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br> 這條新生南路是直而長的,最近才翻修成柏油路面,靠排水溝那邊種了一排柏樹,還安放了一些水泥発子供行人休息,不過很少有人會在這路邊休息的。這是江雁容周雅安上學(xué)和放學(xué)時必走的路。每天黃昏,她們總是手?jǐn)y手地走回家去,因?yàn)榉艑W(xué)后不需要趕時間,她們兩人都寧可走路而不愿擠公共汽車。黃昏的景致是迷人的,灼熱的太陽已下山了,晚霞使整個天空紅成一片,映得人的臉和衣服也都成了粉紅色。從工業(yè)專科學(xué)校的圍墻起,就是一片水田,一次,江雁容看到一只白色的鷺鷥從水田中飛起來,彩霞把那白鷺的翅膀都染紅了,不禁沖口而出地念:</br> “落霞與孤鶩齊飛!”</br> 從此,她們稱這條街作“落霞道”,江雁容有時戲呼周雅安為“落霞道上的朋友”。事實(shí)上,她們也只有在這落霞道上的一段時間是比較輕松的,在這段時間內(nèi),她們總是自然而然地避免談到功課和考大學(xué),而找些輕松的題目談?wù)劇?lt;/br> “江雁容,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在議論我們?”周雅安說,一面挽著江雁容的手。這是開學(xué)一星期后的一個黃昏。</br> “你是指那些亂七八糟的話,說我們在鬧同性戀?”江雁容問。</br> “嗯。”</br> “別提了,真無聊!”</br> “可是,”周雅安笑嘻嘻地望著江雁容的臉,“如果我是個男人,我一定會愛上你!”</br> “我是男人,我也會愛上你!”江雁容說,臉微微地紅了,映著霞光,紅色顯得更加深,那張本來蒼白的小臉也變得健康而生動了。</br> “那么,我們真該有一個做男人,”周雅安笑著說,欣賞地望著江雁容臉上那片紅暈,“你是非常女性的,大概只好做女人,下輩子讓我來做你的男朋友,好不好?”</br> “不好,”江雁容搖搖頭,“下輩子你應(yīng)該變男人,讓小徐變女人,然后你也找些古里古怪的問題來折磨他,這樣才算公平。”</br> “那我和小徐不是要做幾輩子的冤家了?”周雅安說,話一出口,又猛悟到說得太那個了,不禁也漲紅了臉。江雁容笑著說:</br> “世世代代,都做冤家好不好?周雅安,不害臊啊!”</br> “又該給你話柄來笑我了。”</br> “只要沒有話柄落在程心雯手里就好了!哦,告訴你,今天我和程心雯到教務(wù)處去,在圖書館門口碰到一塊五毛,頭上戴了頂帽子,你看,這樣的大熱天還戴帽子,豈不滑稽?程心雯看到他,劈頭就是一句:‘老師,美容醫(yī)生的生發(fā)油沒有用嗎?’弄得一塊五毛面紅耳赤。后來程心雯告訴我,說一塊五毛在暑假里到一個著名的美容醫(yī)生那兒去治他的禿頂,那個醫(yī)生說要把他剩下的幾根頭發(fā)也剃掉再治,他就依言剃掉了,誰知道現(xiàn)在不但以前禿的那一塊長不出頭發(fā)來,連剃掉的也不再長了。他怕難看,就成天戴著頂帽子。程心雯說,一塊五毛的外號應(yīng)該改作兩塊八毛了!”</br> “兩塊八毛,什么意思?”周雅安問。</br> “這個你都不懂?本來是一塊無毛,現(xiàn)在是兩塊拔毛呀!”江雁容忍住笑說。</br> “啊喲,”周雅安大笑了起來,“程心雯這張嘴真要命!怎么就這樣缺德!”</br> “一塊五毛也有意思,看他這頂帽子戴到哪一天去!程心雯也不知道怎么這樣精,什么事都知道,碰到她就毫無辦法,我現(xiàn)在和她坐在一起,每天中午也別想休息,也別想念書,就只能聽她的笑話。”“葉小蓁現(xiàn)在是不是天天和程心雯吵架?”周雅安問,“今天早上我聽到葉小蓁在鄭重發(fā)誓,說什么‘天知道,地知道,我葉小蓁要是再和程心雯說話就是王八蛋’!”m.</br> “你別聽葉小蓁的發(fā)誓,前天為了蔡秀華來不及給她講那題代數(shù),剛好考了出來,她做錯了,就氣呼呼地跑到蔡秀華面前去發(fā)誓,也是說的那么幾句話。