。“你不能和這個女孩結(jié)婚!”</br> “爸!”殷超凡一震,面容頓時灰敗了。他蹙緊了眉頭,不信任似的看著殷文淵。“你說什么?”</br> “你不能娶芷筠!”殷文淵重復(fù)了一句,緊盯著殷超凡。“超凡!你一向是個聰明而懂事的孩子,我希望你對這件事理智一點(diǎn)!婚姻不是兒戲,四個月的時間,你根本無法去了解一個人。我承認(rèn)芷綺很聰明很漂亮,但是,她也很厲害,你不是她的對手……”</br> “我為什么要做她的‘對手’?”殷超凡大叫了起來,雙手激動地抓緊了沙發(fā)的扶手。“我又不和她打架,我也不和她賽跑!她是我的愛人,我未來的妻子!什么叫‘對手’?你們真……”他惱怒地轉(zhuǎn)過頭來,一眼看到雅珮和范書豪,他就恍然地說:“哦,我知道了!三姐,你們做的好事!你們自己享受愛情,卻破壞別人的愛情!”</br> “超凡!”雅珮跳了起來,氣憤地喊,“你別胡說八道!我如果說了芷筠一個字的壞話,我就不是人!你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吧!”</br> “超凡!”范書豪也急急地說,“你千萬別誤會,我避嫌還來不及呢,怎么會去破壞你們!何況,我對那位董小姐一點(diǎn)都不了解!”</br> “你冷靜一點(diǎn),超凡!”殷文淵正色說,面容是誠懇而嚴(yán)肅的。“我知道你現(xiàn)在正在熱戀中,我知道你愛芷筠,但是,她不是一個婚姻的對象……”</br> “原因呢?”殷超凡吼著,“你們反對她,總要說出一點(diǎn)具體的原因吧!因?yàn)樗F嗎?因?yàn)樗錾碡氋v嗎?因?yàn)樗皇敲T閨秀嗎?因?yàn)樗龥]有顯赫的父母和大宗的陪嫁嗎?……”</br> “超凡!”殷文淵也提高了聲音。“你犯不著說這種氣話!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么勢利,那么現(xiàn)實(shí)的人,我們家已經(jīng)夠有錢了,我也沒有嫌貧愛富的必要!”</br> “那么!原因呢?原因呢?”殷超凡叫著,眼睛紅了,額上的青筋也凸了出來。</br> “哎哎,”殷太太著急地說,“你們父子好好地談嘛,別這樣斗雞似的好不好?超凡,你別急呀!你聽你爸爸慢慢說呀!”</br> “我聽!我聽!我是在聽呀!我到現(xiàn)在為止,并沒有聽到任何理由!”</br> “問題是,”殷文淵咬住煙斗,從齒縫中說,“理由太多!不勝枚舉!你這樣又吼又叫,教我怎么和你談?”</br> “好吧,我不吼,”殷超凡勉強(qiáng)地按捺住自己。“我聽你的理由!”</br> 殷文淵故意地停頓了一下,敲掉煙灰,重新點(diǎn)燃了煙斗,他審視著殷超凡,后者那份強(qiáng)烈的激動,和那種痛楚的悲憤使他震動了。他考慮著自己的措辭,是緩和一點(diǎn)還是強(qiáng)烈一點(diǎn)?最后,他決定了,這像開刀一樣,你必須狠得下心來給他這一刀,才能割除腫瘤,拔去病根。</br> “我反對她,不是因?yàn)樗毟F,”殷文淵清清楚楚地說,“而是她有太多不名譽(yù)的歷史!”</br> “什么?”殷超凡又怪叫了起來,“不名譽(yù)的歷史?你們指的是什么?”</br> “她和方靖倫之間的事,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殷文淵問。</br> “方靖倫?”殷超凡念著這名字,忽然間,他縱聲大笑了起來,笑得放肆而森冷。“哈哈!方靖倫!哈哈!你們不要笑死我好不好?方靖倫是她的老板,老板和女秘書之間一向就傳聞特多!爸,你的女秘書也是其中一個!