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br> 那天深夜,小雙回來了。</br> 我坐在書桌前面,桌上攤著我的《線性規(guī)劃》和筆記本,但我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我在存心等小雙。</br> 小雙走進屋來,臉頰被太陽曬得紅紅的,眼光是醉意蒙昽的,嘴角是笑容可掬的。她穿著件淺紫色的毛衣,純白色的喇叭褲,長發(fā)中分,披揮在肩上和背上,在她發(fā)際,那朵小白花始終戴著。她說,要滿一年,她才除孝,算算日子,離一年的孝期也不遠了,我真無法想象,小雙到我們家已快一年了。闔上眼睛,小雙滿身黑衣,佇立在我家客廳里的樣子,依稀仍在眼前。現(xiàn)在的小雙,卻全身閃耀著光華,滿面流露著喜悅,一轉(zhuǎn)身、一舉步、一語、一笑、一顰眉,全抖落著青春的氣息。</br> “詩卉,”她笑著說,“怎么還沒睡?”</br> “新竹好玩嗎?”我答非所問,“去拜訪了什么朋友?一定是個很重要的人物,是嗎?”</br> “算了!”小雙笑著說,把房門鑰匙、皮包、手絹等物都拋在桌上,倦怠地伸了個懶腰,“什么朋友也沒拜訪,他在新竹根本沒朋友!”</br> “哦?”我愕然地瞪著她。</br> 她走到床邊,把身子擲到床上,踢掉了拖鞋,她用雙手枕著頭,眼睛望著上鋪底下的木板。</br> “是這樣的,”她說,“這些日子友文總是寫不順手,他寫一張撕一張,就沒有一頁是他自己認為滿意的。昨晚,他說,他工作得太累了,我也覺得如此,一個人又不是機器,怎么能成天關(guān)在小屋里,和原子筆稿紙打交道。你看,杰克·倫敦因為當(dāng)過水手,所以寫得出《海狼》;海明威因為當(dāng)過軍人,所以寫得出《戰(zhàn)地鐘聲》;雷馬克深受戰(zhàn)爭之苦,才寫出《凱旋門》和《春閨夢里人》這些不朽名著。寫作,不能脫離生活經(jīng)驗,他如果總是待在小屋里,只能寫《老鼠覓食記》了!”</br> “沒料到,你成為小說研究專家了!”我說。</br> 小雙得意地笑了笑,用手指劃著上鋪的木板。</br> “我也是聽友文說的,他什么都知道。那些名作家的出身和歷史,他都能歷歷說來。真不明白,他腦子里怎么可以裝得下那么多東西?”</br> “這么說來,”我悶聲說,“法國名作家左拉,一定是個交際花!”</br> “胡說八道!”小雙笑著,“左拉是個男人,怎么能當(dāng)交際花?你就會亂扯!”</br> “那么,他怎么寫得出《小酒店》和《娜娜》。托爾斯泰一定是個女人,否則寫不出《安娜·卡列尼娜》。杰克·倫敦除了是水手之外,他還是只狗,否則寫不出《野性的呼喚》。海明威當(dāng)過漁夫,才寫出《老人與海》。我們中國的吳承恩,就準是猴子變的了!”</br> “吳承恩?”小雙怔怔地看著我。</br> “別忘了,是他寫的《西游記》!不是猴子,怎么創(chuàng)造得出一個齊天大圣孫悟空來!”</br> 小雙望著我,然后她大笑起來。</br> “你完全在和我亂扯一通,”她說,點了點頭,“我知道,你心里自始至終,就在潛意識里反對盧友文,只要是友文說的話,你總要去雞蛋里挑骨頭!”</br> “我并沒反對盧友文。”我聳聳肩,仍然悶悶的,“好吧,你說了半天的杰克、倫敦、海明威、雷馬克,到底他們和你的新竹之行,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br> “我只是舉例說明,”小雙翻身望著我,“寫作不是一件完全靠閉門造車,就寫得出來的事情。既然友文最近寫不順手,我就建議干脆出去走走,到郊外逛逛,散散心,把自己放松一下,這樣,或者就寫得出來了。