人家蔡秀華什么事都古古板板的死認(rèn)真,又不像我們那樣了解葉小蓁,就信以為真了。到下午,葉小蓁自己忘記了,又追著問人家物理題目,蔡秀華不理她,她還嘟著嘴納悶地說:‘誰得罪了你嘛,你說出來讓我給你評評理!’把我們笑死了!”</br> 周雅安又笑了起來,笑了一陣,突然想起什么來,推推江雁容說:“哦,我忘了問你,前天代數(shù)小考,你考了多少分?”</br> 江雁容的笑容在一瞬間全消失了,她跺了一下腳,橛著嘴說:</br> “周雅安,好好的又提起它來干什么?”低下頭去,她對著腳下的柏油路面發(fā)呆,機(jī)械地移著步子,腳步立即沉重了許多。周雅安慌忙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地說:</br> “沒關(guān)系,下次考好點(diǎn)就行了!”</br> “下一次!下一次還有下一次呢!”江雁容生氣地說,自己也不明白在生誰的氣。</br> “好好,我們不談這個,你猜明天作文課康南會出個什么作文題目?我希望不要又是‘暑假生活的回憶’,或者是‘迎接新的一學(xué)期’!”周雅安說,竭力想談一個能引起江雁容興趣的題目,以扭轉(zhuǎn)自己一句話造成的低潮。但是,沒有用了,陽光已經(jīng)消失,烏云已堆積起來了。江雁容默然不語,半天后才緊緊拉著周雅安的手說:</br> “周雅安,你看我怎么辦好?我真的不是不用功,上課我盡量用心聽書,每天在家里做代數(shù)、物理、解析幾何,總是做到夜里一點(diǎn)鐘!可是我就考不好,如果數(shù)理的功課能像詩詞那樣容易了解就好了!”“可是,我還羨慕你的文學(xué)天才呢!”周雅安說,“你拿一首古詩給我看,保管我連斷句都不會!”</br> “會斷句又有什么用,考大學(xué)又不考詩詞的斷句!像你,每次數(shù)理都考得那么好,你怎么會考得那樣好呢?周雅安!”江雁容愁苦地問。</br> “我也不知道,”周雅安說,“你是有天才的,江雁容,你不要為幾分而發(fā)愁,你會成個大作家!”</br> “天才!去他的天才!從小,大家都說我有天才,可是我沒有一學(xué)期能夠不補(bǔ)考!沒有一次不為升學(xué)發(fā)愁,我看,這次考大學(xué)是準(zhǔn)沒有希望的!”</br> “就是你考不上大學(xué)也沒關(guān)系,你可以寫作,并不是每個作家都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br> “別講得那么輕松,我考不上大學(xué),爸爸媽媽會氣死!”江雁容恨恨地把腳下一塊石子踢得老遠(yuǎn),“我討厭這種填鴨子式的教育法,我不知道我要學(xué)那些大代數(shù)、解析幾何、物理干什么?將來我絕不會靠它們吃飯!”</br> 周雅安才要說話,身后響起了一陣腳踏車的車鈴聲,她和江雁容同時回過頭去,一個年輕的男學(xué)生正推著輛腳踏車站在她們的身后,咧著一張大嘴對她們笑。周雅安有點(diǎn)淹異,也有點(diǎn)意外的驚喜,說:</br> “小徐,是你?”</br> “我跟著你們走了一大段了,你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談些什么?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又悲悲哀哀的?”小徐說。他長得并不算漂亮,但鼻子很高,眼睛很亮,五官也頗端正。只是有點(diǎn)公子哥兒的態(tài)度。他的個子不高,和高大的周雅安站在一起,兩人幾乎是一般高。</br> “看樣子,我要先走一步了!”江雁容說,對小徐點(diǎn)了個頭。</br> “不要嘛!”周雅安說,但語氣并不誠懇。</br> “你們談?wù)劙桑艺娴囊茸撸s回家去,還有許多習(xí)題沒做呢!”江雁容說,一面又對周雅安說,“周雅安,再見啊!明天如果比我早到學(xué)校,幫我到教務(wù)處拿一下課室日記本,好吧?”</br> “好!”