外面早風(fēng)傳你和她同居了!有沒有這件事呢?”</br> 殷文淵被激怒了,再好的脾氣,他也無法忍耐。而且,殷超凡舉了一個最錯誤的例子,因?yàn)橐笪臏Y和他的女秘書確有一手,這一說非但沒有幫芷筠洗刷冤枉,反而坐實(shí)了她的罪名。男人,都能原諒自己的“風(fēng)流”,甚至以自己的“風(fēng)流”而驕傲,卻決不能原諒女人的“失足”,哪怕失足給自己,也會成為不能原諒的污點(diǎn)!殷超凡在這個場合提殷文淵的女秘書,一來正中了他的心病,二來也使他大大地尷尬起來,太太和女兒面前,在外面的風(fēng)流賬怎可隨便提起!他火了,重重地在沙發(fā)扶手上用力一拍,他大聲吼著說:</br> “別太放肆!超凡!不要因?yàn)槲覀儗櫮悖憔湍繜o尊長,信口雌黃!”</br> “可是,你居然去相信別人的信口雌黃!”殷超凡咄咄逼人地說,“芷筠和方靖倫之間有問題,是你親眼目睹的嗎?因?yàn)橛写艘徽f,你就否決她的名譽(yù)嗎?”</br> “名譽(yù)是什么?”殷文淵嚴(yán)肅而深刻地說,“名譽(yù)就是別人對她的看法,她有沒有好名譽(yù),不是我否決與否的問題,是別人承認(rèn)不承認(rèn)的問題。你說她和方靖倫之間是清清白白的,你又怎么知道?如果真是清白的,何以友倫公司里有職員目睹他們擁抱在一起?”</br> “這是不可能的事!”殷超凡大叫,臉色由白而轉(zhuǎn)紅,又由紅而轉(zhuǎn)白,他的眼睛里幾乎要噴出火來。“有一陣,芷筠和我生氣,確實(shí)曾利用方靖倫來氣我!可是,她說過,她和方靖倫之間沒事!”</br> “她說過?”殷文淵緊追著問,“你相信她所說的,為什么不去相信別人所說的?去問問友倫公司的會計李小姐,她親眼看到過他們在辦公廳中摟摟抱抱!”</br> “不!”殷超凡狂叫了一聲,那撕裂般的聲音像個負(fù)傷的野獸,他把頭埋進(jìn)了手里,痛楚地、苦惱地在手心中搖著頭。“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芷筠不是這樣的人,她不是的!你們在虛構(gòu)事實(shí),在造謠!”</br> “哎呀!哎呀!”殷太太急了,也心痛了,她焦灼地看著兒子,無助地說,“超凡,你別這樣呀!你想開一點(diǎn)呀!世界上的女孩子多得很,又不只董芷筠一個呀!”</br> 殷超凡死命地用手抱住頭,咬緊牙關(guān),他沉思了片刻,然后,他的頭迅速地抬起來了,他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但他的眼睛卻黑幽幽地閃著光,像一只豹子,在撲擊動物之前的眼光,堅定、閃亮、而陰郁。他不再吼叫了,他的聲音低沉而喑啞:</br> “很好,你們已經(jīng)告訴了我關(guān)于她和方靖倫的事,還有其他沒有告訴我的事嗎?例如霍立峰?”</br> 殷文淵愣了愣,董芷筠,他心中想著:你實(shí)在是個厲害的角色!任何事情,你都搶先備案了!</br> “是的,還有霍立峰!”殷文淵并沒有被兒子嚇回去。“霍立峰今年二十五歲,從十五歲起開始混太保,曾被警方列為不良少年,也曾管訓(xùn)過,二十歲服兵役,改好了很多,二十三歲退役。會一手好武功,是空手道三段,當(dāng)過電影公司的武師,目前,他的職業(yè)是武術(shù)指導(dǎo),兼任名歌星的保鏢!身上經(jīng)常帶著武器,吃的是打架飯!他和董芷筠從小青梅竹馬長大,在你沒出現(xiàn)前,他經(jīng)常在董芷筠家里過夜,芷筠無父無母,弟弟是個白癡。鄰居們言之鑿鑿,說芷筠原是霍立峰的馬子!馬子是什么?我不懂!