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br>　　夜深了，窗外的雨似乎越下越大，雨珠瘋狂地敲著玻璃窗，像一支破碎的歌，帶著涼意的風(fēng)，鉆著每扇玻璃窗的空隙，發(fā)出嗚嗚不斷的悲鳴。雨和風(fēng)，形成一種主調(diào)與和弦，那樣愴涼地在夜色中傾訴著。</br>　　迎藍(lán)和韶青兩人都躺在床上，兩人都沒睡著。迎藍(lán)仍然在想白天的種種遭遇，想阿奇，和他那中美混血兒。韶青的思緒飄浮在一層矛盾的云層里，她似乎駕著云，卻上也不能上，下也不能下，動也不能動，只怕一不小心，就從云端摔下，粉身碎骨。可是，云端的冷冽，云端的寒惻，云端的孤獨(dú)，又使她周身顫栗。</br>　　迎藍(lán)低低地嘆了口氣。</br>　　韶青也低低地嘆了口氣。</br>　　迎藍(lán)有些驚動了，翻過身來，撫摸韶青的肩。</br>　　“韶青，你沒有睡著嗎？”</br>　　“嗯。”韶青低哼了一聲。</br>　　“唉，韶青。”迎藍(lán)低嘆著，“我真痛苦得快要死掉了，我真不知道以后何去何從？”</br>　　“你不是對黎之偉開口了嗎？”韶青仍然背對著她，語氣疲倦。“放心，他會對你很好，他一直就喜歡你！”</br>　　“黎之偉？”迎藍(lán)出神地深思著，“他并沒有愛上我，他只想搶走蕭人奇的女朋友！”</br>　　韶青一轉(zhuǎn)身翻過來了，她伸手打開了床頭的一盞小燈，在那幽暗的燈光下，仔細(xì)地注視迎藍(lán)，她伸手摸摸迎藍(lán)的眼角：</br>　　“你哭過了？”</br>　　迎藍(lán)瞪著她，也伸手摸摸她的眼角。</br>　　“你也哭過了。”</br>　　韶青倒在枕頭上，把面頰半埋在枕頭里。</br>　　“迎藍(lán)，”她的聲音從枕頭中壓抑地透出來，“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br>　　“哦？”</br>　　“我和那個駕駛員，在兩個月以前結(jié)束了。”</br>　　“哦！”她驚呼，“謝天謝地，你總算想通了！你怎么不早說，害我一直為你抱不平！是你提出的嗎？”</br>　　“是。”韶青抬起頭，深深地盯著迎藍(lán)。忽然間，她伸出手去，抱緊了迎藍(lán)的身子，把面頰埋在她的睡袍里。“迎藍(lán)，”她低呼著，“你是不是真的要黎之偉？”</br>　　迎藍(lán)轉(zhuǎn)動著眼珠，微蹙著眉頭，倏然間有些明白了。</br>　　“韶青，”她低喊，“你是不是要告訴我……”</br>　　“不是！”韶青飛快地說，“我想，阿黎喜歡我們兩個！他已經(jīng)被蛇咬過一次，所以，他什么都很慎重！他曾經(jīng)想為了報復(fù)而追求你，又覺得非常卑鄙……”</br>　　“你怎么知道？”</br>　　“他告訴我的！”</br>　　“哦。”</br>　　“他一直在冷眼旁觀，他也一直知道一件事，你始終忘不掉阿奇，這使他很憤怒，也很感傷。但是，這種憤怒和感傷并不出于愛情，而出于他對蕭家的仇恨……”</br>　　“你怎么知道？”她又插嘴。</br>　　“他和我談過。”</br>　　“哦！”</br>　　“今天下午，是一個轉(zhuǎn)折點(diǎn)，他重新見到祝采薇，又親耳聽到你對他示愛……”</br>　　“我對他示愛？”迎藍(lán)驚呼著。</br>　　“是的。你問他愛不愛你？要不要你？對任何男人來說，這兩句話都是最動聽的句子……”</br>　　“噢！”迎藍(lán)失神地呼出一口氣來，呆呆地瞪著韶青。韶青也不再說話，只呆呆地瞪著迎藍(lán)。兩個女孩彼此默默相對，好久好久，誰都不說話。