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br> 夏季來臨的時候,陽光更加燦爛了,幾乎天天都是大晴天,校園里,杜鵑花剛剛凋零,茉莉花的香味就浮蕩在空氣中了。這天早上,夏初蕾在校園的一角,發(fā)現(xiàn)一棵少見的石榴樹,居然在樹上找到一朵早開的榴花,她就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拉著梁致秀來欣賞,高興得手舞足蹈。致秀看她那種神采飛揚(yáng)的樣子,看她那嫣紅的面頰,和那對使無數(shù)男同學(xué)傾倒的眼睛,心里就不能不微微驚嘆。從小,自己也被親友們贊美,“是個美人胎子”。可是,站在初蕾面前,她仍然自嘆不如。倒不完全是長相問題,除了長相之外,初蕾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之間,就有那樣一種說不出的韻味。無論多夸張的動作,到了她身上都變成了自然。怪不得自己那兩個傻哥哥,見了她就都失去了常態(tài)!</br> “致秀,”初蕾喊著,“我從不知道石榴花的顏色會這么艷,難怪古人會說,‘五月榴花紅似火’了!”</br> “你知道這朵石榴花像什么?”致秀問。</br> “像什么?”</br> “像你的名字。夏天初生的落蕾。”</br> “噢!”初蕾會過意來,笑得更加開朗了。“真的!夏初蕾,確實(shí)有些像。致秀,你這人還相當(dāng)聰明。”</br> “夠資格當(dāng)你的小姑子吧?”致秀笑嘻嘻地問。</br> “小姑子?”初蕾一時腦筋轉(zhuǎn)不過來。“什么叫小姑子?……啊呀,哎呀!”她想明白了,大叫,“你這鬼丫頭嘴里就沒好話!”</br> “沒好話嗎?”致秀靈活的眼珠在她臉上轉(zhuǎn)了一圈。“我覺得,這是句再好也沒有的話了。從大一起,我剛認(rèn)識你,我就對自己說,這個夏初蕾啊,應(yīng)該當(dāng)我的嫂嫂,要不然,我那么熱心把你往我家里拉啊?那么熱心安排郊游啊?一會兒爬山,一會兒游水,一會兒吃烤肉……”</br> “好哇!原來你跟我好,是有目的的!你這人真真真……真真……”她一連說了五個“真”,卻真不下去了,跺了一下腳,她說:“實(shí)在氣人,偏偏我爸爸媽媽只生我一個,假若我也有哥哥就好了。喂,”她驀然轉(zhuǎn)變了話題,“你知道我爸為什么給我取名字叫初蕾?”</br> “為什么?”</br> “爸爸喜歡小孩,他說想生半打,我是第一個,就取名叫初蕾,他預(yù)備第二個叫再蕾,第三個叫三蕾,第四個叫四蕾……就這么一路蕾下去!”</br> “如果生了男孩子也蕾下去呀?”</br> “不,生了男孩子,就把蕾字上面的草頭去掉,用打雷的雷字。”</br> “想得很好,不過,如果生到第十一個,取名叫夏十一蕾,生到第十二個,叫夏十二蕾,搞不好再有夏十三蕾,夏十八蕾……”</br> “胡說!”夏初蕾笑彎了腰。“又不是生小豬,哪有這樣子生法的!”</br> “那可說不定,我家隔壁的阿巴桑就生了十一個孩子。”致秀說,把話題扯了回來。“你爸愛孩子,怎么就生了你一個呢?”</br> “我媽不肯要啊!她生我是難產(chǎn),差點(diǎn)死掉,她嚇壞了,爸爸也嚇壞了。而且,我媽愛漂亮,她說生了我,腰粗了兩吋,再也不要孩子了。我爸爸愛我媽媽,媽說不要就不要,于是,我這個初蕾,也就成了唯一蕾了。”</br> “你媽是很漂亮,”致秀說,“跟你站在一起,就像姐妹一樣。我媽就不行了,好像比你媽老了一輩似的。不過,生活環(huán)境不同,我爸當(dāng)了一輩子公務(wù)員,家里很苦,又有三個孩子……”</br> “所以,我媽說女人不能生太多孩子啊!”</br> “你可別說這話!”