周雅安說,又補(bǔ)了一句,“再見啊!”</br> 江雁容單獨(dú)向前面走去,心里模糊地想著周雅安和小徐,就是這樣,愛情是多神秘,周雅安和她的感情再好,只要小徐一出現(xiàn),她眼中就只有小徐了!在信義路口,她轉(zhuǎn)了彎,然后再轉(zhuǎn)進(jìn)一條小巷子。她的家住在和平東路,她本可以一直走大路,但她卻喜歡這條巷子的幽靜,巷子兩邊,有許多破破爛爛的木板房子,還有個小破廟,廟中居然香火鼎盛。江雁容無法設(shè)想這些破房子里的人的生活。生命(無論是誰的生命),似乎都充滿了苦惱、忙碌和掙扎,可是,這世上千千萬萬的人,卻都熱愛著他們的生命,這世界豈不矛盾?</br> 在那固定的電線桿下面,她又發(fā)現(xiàn)了那個每天在這兒等她的男孩子。瘦高個兒,一身黃卡其布制服,扶著一輛腳踏車,這是他給她的全部印象,因?yàn)樗龔牟桓艺廴ゴ蛄克W詮纳蠈W(xué)期中旬起,這孩子就開始等她了,可是,只有一次,他鼓起勇氣上來和她說話,他仿佛報(bào)了自己的名字,并說了請求交友一類的話,但她一句都沒聽清楚,只記得他那張漲得通紅的黝黑而孩子氣的臉。她倉促地逃開了,而他也紅著臉退到一邊。這以后,他每天總在這兒等她,但并不跟蹤她,也不和她說話,只默默地望著她走過去。江雁容每次走過這兒,也不禁臉紅心跳,她不敢望他,只能目不斜視地趕快走過去,走過去后也不敢回頭看,所以她無法測知他什么時候才會離開那根電線桿。她總是感到奇怪,不知這個男孩子有什么神經(jīng)病,既不認(rèn)識她,又不了解她,當(dāng)然無法談到“愛”字,那么,這傻勁是為了什么?</br> 在家門口,她碰到了住在隔壁的劉太太,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三姑六婆型的女人,每天最主要的工作是到每個人家里去串門,然后再搬弄口舌是非。江雁容對她行了禮,然后按門鈴。</br> 來開門的是她的弟弟江麟,她一共是三個兄弟姐妹,她是老大,江麟老二,最小的是江雁若。雁若比她小五歲,在另一個省女中讀初二。江麟比江雁容小兩歲,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江雁容常喊他作江家之寶,事實(shí)上,他也真是父親眼中的寶貝,不單為了他是男孩子,也為了他生性會取巧討好。不過母親并不最喜歡他。據(jù)說,他小時是祖父的命根,祖父把他的照片懸掛在墻壁上,一遇到心中有不愉快的事,就到他的照片前面去,然后自我安慰地說:“有這么好的一個孫子,還有什么事值得我發(fā)愁呢!”祖父臨終時還摸著江麟的頭,對江雁容的父親江仰止說:“此子日后必成大器,可惜我看不到了!”現(xiàn)在,這個必成大器的男孩子還看不出有什么特點(diǎn)來,除了頑皮和刁鉆之外。但在學(xué)校里,他的功課非常好,雖然他一點(diǎn)都不用功,卻從沒考到五名以下過。現(xiàn)在他十六歲,是建中高一的學(xué)生,個子很高,已超過江雁二容半個頭,他常站在江雁容身邊和她比身高,用手從江雁容頭頂斜著量到他的下巴上,然后得意地喊她作“小矮子”。他喜歡繪畫,而且確實(shí)有天才,江仰止認(rèn)為這兒子可能成大畫家,從江麟十二歲起,就讓他拜在臺灣名畫家孫女士門下學(xué)畫,現(xiàn)在隨手畫兩筆,已經(jīng)蠻像樣子了。他原是個心眼很好而且重情感的孩子,但是在家中,他也有種男性的優(yōu)越感,他明白父親最喜歡他,因此,他也會欺侮欺侮姐姐妹妹。</br> 不過,在外面,誰要是說了他姐妹的壞話,他立即會摩掌相向。</br> 江麟看到門外是她,就做了個鬼臉說:</br> “大小姐回來了!”江雁容走進(jìn)來,反身關(guān)好了門。江仰止在x大做教授,這舞X大的宿舍。前面有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花園,雖然他們一再培養(yǎng)花木,現(xiàn)在長得最茂盛的仍然只有棕櫚樹和美人蕉。