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br> 從中央酒店回到家里,云樓徹夜無眠,躺在床上,他瞪視著那懸掛在墻上的涵妮的畫像,心里像一鍋煮沸了的水,那樣起伏不定地、沸騰地、煎熬地?zé)浦T谡砩戏v又翻騰,他擺脫不開中央酒店里所看到的那一幕。小眉,她畢竟不是涵妮,她畢竟只是歡場中的一個女子!那樣不知羞地倚在那個中年男子的懷中,那樣地不知羞!他焦躁地掀開了棉被,燥熱地把面頰倚在冰涼的床沿上。拿起床頭柜上的一個涵妮畫像的鏡框,他凝視著,固執(zhí)而熱烈地凝視著,畫像中的女孩在他眼中擴(kuò)大了,擴(kuò)大了,模糊了,模糊了,她隱隱約約地浮在一層濃霧里,臉上帶著個飄逸的、倔強(qiáng)的、孤傲的笑。云樓把鏡框扣在胸前,嘴里喃喃地呼喚著:</br> “小眉!小眉!”</br> 這名字一旦脫口而出,他就吃驚地愣住了。為什么他喊的是小眉呢?他想著的應(yīng)該是涵妮啊!把鏡框放回到床頭柜上,他又翻了一個身,對涵妮感到一份不忠的、抱歉的情緒,涵妮,涵妮,你尸骨未寒,我呼喚的已經(jīng)是另一個女孩的名字了!涵妮,涵妮!卿本多情,郎何薄幸!閉上眼睛,他的情緒更加混亂了。</br> 就這樣折騰著,一直到了黎明,他才朦朦朧耽地進(jìn)入了神志恍惚的狀態(tài)中,似乎是睡著了,又似乎根本沒有睡著。就在這種依稀恍惚里,他又看到了小眉,不,不是小眉,是涵妮。她靜靜地瞅著他,眉目間一片憐恤的深情,她的嘴唇蠕動著,正在唱一支歌,一支他以前在夢里也曾聽她唱過的歌,里面有這樣的句子:</br> 苦憶當(dāng)初,耳鬢廝磨,</br> 別時容易聚無多!</br> 憐你寂寞,怕你折磨,</br> 奇緣再續(xù)勿蹉跎!</br> 她唱得婉轉(zhuǎn)低回,歌聲中似乎大有深意,那瞅著他的眼神無限哀憐。云樓掙扎著,涵妮!他想呼喚,卻喊不出絲毫的聲音,胸部像有重物壓著。涵妮!他想對她奔過去,卻無法移動自己的身子。涵妮!涵妮!涵妮!他在心底輾轉(zhuǎn)地呼喊,緊緊地盯著她。她繼續(xù)唱著,那眉目間的神情逐漸有了變化,他仔細(xì)一看,原來不是涵妮,卻是小眉,她帶著一臉的寥落和孤傲,在反復(fù)唱著:</br> 我是一片流云,</br> 終日飄浮不定,</br> 也曾祈望停駐,</br> 何處是我歸程?</br> 她唱得那樣蕭索,那樣充滿了內(nèi)心深處的凄惶,使云樓渾身每根纖維都被她絞痛了。他對她伸出手去;小眉,他喊著,騰云駕霧似的向她走去,但她立即幻變成一朵彩色的云,飄走了,飄走了,眼看就失去她的蹤跡,他急了,大聲喊:</br> “小眉!”</br> 他喊得那么響,把他自己喊醒了,睜開眼睛來,在他怔忡的眼光里,他看到的是一屋子的陽光,天已經(jīng)大亮了。</br> 從床上坐起來,他用雙手抱住膝,好半天不知身之所在。然后,他下了床,迷離恍惚地去梳洗過了。今天有一整天的課,他整理了上課要用的畫板畫筆,精神一直在恍惚不安的情況中。離開了小屋,他慢吞吞地走去搭公共汽車,腦子里全是夜里夢中的影像,涵妮的歌,小眉的歌,涵妮的凄楚,小眉的寥落……他的心臟酸楚地收縮著,痙攣著,滿胸懷充塞著難言的苦澀。</br> 一整天的課程都不知道怎樣度過的,他的頭昏昏然,沉沉然。下午上完了課,他去了廣告公司,仍然是心神恍惚的。公司中幾個同事在大談“泡舞廳”的經(jīng)驗,一個同事高談闊論地說:</br> “別看輕了那些女孩子,她們好多都出身在上等的家庭里,只為了一些不得已的因素才走入歡場中。