致秀笑著說,“如果我媽不生三個生到我,我就不會跟你同學(xué),如果我不跟你同學(xué),你嫁給誰去?”</br> “你在說些什么鬼話呀?”初蕾叫,“你以為我嫁不出去,一定要嫁到你家嗎?”</br> “我沒說呀!”致秀賴皮地,“你別小看我兩個哥哥,女孩子倒追他們的多得很呢!我大哥在大學(xué)讀書的時候,有個女同學(xué)暗戀他,為他中途輟學(xué)去當(dāng)了修女!我二哥讀高二的時候,就有女孩子寫情書給他了。”</br> 夏初蕾的興趣,不知不覺地被勾引了起來,她收住笑,注視著致秀,深思地說:</br> “致秀,你喜歡你二哥,還是喜歡你大哥?”</br> “哈!”致秀笑了。“這正是我一直想問你的話!你怎么反問起我來了?”</br> “哎!”初蕾的臉頓時漲紅了,她反身就往教室跑,一面跑,一面叫著說,“我不跟你鬼扯了,還要去上選修的心理學(xué)!”</br> “我等你!”致秀在她身后喊,“下了課到我家去,我媽說,她包餃子給你吃!”</br> “我不去!我也不吃!”初蕾邊跑邊說。</br> “隨你便!”致秀笑著嚷,“反正我沒課了,我就在這兒等你,下了課你不來,我可就走了!我不是你的男朋友,沒耐心多等,你聽到?jīng)]有?”</br> “沒聽到!”夏初蕾回頭笑嘻嘻地大叫了一聲,就跑得無影無蹤了。</br> 致秀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那文學(xué)院的大樓下,她回過身子來,對那朵石榴花看了半晌。然后,她選擇了一塊陰涼的樹蔭,席地而坐。攤開了一本中國斷代史,她開始看起書來。六月就要期終考了,轉(zhuǎn)眼大三就要過去了。她瞪著書上一頁什么“藩鎮(zhèn)割據(jù)圖”,卻一點(diǎn)也看不進(jìn)去。她心里在想著初蕾,她和初蕾并不同系,她念的是歷史系,初蕾念的是哲學(xué)系,但是,她們在大一時,曾經(jīng)一起上過社會學(xué)和經(jīng)濟(jì)學(xué)的課,兩人一見而成知己。不過,她卻再也沒料到,初蕾會在她的家庭中,構(gòu)成一股看不見的暗潮。她想起初蕾的話:</br> “致秀,你喜歡你二哥,還是喜歡你大哥?”</br> 用手托著下巴,她情不自禁地,就呆呆地出起神來了。她想著大哥致文,和二哥致中。致文深沉含蓄,致中豪放不羈。致文對人對事都很認(rèn)真,致中卻有些玩世不恭。喜歡誰?以一個妹妹的立場,實(shí)在很難說。她喜歡大哥的沉穩(wěn),喜歡二哥的瀟灑。可是,如果把自己放在初蕾的立場呢?她微側(cè)著頭,靜靜冥想,禁不住脫口而出:</br> “我選大哥!”</br> 為什么選大哥呢?初蕾太活了,需要一個讓她穩(wěn)定的力量,也需要一個比她年紀(jì)大一些的男人。致文已經(jīng)二十七歲,致中才二十四。致文溫柔細(xì)致,懂得體貼女人。致中卻還沒有定型,整天嘻嘻哈哈的,對女孩子只有三分鐘熱度。她想到這兒,就再也坐不住了,所有的心思,都飄到大哥身上去了。何況,大哥學(xué)文,和初蕾的興趣接近,致中學(xué)工,卻完全是另外一個方向。她想著想著,越想心頭越熱,但是……但是……她蹙起了眉頭,但是那要命的大哥呵,做事永遠(yuǎn)慢半拍!他對初蕾到底有情還是無情呢?為什么至今沒展開攻勢?是為了二哥嗎?可能!致文一向把手足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br> “看樣子,”她自言自語,“愛神需要一點(diǎn)助力,這就是有妹妹的好處了!”她猛地從草地跳了起來,說做就做!沒時間再來猶豫。她直奔向圖書館,那兒有公用電話,打個電話給大哥去!到了圖書館門口,沒想到那公用電話前排了一大排人。等不及,她又奔向?qū)W生育樂中心,那兒也有人占線。