走過小院子,是第二道門,里面是脫鞋的地方。這是一棟標(biāo)準(zhǔn)的日式房子,一共四間,每間都無法隔斷。前面一間八席的是客廳和江仰止的書房,后面是江仰止和妻子趙意如的臥室,旁邊一間做了江麟的房間兼飯廳,最后面的是江雁容、雁若姐妹的房間,是到廚房必經(jīng)之路。江雁容脫了鞋,走上榻榻米,立即發(fā)現(xiàn)家里的空氣不大對,沒有聞到菜飯香,也沒聽到炒菜的聲音。她回頭看了江麟一眼,江麟聳聳肩,低聲說:</br> “媽媽還在生爸爸的氣,今天晚飯只好你來做了!”</br> “我來做?”江雁容說,“我還有一大堆的功課呢,明天還要考英文!”</br> “那有什么辦法,除非大家不吃飯!”江麟說。</br> 客廳里,江仰止正背負(fù)著兩只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他個子不高,年輕時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中國美男子,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從讀書起就習(xí)慣性地穿著一襲長衫,直到現(xiàn)在不變。而今,年輕時的“漂亮”當(dāng)然不能談了,中年后他發(fā)了胖,但瀟灑勁兒仍在,架著一副近視眼鏡,書卷氣比年輕時更加重了。長衫上永遠(yuǎn)有粉筆灰和貓毛,哪怕他太太趙意如一天給他換兩次衣服(他從不記得自己換衣服),粉筆灰和貓毛依然不會少的,粉筆灰是講書時弄的,事后絕不會拍一拍。貓則是他最喜歡的東西,家里一年到頭養(yǎng)著貓,最多時達(dá)到七只,由于江太太的嚴(yán)重抗議,現(xiàn)在只剩一只白貓。江仰止的膝頭,就是這只白貓的床,只要江仰止一坐下來,這貓準(zhǔn)跳到他身上去呼呼大睡。這些使江仰止無論走到哪里,都會成為他特殊的標(biāo)志。</br> 近兩年來,由于江仰止的一本著作和講學(xué)的成功,使他薄負(fù)微名,一天到晚忙著著作,到各地講學(xué),到電臺廣播。可是,忙碌不能改變他,他依然是從容不迫的,悠然自在的。他有兩大嗜好,一是旅行,一是下圍棋。前者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去了,圍棋則不能少,每星期總要到弈園去兩三次,這也是他和江太太每次吵架的原因,江太太堅(jiān)決反對他下棋,認(rèn)為一來用腦過度,一下就是四五小時,有損健康。二來江仰止每下必賭彩,每賭必輸,江太太省吃儉用,對這筆支出實(shí)在心痛。三來江仰止的工作堆積如山,不工作而把時間耗費(fèi)在娛樂上,江太太認(rèn)為是最大的不該。所以,每次江仰止下了棋回來,江太太總要生一天悶氣,江太太一生氣,家里就秩序大亂,坎煙不舉。</br> 江仰止看到江雁容回來,就停止了踱方步說:</br> “雁容,你去做一下晚飯吧!”</br> 江雁容看了父親一眼,江仰止的神態(tài)是無可奈何的,不知所措的。江雁容橛了嘴低聲說:</br> “我今天最忙了!”</br> “去吧,大女兒該幫幫家里的忙!”</br> 大女兒,做大女兒反正是倒霉的,要做事總最先輪到大女兒,有吃的玩的就該最后輪到大女兒了。江雁容正要走到后面去,門鈴又響了,江仰止抬起頭來,像得救似的說:</br> “這次該是雁若回來了吧?”</br> 江雁容去開了門,果然是江雁若。江雁若今年十三歲,已經(jīng)和江雁容一般高,看樣子,還可以再長高不少。她和姐姐的個性是完全不同的,江雁容憂郁,她卻樂觀明快,會撒嬌,會討好。長得也比雁容好看,同樣是清朗的眉毛和秀氣的眼睛,但她頰上多了一對小酒窩,使她看起來就比姐姐甜。她是江太太的寵兒,江太太愛這個小女兒更勝過愛那個兒子。而江雁若也確實(shí)值得人疼愛,從小學(xué)到初中,她就沒考過第二名,年年都是第一,她得到的各種獎狀可以裝訂成厚厚的一冊。而她那張小嘴也真會說話,說得那么甜,讓你不喜歡她都做不到。