然后，迎藍(lán)終于把胳膊一張，把韶青的頭緊擁胸前，驟然哭了起來：</br>　　“傻瓜！”她又哭又罵，“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我們情如姐妹，無話不談，你為什么不對我直說？”</br>　　“我不敢。”韶青啜泣著，“你一直是主角，我是配角，我在等待……但是，我害怕了！我真的害怕了！迎藍(lán)，你并不愛黎之偉，你睡夢中從沒叫過黎之偉的名字，你只是打噴嚏——阿奇，阿奇！我了解你，比了解任何人都清楚……不過，這都是廢話，我只請求你——把黎之偉讓給我，好不好？”</br>　　迎藍(lán)摟緊了她，嗚咽著說：</br>　　“我不用讓，你自己該看得很清楚，黎之偉對你的班表比我還熟，他和你談的話比我的深入，他的性格粗獷豪邁，他需要一個溫存、善解人意，而且很女性的人來體貼他，我倔強(qiáng)好勝，口齒鋒利，得理不饒人，我實(shí)在不適合他，如果我和阿黎真的結(jié)婚了，他是出于報復(fù)，我是出于賭氣，結(jié)果，我們的婚姻會成為一個大大的悲劇……韶青，你早就該告訴我，免得阿黎也夾在我們當(dāng)中，不敢對你表白！我真后悔我下午說了那句話，不過，我很容易解釋清楚，今天下午，我是受了刺激……”她咽住了。</br>　　“什么刺激？”她追問。</br>　　迎藍(lán)握緊了韶青的手。</br>　　“阿奇，他……他……他快結(jié)婚了。”</br>　　“什么？”</br>　　“真的。我看了那女孩的照片，比我漂亮了一千倍，絕不夸張。是個中外混血，臉孔是臉孔，身材是身材！你知道，像阿奇那種男人，是耐不住寂寞的。何況，我對他又那么，那么，那么……絕情，這……這……”她又開始掉眼淚，語音模糊不清，“這不能怪他……是我趕他走，是我不要他……我真氣我自己，既然不要他了，為什么還要傷心？……我……我……”</br>　　“迎藍(lán)！”韶青深沉地喊。</br>　　“什么？”</br>　　“他還沒結(jié)婚是不是？”韶青把頭從她的衣褶里抬起來，眼睛又明亮又光彩地看著她。</br>　　“是。”</br>　　“那么，就還來得及……”韶青熱烈地。</br>　　“來得及干什么？”迎藍(lán)不解地。</br>　　“去搶回來啊！”韶青喊，“你對男孩子太矜持，太驕傲、太被動……你從不爭取，從不主動……”</br>　　“噢！”迎藍(lán)搖搖頭，嘆口長氣，“韶青，你明知道我的個性，我永不會做這種事，否則我就不是我了。何況，這樣太戲劇化了，我做不出來，再何況，他一旦變心，我是‘好馬不吃回頭草’……”</br>　　“嘖嘖嘖，”韶青焦急地說，“你剛剛還在說不能怪他，現(xiàn)在又說他不該變心，你有沒有太霸道一些？你自己不要的東西，也不許別人要？你希望他怎么樣？如果你不要他，他就該守著你的照片，絕食三十天，死而后已嗎？你知道你的毛病在哪里……”</br>　　韶青的話沒說完，電話鈴忽然間狂鳴起來，在夜色中，鈴聲響得分外清脆。韶青看看表，凌晨三點(diǎn)半，是黎之偉！大約他繳完稿又不想回家了。她正猶疑著，迎藍(lán)已經(jīng)推她下床，喊著說：</br>　　“去接電話！準(zhǔn)是阿黎！”</br>　　韶青披上睡袍去接電話，房間小，唯一的一架電話在沙發(fā)旁的小幾上，迎藍(lán)嘆口氣，仰躺著，神思恍惚，而心情苦澀。</br>　　“喂！”韶青在接電話，“哪里打來？什么？舊金山？找人？找夏迎藍(lán)……”</br>　　迎藍(lán)像彈簧人一般直跳起來，下床時又被自己的睡袍絆了一跤，摔得她七葷八素。她蹌娘爬起身，韶青已經(jīng)在一迭連聲地嚷：</br>　　“快呀！迎藍(lán)！快呀！”