所以,我們今天去了青草湖,又逛了獅頭山。嗬!走得我渾身骨頭都散了。”她掠掠頭發(fā),雖然倦意明寫在她臉上,她仍然看來神采飛揚,“今天天氣真好,不冷不熱的,你們也該出去走走,不要整天悶在家里!這種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才是郊游的好天氣呢!”</br> 原來她是出去郊游了!我從來不知道,出去郊游還要先弄出這么一大套理論來,于是,我的聲音就更加低沉,更加無精打采了:</br> “說什么訪友,原來是去玩了!”</br> “也不完全是玩呀!”小雙睜著對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瞅著我,“按照友文的句子,是出去‘捕捉靈感’了。”</br> “哦,”我用鉛筆敲著書本,“想必,今天這一天,他一定滿載而歸了。”</br> 小雙笑了一聲,把頭半埋在枕頭里,長發(fā)遮了過來,拂了她一臉,她閉上眼睛,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忽然間,我覺得關(guān)于詩堯安排了半天的《在水一方》,是不必告訴她了。對她而言,那是件毫無意義的事情!我望著她,她太忙了!她要忙著幫人抄稿,忙著幫人準備紙筆,忙著幫人準備消夜,還要忙著陪人去捕捉靈感,她還有什么心情來過問《在水一方》呢?于是,這晚,我什么話都沒說。</br> 幾天之后,《在水一方》第二次播出來,小雙依舊沒有看到。等到小雙終于看到《在水一方》的播放時,已經(jīng)是十一月中旬了。那晚的節(jié)目播得很晚,小雙湊巧在家,正拿著毛線針,和奶奶學(xué)著打毛衣。我一看那毛線是咖啡色的,又起了三百多針的頭,就知道毛衣是盧友文的了。她坐在沙發(fā)里,一面打毛衣,一面漫不經(jīng)心地看電視。盧友文那晚也來我家坐了一會兒,就說要趕一篇小說,先走了。詩晴和李謙,那陣子正忙著找房子、看家具,籌備結(jié)婚,所以不在家。媽媽和爸爸早回房休息了。客廳里,那晚只有我、雨農(nóng)、小雙和奶奶。詩堯也在他自己房里,這些日子來,他是越來越孤僻了。當(dāng)《在水一方》播出來時,小雙忽然整個身子一跳,毛線團就滾到地板上去了。她立即坐正身子,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著電視機。她那樣注意,那樣出神,使奶奶也扶了扶老花眼鏡,撲過去望著電視機說:</br> “這是哪個歌星呀?我好像從來沒見過!”</br> 我慌忙把手指壓在嘴唇上,對奶奶輕“噓”了一聲。奶奶瞅著我,又轉(zhuǎn)頭看看小雙,再瞪大眼睛看看電視,莫名其妙地搖搖頭,嘰里咕嚕了一句:</br> “不認得!完全不認得!”</br> 奶奶歸里包堆,認得的歌星也只有一個白嘉莉!這歌星她當(dāng)然不認得。事實上我也不認得,因為他是個新人,不是女孩子,是個男歌星!畫面上,已完全不同于以前的方式,這次,對著鏡頭的是那個男歌星,歌喉相當(dāng)嘹亮,而且,相當(dāng)有韻味。但是,在這歌星的背后,卻有個隱隱約約的女孩子,站在一片水霧之中。那女孩依然長發(fā)垂肩,穿著一件白紗的衣服,迎風(fēng)而立,飄飄然,盈盈然,如真如幻,似近還遠!當(dāng)那男歌星唱完最后一句“我愿順流而下,找尋她的蹤跡,卻見依稀仿佛,她在水中佇立”的時候,小雙回過頭來了,她的眼睛緊盯著我,她的臉色蒼白,呼吸急促,而神情激動。</br> “你怎么不告訴我?詩卉?”她責(zé)備地說,“詩堯為什么也不告訴我?”</br> “告訴你什么?”我說,“告訴你今晚要播《在水一方》嗎?我根本不知道今晚會播,詩堯大概也不知道,因為這支歌已經(jīng)播出好多次了!