許多人都認(rèn)為她們的私生活一定很隨便,其實,潔身自好的大有人在!”</br> 云樓呆了呆,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眉,潔身自好!她何嘗潔身自好呢?中央酒店的一幕又出現(xiàn)在他眼前了,他感到一陣煩躁。收好了設(shè)計的資料,他走出了廣告公司,望著街車縱橫的街道,哪兒去呢?</br> 到沅陵街吃了一碗牛肉面,算是晚餐。他該回去工作了,可是,他不想回去。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逛著,他逗留在每一個櫥窗外面,看到的卻都不是櫥窗里的東西,而是一張臉,小眉的臉!他閉眼睛,他甩頭,他掙扎,但他躲不開小眉的臉,他忽然有個強(qiáng)烈的欲望,想抓過小眉來,好好地責(zé)備她一頓,你為什么不自愛?你為什么自甘墮落?可是,他有什么資格責(zé)備她呢?他有什么資格?</br> 走過一條街,又走過一條街,他走了好久好久,然后,他忽然站住了,驚愕地發(fā)現(xiàn)自己正走向青云。不,不,你決不能去青云,他對自己說。你再去,就太沒有骨氣了!你是個男子漢,你提得起,放得下,向后轉(zhuǎn)吧,回家去!但是,他停在那兒,沒有移動,向后轉(zhuǎn)嗎?他的腳仿佛有一千斤重,重得提不起來,他無法向后轉(zhuǎn),他渾身每個細(xì)胞都在背叛他,拒絕向后轉(zhuǎn)的命令,他心底有個小聲音低低地說:</br> “也罷!就再去聽她唱一次吧!最后一次!”</br> 于是,他又糊里糊涂地買了票,糊里糊涂地走進(jìn)青云了。這是九點鐘的一場,他進(jìn)場得比較早,還沒有輪到小眉唱。用手支著頤,他悶悶地看著臺上,一面在跟自己生著氣。為什么要進(jìn)來呢?難道經(jīng)過了昨晚的局面,還不能忘懷小眉嗎?孟云樓,你沒出息!</br> 可是,小眉出場了!所有反抗的意識,都離開他的身子飛走了。小眉!她今天穿著一件純白的晚禮服,沒有戴任何的裝飾品,頭發(fā)也沒有梳上去,而是自然地披垂著。輕盈裊娜地走向臺前,她對臺下微微彎腰,態(tài)度大方而高貴,像個飄在云層中的仙子!她今晚竟一反往常,根本沒經(jīng)過舞臺化妝,只淡淡地施了一些脂粉,顯得有些憔悴,有些消瘦,卻比往日更覺動人。站在臺前,她握著麥克風(fēng),眼波盈盈地望著臺下,輕聲地說:</br> “我是唐小眉。今晚,是我在青云獻(xiàn)唱的最后一晚,我愿為各位來賓唱兩支我心愛的歌,算是和各位告別,并謝謝各位對我的愛護(hù)。”</br> 云樓的血液猛地加速了運行,心臟也狂跳了兩下。最后一晚,為什么?</br> 小眉開始唱了,是那支《我是一片流云》。正像云樓夢中所見的,她帶著滿臉的寥落和孤高。她那神態(tài),她那歌聲,她那氣質(zhì),如此深重地撼動了云樓,他覺得胸腔立即被某種強(qiáng)烈的、迫切的、渴求的感情所漲滿了。小眉蕭索地唱著:</br> ……</br> 飄過海食天涯,</br> 看盡人世浮華,</br> 多少貪欲癡妄,</br> 多少虛虛假假!</br> 飄過山海江河,</br> 看盡人世坎坷,</br> 多少凄涼寂寞,</br> 多少無可奈何!</br> ……</br> 哦,小眉!云樓在心底呼喚著,這是你的自喻么?