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br>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br>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br> 天在下著雨。</br> 我披著雨衣,沿著新生南路,緩緩地向“那邊”走去。我的步伐滯重,心里充滿迷茫和落寞的情緒。街燈把我的影子投在地下,一忽兒在前,一忽兒在后。雨點不大不小地落著,是夏天常有的那種雨,飄一陣,又停一陣,大一陣,又小一陣。我讓雨衣的帽子垂在腦后,也沒有扣起雨衣前面的扣子,一切我都不在意,淋濕就讓它淋吧,淋著雨,反而有種清涼的感覺,可以使我混混沌沌的腦子清醒一下。</br> 到了“那邊”,我沿著花園中的水泥路向客廳走,透過客廳的玻璃門,我可以看出里面的人影幢幢,很難得,客廳中仿仿佛燈光很亮,好久以來,這客廳都只亮一盞小壁燈了。或者,是夢萍出了院?我知道不會的,因為上星期天爸爸才告訴我,夢萍情況很壞,可能要開一次刀。那么,是什么事值得他們大亮起燈呢?我不經(jīng)意地向前走著,一面嗅著園里的玫瑰花香……忽然,我站定了,這情形多像我第一次見何書桓的時候?人影、燈光、笑語喧嘩……所不同的,那是冬天,這是夏天。那時我還沒有去敲愛情的門,現(xiàn)在我卻從愛情的門里退了出來。日夜遷逝,人生變幻,短短的半年,一切都不同了!</br> 推開玻璃門的時候,我腦中仍然是迷迷糊糊的,我還沒有從我自己的冥想中解脫出來。可是,當(dāng)我一腳跨進(jìn)了門,我就感到像有一個人對我迎頭來了一下狠擊,頓時使我頭昏目眩,迫不得已,我抓住了沙發(fā)的靠背,以免倒下去。等這一陣旋乾轉(zhuǎn)坤般的大震動過去之后,我搖了搖頭,使自己鎮(zhèn)定一些,再努力去看我所看到景象,到底是真的還是出于我的幻覺。不錯!這一切都是真的。何書桓正和如萍并坐在一張沙發(fā)上,手握著手,他們在微笑。如萍的笑是幸福的,柔和如夢的,是那種你可以在任何一個沉浸于愛情中的女孩臉上找得到的笑。她臉上還不止笑,還煥發(fā)著一種光彩,使她原來很平凡的臉顯得很美麗。至于何書桓,當(dāng)我勉強壓制著自己,瞇著眼睛去看他的時候,他也正望著我,在初見面的那一剎那,他似乎震動了一下,他的笑容消失了。可是,很快地,那笑容又回復(fù)到他的嘴邊。他似乎瘦了不少,但看起來精神愉快。望著我,他笑意加深了,他用握著如萍的那只手對我搖了搖,招呼著說:</br> “嗨!依萍,你好?好久沒見了!”</br> 他說得那么輕松,那么悠然自在,他笑得那么寧靜,那么安閑。</br> 我覺得我的五臟全被撕裂了,我的膝蓋在打顫,使我不得不在沙發(fā)椅里坐下去。于是,我發(fā)現(xiàn)房間里還有好些人,雪姨、爾杰和爾豪。只缺了爸爸和夢萍。這時,他們?nèi)甲⒁曋摇N遗κ棺约烘?zhèn)定,我不能讓他們看出我是受了打擊,尤其不能讓雪姨和書桓看出來。于是,我竭力想裝得滿不在乎,竭力想在臉上也擠出一個微笑來,可是,我失敗了。我四肢發(fā)冷,喉嚨發(fā)干,胸口像火燒一樣。我聽到自己干而澀的聲音,正吃力地在對書桓說:</br> “是——的,好久——沒見了!”</br> “依萍,”爾豪說,嘲謔地望著我,“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書桓要和如萍訂婚了。你看他們是多好的一對,簡直是老天安排好的!”</br> 我腦子里轟然一聲巨響。靠進(jìn)沙發(fā)里,我對何書桓和如萍看過去,如萍正含羞而帶著點怯意地望著我。當(dāng)我看她的時候,她立即對我抱歉地笑笑。何書桓仍然握著她的手,也仍然帶著那個滿不在乎的微笑,跟我眼睛接觸的那一瞬間,他似乎呆了呆,立刻又笑嘻嘻地對我說:</br> “剛剛爾豪告訴了你我和如萍的消息,依萍,你不恭喜我們嗎?”