第一次播出的時候,哥哥確實要我告訴你。但是,那天你和盧友文‘捕捉靈感’去了。以后,哥哥也沒提。你呢?你反正整晚不在家,你反正對電視不感興趣,你反正任何電視節(jié)目都不看,而且,音樂是什么?音樂不過是娛樂品而已,告訴你又有什么用呢?”</br> 小雙望著我,半晌,她沒有說話,然后,她站起身來,拾起沙發(fā)上的毛線針和地上的毛線團,一聲不響地走進房里去了。雨農(nóng)拉拉我的衣服,在我耳邊說:</br> “幫個忙,別再惹麻煩了,現(xiàn)在,早是大局已定了!你別再制造出一點問題來!”</br> “那么,你擔(dān)心些什么呢?反正大局已定了!”我瞪了他一眼。奶奶看看我們,看看電視,說:</br> “你們在吵架嗎?詩卉,你怎么一忽兒和小雙吵,一忽兒和雨農(nóng)吵?你這個脾氣啊,是越慣越嬌了!”</br> “奶奶!”我生氣地喊,“你什么都弄不清楚,就少管我們的閑事吧!”</br> “瞧吧!”奶奶說,“現(xiàn)在又和我吵起來了!好啦,好啦,我走,我回房間去,別讓小兩口看著我這副老骨頭討厭!”</br> “哎呀,奶奶!”我慌忙撲過去,一把抱住奶奶的脖子,猴在她身上說,“奶奶,你怎么的嘛?人家又不是和你生氣!”</br> 奶奶用手指戳了我的鼻尖一下,親昵地望著我,笑著對我說:</br> “別以為奶奶是老糊涂,奶奶心里也明白。詩齊,幾個孩子里,就你心地最善良、最傻、最愛管閑事。我告訴你吧,凡事都有個天數(shù),人算總是不如天算的!你別扭,奶奶心里也別扭,可是,人總拗不過天去,是不是?”</br> 我笑笑,搖搖頭,嘆口氣。奶奶也笑笑,搖搖頭,嘆口氣。然后,奶奶回房間去了。我走過去,關(guān)掉了電視,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雨農(nóng)明天早上八點鐘就要出庭,審一件“公公告兒媳婦遺棄”的怪案子。他走過來,揉揉我的短發(fā),憐惜地說:</br> “少操別人的心了,好不好?如果你時間有得多啊,就想想我們的未來吧!”</br> 我勉強地笑笑,心里是一百二十分的“心酸酸”,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雨農(nóng)走了以后,我仍然獨自坐在客廳里,用手托著下巴,我只是默默地出著神。我不知道這樣坐了多久,詩晴回來了,我還是坐著,滿屋子都關(guān)燈睡覺了,我還是坐著。最后,小雙出來了,望著我,她說:</br> “詩卉,你不準備睡覺了嗎?”</br> 我看著她,她的眼圈紅紅的,似乎哭過了。為什么?為她死去的父親,為那支《在水一方》,還是為了詩堯的一片苦心,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了。回到房里,我們都沒再說什么,就睡了。</br> 幾天以后一個深夜,我和小雙都在臥房里,我正在做會計制度的筆記,小雙在打毛衣。忽然間,有人敲門,我還沒說話,詩堯已經(jīng)闖了進來,他的臉發(fā)紅,呼吸粗重,一進門,就是一股濃烈的酒味!他喝了酒,這么晚,他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喝了酒來!在我的記憶里,詩堯是從不喝酒的。我站起身,驚愕地叫了一聲:</br> “哥哥!”</br> 詩堯不理我,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小雙,好像房里根本沒有我這個人的存在。小雙坐在床沿上,毛線針和毛線團都放下了,她呆呆地抬著頭,有點驚惶地、茫然地、不知所措地看著詩堯。