他覺得眼眶潤濕了。哦,小眉!我不該對你挑剔的,我也沒有權(quán)責(zé)備你!置身于歡場中,你有多少的無可奈何啊!他咬住了嘴唇,熱烈地看著小眉。我錯了。他想著,我不該寫那張紙條給你,我不該侮辱你!那張紙條是殘忍而愚蠢的!</br> 小眉唱完了第一支歌,場中竟掌聲雷動。云樓驚奇地聽著那些掌聲,人類是多么奇怪啊,永遠(yuǎn)惋惜著即將失去的東西!小眉又接唱第二支了,是那支《心兒冷靜》,唱完,她退了下去。而場中卻極度熱烈,掌聲一直不斷,于是,小眉又出來了,她的眼眶中有著淚。噙著淚,她唱了第三支歌,唱的是《珍重再見》。然后,她進(jìn)去了,盡管掌聲依然熱烈,她卻不再出來。</br> 云樓低低地嘆息了一聲。站起身來,他走出了歌廳的邊門。在這一刻,他心里已沒有爭執(zhí)和矛盾了,他一直走向了后臺的化妝室門口,站在那兒,他沒有讓人傳訊,也沒有寫紙條進(jìn)去,只是站在那兒靜靜地等待著。</br> 然后,小眉出來了,她已經(jīng)換上了一件樸素的、藍(lán)色的旗袍,頭發(fā)用一個大發(fā)夾束在腦后,露出整個勻凈而白晳的臉龐,她瘦了,幾乎沒有施脂粉的臉龐顯得有三分憔悴,卻有七分落寞。跨出了化妝室的門,她一看到云樓就呆住了,血色離開了她的嘴唇,她烏黑的眼珠睜得大大的,瞪視著云樓。</br> 云樓的心跳得狂猛而迅速,他覺得有許多話想說,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他想表達(dá)他心中激動的感情,他想祈求原諒,但他只是愣愣地看著她,半天也沒有開口。于是,他發(fā)現(xiàn)她的臉色變了,變得生硬而冷漠,她的眼光敵意地停在他的臉上。</br> “哦,是你,”她嘲弄地說,“你來干什么?”</br> “等你!”云樓低聲地,聲調(diào)有些苦澀。</br> “等我?”她冷笑了,那笑容使她的臉充滿了揶揄和冷酷,“等我干嗎?”</br> “小眉,”他低喚了一聲,她的神態(tài)使他的心絞痛了,使他的意志退縮了,使他的熱情冰冷了,“我能不能和你談一談?”</br> “談一談?”小眉嗤之以鼻,“我為什么要和你談?你這個上流社會的君子!你不知道我只是個歡場中的歌女嗎?和我談一談?你不怕辱沒了你高貴的身份?”</br> 云樓像挨了當(dāng)頭一棒,頓時覺得渾身痛楚。盡管有千言萬語,這時卻一句也說不出口了。凝視著小眉,他沉重地呼吸著,胸部劇烈地起伏。小眉卻不再顧及他了,堅決地一甩頭,她向樓梯口走去,云樓一怔,大聲喊:</br> “小眉!”</br> 小眉站住了,回過頭來,她高高地挑著眉梢。</br> “你還有什么事?”她冷冰冰地問。</br> “小眉,你這是何苦?”云樓急促地說,語氣已經(jīng)不再平靜。走到她面前,他攔在樓梯前面。“我只請你給我?guī)追昼姾貌缓茫俊?lt;/br> “幾分鐘?我沒有。”小眉搖了搖頭,多日的等待、期盼,以及昨晚所受的屈辱、輕視,和一夜的輾轉(zhuǎn)無眠,在心中堆積的悲痛和憤怒,全化為一股怨氣,從她嘴中沖出來了。“對不起,我沒時間陪你,孟先生。雖然我們這種女孩子像楊花一樣不值錢,但是還不見得會飛到你那兒去呢!”</br> “你這樣說豈不殘忍?”云樓咽下了一股酸楚,忍耐地說,“我道歉,好嗎?”</br> “犯不著,”小眉挺直了背脊,高高地昂著頭,一臉無法解凍的寒霜,“請你讓開,樓下還有人在等我,我沒時間跟你在這兒辦交涉。”</br> “那個老頭子嗎?”