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br> 對初蕾來說,這個暑假過得好特別。忽然間,生活的主人就再不是“自己”,而變成了“致中”。陪他去郊外,陪他到工廠,陪他工作,陪他游戲,陪他聽原野的風聲和鳥語的啁啾。致中喜歡戶外生活,幾乎只要他有假日,他們都在郊外或海邊度過。忙碌的生活使初蕾透不過氣來,而忙碌之余,她卻總有那樣一抹甩不開的惆悵。致文走了。剛放暑假他就帶了個鋪蓋卷走了。據(jù)說,他上了一座很原始的高山,到林務局的招待所里寫論文去了。一去就整整三個月。見不到熟悉的致文,常使初蕾有種若有所失的感覺。每次她去梁家,總是習慣地,見到梁太太就要問:</br> “伯母,致文什么時候回來?”</br> “不知道呀!”慈祥的梁太太笑著說,“這孩子,連一封信都沒有!”</br> 問多了,致中就有些火了,有次,他叉著腰問:</br> “你是來找大哥的,還是來找我的?”</br> 她看著致中,卻不敢多說什么。致中那任性而外向的個性,在這個假期里可以說是表現(xiàn)無遺了,而且,他有些專制,有些跋扈,有些蠻橫……但,這應該不是致中的缺點,當初,吸引了初蕾的,也就是這些專制、跋扈、蠻橫的男兒氣概呀!</br> 這天,初蕾、致中、致秀,和趙震亞一起去海濱浴場游泳。天氣相當熱,海濱浴場擠滿了人,絕大多數(shù)都是年輕人,成群結隊的,帶著滑水板,帶著橡皮艇,在海邊嘻嘻哈哈地追逐笑鬧。初蕾穿了件嶄新的游泳衣,是鮮紅色三點式的。她很少穿三點式的泳衣,這件泳衣把她那少女的胴體暴露無遺。她那挺秀的胸膛,渾圓的臀部,修長的腿,和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全展露在游人的眼前,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初蕾在享受她的青春,享受她的美麗,享受她的引人注意。她毫不在意地躺在橡皮艇中,隨波上下,頭枕著橡皮艇的邊緣,微閉著眼睛,臉被太陽曬成了紅褐色。</br> 致秀坐在沙灘上,望著初蕾,她忍不住發(fā)出一聲輕嘆,由衷地贊美著:</br> “只有初蕾,才配穿比基尼。”</br> “我最討厭比基尼!”致中惱火地說,“誰要她只穿這么一點點?她如果舍不得買游泳衣,拿我的手帕去縫一縫,也比現(xiàn)在遮得多一些!”</br> 致秀皺起了眉,驚愕地看著致中。</br> “你真沒良心,”她說,“初蕾為了買這件游泳衣,不知道跑了多少家服裝店。你以為這件比基尼便宜嗎?貴得嚇死人!她要漂亮,還不是為了你!”</br> “怎么為了我?”致中瞪大眼睛。</br>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br> “哈!算了!”致中說,“她是虛榮,她安心要引人注意……你瞧你瞧,真他媽的!”</br> 有兩個年輕人游到橡皮艇旁邊去了,一邊一個,他們扶著艇緣,正和初蕾說著什么。初蕾也笑吟吟地答著話。致中猛然從沙灘上跳了起來,往海浪里就跑。致秀看他一臉兇相,在后面直著喉嚨喊:</br> “二哥,咱們是出來玩,你別和人吵架!”</br> 趙震亞坐在致秀身邊,也伸長了脖子往前看:</br> “我不懂致中為什么生氣,”他說,“我不懂他為什么不喜歡比基尼,我也不懂他為什么要罵初蕾!”</br> 致秀瞪著他,轉(zhuǎn)過頭去,打肚子里嘰咕了一句:</br> “我不懂二哥從哪兒找來了你這個樹樁子,更不懂他為什么要把我塞給你?”</br> 在海中,初蕾正和那兩個年輕人談得起勁,大有一見如故的樣子,她笑得像朵剛開的芙蓉。