</br>　　迎藍(lán)跌跌沖沖地沖過去，抓住話筒，跌坐在沙發(fā)里，她下意識地揉著自己摔痛的膝蓋，一手緊握話筒，急促得聲音發(fā)抖：</br>　　“我是迎藍(lán)，你……你是哪……哪一位！”</br>　　“迎藍(lán)！”是阿奇的聲音，近得就像在耳邊。她的心臟狂跳，淚水迅速地模糊了視線。舊金山，舊金山，你遠(yuǎn)在天外，可是，蕭人奇，蕭人奇，你的聲音近在耳邊！“迎藍(lán)，”他又在喊，“線路有些不清楚，你說大聲一點(diǎn)，我聽不清楚你在說什么！”</br>　　“我根本沒說話！”她叫著，淚水奪眶而出，一直滴到電話機(jī)上，她哭了，語聲哽咽。“你怎么不早打電話？”她哭著嚷，“你怎么說走就走？你怎么不寫信給我？你怎么要結(jié)婚就結(jié)婚？你怎么不多給我一點(diǎn)時間……”她哭得那么厲害，什么都說不下去了。</br>　　“迎藍(lán)！迎藍(lán)！”他在焦灼地叫著，“你要講理，我給了你電話號碼，你為什么不打？我等了你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一個月，兩個月……你就是不打那個電話！我憑什么再寫信給你？要說的都說了！現(xiàn)在，我打電話，是為了告訴你，我和琴恩明天結(jié)婚……”</br>　　“不——要！”她對電話大吼了一聲，淚如雨下，她哭著喊，“阿奇！回來，阿奇……”她的聲音被嗚咽、淚水、悲痛……全攪散了，她自己都聽不出在說什么，只是絕望地對著電話抽噎。</br>　　“迎藍(lán)，你在哭嗎？迎藍(lán)，你聽我說……”</br>　　線路突然斷了，窗外風(fēng)狂雨驟。迎藍(lán)兀自對著聽筒又哭又喊：</br>　　“喂喂，喂喂，阿奇，喂喂……”對面一片機(jī)器的雜聲，線路確實(shí)斷了，她還握著聽筒，舍不得掛起來，回過頭，她用帶淚的眸子瞅著韶青，“線路斷了。”她像個無助的小孩，凄然重復(fù)，“線路斷了。”</br>　　“掛上電話！”韶青喊，奔過去把電話聽筒放回電話機(jī)上，“他會馬上再打過來！”</br>　　迎藍(lán)跪在沙發(fā)上，雙眼瞪著電話機(jī)，動也不動地等待著，韶青去拿了件她的睡袍，幫她披上。夜涼如水，冷雨敲窗，迎藍(lán)已早就渾身冰冷了。電話寂然，鐘聲卻走得特別迅速，滴答，滴答，滴答……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過去了……迎藍(lán)回頭，狂亂地說：</br>　　“怎么不響？怎么不響了？他為什么不再打來了？”她肩上的睡袍又滑到地上。</br>　　韶青望著電話機(jī)，堅定地說：</br>　　“打回去！迎藍(lán)，你該知道號碼，打回去！”</br>　　一句話提醒了迎藍(lán)，拿起聽筒，她一時混亂，居然想不起長途電話臺的號碼。韶青推開她，急促地說：</br>　　“我來接吧！接通了再給你！電話號碼多少？”</br>　　她像背書似的背出了號碼。</br>　　韶青撥著號，迎藍(lán)跪在一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她撥，全神貫注地聽她跟接線生說話：</br>　　“我要接一個舊金山的長途電話，我這兒的號碼是×××××××，舊金山的號碼是×××——×××××，找人，找一位蕭人奇先生，是，人類的人，奇怪的奇……”</br>　　她抬頭安慰地?fù)崦{(lán)的頭發(fā)。</br>　　“別急，她正在撥呢！”</br>　　一會兒，回音來了，號碼占線中！</br>　　“占線？”韶青呆了呆，“請你過十分鐘再幫我接！如果接不通，就每隔十分鐘給我接一次！”