他們之間有沒有關(guān)系,我不知道!可是,超凡,我只有你這一個兒子,我不預(yù)備讓你在武士刀下送命!”</br> 殷超凡直挺挺地坐著,他的眼睛定定地、一瞬也不瞬地望著父親。心里已在熊熊然地冒著火焰了,關(guān)于霍立峰這一切,他倒有些相信,霍立峰原是個危險人物!可是……他咬緊牙關(guān),強(qiáng)忍著內(nèi)心那陣尖銳的痛楚。</br> “還有嗎?”他陰沉沉地問。</br> “還有的事,與她的品德無關(guān),”殷文淵已決定一不做,二不休,把要說的話完全說清楚。“而是關(guān)于她的健康問題!”</br> “她有麻瘋病嗎?”殷超凡從齒縫里問。</br> 殷文淵深深地看了兒子一眼,穩(wěn)重地、深沉地、清楚地說了下去。“她有個弟弟叫董竹偉,竹偉是個白癡,我想這事誰都知道,花筠的父母在世時,曾帶這孩子看過各種醫(yī)生,今晚,醫(yī)院已將他的病歷送來了,剛剛,章大夫也來過,我們徹底研究過這個病歷,這是先天性的。章大夫說,百分之八十,來自遺傳!換言之,芷筠的血液里,一樣有潛伏的遺傳因子,將來芷筠所生的子女,也很可能會是白癡!”他盯著殷超凡。“我不是固執(zhí)而不講理的父親,我可能是個溺愛兒子的父親,我只有你這一個兒子,你說我保守也罷,你說我頑固也罷,我確實(shí)有傳宗接代的觀念。你有義務(wù)為殷家生兒育女,但你凡有一點(diǎn)理智,總不會愿意生下像竹偉那樣的兒子來!”</br> 殷超凡坐在那兒,注視著父親,呼吸沉重地鼓動著他的胸腔,好半天,他只是直挺挺地坐著,眼睛里布滿了紅絲,眼珠直勾勾地瞪著,一語不發(fā)。雅珮忍不住了,站起身來,她走到殷超凡的身后,把手溫柔地放在他肩上,低低地叫了聲:</br> “超凡!”</br> 殷超凡像觸電般跳了起來,甩開雅珮的手,他惱怒而暴躁地低吼了一聲:</br> “別碰我!”</br> 雅珮嚇得縮手不迭,愕然地說:</br> “你也不必像個刺猬一樣呀!”</br> 殷超凡繼續(xù)沉思著、默然地、抗拒地沉思著,眼光里充滿了對全世界的敵意。他心里像一鍋沸油,在沸騰著,燒灼著。父親對芷筠那篇不利的報導(dǎo)或多或少地影響了他,他有片刻時間,都掙扎在信任與懷疑的矛盾里,和愛情及嫉妒的痛楚中。半晌,他終于抬起頭來望著父親,再轉(zhuǎn)頭望著母親,再看向雅珮和范書豪,他低沉沉地說:</br> “我想,你們?nèi)w,沒有一個人贊成我和芷筠結(jié)婚,是不是?”</br> “不要包括我,”范書豪說,“我不表示任何意見!畢竟,這是你們殷家的大事,不是我們范家的!”</br> “很好,”殷超凡咬咬牙說,“你不表示意見,也等于表示了!”他掉頭看著父親。“爸,你剛剛說了芷筠許多不名譽(yù)的事,包括她和方靖倫,以及她和霍立峰,你相信這些事都是真的嗎?”</br> “是的,”殷文淵坦白地說,“我相信!”</br> “那么,她何以不跟方靖倫,何以不嫁霍立峰?”</br> “超凡,”殷文淵沉重地說,“你要聽真話嗎?”</br> “是的!”</br> “方靖倫不能給她婚姻,霍立峰不能給她金錢!”</br> 殷超凡重重地喘息。</br> “而我,”他說,“既能給她婚姻,又能給她金錢,她釣上一條大魚了!”他忽然仰天大笑。“哈哈!我是一條大魚,是嗎?不只能給她婚姻和金錢,還能給她社會地位,給她保障,甚至,幫她養(yǎng)活那個白癡弟弟,是嗎?哈哈!我實(shí)在是一條千載難逢的大魚!”</br> “超凡,你總算明白了!”殷文淵說,“今晚,我和她談話,我從沒遇到過如此聰明,反應(yīng)如此敏銳的女孩子,她和我針鋒相對,處處都能占上風(fēng)!