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br>　　云樓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一段嶄新的愛情竟比舊有的那段帶著更深的感動(dòng)和激情。第二天早上，他睜開了眼睛，第一件想起的就是小眉。望著墻上涵妮的畫像，他奇怪自己對涵妮并沒有抱歉的情緒，相反的，他覺得很自然，很安慰。站在涵妮的一幅巨幅畫像的前面，他對她喃喃地說：</br>　　“是你的安排嗎？涵妮？這一切是你的安排嗎？”</br>　　于是，他又想起夢里涵妮唱的歌：</br>　　憐你寂寞，怕你折磨，</br>　　奇緣再續(xù)勿蹉跎！</br>　　是的，這是涵妮的安排！他固執(zhí)地相信這一點(diǎn)，忘了自己的無神論。本來，他和小眉的相遇及相愛，都帶著那么濃重的傳奇意味，那樣包涵著不可置信的神秘。涵妮死了，竟會(huì)有個(gè)長得和涵妮一模一樣的女孩突然出現(xiàn)，再和他相戀。“奇緣再續(xù)勿蹉跎！”這是怎樣的奇緣！舉首向天，他以狂喜的、感激的情緒望著那高不可測的云端。他服了！向那冥冥中的萬物之神敬服了！</br>　　整天，他都是輕飄飄的，上課的時(shí)候都不自禁地吹著口哨。這天只有上午有課，他迫不及待地等著下課的時(shí)間。上完了最后一節(jié)課，他立即搭上公共汽車，直赴廣州街，他等不及地要見小眉。</br>　　昨晚他曾送小眉回家，分手不過十幾小時(shí)，可是，在他的感覺上，這十幾小時(shí)已漫長得讓人難以忍耐，再有，他對昨晚的一切，還有點(diǎn)模模糊糊地不敢信任，他必須再見到小眉，證實(shí)昨晚的一切是事實(shí)，并不是一個(gè)夢。</br>　　找到了小眉的家，那簡陋的、油漆剝落的大門，那矮矮的短籬，都和昨晚街燈下所見到的相同，這加深了他的信心。小眉總不會(huì)是聊齋里的人物了。可是……可是……假若他按了門鈴，出來的不是小眉，是個(gè)老態(tài)龍鐘的老太婆，張開一張缺牙的嘴，對他說：</br>　　“唐小眉？什么唐小眉？這是一幢空屋子，空了幾十年了，我是看房子的，這房里從沒住過什么唐小眉！”</br>　　那么，他將怎么辦呢？他胡亂地想著，一面伸手按著門鈴，心里不自禁地涌起一陣忐忑不安的情緒。他聽到門鈴在里面響，半天都沒有人來開門，他的不安加強(qiáng)了，再連連地按了幾下門鈴，他緊張地等待著，怎么了？別真的根本沒有一個(gè)唐小眉！那他會(huì)發(fā)瘋，會(huì)發(fā)狂，會(huì)死掉！</br>　　他正想著，吱呀一聲，門開了，云樓嚇了一跳，悚然而驚。門里，真的不是小眉，正是個(gè)老態(tài)龍鐘的老太婆，用一塊布包著疏落的頭發(fā)。她對云樓露出了殘缺不全的牙齒，口齒不清地問：</br>　　“你找啥郎？”</br>　　云樓張大了嘴，喃喃地，結(jié)舌地說：“請——請問，有一位唐——唐小姐，是不是住在這里？”</br>　　那老太婆瞪著云樓，她似乎和云樓同樣的驚訝，嘰哩咕嚕地，她用閩南話說了一大串，云樓一個(gè)字也沒有聽清楚，他更加不安了，正想和那老太婆再解釋一下他的意思，屋子里傳來一聲清脆的呼喚：</br>　　“阿巴桑，是誰來了？”</br>　　接著，一陣腳步聲，小眉出現(xiàn)了，看見了云樓，她歡呼著跑了過來，高興地嚷著說：</br>　　“云樓！是你！快進(jìn)來，阿巴桑耳朵不好，別跟她說了，快進(jìn)來吧！”</br>　　云樓走進(jìn)了院子（那窄小的泥地如果能叫“院子”的話），瞪視著小眉，他還無法消除他那怔忡的神情和那滿腹不安。小眉望著他，詫異地說：</br>　　“怎么了？云樓？