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br> 那些電動玩具的發(fā)明人一定是天才。</br> 電動玩具忽然間就在臺灣流行起來了,連百貨公司、超級市場、餐廳……很多地方都會放上一兩臺,以供客人娛樂。它們所占的面積不大,每一臺都是個平面的小桌子,桌面是熒幕,熒幕上,會顯現(xiàn)不同的畫面,有的是飛碟,有的是怪鳥,有的是小精靈,有的是蜜蜂……桌子旁邊有按鈕和操縱桿,你可以按動按鈕,發(fā)射子彈,再握住操縱桿,左右你自己火箭的方向。電動玩具的玩法大同小異,你射掉飛碟,你得分,飛碟也會還擊你,炸掉你的火箭。每次game以三架火箭為單位,如果三架火箭都被炸掉,一個game就結束。每個game只要丟五塊錢的輔幣。所以,對任何人來講,它都不是一個花費很大的娛樂。但是,它卻引誘你一次又一次地玩下去。</br> 這晚,斜陽谷的生意并不很好。</br> 天下著小雨,秋意已深。這種突然轉涼的天氣,人們大多待在家中。因此,斜陽谷的電動玩具桌,幾乎有一半是空著的。</br> 但是,在一個不受注意的角落里,訪竹已經(jīng)坐在那兒,面對一架“火鳥”,苦斗了一個多小時了。火鳥以五十只鳥為一個攻擊目標,打完五十只鳥,又會出來五十只鳥,再打完,它再出來……每次出來的方向、隊伍、形狀……都不相同。訪竹一面射擊,就一面在想,這發(fā)明家一定還有點藝術天才,因為,那些鳥撲著翅膀飛來,五顏六色,忽而成行,忽而分散,忽而繞圈子,忽而俯沖攻擊……每個顯像都是一幅畫。有時,她停止攻擊,只是呆呆地研究它們,看它們變戲法似的飛來飛去,驚奇著那電腦的“智慧”,更驚奇于“人腦”,怎會去創(chuàng)造出這些“電腦”?</br> 今晚,她原來的計劃并不是一個人來玩的。訪萍和亞沛說好了一起來玩,但是,臨時,亞沛又提議去看電影,那影片訪竹已和同學看過了,不愿再看,于是,她落了單。事實上,近來這種情況經(jīng)常發(fā)生。訪竹心里有數(shù),一個男孩和兩個女孩在一起玩,總有一個會變成多余的。她并不在乎成為多余的一個。亞沛在她心中,只是個“中性”朋友,所謂“中性”,是引不起“異性”的觸電感的。而且,許多時候,她覺得“孤獨”也是一種享受,你可以坐在那兒,不受任何打攪,而讓思想在窗外,在原野,在英國的大草原,或在古希臘的神殿中奔馳。這滋味也是很好的。“思想”是每個人最大的寶藏,沒有人能侵占的寶藏。訪竹很珍惜這份寶藏,雖然,偶爾,她也會對它生氣,當一些冷雨敲窗,長夜漫漫,她看完了所有的小說,而又睡不著覺的時候。</br> 銀幕上出現(xiàn)了一只藍色大怪鳥,搖搖擺擺像喝醉了酒的老頭,蹣跚著跋涉在黑色的天幕上。訪竹瞪著它,看它遲緩而笨拙地行動……她的手指壓在按鈕上,卻沒有發(fā)射子彈,她在找尋那大怪鳥的眼睛,它有眼睛,真的。她看得出神,“轟”然一聲,怪鳥撞上了火箭,來了個“同歸于盡”。她搖搖頭,對那大藍鳥居然萌出一絲敬意,它那下墜的一剎那,簡直“壯烈”!</br> 斜陽谷的電動門開了,有人進來。咖啡廳本就是人來人往的地方。訪竹下意識地抬起頭來,不經(jīng)心地對那幾個走進來的客人掃了一眼。立刻,她心中微微一跳,她認出了他!那個有對“奧馬·沙里夫”的眼睛的男人!他真的接受了她的建議,來這兒找成就感了?</br> 同時,顧飛帆一進門就看到了訪竹。雖然她是坐在一個角落中,雖然斜陽谷的燈光并不明亮,雖然室內還氤氳著一層煙霧——客人大都抽煙,空氣中總是煙霧蒙蒙的。