云樓脫口而出地說,無法按捺自己了,怒氣和痛楚同時在他胸腔里爆炸,震得他自己頭昏眼花。他的臉漲紅了,青筋在額上跳動,咬著牙,他從齒縫里說,“他有錢,是嗎?你的每小時要出賣多少錢?不見得我就買不起,你開價吧!”</br> 小眉顫栗了一下,臉色頓時變得雪白雪白,她大睜著眼睛,直視著云樓,她的臉色那樣難看,以至于云樓嚇了一跳,以為她會昏過去。但是,她沒有昏,只是呼吸反常地沉重。她那帶著受傷的神情的眼光像兩把冰冷的刀,直刺進(jìn)他的心臟里去。他不自禁地心頭一凜,立刻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多大錯誤。倉促間,他想解釋,他想收回這幾句話,可是,來不及了。小眉的睫毛垂了下去,看著腳下的樓梯,她自語似的,輕輕地說:</br> “人類是世界上最殘忍的動物!”</br> 她不再看云樓,自顧自地向樓下走去。云樓急切之間,又?jǐn)r在她前面,他站在低兩級的樓梯上,祈求似的仰望著她,急迫地說了一句:</br> “小眉,再聽我兩句話!”</br> “讓開!”她的聲音低而無力,卻比剛剛的冷漠尖刻更讓人難以抗拒,“你說得還不夠嗎?孟云樓?要怎樣你才能滿意?你放手吧!我下賤,我是出賣色相的女人,我水性楊花……隨你怎么講,我可并沒有要高攀上你呀!憑什么我該在這兒受你侮辱呢?你讓開吧!夠了,孟云樓!已經(jīng)夠了!”</br> 云樓咽了一口口水,心里又痛又急又懊惱。她這篇話說得緩慢而清晰,帶著濃重的感懷和自傷,這比她的發(fā)脾氣或爭吵都更使他難受。看著她那蒼白的臉色,看著她那受了傷而仍然倔強(qiáng)的眼神,他心底的痛楚就更擴(kuò)大了。他抓著樓梯的扶手,額上在冒著汗珠,他的聲音是從內(nèi)心深處絞出來的:</br> “小眉,請不要這樣說,我今天來,不是想來跟你吵架的,是想對你道歉。我們不要再彼此傷害了,好不好?我承認(rèn)我愚蠢而魯莽……”</br> “別說了。”小眉打斷了他,她的臉色依然蒼白而冷淡,“我說過我沒時間了,有人在樓下等我。”</br> 她想向樓下走,但是,云樓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br> “別去!”他厲聲說。</br> 小眉嚇了一跳,驚訝地說:</br> “你這是干嗎?”</br> “不要去!”云樓的臉漲紅了,他的聲音是命令性的,“尊重你自己吧!你不許去!”</br> “不許去?”小眉挑高了眉毛,“你有什么資格命令我不許去?你算什么人?”撇了撇嘴角,她冷笑了,“尊重我自己!不陪別人,陪你,是不是?你就比別人高一級啊!你放手吧,這是公共場所,別惹我叫起來!”</br> “好吧!你去!”云樓憤然地松了手,咬牙切齒地說,“你告別歌壇,是因為他準(zhǔn)備金屋藏嬌嗎?他到底給了你多少錢?你非應(yīng)酬他不可?”</br> 小眉看著云樓,她渾身顫栗。</br> “你滾開!”她沙啞地說,“希望我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看到你!”</br> “我也同樣希望!”云樓也憤怒地喊,轉(zhuǎn)過身子,他不再回顧,大踏步地,他從樓梯上一直沖了下去,像旋風(fēng)般卷到樓下,在樓下的出口處,他和一個人幾乎撞了一個滿懷。他收住了步子,抬起頭來,卻正是中央酒店的那個中年男人!