你的臉色好壞！”</br>　　“我——我以為——”云樓說著，突然間，他的恐懼消失了，他的意識回復(fù)了，他不禁大笑了起來，“我以為你是根本不存在的呢！還以為昨晚是夢呢！”</br>　　小眉也笑了，看著他，她說：</br>　　“傻瓜！”</br>　　“那老太婆是誰？”</br>　　“請來燒飯洗衣服的。”</br>　　“哦！”云樓失笑地應(yīng)了一聲，跟著小眉走進(jìn)了房間。小眉一邊走一邊說：</br>　　“爸爸一清早就出去了，你到我屋里來坐吧。我家好小好亂，你別笑。”</br>　　“如果你看到我所住的地方，你就不會(huì)說這句話了。”云樓說。</br>　　“真的，什么時(shí)候帶我去你那兒？”</br>　　“隨便，你高興，今天下午就去！”</br>　　走進(jìn)了小眉的房間，小眉反手關(guān)上了房門，立即投身到云樓的懷里，她用手勾住云樓的頸項(xiàng)，熱烈如火的眸子燒灼般地盯著他。她整個(gè)人都像一團(tuán)火，那樣燃燒著，熊熊地燃燒著，滿臉的光亮的熱情。望著他，她低低地、熱烈地說：</br>　　“我一夜都沒有睡好，一直想你，一直想你！”</br>　　“我也是，小眉。”他說著，她身上的火焰立刻傳到了他的身上，彎下腰，他吻住了她。她那柔軟的、纖小的身子緊緊地依偎著他。云樓再一次感到她和涵妮的不同，涵妮是水，是一條涓涓不斷的溪流。她是火，具有強(qiáng)大的熱力的火。她的唇濕而熱，她的吻令人心跳，令人昏眩。</br>　　“噢，小眉！”他喘息著抬起頭來，看著她那對被熱情燃亮了的眼睛，“你是個(gè)小妖魔，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shí)候就知道了，你使我全身的血液都奔騰起來，使我忽而發(fā)熱，忽而發(fā)冷，使我變得像個(gè)傻瓜一樣。噢，小眉，你實(shí)在是個(gè)小妖魔，一個(gè)又讓人疼，又讓人氣的小妖魔！”</br>　　“我讓你氣嗎？”小眉微笑地問。</br>　　“是的。”</br>　　“我何嘗氣你昵？”</br>　　“你才氣我呢！”云樓說，用手指劃著她的面頰，“你惹得我整曰心神不寧，卻又逃避得快，像個(gè)逗弄著老鼠的小壞貓！”</br>　　他的比喻使小眉啞然失笑。</br>　　“你是那只老鼠嗎？”她問。</br>　　“是的。”他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br>　　“我才是那只老鼠呢！”小眉說，笑容突然從她的臉上收斂了，凝視著云樓，她的眼底有一絲痛楚與怨恨，“你知道嗎？我等了你那么久，每天在簾幔后面偷看你有沒有來，又偷看你有沒有走，每晚為了你而計(jì)劃第二天唱什么歌，為了你而期待青云演唱的時(shí)間。而你呢？冷淡我，僵我，諷刺我，甚至于欺侮……”</br>　　“不許說了！”云樓叫，猛然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然后，他抬頭望著她說，“我們是一對傻瓜，是嗎？我們浪費(fèi)了多少時(shí)間，噢，小眉！你說的可是真的？你等待過我嗎？真的嗎？真的嗎？”</br>　　“你不信？”她瞅著他。</br>　　“不敢相信。”</br>　　“喔！云樓！”她低喚著，把面頰埋在他寬闊的胸前，“其實(shí)，你是明明知道的！”</br>　　“那么，為什么每次見面以后，你都要板著臉像一塊寒冰？把我的滿腹熱情都凍得冰冷，為什么？為什么？”他追問著，想把她的臉孔從懷中扳起來，他急于要看到她的表情。</br>　　“是你嘛！是你先板起臉來的嘛！”小眉含糊地說著，把頭更深地埋進(jìn)他的懷中，不肯抬起頭來，“誰要你總是刺傷我？”