但是,她坐在那兒,偏分的長發(fā)一直垂到腰際,白晳的面頰帶著種“遺世獨立”的幽靜,穿了件純白色的洋裝,脖子上系了條小小的紅紗巾……她坐在那兒,安詳自如,飄然寧靜,卻像個發(fā)光體般璀燦,散發(fā)著某種難以描述的韻味——屬于青春的,屬于女性的,屬于楚楚動人的那種輕靈。忽然,他心里閃過一個思想。他頓時明白她何以吸引他了。她多像十年前的微珊!不是面貌長得像,而是那種韻味,那種你永遠無法具體描寫出來的韻味!</br> 他的眼光和她的幾乎是立刻就接觸了。訪竹的眼睛閃耀了一下,對他微微一笑。他不由自主地還了她一個微笑,轉頭望著冠群夫婦。</br> “冠群,咱們碰到熟人了。那邊那位小姐,你們應該認識的。”</br> 冠群和曉芙對訪竹看了過來。</br> “噢,”冠群說,“是紀家的女孩!”他看曉芙,解釋著,“記得嗎?在爸媽那兒見過,是亞沛的朋友!”</br> 曉芙不太認識訪竹。她和冠群婚后就組織了小家庭,沒有和公婆住在一起。工業(yè)社會人人都忙,到婆家拜訪成了每星期的例行公事。只有星期天,他們才去公婆家,而星期天,亞沛是很少在家的。但是,她知道亞沛和紀家來往密切,因為紀家有一對如花似玉的姐妹花!</br> 他們本能地走向訪竹。訪竹站了起來,她身材修長,亭亭玉立。她望著冠群夫婦,哈,真巧,是亞沛的哥哥嫂嫂。不過,再想想,實在沒什么“巧”,顧飛帆本就是亞沛帶來的,本就是何冠群的朋友呀。</br> “你們也來玩電動玩具?還是只來喝咖啡?”她問,眼光轉向飛帆,微笑柔柔地隱在眼底。“你真的來了!”她說。</br> “事實上,我來過很多很多次了。”飛帆坦白地說,面對訪竹,后者眼底那簇小火花又引起他那股近乎心痛的感覺。“你推薦了我這個地方,我發(fā)現(xiàn)你自己并不常來,這還是我第一次遇到你。”</br> “我常在下午來。”她說,“下課以后,和同學一起來玩。”</br> “哦,你還在念書?什么學校?”</br> “在輔仁,明年就畢業(yè)了。”</br> 冠群和曉芙在隔壁一桌坐了下來,那桌面是一臺小蜜蜂,許許多多蜜蜂狀的小飛碟排隊似的排在那兒。冠群對電動玩具沒興趣,只是望著訪竹,奇怪,亞沛哪兒去了?</br> “亞沛沒和你在一起?”他率直地問。</br> “他和訪萍看電影去了。”訪竹笑笑。“他們去看《再見女郎》,我已經(jīng)看過了。”</br> “哦。”冠群應著,看樣子,亞沛終于在姐妹中有所抉擇,否則,他不會丟下姐姐和妹妹看電影。</br> 飛帆在想同一個問題,心里有些淡淡的歉然。是他給亞沛出的主意,是他勸亞沛選擇妹妹,為什么?他也不明白,他只是直覺地認為訪萍的個性隨和,不拘小節(jié),和亞沛比較相配。而訪竹——訪竹是一首李商隱的詩;費解,神奇,深奧,而清靈無比。</br> 他在訪竹對面坐了下來,訪竹也坐回位子上,望著桌面的“火鳥”。她的“火箭”都被“火鳥”炸光了。現(xiàn)在,熒幕上,火鳥正在自己表演,飛翔、投彈、旋轉、爆炸。飛帆看看她,看看“火鳥”,歉然地想著,是他讓她這樣孤獨地坐在這兒面對一架機器的嗎?不。他立刻獲得了答案,她沒有失落什么,她那么安詳自如,那么坦蕩蕩,又那么幽靜。他幾乎有些嫉妒她的“飄然”,如此年輕!想必,從未嘗過“愁滋味”。</br> “喂,飛帆,”曉芙在隔壁一桌喊,兩張桌子靠得很近,他們幾乎是坐在一塊兒,她正拿著飲料單研究,侍者在一邊等著。“你要喝什么?”</br> “哦。”飛帆醒悟過來,面對侍者。“給我一杯黑咖啡。冠群,你喝茶,是嗎?曉芙……”</br> “我要杯番茄汁。”曉芙接口,注意到訪竹面前的杯子已經(jīng)空了。“紀小姐,你呢?”