</br>　　掛斷了電話，她回頭看著迎藍(lán)：</br>　　“或者，他正試著打回來，兩邊都打，就變成了兩邊都占線！我們等吧！”她拾起了睡袍，命令地說，“穿上，別再受涼！”</br>　　“我不要穿，我熱得很。”迎藍(lán)急躁地說，在室內(nèi)兜圈子，兜了半天，又轉(zhuǎn)回到電話機(jī)邊來，癡癡地望著那電話機(jī)。</br>　　“你非穿不可！我負(fù)責(zé)給你接通這電話！”韶青說，強(qiáng)迫地把睡袍給她穿上，像給小孩穿衣服似的，把她的雙手塞進(jìn)袖管中。拉好了她的衣襟，系上帶子。</br>　　然后，她們就開始一場漫長的等待。</br>　　半小時后，電話響了，韶青和迎藍(lán)同時撲過去接電話，迎藍(lán)的手指甲刮傷了韶青的手背。韶青收回手，緊張地望著迎藍(lán)。</br>　　“接不通？”迎藍(lán)急得又快哭出來，“再試，好不好？再試下去！我一定要接通，我有要緊事……是的，試到天亮都沒關(guān)系！是的。”</br>　　她掛上電話，滿臉的焦灼和苦惱：</br>　　“怎么長途電話這么難打？他占什么鬼線？有什么要緊事一直占線占線占線……”她倒在沙發(fā)里，臉色灰敗，喃喃地說，“我懂了！他在給琴恩打電話……只有給琴恩打電話，才會這樣舍不得掛斷！”</br>　　韶青瞅著她，搖搖頭。</br>　　“唉！”她嘆氣，“既有今日，何必當(dāng)初！”</br>　　迎藍(lán)迅速地抬起頭，爆發(fā)地喊：</br>　　“不要再怪我！我并不想把自己弄成這樣慘兮兮！我……我……”她匍伏在沙發(fā)背上，苦惱地轉(zhuǎn)著頭。</br>　　韶青走過去，攬住她的肩，在她耳邊低語：</br>　　“你最堅強(qiáng)，你最驕傲，你最灑脫！不要這么看不開！振作一點(diǎn)！”</br>　　她把頭埋在臂彎里，輾轉(zhuǎn)地?fù)u著頭，聲音壓抑地、痛楚地、可憐兮兮地飄了出來：</br>　　“我不堅強(qiáng)、我不驕傲、我不灑脫！我只要跟他講話，我一定要跟他講話！今晚不能跟他通話，我明天可能就死掉了！”</br>　　“別胡說八道了！”韶青喊，看看手表，快五點(diǎn)鐘了，這通電話多半是通不了了。她望望兀自埋著頭的迎藍(lán)，“你餓不餓？鬧了快一個通宵了！我去給你沖杯熱牛奶，做個三明治給你吃，好不好？”</br>　　“我不要！”她悶聲說，“你叫那電話鈴快點(diǎn)響！好不好！”</br>　　鈴聲果然響了，迎藍(lán)觸電似的跳起來，伸手就拿電話聽筒，韶青也緊張地奔過來，驚愕地發(fā)現(xiàn)，迎藍(lán)握著聽筒，而鈴聲繼續(xù)再響。韶青恍然大悟，把聽筒從迎藍(lán)手中搶下來，掛回電話機(jī)上。說：</br>　　“不要太緊張，是門鈴響，不是電話鈴。”</br>　　“為什么是門鈴？”迎藍(lán)神思恍惚。</br>　　“門鈴就是門鈴?fù)郏　鄙厍嗾f，走到門邊去。“八成是阿黎，他大概又在報社忙了一夜！這人工作起來真不要命！”她握住門柄，打開房門。</br>　　門外，一個渾身濕透的男人正佇立在那兒，頭發(fā)披在額上，滴著水，一件薄呢大衣，肩上全濕透了。他手里握著一個小小的旅行袋，臉上有仆仆風(fēng)塵，有失眠的痕跡，有憔悴，有興奮，有期待，有狂熱。那濃眉上，雨珠閃爍，眼睛里，熱情迸放……那不是黎之偉，是該出現(xiàn)在電話里的阿奇！</br>　　韶青嚇怔住了，她茫然后退，喃喃地喊：</br>　　“迎藍(lán)！迎藍(lán)！迎藍(lán)！”</br>　　迎藍(lán)的眼光從電話機(jī)上移到門邊，有三秒鐘完全窒息。