</br>　　“是誰刺傷誰？不害羞啊！小眉！一開始我可沒傷害你，是嗎？抬起頭來，讓我看看你這個(gè)強(qiáng)詞奪理的小東西臉紅了沒有？”</br>　　“我不！”她逃開了。</br>　　“看你往哪兒跑？”</br>　　云樓追了過去，一把捉住了她，于是，她格格地笑著，重新滾倒在他的懷里。云樓忍不住又吻了她，吻了又吻。然后，他不笑了。鄭重地，嚴(yán)肅地，他捧著她的臉，深深地注視著她說：</br>　　“以前的那些誤會(huì)、波折都過去了。小眉，以后我們要珍視我們所獲得的。答應(yīng)我，我們永不吵架，好嗎？”</br>　　“只要你不伸出你的爪子來！”小眉嘟著嘴說。</br>　　“爪子？”</br>　　“你是那只小壞貓呀！”</br>　　云樓笑了。小眉也笑了。離開云樓的身邊，小眉走到梳妝臺前面，整理了一下頭發(fā)，說：</br>　　“有什么計(jì)劃嗎？”</br>　　“頭一件事情，請你出去吃中飯！”</br>　　“其實(shí)，阿巴桑已經(jīng)做了中飯，爸爸又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我們何不在家吃了再出去呢？”</br>　　“為什么不愿出去吃？”</br>　　“可以省一點(diǎn)錢。”</br>　　云樓默然了，片刻之后，才勉強(qiáng)地笑了笑說：</br>　　“我雖然很窮，請你吃一頓還請得起呢！”</br>　　“你可別多心！”小眉從鏡子里看著他，“你現(xiàn)在還在讀書，又沒有家庭的接濟(jì)，你也說過你并不富有，能省一點(diǎn)總是省一點(diǎn)好！是嗎？”</br>　　云樓笑了笑，沒說話。到這時(shí)候才有心來打量這間房間，房間很小，大約只有六席大，放了一張床、一張梳妝臺，和一個(gè)小書桌，除此之外，幾乎就沒有別的家具了。你很難相信這就是每晚站在臺上、打扮得珠光寶氣、服飾華麗的女孩的房間！小眉在鏡子里看出他的表情，轉(zhuǎn)過身子來，她嘆口氣說：</br>　　“干我們這一行，很多女孩都是這樣的，賺的錢可能只夠做衣服，買化妝品！而我呢，”她壓低了聲音，“還要負(fù)擔(dān)一個(gè)家庭，當(dāng)然什么都談不上了。”</br>　　云樓望著她。</br>　　“什么原因使你決心離開青云呢？”他問。</br>　　小眉垂下睫毛，沉默了好一會(huì)兒，再揚(yáng)起睫毛的時(shí)候，她眼里有著隱隱的淚光。</br>　　“你那張紙條。”她低低地說，“那晚，我哭了一整夜，我發(fā)現(xiàn)，要讓人尊重是那么難那么難的一件事情！在歌廳，我因?yàn)樘詯鄱皇軞g迎，在歌廳以外的地方，還要被人輕視……”</br>　　“哦，小眉！”他的心又絞痛了起來。</br>　　“別打斷我，”小眉說，“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一切都沒有價(jià)值，沒有意義，何況，有那么長一段時(shí)間，我的歌都只為了唱給一個(gè)人聽，如今，這個(gè)人非但不再聽我的歌，反而侮辱我。對于我，歌廳還有什么意思呢？”</br>　　“噢，小眉！”云樓走過去，把她圈進(jìn)自己的臂彎里，“你也有錯(cuò)，你那晚在故意捉弄我，你和那個(gè)邢經(jīng)理弄得我要發(fā)瘋……”</br>　　“你呢？”小眉盯著他，“那個(gè)女孩是誰？”</br>　　“翠薇。”云樓沉吟了一下，“將來再告訴你吧！”</br>　　“唔，”小眉繼續(xù)盯著他，“你的故事倒不少！涵妮，翠薇，還有沒有別的女孩子？”</br>　　“你呢？”云樓反問。</br>　　“當(dāng)然你不可能希望我一個(gè)男朋友都沒有的。”