血往他的腦子里沖,一時間,他很想揍這個男人一拳,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對這個男人仇視得如此厲害。那男人卻對他很含蓄地一笑,說:</br> “你來找小眉的嗎?”</br> 他一愣,魯莽地說:</br> “你管我找誰!”</br> 那男人聳了聳肩,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好可惡的笑!云樓想,你認(rèn)為你是勝利者嗎?他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正要走開,那男人攔住了他。</br> “等一等,孟先生。”</br> 云樓又一愣,他怎么會知道他姓孟?他站住了,瞪視著那個男人。</br> “別和小眉慪氣。”那男人收起了笑,滿臉嚴(yán)肅而誠懇的表情,他的聲音是沉著、穩(wěn)重,而能夠深入人心的,“不要辜負(fù)了她,孟先生。她很愛你。”</br> 云樓愕然了,深深地望著這男人,他問:</br> “你是誰?”</br> “我是小眉的朋友,我像父親般關(guān)心她。你很難碰到像她這樣的女孩,這樣一心向上,不肯屈服于惡劣的環(huán)境,這樣純潔而又好強(qiáng)的女孩。錯過了她,你會后悔!”</br> 云樓的呼吸急促了,血液在他體內(nèi)迅速地奔竄,他覺得自己的心像蚌殼的殼一般張開了,急于要容納許許多多的東西。他張大了眼睛,注視著面前這個男人。你是上帝派來的使者,他想。人,是多么容易被自己的偏見所欺騙啊!深吸了口氣,他問:“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br> “君子有成人之美!”邢經(jīng)理說,他又笑了,轉(zhuǎn)過身子,他說,“你愿意代我轉(zhuǎn)告小眉嗎?我有事,不等她了,我要先走一步。”</br> 他真的轉(zhuǎn)身走了,云樓追過去問:</br> “喂!您貴姓?”</br> “我姓邢。”邢經(jīng)理微笑地轉(zhuǎn)過頭來,“一個愛管閑事的老頭子。三天后,你會謝我。”</br> “不要三天后,”云樓誠摯地說,“我現(xiàn)在就謝謝你。”</br> 邢經(jīng)理笑了,沒有再說話,他轉(zhuǎn)身大踏步地走了。</br> 這兒,云樓目送他的離去,然后他站在樓梯出口的外面,斜靠著墻,懷著滿胸腔熱烈的、期待的情緒,等著小眉出來。在這一刻,他的心緒是復(fù)雜的,忐忑的,憂喜參半的。對小眉,他有歉疚,有慚愧,還有更多激動的感情。又怕小眉不會輕易地再接受他,她原有那樣一個個強(qiáng)的靈魂,何況他們已經(jīng)把情況弄得那么僵!他就這樣站著,情緒起伏不定,目光定定地停在樓梯的出口處。</br> 好一會兒,他才聽到高跟鞋走下樓梯的聲音,他閉住呼吸,心臟狂跳,可是,出來的不是小眉,是另一個歌女。再一會兒,小眉出來了。她一直走到街邊上,因為云樓靠墻站著,她沒有看見云樓。她顯然哭過了,眼睛還是紅紅的,雖然她又重勻過了脂粉,但是卻掩飾不住她臉上的淚痕。這使云樓重新感到那種內(nèi)心深處的絞痛和愧悔。她站在那兒,眼光搜尋地四顧著。于是,云樓跨上了一步,停在她的面前。</br> “這一生一世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是第二生第二世了。”他低聲地說,帶著滿臉抱歉的、祈諒的神情,嘴邊有個懇求似的笑容。