然后，她滑下沙發(fā)，走到門邊，眼光直直地轉(zhuǎn)也不轉(zhuǎn)，死死地、愣愣地盯著他，嘴里嘰哩咕嚕地說：</br>　　“你在和誰通電話？為什么一直占線？”</br>　　韶青驚異地看迎藍(lán)，再看阿奇，她退后兩步，大叫著說：</br>　　“迎藍(lán)，這不是夢，是真的！你別糊里糊涂了，睜大眼睛，你看看清楚，是阿奇！他回來了！從美國回來了！阿奇，”她的神智恢復(fù)了，喘著氣問，“你的長途電話，是從哪里打來的？”</br>　　“桃園國際機(jī)場！”阿奇說，終于大踏步走進(jìn)屋里。關(guān)上了身后的門。他直視著迎藍(lán)，一步步走近她，把旅行袋隨便丟在地上，他緊緊地望著她的眼睛。“對不起，迎藍(lán)，”他說，嘴唇微微有些顫動，“我又騙了你一次。我下了飛機(jī)，本想直接來看你，可是，我又不敢了，你那么傲氣十足，那么狠心，我真怕再面臨一次被拒于門外的局面，所以，我在機(jī)場試探性地先打個電話！我聽到你哭，聽到你喊我的名字，聽到你說‘阿奇，回來！’我就什么都顧不得了，我跑出機(jī)場，半夜又叫不到車子，只好搭巴士，一路上急得我要發(fā)瘋，現(xiàn)在……我總算在你面前了！”</br>　　他說得又急又快，像雨滴的傾瀉，迎藍(lán)似乎根本沒聽清楚，也根本沒有會過意來，她的思想還是凝固的，還是混亂的，太多的“意外”使她神思恍惚，她伸出手去，茫然地摸索他，想抓他的手，他立刻舉起手來，緊緊地握住她。</br>　　“迎藍(lán)！迎藍(lán)！”他覺得有些不對勁了，他緊張地喊，“迎藍(lán)，是我啊！是阿奇啊！我從國外回來了！我告訴你，根本沒有琴恩，那是我編出來的，我寫信給采薇，知道她一定會把消息帶給你，我再打長途電話問她，她說你哭著沖到大街上去淋雨，我聽得心都碎了，所以我馬上訂飛機(jī)票飛回來……迎藍(lán)，你聽到?jīng)]有？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等得快發(fā)瘋了，我想，以你的驕傲，這電話是永遠(yuǎn)不可能打了，所以……所以……”他住了口，瞪著她，她眼里一片空茫的神情，雙眉微蹙，苦惱地在看，但是仿佛“視而不見”，她也苦惱地在聽，但是，仿佛也沒聽進(jìn)去。阿奇的臉發(fā)白了，他舉起手來，在她眼前晃動，啞聲喊，“迎藍(lán)！迎藍(lán)！”</br>　　韶青奔了過來，一看這情況，她就大急起來：</br>　　“她不對勁了！阿奇，你出現(xiàn)得太突然了！你嚇昏了她！”她急得把頭貼到她胸口，去聽她心跳，又去掐她的人中，捏她的耳朵。迎藍(lán)只是直挺挺地站著，茫茫然地看著阿奇。她躲了躲韶青的手，固執(zhí)地想看清楚面前的人影，眼睛睜得好大，卻全無光彩。</br>　　韶青嚇呆了，驚惶后退，喃喃地說：</br>　　“她瞎了！她聾了！她看不見也聽不見了！”</br>　　阿奇面孔雪白，嘴唇完全失去了顏色。他握緊了迎藍(lán)的手，握得好緊好緊，他輕輕地說：</br>　　“迎藍(lán)，你看到了我，你聽到了我，求你！求你！”</br>　　迎藍(lán)毫無反應(yīng)，阿奇閉緊眼睛，狂叫了一聲：</br>　　“迎藍(lán)！”</br>　　他把她一把就抱了起來，放在床上，他跪在床頭，搖她，喊她，求她……他的臉色比她的還白，他用嘴唇去輕觸她的唇，她的唇?jīng)鰶龅模救欢鵁o反應(yīng)。他心底閃過一個念頭：她快死了！這念頭立刻瘋狂地抓住了他，他吻她的手指，吻她的眉，吻她的臉頰，把臉埋在她胸前：</br>　　“迎藍(lán)，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我絕不活著！