她站在那兒焦急地等著,好不容易才挨到她。她立即撥到致文的辦公廳,致文在x大學(xué)當(dāng)助教。臺灣的教育制度,助教是要上班的,但是工作非常輕松,升等卻必須作論文。致文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寫論文,因此,他的上班也是形式,偶爾,他也可以溜班。</br> 電話接通了,致秀立即熱心地說:</br> “大哥,可不可以出來?”</br> “現(xiàn)在嗎?干什么?”</br> “有好事找你。”</br> “說說看!”</br> “你到我們學(xué)校來,立刻就動身!”</br> 致文沉默了一下。</br> “干什么?”他狐疑地。</br> “你走進(jìn)校門,就往右拐,通過第一幢建筑,你就可以看到一棵高大的紅豆樹,在紅豆樹后面,有一排杜鵑花,杜鵑花旁邊,有一棵石榴花,在那棵石榴花前面,有一個人在等你!”</br> 他屏息片刻。“是誰?”他有些明知故問。</br> “你想是誰?當(dāng)然是她啦!”</br> 他又遲疑了一會兒,似乎有所顧忌。</br> “她要你打電話給我的嗎?還是你自作主張?”</br> 該死!他還在那兒舉棋不定呢!下課鐘早就響了,她再也沒時間跟他嚕蘇,她很快地說:</br> “你別問了,再不來就晚了。我不告訴你是誰叫你來的,只告訴你一句話,愛情是不能謙讓的哦,你不要像孔融讓梨似的把它給讓掉了!”</br> 梁致文似乎窒息了一下,立即,他的聲音很快地響了起來:</br> “我馬上就來!”</br> “越快越好,”她叮囑著,“別帶她回家,帶她到郊外去,帶她坐咖啡館去,帶她看電影去,都可以。就是不要帶回家,知道嗎?好了,你快來,我先去絆住她!”</br> 摔下聽筒,她轉(zhuǎn)身就往石榴花的方向跑去。</br> 當(dāng)致秀去打電話的同時,初蕾已經(jīng)回到了校園里。在那棵石榴花前繞來繞去,她就找不著致秀的影子。她四面張望,一個人都沒有,看看表,她也不過只遲到了五分鐘。她咬咬牙,禁不住就罵了句:</br> “居然說不等就不等!可真神氣,她以為我巴不得去她家吃餃子呢!”</br> 她越想越懊惱,掉轉(zhuǎn)身子,她氣呼呼地就往校門口走。她到校門口,致秀到校園,兩人剛好錯開。誰知,這一錯開,就把致秀所有的計(jì)劃都錯開了。</br> 初蕾走出校門,抱著書本,她往公共汽車站走去,剛剛走到車站,就有個年輕人,騎著輛熟悉的摩托車,一下子對她沖了過來。她定睛一看,是梁致中!心里第一個閃過的念頭,就是:好哇!致秀在搗鬼!怪不得不等我呢!她抬眼望著致中:</br> “怎么不上班?”</br> “工廠進(jìn)機(jī)器,今天停工一天!”致中四面張望。“咦,致秀呢?她怎么不跟你在一起?”</br> 還裝佯呢!初蕾撇了撇嘴。</br>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她問。</br> “誰說我知道?”他做了個鬼臉,“我碰巧而已!”</br> “哼!”她輕哼著,背轉(zhuǎn)身子。</br> “喂,坐到我后面來,”他說,“我?guī)闳ヒ粋€地方!快點(diǎn)!”</br> 他聲音里面有命令的語調(diào),她更惱火了。</br> “不去!”她簡單地說。</br> 他斜睨著她,想了兩秒鐘,然后,他用手抓了抓那被風(fēng)吹得凌亂不堪的頭發(fā),忽然笑了。</br> “好好好,”他咬咬牙說,“我招了!我安心在等你,好了吧?你今天上完心理學(xué)就沒課了,我已經(jīng)査得清清楚楚,好了吧?”</br> 這還差不多,她咬住嘴唇,想笑。微微揚(yáng)起睫毛,她從眼角偷窺他,這渾小子的臉居然紅了。他也會臉紅,豈不奇怪!