說實(shí)話,我?guī)缀跏桥宸@樣的女孩子,確實(shí)不容易碰到!假若我不把她的底細(xì)調(diào)查得太清楚,我也會栽在她的手下!超凡,你想想看,撇開什么方靖倫、霍立峰不談,就只論她這個弟弟,誰會要娶一個有白癡血統(tǒng)的女孩?還要附帶娶一個白癡弟弟?”</br> “有一種人會。”殷超凡冷冷地說,“他自己也是個白癡!”</br> “對了,超凡!”殷太太欣慰地接口,“你總不愿意當(dāng)一個白癡吧?你是好孩子,你自幼就聰明孝順,聰明人別做糊涂事兒!父母從不干涉你什么,就這一件事,你就依了父母吧!好女孩多得很,咱們慢慢挑,慢慢選,總會遇到一個十全十美的,是不是?”</br> 殷超凡站在那兒,他高大而挺拔,他的背脊挺得很直,頭抬得很高,那抹陰沉的冷笑,從他的唇邊慢慢隱去,他的眼珠在燈光下閃爍,他的臉色依然蒼白,但是,他的聲音已經(jīng)變得非常平靜,他低低地說:</br> “果然,一切都被芷筠料中了!一出我們家,她就說你們不會贊成她!”</br> “我說過,”殷文淵,“她是個反應(yīng)非常敏銳的女孩子,你不是她的對手!”</br> 殷超凡的頭抬得更高了。</br> “好了!爸爸,媽!你們都說了你們要說的話!”他凝視著父母,“我剛剛也說了,像芷筠這樣的女孩,有霍立峰在前,有方靖倫在后,還有個白癡弟弟……這樣的女孩子,只可能有白癡會去娶她!”他用堅定而森冷的目光,望望父親又望望母親,停了停,他才清晰地說,“很不幸,我就是那個白癡!”</br> “超凡!”殷太太驚愕地叫,“你不要糊涂!”</br> “世界上有不糊涂的白癡嗎?”殷超凡挑著眉毛,一本正經(jīng)地問。</br> “超凡!”殷文淵丟下了煙斗,也站起身來,他直視著兒子,“你并不信任我的話,是不是?你認(rèn)為我在造芷筠的謠言,是不是?”</br> “不是,爸。正相反,你那些話非常刺激我,因?yàn)槲也恢滥阏f芷筠的那些話是真的還是假的,我甚至不敢去求證它。”殷超凡坦白地說,他的眼神堅定而清朗,燃燒著一份稀有的、熱烈的光芒。“但是,我已經(jīng)想過了,無論那是真的或是假的,對我都不重要,現(xiàn)在,對我重要的,只有芷筠本身!所以,那是真的,我要芷筠!那是假的,我也要芷筠!我愛她!這種愛是你們一輩子都不能了解的,因?yàn)槟銈儚膩頉]有這樣愛過!所以,我告訴你們!”他的聲音提高了,堅定地、清越地、幾乎是鏗然有聲地說,“即使你們告訴我,她是一個妓女,我也要她!即使她自己是個白癡,我也要她!至于我是一條大魚的話,爸爸!”他唇邊浮起一個微微的冷笑。“不是我輕視你的判斷力,你實(shí)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芷筠不像你那么重視姓殷的人!我敢說一句話,我今天是臺茂的小老板,她會愛我,我如果是一個清道夫,她也一樣會愛我!以為我是一條大魚的,是你們,而不是芷筠!”</br> “超凡!”殷文淵激動、困惑而又愕然地說,“你是中了魔了!”</br> “是的,我中了魔了!”他朗朗然地說,“隨你們怎么辦!隨你們說什么!隨你們再去做更多的調(diào)査!我娶芷筠娶定了!今生今世,我如果不娶芷筠,”他拿起一個茶杯,用盡全力對著墻角摔過去。“我就如同此杯!”那杯子“眶啷”一聲,碎成了千千萬萬片。掉轉(zhuǎn)頭,他再也不說話,就昂首闊步地對樓上直沖而去。</br> 這兒,滿客廳的人都呆了,怔了,不知所措了。只有雅珮,她用崇拜的目光,望著樓梯,滿面光彩地說:</br> “我簡直以他為驕傲!誰還敢說世間沒有愛情!”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