我努力想說話,但我的舌頭僵住了,我深深地望著何書桓,記起他說過的幾句話:</br> “我何書桓也不是好欺侮的,你所加諸我身上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復(fù)給你!你等著瞧吧!”</br> 是的,這就是他的報復(fù)!夠狠!夠毒!夠辣!我深深吸了口氣,想說話,想很灑脫地講幾句,表示你何書桓我根本就沒放在心里,表示以前我只是玩弄他。但,我灑脫不起來,幾度努力,我都沒有辦法開口。雪姨叫了我一聲,她臉上布滿了勝利和得意的笑,好久以來,她沒有這么開心過了。她笑著,故示關(guān)心地說:</br> “依萍,你沒有不舒服吧!你的臉色不大好!”</br> 我覺得自己要爆炸了,費了半天勁,我盡力使自己的聲音平靜,冷冷地說:“謝謝你,我舒服得很!”</br> “那就好了!”雪姨說,對我抬抬眉毛,笑得含蓄而不懷好意,“你知道,有一陣我們以為書桓會和你……哈哈,可見得姻緣前定,人力是沒有辦法的!”</br> 我咬緊牙,一語不發(fā)。好了,現(xiàn)在是他們對我全力反擊的時候。我環(huán)視這屋子里每一個人,他們?nèi)俏业臄橙耍F(xiàn)在我已陷入重重包圍,而我是孤立無援的!在這一次作戰(zhàn)上,他們已大獲全勝,我是一敗涂地!</br> 爾豪繼續(xù)對我嘲謔地笑著說:</br> “依萍,還有一件事情要你幫忙呢!如萍大約十月里結(jié)婚,我們考慮了好久,認(rèn)為還是請你當(dāng)女儐相最合適,怎么樣?沒問題吧!”</br> “好!”我干脆地說,站了起來,我的血管已在體內(nèi)僨張,我必須趕快離開這間屋子。我說,“我很愿意作你們的女儐相,預(yù)祝你們白頭偕老!”我望著雪姨說:“爸爸呢?”</br> “出去了!”</br> “告訴他我來過了!”</br> 說完,我匆匆地走出客廳,幾乎是踉跑地向大門外沖。在花園里,如萍追了上來,叫著說:</br> “依萍,等一下。”</br> 我站住了,如萍追過來,站在雨地里,伸手過來拉住我的手,用充滿歉意的聲音說:</br> “依萍,你不怪我吧,我知道你是愛他的!”</br> 我受不了了!我好像一座即將爆發(fā)的火山,那股壓力已到了最高峰,我甩開她的手說:</br> “別胡說八道,我一點都不在乎!”</br> 可是,這傻瓜又拉住了我的手,用純屬于善意的,歉然的,好心的聲音,急急地說:</br> “依萍,我知道你很難過,我自己也嘗過這滋味的,我實在不該搶你的男朋友,可是他對我好……我沒辦法,依萍,以前我也不怪你,現(xiàn)在你也不怪我,好嗎?我們還是好姐妹,是不是?”</br> 我心中冒火,頭昏腦漲,望著她那張怯兮兮的臉,我爆炸地大喊了起來:“告訴你,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懂不懂?你這個大笨蛋!”喊完,我無法控制了,我掉轉(zhuǎn)頭,沖到大門外面。在門外,我靠在圍墻上,劇烈地呼吸著,讓突然襲擊著我的一陣頭暈度過去。于是,我又恍惚回到挨打的那一天,站在門外發(fā)誓要報仇。仰起臉來,我讓雨點打在我臉上,心如刀絞,頭痛欲裂!我,走了半天的迂回路,現(xiàn)在好像又繞回到起點來了。何書桓……我在圍墻上搖著我的頭,無聲地說:</br> “何書桓!我恨你!”</br> 沿著新生南路,我踉蹌著向前走。雨大了,風(fēng)急了,我依然沒有豎起雨衣的帽子,風(fēng)撩起了我的雨衣,我胸前的襯衫和裙子都濕了,水從頭發(fā)上滴了下來,管他呢!我什么都顧不得!頭痛在增劇,眼前是一片灰蒙蒙的。我想找一個地方,狂歌狂叫狂哭,哭這個瘋狂世界,叫這個無情天地!</br> 到了和平東路,我應(yīng)該轉(zhuǎn)彎,但我忘記了,我一直走了過去。心里充滿了傷心、絕望、憤怒和恥辱。何書桓,這個我愛得發(fā)狂的男人,他今天算把我折辱夠了,他一定得意極了,他該在大笑了!哦,這世界多奇怪,人類多奇怪,愛和恨的分野多奇怪!