小眉掀了掀睫毛，輕聲地說。</br>　　“哦！”云樓本能地痙攣了一下，“是嗎？有幾個(gè)？有很要好的嗎？”他的聲音頗不自在。“嗯，”小眉垂下了頭，聲音更低了，“有一個(gè)。”</br>　　“哦！”云樓喉嚨里仿佛哽下了一個(gè)雞蛋，“很——很要好？”</br>　　“還——很不錯(cuò)。”</br>　　“他做什么的？”</br>　　“讀書，讀大學(xué)。”</br>　　“漂亮嗎？”</br>　　“唔——還不錯(cuò)。”</br>　　“他愛你嗎？”</br>　　“唔——相當(dāng)愛。”</br>　　他的手臂變硬了。</br>　　“他——一定是個(gè)流氓吧！你對他一定看不順眼吧！是嗎？”</br>　　“不，正相反，他很正派，我也很欣賞他。”</br>　　“哦！”他松開了手，推開她的身子，“那么，你干嗎來惹我呢？你為什么不到他身邊去？”</br>　　“我不是正在他身邊嗎？”</br>　　“噢，小眉！”云樓叫著，“你這個(gè)壞東西！壞透了的東西！看我來收拾你！”他對她沖過去，作勢要呵她的癢。</br>　　小眉咯咯地笑著，笑彎了腰。一面笑，一面逃，云樓在后面追她，屋子小，地方窄，小眉沒地方可跑，打開房門，她沖進(jìn)了客廳里，云樓也追進(jìn)了客廳，兩人在客廳中繞著，跑著，追著。直到玄關(guān)處陡地冒出了一個(gè)人來，他坐在墻角的水泥地上，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就在那兒了，手里抱著一個(gè)酒瓶，一直不聲不響地看著他們追。這時(shí)，他從墻角猛地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笑嘻嘻地說：</br>　　“咦咦，這——這好玩，我——我也——參加一個(gè)！參加一個(gè)！”</br>　　小眉大吃了一驚，頓時(shí)，她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她瞪大了眼睛，喊著說：</br>　　“爸爸！你又喝醉了！”</br>　　“沒——沒醉，沒醉，”唐文謙口齒不清地說，走進(jìn)了房間，腳步歪歪斜斜的，他幾乎一跤栽倒在云樓的身上，云樓慌忙扶住了他。他瞇著眼睛，醉眼朦朧地看著云樓，大著舌頭說：“你——你這個(gè)小伙子，從——從哪兒來的？哦，好呀！”他大發(fā)現(xiàn)似的拍了一下云樓的肩膀，回頭對小眉高聲地叫著說，“這——這是你的男——男朋友，是嗎？”</br>　　“爸爸！”小眉忍耐地喊一聲，“你又喝得這樣醉，你還是回房里去睡睡吧！”</br>　　“怎么？女兒！”唐文謙瞪大了眼睛，“你有了——男——男朋友，就——就——要趕老爸爸走？”</br>　　“爸爸！你——”小眉說不下去，看到唐文謙身子搖搖晃晃的，只得走過去把他扶到沙發(fā)椅子上坐下。一面把那個(gè)酒瓶從父親懷里搶下來，一看，酒瓶早就空了，她就忍不住地喊了起來：“你又喝了這么多！爸爸呀，你這樣怎么辦呢？別說把身體弄壞了又要看醫(yī)生，我們欠盛芳的酒飯錢算都算不清了！”</br>　　唐文謙似乎挨了一棍，頓時(shí)頹喪了下來，垂著頭，他像個(gè)打敗了仗的斗雞，充滿了自憐與自怨自艾，喃喃地，傷感地，他說：</br>　　“哦哦，小眉，你爸爸——不——不好，拖累你——跟著受——受罪，可憐的，沒——沒娘的孩子！你爸爸沒出息，成不了——名，只有——吃——吃女兒的，讓你——拋——拋頭露面地去——去歌廳唱——唱——唱流行曲兒，我——可憐的學(xué)聲——聲樂的女兒——”</br>　　“爸爸！”