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梁致中,那對什么都滿不在乎的梁致中,居然也有臉紅的一刻!不知怎的,他那臉紅的樣子竟使她心中怦然一動。她不再刁難,不再違抗,就身不由己地坐上摩托車的后座,伸手抱住了他的腰。</br> 梁致中發(fā)動了馬達(dá),車子“呼”的一聲向前沖去。風(fēng)吹散了初蕾的頭發(fā),她不得不把面頰靠在致中的背上,免得頭發(fā)跑進(jìn)眼睛里。她在后面喊:</br> “你帶我到什么地方去?你家嗎?”</br> “不!去青草湖劃船去!那兒有一種帆船,很好玩!包你喜歡!”</br> “致秀說你媽今晚要請我吃餃子!”初蕾喊,心里忽然掠過一個人影。有份微微的不安,就悄悄地襲上心頭。</br> 致中的背脊挺了挺。</br> “我媽的餃子,你隨時都可以吃!”他含糊地說,又喊,“抱緊一點(diǎn),我要加速了!”</br> 他加快了速度,初蕾雙手繞住了他的腰,把面頰緊偎著他的背脊。車子從校門口飛馳過去,初蕾眼睛一亮,忽然看到致文從一輛計(jì)程車?yán)锍鰜恚蟾攀苣ν熊嚶曇舻奈挛幕剡^頭來,正好和初蕾的眼光接觸。她皺皺眉,不可能的!她想,她一定是眼睛花了。決不可能兄弟兩個都跑到校門口來!但是,那一瞥是如此真實(shí),竟使她神思恍惚了起來。致中在前面對她一連吼了好多句問話,她竟一句也沒有聽見。終于,致中大叫:</br> “初蕾!”</br> 她驀然一驚。“干嗎?”她問。</br> “你在想什么?”</br> “我……我……”她囁嚅了一下,仍然坦白地說了出來:“我好像看到致文。”</br> 戛然一聲尖響,摩托車緊急煞車,車子停住了。致中回過頭來,簡簡單單地說:</br> “你還是到我家吃餃子去吧,我不送你去!我要到青草湖去劃船。你既然不想去,我就找別人跟我一起去!”</br> 她呆了呆。</br> “我又沒說不想去!”她委屈地說。</br> 他停好車子,站在街邊,他的眼睛亮晶晶地盯著她,里面又有那種近乎獰惡的光芒,他的臉色正經(jīng)而嚴(yán)肅,從沒有如此嚴(yán)肅過。他的聲音冷淡而僵硬:</br> “讓我告訴你一句我早就想說的話:我和我哥哥之間,衣服可以混著穿,車子可以彼此騎,書本可以大家看,只有女朋友,決不能分享!假若你要繼續(xù)東倒西歪,我從此退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不會為你而傷兄弟感情!”</br> 她站在那兒,在他那灼灼的注視下而覺得呼吸急促。太陽直射在她頭上,入夏以來,她第一次感到太陽的熱力。她的頭有些發(fā)昏,嘴唇干燥,而他那從來沒有過的嚴(yán)肅態(tài)度竟使她的心臟怦怦跳動。忽然,她明白了過來,這玩世不恭的渾小子,這從不認(rèn)真的渾小子,這滿不在乎的渾小子……正在對她做唯一一次感情的表白!</br> 她深吸了口氣,睜大了眼睛,怎么?小說中的談情說愛不是這樣的。怎么?連一句溫柔的話都沒有?怎么?他是這樣兇巴巴而氣呼呼的?但是,怎么?自己竟然那么喜愛這篇僵硬而冷淡的言語!</br> “怎樣昵?”他再問,“你要跟我去青草湖,還是要到我家去吃餃子?”</br> 她用舌頭舐舐嘴唇,輕聲說:</br> “餃子隨時都可以吃,是不是?”</br> 他盯了她好幾秒鐘,逐漸地,他的眼睛里充滿了笑意,但是,他的聲音仍然是魯莽而命令性的:</br> “上車!”他說。</br> “是!”她重新坐上了車子。</br> 幾分鐘后,車子已經(jīng)飛馳在郊外的公路上了。</br> 同時,致秀和致文正并立在那朵初開的石榴花前面。兄妹二人,面面相覷,都有許多話,不知從何說起。致秀有些懊喪,自從聽到致文說:</br> “我在校門口看到初蕾,致中把她帶走了。”</br> 她就開始沮喪了。