</br> 新生南路走到底是羅斯福路,我順著路向左轉(zhuǎn)走到公館的公路局汽車站,剛好一輛汽車停了下來,雨很大,車子里很空,我茫然地上了車,完全是沒有意識的。車子開了,我望著車窗上向下滑的雨水,心里更加迷糊了,頭痛得十分劇烈。閉上了眼睛,我任那顛簸的車子把我?guī)У轿纯芍牡胤饺ァ?lt;/br> 車子停了又開,開了又停。終于,它停下來不再走了,車掌小姐搖著我的肩膀說:</br> “喂,小姐,到底了!”</br> 到了?到哪里了?但,管他呢!反正到終站我就必須下車。我下了車,迷迷茫茫地打量著四周,直到公路局的停車牌上的三個字映進(jìn)我的眼簾,我才知道這是新店站。我向前面走去,走出新店鎮(zhèn),走到碧潭的吊橋上。站在橋上,我迎風(fēng)佇立,雨點打著我,夜色包圍著我,在黑暗中伸展著的湖面是一片煙雨濛濛。</br> 走過了橋,我沒意識地走下河堤,在水邊的沙灘上慢慢地走著。四周靜極了,只有雨點和風(fēng)聲,颯颯然,凄凄然,夜的世界是神秘而陰森的。我的頭痛更厲害了,雨水沿著我的頭發(fā)滴進(jìn)我的脖子里,我胸前敞開的雨衣毫無作用,雨水已濕透了我的衣服,我很冷,渾身都在發(fā)抖。但腦子里卻如火一般地?zé)浦?lt;/br> 我走到一堆大石塊旁邊,聽到水的嘩嘩聲,這兒有一條人工的堤,水淺時可以露出水面。這時,水正經(jīng)過這道防線,像瀑布般流下去,黑色的水面仍然反射著光亮。我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把手支在膝上,托住了下巴,靜靜地凝視著潭水。</br> 水面波光粼粼,在白天,我曾經(jīng)和何書桓多次遨游過。而今,何書桓已經(jīng)屬于另一個女孩子了,一個我所恨的女孩子,雪姨的女兒!我咬住嘴唇,閉上眼睛,何書桓,他報復(fù)得多徹底!何書桓!何書桓……媽媽去找過他,我寫信求過他,他居然完全置之不理,怎樣的一顆鐵石之心!但是,我愛他!就在我獨坐在這黑夜的潭邊,忍受著他給我的痛苦的時候,我依然可以感到我心中那份被痛楚、憤怒所割裂的愛。可是,這份愛越狂熱,我的恨也越狂熱!何書桓,這名字是一把刀,深深地插在我的心臟里,那黑色的潭水,全像從我心臟中流出的血。</br> 我無法再思想了,頭痛使我不能睜開眼睛。我努力維持神志清醒。我聽到有腳步踩在沙地上的聲音。微微轉(zhuǎn)過頭,我瞇著眼睛看過去,我看到一個男人的黑影向我走來,穿著雨衣,戴著雨帽,高高的個子……我沒有恐懼,也沒有緊張,只無意識地凝視著他,他在距離我一丈路以外站住了,然后,找了一塊石頭,他也坐了下去。我想笑,原來天下還不止我一個傻瓜呢!難道他也是傷心人別有懷抱?我遙望他,假如他的目的是我,我愿意跟他到任何地方去。經(jīng)過了今晚的事,我對什么都不在乎了!但是,他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和我一樣凝視著潭水,好像根本不知道有我的存在。管他呢!我轉(zhuǎn)回頭,把手壓在額上,如果能夠停止這份頭痛……潭水在我面前波動,我覺得整個潭面都直立了起來,然后向我身上傾倒。我皺起眉頭,直視著這亂搖亂晃的潭水,莫名其妙地想起何書桓唱的那首歌:</br> 溪山如畫,對新晴,</br> 云融融,風(fēng)淡淡,水盈盈。</br> 最喜春來百卉榮,</br> 好花弄影,細(xì)柳搖青。</br> 最怕春歸百卉零,</br> 風(fēng)風(fēng)雨雨劫殘英。</br> 君記取,</br> 青春易逝,</br> 莫負(fù)良辰美景,蜜意幽情!</br> 我不但想著,而且我唱了。“最怕春歸百卉零,風(fēng)風(fēng)雨雨劫殘英”,現(xiàn)在不就是春去無蹤的時候了嗎?以后,我的生活里將再也沒有春天了。“良辰美景,蜜意幽情”,如今,還有一丁點兒痕跡嗎?我低唱著,反復(fù)地唱。我的聲音斷續(xù)飄搖,然后,我哭了。我把頭埋在手腕里,靜靜地哭。我是應(yīng)該好好地哭一哭了。