小眉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唐文謙的幾句話，又弄得她泫然欲涕了，“我已經(jīng)離開青云了！”</br>　　“離——離開青云？”唐文謙吃了一驚，睜著那布滿紅絲的眼睛，猶疑地看著小眉，接著，他的眼光轉(zhuǎn)到云樓身上，立即恍然大悟地說，“哦哦，你們——你們要——要結(jié)婚，是——是嗎？”看著云樓，他乜斜著眼說，“你——你弄走了我——我女兒，可也——也要養(yǎng)活我這——老——老丈人嗎？我——”</br>　　“爸爸！”小眉叫著，又難堪，又氣憤，又羞愧，“你別說了！誰要結(jié)婚呢？”</br>　　“不——不結(jié)婚？”唐文謙嚷了起來，“小——小眉，你可別——?jiǎng)e糊涂了！你到底是好人家的女兒……這……這小子要是占——占了你的便宜，我揍揍他——”</br>　　“爸爸！”小眉更無地自容了，“你在說些什么呀？你醉了！你去睡吧！”</br>　　“我不——不——不醉！不醉！”唐文謙仍然嚷著，可是，他的身子已經(jīng)歪倒在那沙發(fā)上了。</br>　　“到房里睡去！別在這兒睡！”小眉喊著，卻推不動(dòng)唐文謙的身子，他已經(jīng)闔著眼，睡意朦朧，嘴里還在那兒模模糊糊地說個(gè)不停。云樓走了過來，看著他，說：</br>　　“你拿條棉被來給他蓋一蓋好了，這樣子是無法移動(dòng)他了！”</br>　　小眉看了云樓一眼，她的眼光是抱歉的，可憐兮兮的，無可奈何的。走進(jìn)父親的臥房，她拿了一條棉被出來，給唐文謙蓋上。然后，她抬起頭來，看著云樓說：</br>　　“我去告訴阿巴桑，我們不在家吃午飯了，還是出去吃吧！”</br>　　云樓點(diǎn)了點(diǎn)頭。于是，一會(huì)兒之后，他們已經(jīng)走到大街上了。好半天，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向西門町的方向走去。云樓的沉默使小眉更加不安了，悄悄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臉色是嚴(yán)肅的，深思的，看不透的。小眉又覺得受了傷了，他在輕視她嗎？因?yàn)樗羞@樣一個(gè)父親，這樣一個(gè)家庭！深吸了口氣，她解釋似的說：</br>　　“爸爸不喝酒的時(shí)候是很好的，他今天實(shí)在是醉了，你不要對他的話——”</br>　　“小眉！”云樓站住了，打斷了她。他的眼睛嚴(yán)肅而鄭重地盯著她，清晰有力地說：</br>　　“不要對我解釋什么，我看得很清楚，因此，我更佩服你，更愛你了！我從沒料到，你這瘦瘦小小的肩上會(huì)有這樣重的擔(dān)子！以后，小眉，這擔(dān)子應(yīng)該由我來挑了！”</br>　　“哦，云樓！”小眉低喊了一聲，語音里充塞著那么多的熱情和感動(dòng)，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她就又要投身到他懷里去了，“你是好人，云樓。”她說，覺得沒有言語可以表示自己的感情，“不過，我不會(huì)讓你來挑我家的擔(dān)子，我不要用你的錢。”</br>　　“為什么？”他們繼續(xù)往前走，他責(zé)備地說，“還要跟我分彼此嗎？”</br>　　“不，不是，”小眉急急地說，“因?yàn)槟阋埠芨F，你還要讀書。”</br>　　“我念的學(xué)校是公費(fèi)。”</br>　　“可是，你的錢還是不夠用，我知道。”</br>　　“我可以再找一個(gè)兼職！”</br>　　“不，云樓，你已經(jīng)夠忙了，與其你去找工作，不如我去找工作！”</br>　　“你去找什么工作呢？