</br> 訪竹有些訝異地看了曉芙一眼,對侍者說:</br> “再給我一杯柳丁汁。”</br> 然后,她又望向曉芙。</br> “叫我訪竹。”她說,“如果你叫我紀小姐,我會弄糊涂,不知道你在叫誰。”</br> 曉芙注視訪竹。是了,訪竹,這是她的名字,她妹妹叫訪萍。曉芙望著那張年輕的臉龐,那大而靈秀的眸子,那對眼睛多嫵媚!嫵媚得好像可以滴出水來……她奇怪,這樣的女孩子會一個人坐在咖啡廳里,她更奇怪,亞沛怎么放過了她?難道妹妹更加可人?</br> “好的,訪竹。”她微笑地說,“不要讓我們打擾了你,你繼續(xù)玩吧!”</br> “喂,”冠群被桌面那一群小蜜蜂吸引了,“這玩意怎么玩呀?”</br> “你要先去換五塊錢的銅輔幣。”飛帆說,“丟一個,你有三架火箭,如果能打到七千分以上,加一架火箭!來,讓我示范給你看。”</br> 飛帆從口袋里找出幾個輔幣,把冠群擠往一邊,他丟下輔幣,開始射擊。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子彈從火箭口連串地射出來,小蜜蜂一只只呻吟著消失在星光點點的天幕上。一些蜜蜂俯沖下來,帶來無數(shù)子彈,掃射著火箭,火箭靈敏地回避,打完了所有蜜蜂。新的一面“蜜蜂陣”又出來了,啾啾啾,火箭再度地攻擊,嗯嗯嗯,蜜蜂再度地消滅……曉芙和冠群看呆了。終于,一只黃蜜蜂帶著兩個紅守衛(wèi)迅速地沖過來,火箭閃避不及,轟然爆炸。</br> 一個game玩完,飛帆打了一萬七千分。</br> 訪竹望著他玩,等他玩完了。訪竹看著他。</br> “你確實常常玩,”她說,“你不是生手了。”</br> “你能打多少分?”飛帆問。</br> “不一定。”訪竹玩弄著手里的幾個輔幣。“玩這個,需要熟練、技巧,加上運氣,才能打高分,缺一而不可。”</br> “你來試一下好嗎?”曉芙說。</br> “好,我試試看。”</br> 訪竹開始玩。子彈箭一般地射擊,啾啾啾……居然彈無虛發(fā),領隊的黃蜜蜂帶著兩個紅守衛(wèi)下來了,槍林彈雨中,訪竹先射掉紅的,再射黃的,熒幕上映出八〇〇的數(shù)字。訪竹解釋著:</br> “如果你先射中兩只紅的,再射黃的,加八〇〇分,要打出高分,必須這樣打。”她一邊說著,一邊又射了一個八百分。</br> “可是,”曉芙說,“那黃蜜蜂一飛起來就會丟炸彈呀!”</br> “是的,所以你要冒險。”訪竹說,“發(fā)明這玩意的人對人性的弱點早就抓住了。往往,被射殺只因為貪心。”她邊說邊射擊,已打到第七面旗子了,銀幕的右下角,一列地排出七面小紅旗子,非常好看。“這是一個冒險,追殺,沖刺,逃亡……的游戲。”她抬頭看了飛帆一眼。“像人生,是不是?”</br> 飛帆怔了怔,不太信任地看她。她微笑著垂下睫毛去,繼續(xù)追殺那些小蜜蜂,態(tài)度從容而鎮(zhèn)定。他不相信地看著那低垂的睫毛,這只是個小女孩!這真的只是個不解人生的小女孩嗎?</br> “我每次玩這個,”訪竹邊說邊玩,“就覺得不是我在玩它,而是它在玩我。因為,最后,永遠是它勝利,不是我勝利。那些蜜蜂不是獵獲物,我才是。”她又打了一個八百分。“但是,我仍然喜歡玩它,喜歡打出八百分的那種征服感和成就感,即使被那黃老頭撞死,也有雖敗猶榮的感覺,很壯烈……”轟然一聲,她的火箭真的“壯烈成仁”了。她笑了。一個game結束,她拿了四萬八千多分。</br> “噢,”冠群大感興趣。“這很容易嘛!我換銅板去!最高能打多少分?”</br> “我聽說,”訪竹回答,“有人打過三十萬分,不過我不太相信,我自己,打過七萬分!”</br> “七萬!”