</br> 有腳步聲走到我面前,我下意識地抬起頭來,是那個男人!黑夜里看不出他的面貌,雨衣的領(lǐng)子豎得很高,長長的雨衣隨便地披著,仿佛有些似曾相識。我努力想辨認(rèn)他,想集中我自己紊亂復(fù)雜的思想,可是,我頭痛得太厲害,所有的思想都在未成形前就渙散了。</br> “反正是個人,就是鬼也沒關(guān)系。”</br> 我凄然地笑了,那男人俯頭注視著我,我很想看清他,但他的影子在我眼前旋轉(zhuǎn)搖晃,我知道我病了,再等一分鐘,我就會倒下去。我覺得那男人彎下腰來,牽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十分溫暖,而我的手是冰一般的冷。奇怪,他居然不怕我是個鬼魅,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像個幽靈。他拉住我,對我說了些什么,我一個字都沒聽清楚。他扶我站起來,我順從地站起來了,于是,他牽著我向前面走,我也順從地跟著他走,假如他是帶我到地獄里去,我也會跟他去,我什么都不在乎!</br> 在上坡的時候,我顛躓了一下,差點跌倒下去,他攬住了我,我不由自主地靠在他身上,他半抱半拖地把我弄上了河堤,又挽著我的腰走上吊橋。橋上的風(fēng)很大,迎著風(fēng),我打了個寒噤,有一些清醒了。我掙扎著站穩(wěn),離開那個男人,沖到鐵索邊,抓住了一根繩子,那男人立即趕了上來,一把拉住我的衣服,我猜他以為我要跳河,于是我縱聲笑了起來,我笑著說:</br> “我不會跳水,陸家的人從不自殺!”笑著,我把頭倚在鐵索上,望著底下黑黝黝的水,那男人試著帶我繼續(xù)走,我望著他,皺眉說:</br> “你喜歡那兩句詩嗎?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你帶我到哪里去?我們?nèi)ズ纫槐脝幔縼恚寤R、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我感到豪情滿腹,拉住那男人的手臂,我跟著他踉踉蹌蹌地走下了吊橋。</br> 新店鎮(zhèn)的燈光使我眼前金星亂迸,那男人拼命在對我說話,我一個字都聽不懂,街道房子都在我眼前亂轉(zhuǎn),我勉強自己去注視那男人,可是,我腦子中越來越加重的痛楚使我昏亂,然后,我感到那男人把我拖進(jìn)了一輛出租汽車,我倒在車墊上,那男人脫下他的雨衣裹住我,并且用一塊大手帕,徒勞地想弄干我的頭發(fā)。我瞪大眼睛看他,在車子開行前的一剎那,我似乎看清了這男人的臉,這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龐,于是我掙扎著坐起來,掙扎著大聲問:</br> “你……你是誰?”</br> 那男人的一對烏黑的眼睛在我面前放大,又縮小,縮小,又放大……就像商店的霓虹燈似的一明一滅……我的視力在渙散,終于,頭里的一陣劇痛崩潰了我最后的意志,我倒進(jìn)椅子里,閉上了眼睛。</br> 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是躺在自己的房間里,四周靜悄悄的。我環(huán)視著室內(nèi),書桌、椅子、床……不錯,一點都不錯,這是我自己的房間!我轉(zhuǎn)動著眼珠,努力去思想發(fā)生過些什么,逐漸的,我想起了。“那邊”的一幕,書桓和如萍訂了婚,他們對我的冷嘲熱諷,公路局車子,新店,吊橋,陌生的男人,小汽車……可是,我怎么會躺在自己的家里呢?那個男人到哪里去了?誰把我送回來的?許許多多的疑問涌進(jìn)了我的腦子。我試著抬起頭來,一陣劇痛把我的頭又拉回枕上。我仰望著天花板,開始仔細(xì)地尋思起來。</br> 紙門輕輕地拉開了,媽媽走了進(jìn)來,她手中拿著一個托盤,里面放著一杯水和一杯牛乳,她把托盤放在我床邊的茶幾上,然后站在那兒,憂愁地望著我。