我決不愿意你再回到歌廳里去！”</br>　　“我找邢經(jīng)理，或者他能幫我在他公司中安排一個(gè)位置！”</br>　　“不，別去找他！”</br>　　“怎么？”</br>　　“我吃醋。”</br>　　“云樓！”小眉啼笑皆非地，“你明知道他對我像父親一般的！”</br>　　“可是，他不是你父親，男女間的關(guān)系微妙到極點(diǎn)，他現(xiàn)在對你雖然只是關(guān)懷，焉知道朝夕相處不會(huì)演變成愛情呢？我不許你去他的公司！”</br>　　“你——真專制！”小眉笑著說，“人家還幫了你忙呢！你這不知感恩的人！”</br>　　“我感恩的，所以更要保護(hù)我的愛情！”</br>　　“強(qiáng)詞奪理！”小眉說，“那么，你的意見呢？”</br>　　云樓深思了一下，忽然，像靈光一閃，一個(gè)念頭閃電似的飛入他的腦海中，他興奮地喊：“有了！”</br>　　“怎么？”</br>　　“我要帶你去見一個(gè)人，他一定能為你想出辦法來！”</br>　　“誰？”</br>　　“涵妮的父親！”</br>　　小眉愣住了，好半天都不知道說什么好，她的思緒有些紛亂，有些茫然，有些困惑。涵妮，涵妮，自從和云樓認(rèn)識以來，這名字就糾纏在她和云樓之間，難道她永遠(yuǎn)無法擺脫開這個(gè)名字嗎？</br>　　“怎樣？”云樓追問，“你會(huì)使他嚇一大跳！”</br>　　“我真的那么像涵妮？”她不信任地問。</br>　　“神情、態(tài)度、舉止、個(gè)性都不像，但是，你的臉和她幾乎是一模一樣的！”</br>　　“這成了電視里的奇幻人間了！”小眉說。</br>　　“真的，是奇幻人間！”他看著她，“怎樣？去嗎？”</br>　　“如果你要我去。”她柔順地。</br>　　“我希望你去！”</br>　　“好吧！”她嘆息了一聲，“我去！”</br>　　“好女孩！”云樓贊美地，“吃完午飯，你先到我住的地方去坐坐，到四五點(diǎn)鐘，我們再去楊家，楊伯伯恐怕要五點(diǎn)以后才在家。”</br>　　小眉默然不語。</br>　　“怎么了？小眉？不高興？”云樓問。</br>　　“不，不是的，只是，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br>　　“什么感覺呢？”</br>　　“我說不出來，好像——好像——”她抬頭看了看天，“我不知道人的世界里，怎么會(huì)有一些不可解釋的神秘，而我，竟卷在這種神秘里面，這使我有點(diǎn)心寒，有點(diǎn)害怕。”</br>　　“不要胡思亂想。”</br>　　小眉停住了，她審視著云樓。</br>　　“你愛上我，并不完全因?yàn)槲议L得像涵妮嗎？”她擔(dān)憂地問。</br>　　“小眉！”他低喊，“構(gòu)成一個(gè)愛情的因素并不僅僅是相貌呀！”</br>　　“我——嫉妒她！”小眉低語。</br>　　“別傻吧！小眉。”</br>　　小眉看了云樓一眼，嫣然地笑了。拋開了這個(gè)問題，她大聲地說：</br>　　“我們快找一個(gè)地方吃飯！我餓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dòng)不動(dòng)，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dòng)，它就會(huì)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huì)。</p>
    良久之后，機(jī)會(huì)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