飛帆瞪著她,“你一定在這上面耗費過很多時間!”</br> 訪竹笑了笑。回到自己的桌子上,端起那杯剛送來的柳丁汁,她啜了一口。她的嘴型小巧玲瓏,帶著天然的紅潤。她的面頰,因為剛剛的“戰(zhàn)斗”而泛著微紅。她喝著果汁,沒看他,輕輕地說:</br> “是消耗了很多時間。有時,覺得自己很傻,怎么會和一架機器纏斗不休。不過……”她頓了頓,眼光迷迷蒙蒙起來。“時間是很多的。每個人打發(fā)時間的方法不同,有人……去印度打老虎,有人在咖啡廳打火鳥。”</br> 他銳利地盯著她。</br> 她抬起眼睛,靜靜地迎視著他。</br> “你今晚很愛說話,”他說,“上次,我見到你的時候,好長一段時間,都以為你是啞巴!”</br> “哦,是嗎?”她有點驚覺,側著頭沉思起來。真的,今晚,自己有些反常。為什么說了那么多話?為什么把許多深藏在內心的感覺都說了出來?平常,自己確實是不愛說話的,尤其在“陌生人”面前。陌生人?她凝視飛帆,他是個陌生人嗎?好像是的,好像不是……好像在幾千幾萬年前的遠古時代里,她和他認識過……算了,她猛地搖頭,想起《紅樓夢》中,寶玉初見黛玉,說:</br> “這位妹妹我認識!”</br> 她的臉驀地發(fā)起燒來,她相信自己一定臉紅了。為了掩飾那心中那突發(fā)的、莫名其妙的羞澀,她低下頭去,很快地說:</br> “我們來對玩一盤火鳥吧!輸?shù)娜烁顿~!”</br> 他盯著她的臉,為什么她的臉忽然紅得像火鳥?那雙頰的嫣紅再度牽扯了他心臟上的某根神經(jīng),他不喜歡自己那種類似悸動的感覺,這種感覺,只對微珊發(fā)生過。微珊,嫁了!微珊,嫁了!嫁了!嫁了!他也低下頭去。訪竹的火箭正在毫不留情地屠殺著一群飛雁。</br> 隔壁桌上,冠群和曉芙早已玩起小蜜蜂來。冠群的火箭一再被擊滅。轟轟之聲不絕于耳,同時,冠群忘形地在那兒又吼又叫:</br> “又炸掉了!又炸掉了!見鬼!它們會撞我!見鬼,怎么滿場亂飛?哎呀,不得了!哎呀……全飛起來了……打死你!打死你!哎呀……他媽的,又炸掉了!”</br> “冠群,”曉芙說,“你怎么玩得毫無風度?你那么用力干什么?把桌子都快掀了!”</br> “輪到你了,”冠群說,“看看你的風度如何?”</br> 訪竹聽著,似笑非笑地牽動了一下嘴角。打電動玩具的各種“風度”,她都見識過了。不知道顧飛帆的風度如何?想到這兒,她微一分心,一只“螢火蟲”炸掉了她的第一枚火箭。她看看分數(shù),才兩千多分,最近,她從沒有玩過這么低的分數(shù)。</br> 輪到顧飛帆了。他開始發(fā)射子彈,很準,很穩(wěn),很專注……他打掉了第一面的五十只鳥,加了一千分,已超過訪竹的分數(shù)。訪竹注視著他的手,那是一雙穩(wěn)定,有力,手指修長的手。她有些眩惑,這樣的手該屬于藝術家的,絕不是一個狩獵者,或是——流浪者。她把眼光從他的手悄然移向他的眉峰,輕蹙的眉端,有著濃濃的落寞。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哈安瑙小姐》中的男主角——理察。不知道面前這個男人,有沒有失去過他的哈安瑙?哦,不會!他結過三次婚。一個結過三次婚的男人,如果不是太多情,必定是太無情!</br> “想什么?”他打斷了她的思潮,“該你了。”</br> “哦。”</br> 她又臉紅了,慌張地去發(fā)射她的子彈。</br> 他們玩了將近兩小時,幾乎是勢均力敵。然后,訪竹看看手表,居然十點多鐘了,再不回家,媽媽會訴說一個晚上。