我凝視她,她看起來更蒼白,更衰老了。我輕輕說:</br> “媽媽!”</br> 她的眼睛張大了,驚喜地看著我,然后,她的手指顫抖地?fù)崦业拿骖a,囁嚅而膽怯地說:</br> “依萍,你你……你好了?”</br> “我只是有點頭痛,”我說,“媽媽,怎么回事?我病了嗎?”</br> “哦,依萍!”媽媽叫著說,在我床邊坐了下來,抓住了我在被外的手。“你把我嚇?biāo)懒耍慊杳粤苏粋€星期,說胡話,發(fā)高燒,哦,現(xiàn)在好了,謝謝老天!”她興奮地去端那杯牛奶,又要笑又要哭地說,“你餓不餓?一個星期以來,你什么都沒吃,就喝一點牛奶和水,把我和書桓都急死了!”</br> “書桓?”我震動了一下,盯著媽媽說,“他來看過我?”</br> “怎么?”媽媽呆了一呆,“那天晚上,就是書桓把你送回來的,他說你跑到碧潭邊去淋雨,他把你弄了回來。那時候,你已經(jīng)什么都不知道了,又哭又說又唱……書桓連夜去請醫(yī)生,你燒得很高,醫(yī)生診斷不出來,怕你受了腦震蕩,不敢挪動你,又說是腦炎……這幾天來,我們?nèi)珖槈牧耍惆职钟H自來看過你一趟,送了好多錢來,書桓這幾天幾乎沒離開我們家,他現(xiàn)在去幫我買菜了,大概馬上就要回來了……”</br> 媽媽毫無秩序地訴說著,但我已大致明白了,那天碧潭之畔的陌生男人不是別人,就是何書桓!如果那時我神志稍微清楚一些,能辨出是他的話,我不會跟他走的!他為什么也到碧潭去?除非是跟蹤著我去的,他為什么跟蹤我?想看看被侮辱了的我是什么樣子?想享受他所獲得的勝利。回憶“那邊”的一幕,我覺得血液又沸騰了起來,媽媽還在自顧自地訴說著:</br> “……這幾天,也真虧書桓,內(nèi)內(nèi)外外跑,請醫(yī)生、買藥、買東西、招呼你,夜里也不肯回去,一定要守著你,你燒得最高的那幾天,書桓根本就不睡覺……”</br> “媽媽!”我厲聲說,“請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這個名字!我不要再見他!也不要再聽他的名字!”</br> “怎么!”媽媽愣住了,接著就急急地說,“依萍,你不知道書桓對你多好,你不知道!依萍,你別再固執(zhí)了,他愛你!你不了解!把你弄回來那天晚上,醫(yī)生走了之后,他伏在你的床邊上哭,看到他那樣堅強的一個孩子流淚,使我都忍受不了……依萍,書桓對你……”</br> “我不要聽他的名字!”我大叫,“他哭?他才真是貓哭老鼠啦!”媽媽猛然住了嘴,我暴怒地說:</br> “我不要見他!我也不要聽他的名字!你懂不懂?”</br> “好,好,好,”媽媽一迭連聲地說,安撫地把手放在我的頭上,“你別發(fā)脾氣,要吃點什么嗎?我給你去弄,先把這杯牛奶喝掉,好不好?”媽媽扶住我,讓我喝了牛奶。重新躺回枕頭上,我的頭又痛了起來,這時我才體會到我確實病得很重,我十分軟弱和疲倦,閉上眼睛,我想休息一下,可是,我聽到有人敲門,媽媽走去開了門,在院子里,我聽到何書桓的聲音在問:</br> “怎么樣?”</br> “她醒了,”是媽媽的聲音,“她完全清醒了!”</br> “是嗎?”何書桓在問,接著,我聽到他迅速地跑上了榻榻米,然后,媽媽緊張地叫住了他:</br> “書桓!不要去!”</br> “怎么?”</br> “她——”媽媽囁嚅著,“我想,你還是暫時不要見她好,她一聽到你的名字就發(fā)脾氣。”</br> 外間屋里沉靜了一會兒,接著,紙門被推開了,何書桓沒有理會媽媽的話,大踏步地走了進(jìn)來。他在我的床前站定,低頭注視著我。我凝視他,他看起來倒像生了場大病,憔悴消瘦,滿臉的胡子。他在我的床沿上坐下來,輕輕地說:</br> “嗨!”</br> 我直望著他,冷冷地說:</br> “你勝了!何書桓,你很得意吧?你打倒了我!現(xiàn)在,你來享受你的勝利,是嗎?”</br> “依萍!”他顫抖地叫,握住了我的手。我把手抽了出來,毫不留情地說:</br> “你走吧!何書桓,我不想再見到你!