</br> “你?”小眉又吃了一驚,接著,暴怒的神色就飛進(jìn)了她的眼底,“你到底要干什么?為什么這樣陰魂不散地跟著我?難道你對我的侮辱還不夠嗎?你還要做什么?你要糾纏我到什么時候為止?”</br> “如果你允許,這糾纏將無休無止。”云樓低而沉地說,拉住了她的手臂,他的眼睛熱烈地盯著她,他的語音里有股讓人不能抗拒的力量,那么誠摯,那么迫切,“讓我們?nèi)パ彭!?lt;/br> “我不!”小眉摔開了他,往街邊上走,找尋著邢經(jīng)理。</br> “邢先生已經(jīng)走了。”云樓說。</br> “你讓他走的?”小眉怒氣沖沖地回過頭來,直視著云樓,“你憑什么讓他走?”</br> “他自己走的,他要我?guī)退麊柡蚰恪!痹茦钦f著,深深地望著她,“小眉,收起你的敵意好不好?”</br> “哦,你們談過了!”小眉的怒氣更重,覺得被邢經(jīng)理出賣了,一種微妙的、自尊受傷的感覺使她更加武裝了自己,狠狠地瞪了云樓一眼,她嚷著說,“好了!請你不要再來煩我!你讓開!”</br> 云樓攔在她的前面,他的目光堅定不移地停在她的臉上。</br> “我永遠(yuǎn)都不會讓開!”他低而有力地說。</br> “你……”小眉驚愕而憤怒地抬起頭來,一瞬間,她愣住了,她接觸到一對男性熱烈而癡狂的眸子,那眼神是堅定的,果決的,狂熱的,完全讓人不能抗拒的。她在這目光下瑟縮了,融解了,一層無力的、軟弱的感覺像浪潮一樣對她涌了過來,把她深深地淹沒住了。敵意從她的臉上消失,憤怒從她的心底隱沒。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那兒好無力好無力地說:“你——你要干什么呢?”</br> “我要你跟我一起走。”他說。</br> “到哪兒去?”她軟弱地問。</br> “走到哪兒算哪兒。”</br> “現(xiàn)在嗎?”</br> “是的!”</br> 她無法抗拒,完全無法抗拒,望著他,她的眼里有著一份可憐的、被動的、楚楚動人的柔順。她的嘴唇輕輕地嚅動著,語音像一聲難以辨識的嘆息。</br> “那么,我們走吧。”</br> 他立即挽住了她。他們走向了中正路,又轉(zhuǎn)向了中山北路,兩人都不說話,只默默地向前走著。她的手指接觸到了他那光滑的夾克,一陣溫暖的、奇妙的感覺忽然貫穿了她的全身。奇怪,僅僅半小時以前,她還怨恨著他,詛咒著他,責(zé)罵著他,恨不得他死掉!可是,現(xiàn)在呢?她那朦朦朧朧的心境里為何有那樣震顫的歡樂,和窒息般的狂喜?為何仿佛等待了他幾百幾千幾萬個世紀(jì)?為何?為何呢?</br> 沿著中山北路,他們一直走了下去,忘記了這條路有多么長,忘記了疲倦和時間。他們走著,走著,走著。他們滿心充塞著激動的、熱烈的狂喜。她是陷在恍惚如夢的、迷離的境界,他們竟一直走到了圓山。</br> 過了橋,他們走向了圓山忠烈祠,從那條上山的路上拾級而上,兩人仍然是默默無語,包圍著他們的是一片靜幽幽的夜,一縷縷柔和的夜風(fēng),和那一株株聳立在夜色里的樹木。遠(yuǎn)處有著松濤,天邊閃爍著幾點寒星。有只不知名的鳥兒,在林中深處低低地鳴叫。</br> 他們停在一棵大樹下面。</br> 他用雙手扶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轉(zhuǎn)過來,讓她面對著自己。深深地,他凝視著她,眼光是那樣專注的帶著痛楚的激情。