我有那么多話那么多話要告訴你，你怎么可以這樣？你怎么可以這樣？迎藍(lán)，我不是要嚇你，我是要給你一個驚喜……”</br>　　韶青回過神來，她跑到床邊，看看迎藍(lán)，返身就奔向電話，想打電話請醫(yī)生，抓起聽筒，她不知該打給誰，慌亂地回頭喊：</br>　　“阿奇，你認(rèn)得什么醫(yī)生嗎？你醒醒，你這樣跟她說也沒用，趕快打電話找個醫(yī)生來！”</br>　　一句話提醒了阿奇，他正要起身去打電話，迎藍(lán)的睫毛忽然閃了閃，抬起一只胳膊來，她圈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她的眼睛剎那間又充滿了光彩，充滿了感情，她瞅著他，輕聲地說：</br>　　“我不要醫(yī)生，我只要你，不許走！”</br>　　“你……你……”阿奇語無倫次，“你好了嗎？你沒事嗎？你聽得到我？看得到我嗎？……”</br>　　“我沒有那么嬌弱！”她眼里有淚光，唇邊卻閃現(xiàn)了一個可愛的微笑。“你太會騙人了！從開始就騙我，到回來了還騙我，如果我不裝成神志失常來嚇你，你永遠(yuǎn)不會了解被騙的滋味！”</br>　　“你……你……”阿奇瞪大眼睛，微張著嘴，灰敗的臉色仍然沒有恢復(fù)，他啞聲說，“你裝的？”</br>　　“我裝的！”</br>　　韶青把聽筒輕輕放回電話機(jī)上，吐出一口長長的氣來。她真想走過去罵迎藍(lán)一頓，鬼東西！壞東西！差點(diǎn)把別人嚇出心臟病來！她走了兩步，又停住了，阿奇正瞪著迎藍(lán)，咬牙切齒地說：</br>　　“我以為你快死了！我差一點(diǎn)……”他忽然住了口，只是盯著她看，看了又看，然后驀然間俯下頭去，熱烈而狂喜地喊，“原來你是裝的！謝謝天！我快被你嚇?biāo)懒耍‖F(xiàn)在，我們扯平了，扯平了！好不好？”</br>　　“不好，”迎藍(lán)淚汪汪的，“我……”</br>　　他立即俯下頭去，堵住了她的唇。她不由自主地用雙手抱緊他的脖子，熱烈地反應(yīng)著。</br>　　這種情況，第三者未免多余。韶青看看天色，早已大亮了，她也該上班了，她溜到浴室去，換衣服，梳洗，然后輕輕悄悄地出來。那兩個呆瓜正彼此對望著，彼此癡癡地、長長久久地對望著。韶青心里在唱著歌，她開門出去，再細(xì)心地關(guān)上門，心里的歌聲在反復(fù)：</br>　　阿桌阿上一瓶葡萄酒，</br>　　阿嬌阿嬌艷地紅透透！……</br>　　她走進(jìn)電梯，下樓去了。</br>　　房內(nèi)，迎藍(lán)和阿奇握著手，眼睛望著眼睛，都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br>　　電話鈴驀然狂鳴。</br>　　迎藍(lán)握緊阿奇的手，舍不得放開，她說：</br>　　“讓它去響！別理它！”</br>　　電話鈴繼續(xù)響個不停。</br>　　“我去接吧！”阿奇說。</br>　　“不管是誰找我，都說我不在家。”迎藍(lán)說。</br>　　阿奇拿起聽筒，對方立刻開口：</br>　　“夏小姐打到舊金山的電話通了，蕭人奇不在，請問要不要再接一次？”</br>　　阿奇怔了怔，看看那橫臥床上，對他癡癡凝望的迎藍(lán)，他笑著對聽筒說：</br>　　“請銷號！”</br>　　掛斷電話，他回到床邊，迎藍(lán)傻傻地問：</br>　　“誰打來的電話！找誰的？”</br>　　阿奇溫柔地看她，溫柔地吻她，溫柔地低語：</br>　　“你打來的電話，找我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