我望望他們,悄然地退到屋子最暗的一個角落里,我縮在那兒,一動也不動。</br> “小雙!”詩堯叫,走了過去,重重地坐在我剛才坐過的椅子里,轉(zhuǎn)過椅子,他把椅子拉到床邊,面對著小雙,“我有一樣?xùn)|西帶給你!我想,這件東西,對你和盧友文,都非常有用!”說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件東西來,放在桌上。我伸長脖子看了一眼,是一張支票!</br> 小雙的臉色雪白,眼珠烏黑,她凝視著詩堯,嘴唇顫抖著,低聲問:“這是什么意思?”</br> “一張一萬元的支票!”詩堯說,“你馬上可以到銀行去領(lǐng)現(xiàn)款,支票是即期的,也沒有畫線!”</br> 小雙的臉色更白了。</br> “你……你認為我們沒有錢用?”她低問。</br> “我‘知道’你們沒有錢用!”詩堯重重地說,“你每天早上徒步走四十分鐘,到盧友文家,路上,你要幫他買燒餅油條。中午,你們大概是靠生力面維生,然后,你徒步一小時去音樂社上課,因為這中間沒有直達的公共汽車!下了課,你又要買面包、牛油、火腿、花生米等東西,再徒步一小時去盧友文家!你最近加了薪,每月也只有四千元,一千五百交給了媽媽,你還能剩多少?”</br> 小雙連嘴唇都失去了顏色,她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那眼珠顯得又黑又深。她重重地呼吸,胸腔在劇烈地起伏著,她的聲音好冷好沉,低得像耳語:</br> “你在偵察我!”</br> “不要管我有沒有偵察你!”詩堯的聲音惱怒而不穩(wěn)定,空氣里有著火藥的氣息。我渾身緊張,全身心都戒備了起來,我的哥哥喝醉了,他是真的醉了,醉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講的都是事實,對吧?所以,這里有一萬元的支票,你最起碼可以坐坐計程車,和你的男朋友去吃吃小館子!”</br> 小雙的背脊挺得好直好直,臉色板得像一塊寒冰,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詩堯,憤怒和屈辱明顯地燃燒在她眼睛里,她的聲音顫抖著,充滿了激動和悲憤:</br> “因為我們窮,你就有權(quán)利來侮辱我們嗎?因為友文熱衷于寫作,你就看低了他的人格嗎?因為我們刻苦奮斗,你就嘲笑我們沒有生活能力嗎?因為我們沒錢用,你就認為我們會接受你的施舍嗎?……”她一連串地說著,長睫毛不停地顫動,眼珠是濡濕而清亮的,眼神是銳利而凌厲的。</br> “慢著!”詩堯叫,打斷了小雙的話,“我何時輕視過你?我何時嘲笑過你?我又何時施舍過你?我告訴你!”他提高了聲音,幾乎是在吼叫,“我朱詩堯再窩囊,再糊涂,再渾球,也不至于拿錢去支持我的情敵!”</br> 小雙蹙起了眉頭,愕然地張開了嘴,顫聲說:</br> “那么,那么,你……你拿支票給我干嗎?”</br> “這是你的錢!”詩堯吼著,緊緊地盯著小雙,“我已經(jīng)盡了我最大的能力,錢是歌林公司拿出來的,他們買了《在水一方》的唱片權(quán),連作曲帶作詞,一共算一萬元!我無法使他們出得更高,不過,我已經(jīng)盡了我的全力!你懂了嗎?這是你的錢,是你爸爸給你的遺產(chǎn)!不是我給你們的戀愛費,你那樣驕傲,你那樣自負,我敢去侮辱你嗎?我敢去施舍你嗎?即使我為你心痛得全身發(fā)抖,我又何嘗敢給你一毛錢?”</br> 小雙的眼睛越睜越大,困惑在她眉端越聚越深,聽到詩堯最后的一句話,她已經(jīng)完全怔了。她的眼光定定地望著詩堯,她搖頭,起先是慢慢地、緩緩地搖頭,接著,她的頭越搖越快,她的聲音艱澀、喑啞而震顫:</br> “不,詩堯,這不可能!”