那兩個年輕人得寸進尺,幾乎想爬到橡皮艇上去了。致中從海浪里直躥過去,潛入海底,他在水中輕快得像一條魚。只幾個起落,他已潛到橡皮艇下面,伸手向上一托,他陡然就把橡皮艇翻了個身。</br> 初蕾大叫了一聲,完全沒有防備到橡皮艇會翻身,她整個人都滾進了海浪里,正好,有個大浪卷了過來,她的身子還沒平衡以前,就被那浪直卷到海里去,她心中一慌,本能地張嘴想呼救,誰知才張開嘴,海浪就往她嘴中灌了進去,她連喝了好幾口海水,嚇得魂飛魄散。好不容易,才感到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又托起了她的身子,把她送上了水面。</br> 她站起身子,雙腿還浸在海浪中,她用雙手拂去睫毛上的水珠,狼狽地睜開了眼睛,這才一眼看到,拉她起來的是致中,正用一對炯炯有神的眸子緊盯著她,唇邊,帶著個半譏諷、半得意、半調(diào)侃、半邪門的笑。</br> “海水好不好喝?”他冷冷地問。</br> 初蕾腦子里有些迷糊,她還沒弄清楚,自己這一跤是怎么摔的?她望著致中,詫異地說:</br>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橡皮艇就翻了!”</br>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致中打鼻子里哼著,“告訴你,是我弄翻的!讓你喝兩口海水,給你一點教訓,看你以后還敢不敢像交際花一樣躺在那兒招蜂引蝶!”</br> “什么?”初蕾瞪大了眼睛,“是你弄翻的?是你在整我?你說……你說些什么鬼話?”她氣得話都說不清了。“我像什么……什么……”</br> “像交際花,像蕩婦!”致中嚷開了,“躺在那兒對每一個男人拋媚眼……”</br> “你……你……你……”初蕾又氣又急又恨,漲紅了臉,她頭發(fā)上的海水不住流下來,滾在她睫毛上,遮住她的視線。她口齒不清地,結舌地,用力地大喊出來,“你這個混蛋!”</br> “你罵我混蛋?”致中的脊背也挺直了,怒氣遍布在他的眉梢眼底,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我警告你,盡管你是我的女朋友,你也不可以罵我混蛋!”他大吼。</br> “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初蕾一迭連聲地破口大罵,“你就是個混蛋!不折不扣的混蛋!莫名其妙的混蛋……”</br> 附近的游人全被驚動了,許多人都回過頭來張望,幾個小頑童戴著橡皮圈,游過來看熱鬧,也學著初蕾的語氣,低低地叫,“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br> 致中氣得發(fā)抖,眉毛兇惡地擰在一塊兒,眼睛也直了,他惡狠狠地瞪著初蕾,正要說什么,那兩個肇事的年輕人也被驚動而奔過來了。其中一個,一把就拉住了初蕾那赤裸的手腕,叫著說:</br> “發(fā)生了什么事情?”</br> 致中轉(zhuǎn)向那年輕人,放眼看去,對方又高又帥,眉目英挺,站在那兒,頗有份英爽逼人之氣。他心中的怒火和醋意,一下子就像火山爆發(fā)般噴射了出來,一發(fā)而不可收拾。他撲了過去,一只手抓住那年輕人的肩,另一只手就握緊拳頭,閃電般對他下巴上揮了過去,嘴里叫著說:</br> “都是你!揍你!看你以后還敢隨便釣女孩子嗎?”</br> 那年輕人措手不及,被打了個正著,站立不穩(wěn),他對后面就栽了過去。