但她的脾氣卻極像母親,要強(qiáng)到極點(diǎn),如果她的目標(biāo)是一百分,考了九十九分她就會大哭一場。她喜歡的人,她會用盡心機(jī)來討好,不喜歡的人,她就會破口大罵。她是個全才,功課上,不論文科理科、正科副科、音樂美術(shù)、體育家事,她是門門都精,門門都強(qiáng),無怪乎江太太愛她愛得人骨了。</br> 江雁若還沒走到玄關(guān),江仰止就迎到門口來,對江雁若抬抬眉毛,尷尬地笑笑,低低地說:</br> “雁若,趕快去哄哄你媽媽,她還在生氣,只有你有辦法,趕快去!”“爸爸,誰要你昨天晚上下到十二點(diǎn)嘛!”江雁若埋怨地說,完全站在母親的那一邊說話,她是同情母親的。不過,她也喜歡父親,尤其是父親說笑話的時候。</br> 江仰止笑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他有時真怕這個小女兒,說起話來比刀子還厲害,這本事全是她母親的遺傳。江雁若一面脫鞋一面又說:</br> “早點(diǎn)回來媽媽也高興,你也少輸一點(diǎn),那個王伯伯早就看中爸爸的弱點(diǎn)了,用話一激爸爸,爸爸就一直跟他下,口袋里的錢全下到他的袋里去了!”</br> 江仰止咳了一聲,啼笑皆非地說:</br> “胡說!這樣吧,將來我把你教會了,你到弈園給我報(bào)仇去!”“哼!自己毀了還不夠,還想毀孩子是不是?”江太太的聲音從臥室里傳了出來,顯然她已聽到了父女的這一段談話。</br> 江仰止不說話了,心中卻有點(diǎn)反感,夫婦生生氣倒無所謂,在孩子面前總該給他保留點(diǎn)面子,現(xiàn)在他在孩子前面一點(diǎn)尊嚴(yán)都沒有,孩子們對他說話都是毫無敬意的,這不能說不是江太太所造成的。而且,下下棋又何至于說是“毀了”,這兩個字用得未免太重。</br> 江雁若背著書包進(jìn)了江太太的臥室里,江太太正躺在床上,枕頭邊堆滿了書,包括幾本國畫畫譜,一本英文成語練習(xí),和一本唐詩宋詞選。江太太雖年過四十,卻抱著“人活到老,學(xué)到老”的信念,隨時都不肯放松自己。她是個獨(dú)特的女人,從小好勝要強(qiáng),出生于豪富之家,卻自由戀愛地嫁給了一貧如洗的江仰止。婚后并不得意,她總認(rèn)為江仰止不夠愛她,也對不起她,但她決不承認(rèn)自己的婚姻失敗。起初,她想扶助江仰止成大名立大業(yè),但江仰止生性淡泊,對名利毫不關(guān)心。結(jié)婚二十年,江仰止依然一貧如洗,不過是個稍有虛名的教授而已,她對這個是不能滿意的。于是,她懊悔自己結(jié)婚太早,甚至懊悔結(jié)婚,她認(rèn)為以她的努力,如果不結(jié)婚,一定大有成就。這也是事實(shí),她是肯吃苦肯努力的,從豪富的家庭到江家,她脫下華服,穿上圍裙,親自下廚,刀切了手指,煙熏了眼睛,從來不叫苦。在抗戰(zhàn)時,她帶著孩子,跟著江仰止由淪陷區(qū)逃出來,每日徒步三十里,她也不叫苦。抗戰(zhàn)后那一段困苦的日子,她學(xué)著納鞋底被麻繩把手指抽出血來,她卻不放手,一家?guī)卓诘男鲎运请p又白又細(xì)的手。跟著江仰止,她是吃夠了苦了,她只期望他有大成就,但他卻總是把最寶貴最精華的時間送在圍棋上。孩子是她的第二個失望,江雁容使她心灰意冷,功課不好,滿腦子奇異的思想。有時候她是溫柔沉靜的,有時候卻倔強(qiáng)而任性,有一次,她責(zé)備了江雁容幾句,為了江雁容數(shù)學(xué)總不及格,江雁容竟對她說:</br> “媽,你別這樣不滿意我,我并沒有向你要求這一條生命,你該對創(chuàng)造我負(fù)責(zé)任,在我,生命中全是痛苦,假如你不滿意我,你最好把我這條生命收回去!”</br> 這是女兒對母親說的話嗎?這幾句話傷透了江太太的心,生兒育女到底有什么意思?孩子并不感激你,反而怨恨你創(chuàng)造了她!雁容生下來的時候不足月,只有三磅半,帶大她真不知吃了多大的苦,但是她說:“你最好把我這條生命收回去!”