事實(shí)上,兩個都是哥哥,在今天以前,她并不覺得初蕾該屬于二哥或大哥,她認(rèn)為,無論那個哥哥得到她,都是一件好事。但是,現(xiàn)在,她卻覺得有些不對勁,一種強(qiáng)烈的、自責(zé)的情緒把她抓住了。</br> “大哥,我想都是我不好,我弄巧成拙!”終于,她先開了口。“如果我不去打電話,如果我始終和初蕾在一起,如果我沒有離開這棵石榴花……”</br> “別說了!”致文輕聲說,嗒然若失地望著那朵嬌艷欲滴、含苞待放的石榴花。“怎么能怪你呢?你都是出于好意,是我……”他陡然咬緊牙關(guān),致秀看到他下顎的肌肉在微微抖動,他的聲音里竟帶著震顫,“是我沒緣分!”他伸手撫摸那朵石榴花,強(qiáng)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別處去。“從沒看過這么漂亮的花!”他啞聲說。</br> “是初蕾發(fā)現(xiàn)的,”致秀不經(jīng)思索地說了出來。“我說,這像她的名字,夏天的第一朵蓓蕾。”</br> “哦!”致文慌忙縮回手,好像那朵花上有刺刺著了他。</br> 致秀驚愕地看著致文,她在這一剎那間,才領(lǐng)會到致文對初蕾用情竟已如此深摯!感動,同情,憐憫……的各種情緒,像潮水般對她淹了過來。她不由自主地說:</br> “大哥,你別放棄!初蕾和二哥出游并不代表什么,你可以去競爭呀!”</br> “競爭?”致文苦笑了一下。“和致中去競爭?去傷兄弟間的感情?何況,即使傷了兄弟感情,不見得會得到初蕾。你沒看到他們剛剛在一起的神情,他們又親熱又快活……”他咽住了,半晌,才又低沉而沙啞地說,“其實(shí),他們真相配!都那么調(diào)皮,那么活潑,那么無拘無束的……”他低下了頭,不再說話了。</br> 他們默默地在校園中走著,離開了石榴花,穿過了杜鵑花,那棵高大的紅豆樹正如亭如傘般聳立著。致文低垂著頭,漫不經(jīng)心地走進(jìn)那樹蔭下面,彎下腰,他從地下拾起一根熟透的豆莢,打開豆莢,有一顆鮮紅的紅豆?jié)L進(jìn)了他的掌心中,他喃喃地,低聲地念了兩句:</br> “是誰把心里相思,種成紅豆。待我來碾豆成塵,看還有相思沒有?”</br> 致秀聽不清他在咕噥些什么,詫異地問:</br> “你在說什么?”</br> “我在念劉大白的詩。”他仰頭看那棵大樹,苦笑得更深了,“中國人總把紅豆樹當(dāng)成相思樹,其實(shí)是兩碼子事。但,我從不知道,一顆小小紅豆,會長成這樣巨大的樹木。怪不得……古人稱紅豆為相思子。”</br> 致秀的眼眶濕潤了。</br> “大哥。”她低聲叫。</br> 致文忽然站定了,回過頭來,堅(jiān)定地望著她。</br> “致秀,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今年暑假,我要去山上寫論文?”</br> “山上?”致秀怔了怔。“干嗎去山上寫?”</br> “山上安靜一點(diǎn),可以專心工作。明年,我一定要升等。總不能當(dāng)一輩子的助教。”</br> 致秀瞪著他,傻傻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br> 他伸手摸摸致秀那被太陽曬得發(fā)熱的短發(fā),忽然笑了。笑完,他正色說:</br> “你一定要告訴致中,這一次,不能只有三分鐘熱度了!”</br> 致秀更深地望著他,再傻傻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br> 他握住那顆紅豆,大踏步地往校外走去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