她回頭看看冠群夫婦,冠群正玩得面紅耳赤,激動無比,那操縱桿差不多要被他拔斷了,他嘴里就沒停過咒罵和低吼:</br>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哎呀!就剩這一只,怎么打不死!你瞧你瞧,它把我撞死了,它還停在那兒扇翅膀,對著我笑!你瞧你瞧!它真的在笑……”</br> 看他玩得那么起勁,訪竹對飛帆說:</br> “我要先走一步了,你們繼續(xù)玩吧,我回去晚了,媽媽爸爸會說話。”</br> “噢!”飛帆看看表,“我們也該走了!”</br> 曉芙去抓桌上的皮包。</br> “夠了,冠群,走吧!”</br> “不行,不行!”冠群死盯著那些蜜蜂,“我不走,我和它們干上了!曉芙,你坐下別動,看我射那只黃老頭!飛帆,你要走你先走……哎呀!糟糕……”</br> 飛帆站了起來,低頭看著冠群,微笑著。</br> “冠群,這是孩子玩的玩意兒!”</br> “少廢話!”冠群頭也不抬地說,又投下五塊錢。</br> “冠群,你簡直墮落了!”飛帆繼續(xù)說,“墮落得一塌糊涂,別讓我輕視你……”</br> “你走你走!”冠群對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忙不迭地又去發(fā)射他的子彈。“瞧!就是你在一旁多嘴,害我被炸掉了!”</br> 曉芙抬頭看看飛帆,唇邊浮起一個又好氣又好笑的笑容,對飛帆聳聳肩。</br> “這人玩瘋了!”她說,“他玩不好還會遷怒呢!你先走吧,我們再玩一會兒。”</br> “噢,”訪竹慌忙對飛帆說,“你們盡管留下來玩,不要因為我要走而影響你們!”</br> “我已經(jīng)玩夠了!”飛帆看著她,“我送你回去,外面在下雨。”</br> “不用,真的不用……”</br> “我很愿意送!”飛帆認真地說,注視著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我的車就停在門口!”</br> 她沒有再拒絕。他們走出斜陽谷,外面的雨已經(jīng)很大了,街道被雨水洗得發(fā)亮,街車也稀疏了。斜陽谷的霓虹招牌兀自在夜色中閃爍。訪竹和飛帆上了車。飛帆發(fā)動車子,回頭再看了看那霓虹招牌。</br> “斜陽谷,很奇怪的名字,是不是?”他說。</br> “可能是取自一首歌,歌名叫‘問斜陽’。”</br> “《問斜陽》?”他愣了愣,“沒聽過,歌里說些什么?”</br> 她沉思了一會兒。</br> “問斜陽,你既已升起,為何沉落?”她清脆地,喃喃地念。她的聲音婉轉動人:“問斜陽,你看過多少悲歡離合?問斜陽,你為誰發(fā)光?你為誰隱沒?問斜陽……”</br> 她停住了,不再念下去。</br> 他被那歌詞深深感動。</br> 他回頭看她,她眼里閃著淚光。</br> 他驀地心慌而詫異,急促地問:</br> “怎么了?”</br> “別管我!”她輕聲說,“一本好書,一支好歌,一首好詩,一幅好畫……都會讓我掉眼淚。訪萍說我是呆子,我有些傻氣,你不用管我!”</br>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繼續(xù)開著車。</br> “歌詞的后一半呢?”他柔聲說,“能念給我聽嗎?”</br> “改一天,”她低語、淚珠在睫毛上輕顫。“我會寫給你。”</br> 他再看她一眼,沒說話。他的手握緊了方向盤,下意識地咬緊了牙根;改一天,他心想,我會怕見你!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