他倒下的身子,又正好壓在一個胖女人的身上,那胖女人尖聲怪叫,附近的人也紛紛大叫,撲著水躲開,初蕾也放開喉嚨大叫:</br> “你瘋了!梁致中!你是個發(fā)瘋的混蛋!”</br> 一時間,尖叫聲,撲打聲,水花飛濺聲……鬧了個天翻地覆。那年輕人已爬了起來,他的同伴也過來了,那同伴戴了副近視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一個勁兒地喊:</br> “小方,你怎么跟人打架呢?小方,有話好好說呀!小方,你不要發(fā)火呀!小方……”</br> 那小方站在那兒,一臉的惱怒與啼笑皆非,他叫著說:</br> “你看清楚,是我要打架,還是人家要打我?這個瘋子不知道從哪個精神病院里逃出來的……”</br> 他一句話沒有說完,梁致中的第二拳又對他揮了出去。這次,小方顯然已有準備,他輕巧地閃開了這一拳,身子跳得老遠,濺起了一串水花。致中又對他撲過去,幸好,梁致秀和趙震亞全奔了過來,致秀只簡單地吼了句:</br> “震亞,抱住他!”</br> 趙震亞就沖上前去,用他那對像老虎鉗一樣的胳膊,從致中身后,一把就牢牢地抱住了致中。致中又跳又叫,趙震亞卻抱牢了不松手,致中跳著腳叫:</br> “讓我揍那個癟三!”</br> “我看你才是癟三呢!”致秀對致中吼,回過頭來看初蕾。</br> 初蕾站在海水中,正用手背抹眼淚。致秀認識初蕾這么久,還是第一次看到她哭。她顯然是又氣又羞又傷心,她一邊抹眼淚,一邊對致秀說:</br> “致秀,你過來,我給你介紹,這位是方醫(yī)生,剛剛從臺大畢業(yè)不久,在我爸爸那兒當駐院大夫,他叫方昊,我們都叫他小方。那一位是魯醫(yī)生,我們叫他小魯。”她再轉(zhuǎn)向小方,仍然在擦眼淚,“小方,這是我最要好的同學,叫梁致秀。”</br> 致中呆住了,致秀也尷尬萬分,她回頭惡狠狠地瞪了她二哥一眼,就掉頭看著小方歉然地說:</br> “真對不起,方醫(yī)生,我想,大家有點誤會……”</br> “叫我小方就好了!”小方慌忙說,對致秀爽朗地笑了起來,兩排潔白的牙齒映著太陽光閃亮。“我們今天休假,到這兒來游泳,剛好碰到初蕾……”</br> “我和小方他們很熟,”初蕾接口說,又用手背擦眼淚,她的聲音里帶著哽咽。“遇到了大家都很開心,正在那兒談天,你那個瘋子哥哥就跑來了……”她眼眶兒全漲紅了,用手揉著眼睛她哽塞著說,“我從沒有這樣丟人過!”咬了咬嘴唇,她再說,“致秀,你們繼續(xù)玩,我去換衣服,先回家了。”</br> 她掉轉(zhuǎn)身子,回頭就往沙灘走,致秀慌忙沖過去,一把抱住她,賠笑地注視著她,笑嘻嘻地說:</br> “別這樣,初蕾。我代二哥向你道歉,行了吧?大家高高興興地出來玩,鬧成這個樣子多掃興!”她對初蕾又鞠躬,又做鬼臉,“喏,千錯萬錯,都是我錯,我該釘牢我那個魯莽的混蛋哥哥……”</br> 初蕾推開了她的手,淚珠還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一臉的蕭索和沮喪,固執(zhí)地、堅決地說:</br> “這與你毫無關系,你不要亂擔罪名。我真的要回家去,我已經(jīng)一點興致都沒有了!”</br> 她掙脫了致秀,徑直走到沙灘上,彎腰拾起自己的浴巾,轉(zhuǎn)身就向更衣室走去。致秀眼看局面已經(jīng)僵了,她知道初蕾一旦執(zhí)拗起來,是九牛也拉不轉(zhuǎn)的。她回眼看致中,對致中做了一個眼色,致中呆站在那兒,渾渾噩噩地還沒清醒。致秀忍不住說:</br> “渾球!你還不去把她追回來!”</br> 一句話提醒了致中,他拔腳就往沙灘上奔。