不過,雁容的話難道不對嗎?本來她就該對這條生命負(fù)責(zé),孩子確實(shí)沒有向她要求生命呀!其實(shí),這孩子有許多地方像她,那多愁善感的個性,那對文學(xué)的愛好……甚至那些幻想,她在年輕時也有許多幻想,只是長久的現(xiàn)實(shí)生活和經(jīng)驗(yàn)早把那些幻想打破了。但,江雁容卻不能符合她內(nèi)心的期望。江麟是個好孩子,可是他遺傳了他父親那份馬虎,不肯努力的脾氣,前途完全不在他眼睛里,功課考得好全是憑小聰明,事實(shí)上昨天考過的今天就會忘記。他是個小江仰止,江太太看透他以后也不會有大成就的。剩下的一個江雁若,就成了江太太全部希望的集中,這是唯一一個不讓她失望的人,功課、脾氣、長相,無一不好。</br> 這孩子生在抗戰(zhàn)結(jié)束之時,江太太常說:“大概是上帝可憐我太苦了,所以給我一個雁若!”她說這話,充滿了慶幸,好像全天下就只有一個雁若,她從不想這話會傷了另外兩個孩子的心。尤其是江雁容,她本是個過分敏感的孩子。而江太太也忽略江雁容那易感的心,在渴求著母愛。</br> 江太太總自認(rèn)為是個失敗的女人,雖然外界的人都羨慕她,說她有個好丈夫,又有個好家庭。她認(rèn)為全天下都不了解她的苦悶,包括江仰止在內(nèi)。近兩年來,她開始充實(shí)自己,她學(xué)畫,以摩西老太太九十歲學(xué)畫而成大名來自勵,她也學(xué)詩詞,這是她的興趣。為了追上潮流,她也念英文。而她全是用心去做,一絲不茍的,她希望自己的努力不晚,渴望著成功。江仰止越使她灰心,她就越督促自己努力。“不靠丈夫,不靠兒女,要自力更生。”這是她心中反復(fù)自語的幾句話。</br> 年輕時代的江太太是個美人,只是個子矮一點(diǎn),現(xiàn)在她也發(fā)了胖,但她仍然漂亮。她的眉毛如畫,濃密而細(xì)長,有一對很大的眼睛,一張小巧的嘴。江雁容姐妹長得都像父親,沉靜秀氣,沒有母親那份奪人的美麗。江太太平日很注意化妝,雖然四十歲了,她依然不離開脂粉,她認(rèn)為女人不化妝就和衣飾不整同樣的不雅。可是,今天她沒有施脂粉,靠在枕頭上的那張臉看起來就顯得特別蒼白。江雁若跑過去,把書包丟在地下,就撲到床上,滾進(jìn)了江太太的懷里,嘴里嚷著說:“媽,我代數(shù)小考考了一百分,這是這學(xué)期的第一次考試,以后我要每次都維持一百分!”</br> 江太太憐愛地摸著江雁若的下巴,問:</br> “中午吃飽沒有?”</br> “飽了,可是現(xiàn)在又餓了!”</br> “那一定是沒吃飽,你們福利社的東西太簡單,中午吃些什么?”這天早上,由于江太太生氣,沒做早飯,也沒給孩子們弄便當(dāng),所以他們都是帶錢到學(xué)校福利社里吃的。</br> “吃了一碗面,還吃了兩個面包。”</br> “用了多少錢?”</br> “五塊。”</br> “怎么只吃五塊錢呢?那怎能吃得飽?又沒有要你省錢,為什么不多吃一點(diǎn)?”</br> “夠了嘛!”江雁若說著,伏在床上看看江太太,撒嬌地說,“媽媽不要生氣了嘛,媽媽一生氣全家都凄凄慘慘的,難過死了!”</br> “媽媽看到你就不生氣了,雁若,好好用功,給媽媽爭口氣!”</br> “媽媽不要講,我一定用功的!”江雁若說,俯下頭去在江太太面頰上響響地吻了一下。</br> 江雁容穿過江太太的臥房,對江太太說了聲:</br> “媽媽我回來了!”</br> 江太太看了江雁容一眼,沒說什么,又去和江雁若說話了。江雁容默默地走到自己房間里,把書包丟在床上,就到廚房里去準(zhǔn)備晚飯。她奇怪,自己十三歲那年,好像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再也不會滾進(jìn)媽媽懷里撒嬌。那時候家庭環(huán)境比現(xiàn)在壞,他們到臺灣的旅費(fèi)是借債的,那時父親也不像現(xiàn)在有名氣,母親每天還到夜校教書,籌錢還債。