</br> 詩堯迅速地抓緊了小雙的手,他的酒似乎醒了一大半,他兩眼發(fā)紅,臉色卻變白了,胸部劇烈地起伏著,他緊張地、沙啞地、口齒不清地問:</br> “什么事不可能?你認為歌林不可能買這唱片權(quán)嗎?”</br> 小雙眼里浮上了淚影,她費力地不讓那眼淚滴下來,睫毛往上揚著,她的眼睛又圓又大。</br> “不是歌林,是你!你不可能對我這樣!”她不信任地說,“你心里不可能有我!不可能!”她又搖頭,飛快地搖頭,把長發(fā)搖了滿臉,“我不相信這個!我無法相信這個!”</br> “你必須相信!”詩堯大聲地說,突然激動地用手捧住了小雙的臉,穩(wěn)定了她那顆拼命左右搖擺的頭顱,他嘶啞地說,“你必須相信!小雙,我做錯了許許多多的事,我像個傻瓜,居然允許那個盧友文闖進來,我愚不可及!我笨,我傻,從你走進我家的大門,我就沒有做對過一件事!但是,小雙,請你相信我,你帶給了我一生沒有忍受過的痛苦!”小雙的眉頭輕蹙在一塊兒,眼中淚光瑩然,她卻始終不讓那淚珠滑下來,她的眼睛就那樣睜著,閃著淚光,帶著凄楚,懷疑地、做夢似的望著詩堯。這眼光顯然使詩堯心都碎了,因為,他猝然把她的頭攬進了懷里,痛楚地喊了一聲:</br> “小雙!請相信我!請相信我!”</br> 小雙輕輕地推開他,抬眼瞅著他,依然做夢一樣的,不信任似的說:“你……你知道嗎?詩堯,你從來沒有對我表示過什么,我……我一直以為,你心里的人是……是黃鸝!”</br> “你——你怎么也這樣傻!”詩堯粗魯?shù)卣f,“詩卉知道,媽媽知道,我想,連奶奶都知道!而你,你——”他咬牙,咬得牙齒發(fā)響,“你居然敢說你不知道?”</br> “我為什么該知道?”小雙幽怨地問,“你一直那樣驕傲,那樣冷冰冰,那樣就事論事!我以為……以為這只是詩卉的一廂情愿!”</br> “那么,”詩堯的聲音顫抖了,顫抖得非常厲害,他的眼睛里燃燒著希望和渴求,他似乎一下子振奮了起來,“那么,現(xiàn)在表示,還不算太晚,是不是?小雙,是不是?”</br> 小雙不語,卻悄然地想從詩堯懷里掙脫出來。詩堯慌了,他一把拉緊了她,急促地、緊張地、語無倫次地說:</br> “小雙,我或者很壞,或者很笨,我暴躁易怒而又不近人情。但是,小雙,對于你,對于你……我怎么說呢?”他搖頭,苦惱而激動,“從你第一次踏進我家大門,從你全身黑衣挺立在客廳里,我就發(fā)昏了,我就神志不清了,從沒有那樣自慚形穢過,從沒有那樣自卑過,你像個小小的神祇,莊嚴而端重。第二天一早,你用鋼琴考我,換了別人,我是萬萬不會動氣的,只是,你那么雅致,那么高潔,使我覺得你是瞧不起我,于是,我發(fā)火了。從此,就一步步錯下去,你越吸引我,我就越錯得厲害,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小雙,你……你……”他喘著氣,祈求地、低聲下氣地說,“你原諒我,我……我沒有經(jīng)驗,我從沒有戀愛過!”</br> 小雙仍然低首不語,室內(nèi)靜了好幾秒鐘,只聽到詩堯那沉重的呼吸聲。我緊縮著身子,大氣也不敢出,生怕他們發(fā)現(xiàn)到我的存在,而停止了談話。但是,我顯然是過慮了,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我。小雙終于推開了詩堯,她坐回到床沿上,低俯著頭,她的睫毛上帶著淚珠,她的嘴唇微動著,半晌,她才囁嚅著說:</br> “詩……詩堯,我……我不能……”</br> “小雙!”詩堯很快地打斷了她,他緊握著她的手,臉色由蒼白而又轉(zhuǎn)成血紅了,“你如果答復(fù)不了我,就不要答復(fù)!