偏偏那力大無窮的趙震亞,仍然箍牢了他不放,他掙扎著說:</br> “趙震亞!你還不放手!”</br> 趙震亞望著致秀:</br> “致秀,我可以放開他嗎?”他愣頭愣腦地問。</br> “唉唉!”致秀跌腳說,“松手呀!傻瓜!一個傻,一個渾,唉唉,要命!”</br> 趙震亞奉命松手,致中就像箭一樣射向了沙灘。小方注視著這一幕,雖然莫名其妙地挨了一拳,他卻沒有絲毫怒氣,反而感到挺新鮮的。尤其,當致秀抬起頭來看他,那對烏黑閃亮的眼珠溫柔地射向他,那薄薄的小嘴唇微向上翹,她給了他一個抱歉而甜蜜的笑,他就覺得自己輕飄飄得像天上的白云一樣了。</br> “對不起哦,小方。”她的聲音清脆而嬌嫩,“你一定能夠了解……我哥哥對初蕾啊,是那個……那個……”她不知道如何措辭,就化為了嫣然一笑。</br> “我了解,我完全了解!”小方慌忙說,下意識地揉了揉下巴。“不打不相識,對不對?”</br> 致秀望著他,她欣賞他的灑脫,也喜歡他那份隨和,她唇角的笑意就更深了。小魯一直站在旁邊看,這時,他忽然拉住小方,把他拖開了好幾步,在他耳邊說:</br> “小方,你有幾個下巴?”</br> “一個。”小方又摸摸下巴。</br> “你剛剛挨那一下是輕的,現(xiàn)在,你恐怕想挨一下重的,你再挨一下,包管你的下巴會裂成兩個。”</br> “怎么?”</br> “你沒有看到她身后那個印第安人啊?”</br> 小方望向致秀,趙震亞那鐵塔般的身子正挺立在那兒,胳膊又粗又黑又結實,像兩根鐵棍。他想了想,仍然大踏步走向前來,不看致秀,他徑直走向趙震亞,微笑地伸出手去:</br> “我還沒有請教,我該怎樣稱呼你?”</br> “我是趙震亞!”趙震亞率直地說,立即熱烈地握住小方的手,他對任何友誼之手,都是緊握不放的。</br> 致秀悄悄地低下頭去,用腳尖撥著腳下的碎浪,以掩飾她唇邊那隱忍不住的笑。因為,只有她注意到,小方伸出右手給趙震亞時,他的左手正緊護著自己的下巴呢!</br> 當小方他們在海水中交換友誼時,致中已經(jīng)在沙灘上追到了初蕾。他一下子攔在她前面,蒼白著臉看她。</br> “你要到哪里去?”</br> “換衣服,回家!”她冷冷地說,眼眶紅紅的,淚珠依然在睫毛上輕顫。</br> “不許去!”他啞聲說。</br> “哼!”她甩了一下頭,繞到另一邊,繼續(xù)往前走。</br> 他橫跨一步,又攔住了她。</br> “你要怎樣?”她抬起頭來,惱怒地低叫,“你還沒有讓我出丑出夠,是不是?你要對我用武力,是不是?你讓開!我要回家!”</br> 他盯著她,不動,也不說話,他們僵持了幾秒鐘,面面相對。終于,他往旁邊讓了一步,低聲說:</br> “如果一定要走,你就走吧!假如你連我為什么發(fā)火,為什么出手揍人,你都不能了解,我留你也沒有用。你要走,就走吧!”</br> 他的聲音里,一反平日的神勇,而變得低沉與愴惻。這語氣立刻把初蕾擊倒了。她用牙齒咬住嘴唇,驀然間胸口發(fā)酸,新的淚珠就又涌進了眼眶里,她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又伸手去揉眼睛。看到她這種神情,致中狠狠地跺了下腳,粗聲說:</br> “你不要哭吧!你再哭下去,我……”他用手抱著頭,狼狽地在沙灘上兜圈子。“我……他媽的!你再哭再哭再哭我就……”他不自禁地又提高了聲音,那兇巴巴的語氣又出現(xiàn)了。</br> “你就怎么樣?”她問。</br> “我就……我就跳海!”他沖口而出。</br> 她大為意外,睜大了眼睛。她不相信地瞪著他。他鼓著腮幫子,臉漲得通紅。