她放學(xué)后,要帶弟妹,還要做晚飯,她沒有時間撒嬌,也從來不會撒嬌。“小妹是幸運(yùn)的,”她想,“她擁有一切:父母的寵愛,老師的喜歡,她還有天賦的好頭腦,聰明、愉快和美麗!而我呢,我是貧乏的,渺小、孤獨(dú),永遠(yuǎn)不為別人所注意。我一無所有。”她對自巨微笑,一種迷茫而無奈的笑。</br> 煤球爐里是冰冷的,煤球早就滅了,她不知道爸爸媽媽中午吃的是什么。她不會起煤球火,站在那兒待了兩分鐘,最后嘆了口氣,決心面對現(xiàn)實(shí),找了些木頭,她用切菜刀劈了起來,剛剛劈好,江太太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了。她望了江雁容一眼說:</br> “放下,我來弄!你給我做功課去,考不上大學(xué)不要來見我!”</br> 江雁容洗了手,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坐在書桌前悶悶地發(fā)呆。一股濃煙從廚房里涌到房間里來,她把窗子開大了,把書包拿到書桌上。窗外,夕陽已下了山,天邊仍然堆滿了絢爛的晚霞,幾株瘦瘦長長的椰子樹,像黑色剪影般聳立著,背后襯著粉紅色的天空。“好美!”她想。窗外的世界比窗內(nèi)可愛多了。她把書本從書包里一本本地抽出來,一張考卷也跟著掉了出來,她拿起來一看,是那張?jiān)撍赖拇鷶?shù)考卷。剛才雁若說她的代數(shù)考了一百分,她就能考一百分,江雁容是考不了的,永遠(yuǎn)考不了!她把考卷對折起來,正預(yù)備撕毀,被剛好走進(jìn)來的江麟看見了,他叫著說:</br> “什么東西?”</br> 江雁容正想把這張考卷藏起來,江麟已經(jīng)劈手奪了過去,接著就是一聲怪叫:</br> “啊哈,你考得真好,又是個大鴨蛋!”</br> 這諷刺的嘲笑的聲調(diào)刺傷了江雁容的自尊心,這聲怪叫更使她難堪,她想奪回那張考卷,但是江麟把它舉得高高的,一面念著考試題目,矮小的江雁容夠不著他。然后,江麟又神氣活現(xiàn)地說:</br> “哎呀,哎呀,這樣容易的題目都不會,這是最簡單的因式分解嘛,連我都會做!我看你呀,大概連a+b的平方等于多少都不知道!”</br> 江太太的頭從廚房里伸了出來:</br> “什么事?誰的考試卷?”</br> “姐姐的考卷!”江麟說。</br> “拿給我看看!”江太太命令地說,已猜到分?jǐn)?shù)不太妙。</br> 江麟對江雁容做了個怪相,把考卷交給了江太太。江雁容的頭垂了下去,無助地咬著大拇指的手指甲。江太太看了看分?jǐn)?shù),把考卷丟到江雁容的腳前面,冷冷地說:</br> “雁容,你到底打算怎么辦?”</br> 江雁容的頭垂得更低,那張恥辱的考卷刺目地躺在腳下。忽然間,她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委屈和傷心,眼淚迅速地涌進(jìn)了眼眶里,又一滴滴落在裙褶上。眼淚一經(jīng)開了閘,就不可收拾地泛濫了起來,一剎那間,心里所有的煩惱、悲哀和苦悶都齊涌心頭,連她自己都無法了解怎么會傷心到如此地步。事實(shí)上,在她拿到這張考卷的時候就想哭,一直憋著氣忍著,后來又添了許多感觸和煩惱,這時被弟弟一鬧,母親一責(zé)備,就再也忍不住了,淚珠成串地涌出來,越涌越多,喉嚨里不住地抽泣,裙子上被淚水濕了一大片。</br> 江太太看著哭泣不止的江雁容,心里更加生氣,考不好,又沒有罵她,她倒先哭得像個被虐待的小媳婦。心中盡管生氣,又不忍再罵她,只好氣憤地說:</br> “考不好,用功就是了,哭,又有什么用?”</br> 江雁容抽泣得更厲害。“全世界都不了解我,”她想,就是這樣,她考壞了,大家都叫她“用功”、“下次考好一點(diǎn)”,就沒有一個人了解她用功也無法考好,那些數(shù)字根本就沒辦法裝進(jìn)腦子里去。那厚厚的一本大代數(shù)、物理、解析幾何對她就有如天書,老師的講解像喇嘛教徒念經(jīng),她根本就不知其所云。