你想一想,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我并不是明知道你有了男朋友,再來和他競爭,遠在他出現(xiàn)之前,我心里就只有你一個!只是,我笨,我糊涂,我自卑,我神經(jīng)質(zhì)……”</br> “詩堯!”小雙輕聲地打斷了他,她的聲音那樣輕,卻有莫大的、震懾人心的力量。詩堯立刻住了口,他神情緊張,面色陰晴不定,他死命地握著小雙的手,似乎恨不得把她整個人都揉碎了,吞進肚子里去。小雙的睫毛悄悄地抬了起來,她的眼睛凄然地瞅著詩堯。一看到小雙這眼光,我心里已經(jīng)直冒冷氣。但是,我那可憐的哥哥,仍然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不肯放松,用充滿了希望的聲音,他順從地、卑微地說:</br> “是的,小雙,你告訴我,告訴我該怎樣做,才能使你不討厭我?”</br> “我從沒有討厭過你,”小雙輕聲說,“從前沒有,現(xiàn)在沒有,以后也不會。”</br> “那么,”詩堯小心翼翼地說,“你會讓我照顧你,讓我愛你,讓我寵你,讓我用以后所有的生命來陪伴你,對不對?”</br> “不!”她的聲音低而清晰,“不!”她搖著頭,“詩堯,你不會喜歡一個三心二意的女孩子!”</br> “我不懂。”詩堯說,嘴唇已失去了血色。</br> “詩堯,”小雙的聲音雖然低沉柔和,卻有股令人無從反駁的堅決,“我感激你對我的這番心,永遠感激,不但感激,而且感動。那天我知道你播出《在水一方》以后,你不知道我有多感動!可是,我無法接受你的愛,因為,我已經(jīng)接受了另一個男人的愛情。一個好女孩,總不能三心二意的!”</br> 詩堯屏息了幾秒鐘。</br> “你的意思是說……”他沉著聲音說,“你愛的人是盧友文,不是我,是嗎?”</br> 我的心絞扭了起來,縮在那角落里,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抱住了頭,不敢看他們?nèi)魏我粋€人。然后,我聽到小雙的聲音,那么輕柔,卻像一枚炸彈般在室內(nèi)炸開:</br> “是的,詩堯,我不能騙你!我愛的是他。我沒有辦法,這一輩子,我已經(jīng)跟定了他!”</br> 好一段時間,房里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我無法再抱頭不理了,抬起頭來,我悄然地看向他們,我看到小雙靜靜地、凄然地瞅著詩堯,而我那哥哥,卻已經(jīng)變成了一尊化石!淚水涌進了我的眼眶,小雙,不要太殘忍!小雙,不要太殘忍!我忍不住了,站起身來,我沖了過去,正想勸解幾句話,詩堯跳起來了,他的臉慘白如紙,眼睛里冒著火,指著小雙,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br> “小雙,杜小雙,你結(jié)婚,你馬上結(jié)婚!嫁給那個得諾貝爾獎的大作家去!今生今世,我永遠不要再見到你!你既然跟定了他,你馬上就跟他走!”</br> 說完,他掉轉(zhuǎn)身子,像個馬力十足的火車頭般,猛烈地沖出了房間。這兒,小雙再也支持不住,她哭倒在我的懷里。</br> “詩卉,”她哭泣著喊,“為什么他那么殘忍?為什么他那么殘忍!難道他連我的友誼,都不肯接受嗎?”</br> 我心底一片悲哀,小雙,你又何嘗不殘忍!我心里說著,嘴里卻說不出口。愛情上的角逐,是人類心靈上最慘烈的競爭,我了解我的哥哥,他已經(jīng)徹徹底底地受了傷!你看過野獸負傷后的反噬和狂嗥嗎?那就是我哥哥沖出去前所唯一能做的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