她悸動了一下,渾身酥軟,心神如醉。</br> “小眉。”他輕輕地喊,喉嚨沙啞。</br> 她靜靜地望著他。</br> “你能原諒我嗎?能嗎?”他問,他嘴中熱熱的氣息吹在她的臉上。“如果我曾經(jīng)有地方傷害過你,我愿用一生的時間來彌補那些過失,你給我機(jī)會嗎?給我嗎?”</br> 她不語,仍然靜靜地看著他,但是,逐漸地,那烏黑的大眼珠被水浸透了,被水浸亮了,被水浸沒了,那薄薄的小嘴唇微微地顫動著,像兩瓣在風(fēng)中搖曳的花瓣。</br> “我早就想對你說一句話,只是,我不信任我自己,”他喃喃地,低低地說,“我一度以為我的感情已經(jīng)死亡了,埋葬了,永遠(yuǎn)不可能再復(fù)活了。可是,認(rèn)識你以后……哦,小眉!”他說不下去,千般思緒,萬般言語,只化為一聲心靈深處的呼喚,“我要你!小眉!”</br> 他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身子,他那男性的胳膊在她身上強(qiáng)而有力地緊壓著,他凝視她,那炙熱的、深邃的眸子可以融化整個的世界,吞噬整個的世界。她完全癱瘓了,迷惘了,眩惑了。她的心飄向了云端,飄向那高高的天空,一直飄到星星上面去了。于是,他的頭對她俯了下來,他的嘴唇一下子捉住了她的。她呻吟了一聲,沒有掙扎,她無力于掙扎,也無心于掙扎。她渾身軟綿綿的,輕飄飄的,騰云駕霧一般的。他的吻細(xì)膩而溫存,輾轉(zhuǎn)而纏綿。她的頭昏昏然,整個神志都陷進(jìn)了一種虛無的境界里。她忘記了對他曾有過的懷恨,忘記了曾詛咒他,責(zé)罵他,她只覺得自己滿心懷充滿了狂喜和感激的情緒。她需要,她渴求,她熱愛著眼前所來臨的事物。</br> 好一會兒,他抬起頭來了,仍然緊緊地抱著她,他癡癡地望著她的臉。她的睫毛也輕輕地、慢慢地?fù)P了起來,在那昏暗的街燈下,她那對烏黑的眼珠放射著夢似的光彩,使她整個的臉龐都煥發(fā)得異樣地美麗。他看著她,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接著,他就又埋下頭來,吻住她了。這次,他的吻是猛烈的,炙熱的,狂暴的,如驟雨急風(fēng),如驕陽烈日,那樣帶著靈魂深處的饑渴及需求。她喘息,呻吟,整個身子貼住了他,雙手緊緊地攬住了他的脖子。</br> “還恨我嗎?”他一面吻著一面問。</br> “不,”她被催眠似的回答。</br> “原諒我了?”</br> “唔。”</br> “可有一些些喜歡我?”他不敢看她的臉。她不語。他的心停頓了。</br> “有一些嗎?有嗎?”他追問,抬起頭來,他懷疑地、不安地搜尋著她的眼睛,那對眼睛是迷濛的,霧樣的,恍恍惚惚的。</br> “小眉!”他喊,撫摩她的面頰,“答復(fù)我,別折磨我!”“你明知道的。”她輕輕地說。</br> “知道什么?”</br> “不是一些些,是全部!”她幾乎是喊出來的,她的眸子里燃燒著火焰,透過了那層迷濛的霧氣,直射在他臉上,“整個的人,全部的心!”</br> “哦,小眉!”他喊了一聲,熱烈地抱住了她,他的頭又俯了下來,輾轉(zhuǎn)地吻著她的嘴唇、面頰和頸項。</br> 夜,很深很深了。夜風(fēng)拂著他們,沐浴著他們,這樣的夜是屬于情人們的,月亮隱進(jìn)云層里去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