雖然這幾個數(shù)理老師都是有名的好教員,無奈她的腦子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與數(shù)理無緣。下一次,再下一次,無數(shù)的下一次,都不會考好的,她自己明白這一點(diǎn),因而,她是絕望而無助的。她真希望母親能了解也能同情她的困難,但是,母親只會責(zé)備她,弟妹只會嘲笑她。雁若和小麟都是好孩子,好學(xué)生,只有她最壞,最不爭氣。她無法止住自己的眼淚,哭得氣塞喉堵。</br> “你還不去念書,哭又不能解決問題!”江太太強(qiáng)忍著氣說,她自己讀書的時候從沒有像雁容這樣讓人操心,別說零分沒考過,就是八十分以下也沒考過。難道雁容的天分差嗎?她卻可以把看過一遍的小說中精彩的對白都背出來,七歲能解釋李白的詩,九歲寫第一篇小說。她絕不是天分低,只是不用心,而江太太對不用心是完全不能原諒的。退回廚房里,她一面做飯一面生氣,為什么孩子都不像母親(除了雁若之外),小麟還是個毛孩子,就把藝術(shù)家那種吊兒郎當(dāng)勁全學(xué)會了,這兩個孩子都像父親,不努力,不上進(jìn),把“嗜好”放在第一位。這個家多讓人灰心!</br> 江仰止是聽到后面房里的事情的,對于江雁容,他沒有什么特別的喜歡,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不喜歡。女孩子,你不能對她希望太高,就是讀到碩士博士,將來還不是燒飯抱孩子,把書本丟在一邊。不過,大學(xué)是非考上不可的,他不能讓別人說“江仰止的女兒考不上大學(xué)”!他聽?wèi){妻子去責(zé)備雁容,他躲在前面不想露面,這時,聽到雁容哭得厲害,他才負(fù)著手邁步到雁容的房間里,雁若和江麟也在房里,雁若在說:“好了嘛,姐姐,不要哭了!”但雁容哭得更傷心,江仰止拍拍雁容的肩膀,慢條斯理地說:</br> “別哭了,這么大的女孩子,讓別人聽了笑話,考壞一次也沒什么關(guān)系,好了,去洗洗臉吧!”</br> 江雁容慢慢地平靜下來,這時,她忽然萌出一線希望,她希望父親了解她,她想和父親談?wù)劊痤^來,她望著江仰止,但江仰止卻沒注意到,他正看著坐在椅子里,拿著支鉛筆,在一本書后面亂畫的江麟。這時江麟跳起來,把那本書交到父親手里,得意地說:</br> “爸,像不像?”</br> 江仰止看了看,笑笑說:</br> “頑皮!”但聲音里卻充滿了縱容和贊美。</br> 江麟把那本書又放到江雁容面前,說:</br> “你看!”</br> 江雁容一看,這畫的是一張她的速寫,披散的頭發(fā),縱橫的眼淚,在裙子里互絞的雙手,畫得真的很像,旁邊還龍飛鳳舞地題著一行字“姐姐傷心的時候”。江雁容把書的正面翻過來看,是她的英文課本,就氣呼呼地說:</br> “你在我的英文書上亂畫。”說著,就賭氣地把這張底頁整個撕下來撕掉,江麟惋惜地說:</br> “哎呀,你把一張名畫撕掉了,將來我成名之后,這張畫起碼可以值一萬塊美金。可惜可惜!”</br> 江仰止用得意而憐愛的眼光望著江麟,用手摸摸江麟的滿頭亂發(fā),說:</br> “小麟,該理發(fā)了!”江麟把自己的頭發(fā)亂揉了一陣,說:</br> “爸,你讓我畫張像!”</br> “不行,我還有好多工作!”江仰止說。</br> “只要一小時!”</br> “一小時也不行!”</br> “半小時!”江麟叫著說。</br> “好吧,到客廳里來畫,不許超過半小時!”</br> “0K!”江麟跳躍著去取畫板和畫筆,江仰止緩緩地向客廳走,一面又說:</br> “不可以把爸爸畫成怪樣子!”</br> “你放心好了,我的技術(shù)是絕無問題的!”江麟驕傲地嚷著,沖到客廳里去了。</br> 江雁容目送他們父子二人走開,心底涌起了一股難言的空虛和寂寞感。窗外,天空已由粉紅色變成絳紫色,黑暗漸漸地近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