大約他自己也沒料到會沖出這樣一句話,竟尷尬得無地自容了。她眼看他那漲紅的臉,和那后悔不迭的樣子,再也忍不住,就噗哧一聲笑了,淚珠還掛在面頰上呢!他瞪她一眼,背過身子,嘴里嘰哩咕嚕地說:</br> “又哭又笑,小狗撒尿!”</br> “你又在說什么粗話?”她問。</br> 他抬頭去看天空。</br> “沒,沒有。”他說,“我只動了動嘴唇。”</br> “哼!”她又哼了一聲,這一聲“哼”里,已經(jīng)充滿了溫情與笑意了。</br> “好了!”他粗聲說,“你鬧夠了吧?鬧夠了我們就游水去!”</br> “我鬧夠了嗎?”她又氣又笑,“你弄弄清楚,是你在鬧還是我在鬧?”</br> “好了!好了!”他不耐煩地皺起眉。“不管是你在鬧,還是我在鬧,都該鬧夠了!”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我們游泳去吧!”</br> “我不去!”她摔開了他。“怪沒面子的!”</br> “唷!”他怪叫,“你又不去了?那你要干什么?”</br> “我還是回家去!”她要往更衣室走。</br> 他再度攔住了她。</br> “你敢!”他說,眉毛一聳,又原形畢露。“你最好不要把我惹火了!”</br> 她一怔,站住了。</br> 笑意從她的眼底隱沒,她站在那兒,像一座冰冷的石像,她的眼珠悲哀而無助地停在他臉上,她的聲音變得幽冷而凄涼:</br> “我懂了。”她說。</br> “你懂什么了?”他不解地問。</br> “你永遠不可能改變!你是個暴君,是個自我中心的人,你根本不適合交女朋友!你不懂溫柔,不懂體貼,不會代別人去想!你也不需要女朋友,你需要的,是個言聽計從的女奴隸!可是,我不可能當你的女奴,我自尊太強,你……你……你選錯人了!”</br> 她一口氣說完,就直沖進更衣室里去了。</br> 他呆站在那兒,默默地回味她這篇話,思索這篇話,烈日直射著他,他卻動也不動。然后,他看到她換好洋裝,從更衣室里走出來了。她似乎根本沒看到他,掠過他的身邊,她往海濱浴場的大門走去。</br> “等一下!”他命令地喊。</br> 她微微悸動,卻自顧自地走,充耳不聞。</br> 他沖上前去,伸手扳住她的肩。</br> 她回過頭來,看他。</br> “要動武?”她問。</br> 他凝視她,眼底是一片苦惱。他動了動嘴唇,無聲地說了兩個字,她不懂他的意思,困惑地望著他,問:</br> “你說什么?”</br> 他再動了動嘴唇。</br> “我聽不見。”</br> 于是,他低低地說了出來:</br> “我改。”</br> 她屏息片刻,呆望著他。</br> “我改,”他重復了一遍。“你罵得對,我改。”他的聲音低得像耳語,“不要走,給我機會。”</br> 她發(fā)出一聲熱烈的低喊,盡管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卻忘形地投入了他的懷里,用手抱住他的腰。她把面頰依偎在他那赤裸的、被太陽曬得發(fā)燙的胸膛上,一迭連聲地說:</br> “我們不要再吵架了!不要再吵架了!不要再吵架了!不要再吵架了!”</br> 他擁住她,伸手摸她那剛沖洗過的短發(fā),喃喃地說:</br> “我保證,我會改好,一定改好!以后不發(fā)脾氣,不打架,不亂罵人,也不——讓你生氣!”</br> 她貼緊他,心中一片感動,一片歡愉。是的,他改,他會改……他們會永遠恩恩愛愛……</br> 但是,真的嗎?暑假的最后兩天,卻又發(fā)生了一件不可原諒的事情。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