你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態(tài),回到如萍身邊去吧!”</br> 他看了我一會兒,然后慢慢地站起身來,他的眼圈發(fā)紅,但他沉默而倔犟地轉(zhuǎn)過了身子,向門口走。我望著他的背影,心如刀絞,眼淚涌進(jìn)了我的眼眶,可是我緊閉著嘴,不愿把他叫回來。在門口,他站定了,忽然,他轉(zhuǎn)回身子,一直沖到我的床邊,他跪在榻榻米上,一把抱住了我的頭,顫聲喊:</br> “我們?yōu)槭裁匆@樣?依萍,我們彼此相愛,為什么一定要彼此折磨?”眼淚從我眼眶里滾落下來,他用手捧住我的臉,然后他的頭俯了下來,他的嘴唇吻住了我的,我不動,也沒有反應(yīng),他抬起頭來,嘗試對我微笑,低聲說:</br> “原諒我,依萍!”</br> 我的頭又痛了,我皺著眉說:</br> “你看了我的信,都不愿來看我,多驕傲!”</br> “你的信?”他詫異地說,“什么信?”</br> “我不相信你沒收到那封信。”我冷淡地說。</br> “我發(fā)誓——”忽然他頓住了,恍然地說,“可能你有封信給我,事實上,從和你鬧翻之后,我沒看過任何一封信,所有的來信都堆在桌子上!哦,真該死!”</br> 我閉上眼睛,“那邊”那一幕如在目前,我嘆口氣說:</br> “你走吧!我要自己想一想。”</br> 他沒有動,用手撫弄著我的頭發(fā),他說:</br> “你的意思是——你并沒有原諒我?”</br> “你所加諸我身上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復(fù)給你!”我念著他自己的句子說。</br> “依萍!”他叫,把他的頭埋在我的棉被里,他的聲音從棉被中壓抑地飄了出來,“我以為你在玩弄我,我受不了這個,所以我會那樣做……可是,那天,當(dāng)你從‘那邊’的客廳里沖出去,我就知道我做了一件多大的錯事。你知道那天晚上的詳情嗎?我追出去,你在前面搖搖晃晃地走,我不敢叫你,只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你上了公路局汽車,我叫了一輛計程車在后面追……你到了水邊,我遠(yuǎn)遠(yuǎn)地等你,我以為你知道是我,等我發(fā)現(xiàn)你神志不清時,你不知道我多驚恐,我叫你,搖你,你只對我笑……”他抬起頭來,我看到他臉上眼淚縱橫,望著我,他繼續(xù)說,“我牽著你走,你像個孩子般依順,我從沒看過你那么柔順,你向我背詩,又說又唱,等我把你塞進(jìn)一輛出租汽車,你暈了過去,又濕、又冷,又發(fā)著高熱……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自責(zé)得有多深,我真恨不得殺死我自己!把你送回家,你在昏迷中拼命叫我的名字,我只得咬住自己的手腕以求平靜……”他喘了一口氣,深深地看著我,“依萍,我們彼此相愛,讓一切的誤會都過去,我們從頭開始!依萍,我愛你!”他搖搖頭,抓住我胸前的衣服,把臉埋在我胸口,“我愛你,依萍,我愛你!”</br> 我沒有說話,只把手指插進(jìn)他的濃發(fā)里,緊緊地攬住他的頭。就這樣,我們靜靜地依偎著。我聽到媽媽的腳步從門外走開,她一定都聽見了。我嘆息了一聲,十分疲倦,卻也十分平靜,我失去的,又回來了,我應(yīng)該珍惜這一份失而復(fù)得的愛情。我知道,何書桓也跟我有相同的想法,當(dāng)他抬起了頭來,我們彼此注視,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我們又從敵人變成了愛人。我用手撫摸他的下巴,悄悄地,輕聲地說:</br> “你瘦了!”</br> 他把我的手拿下來,很快地轉(zhuǎn)開了他的頭,好一會兒,他才回過頭來,勉強地笑著說:</br> “你是真瘦了!不過,我要很快地讓你恢復(fù)!你餓嗎?你一星期以來,幾乎什么都不吃!”</br> 這話提醒了我,我摸摸我自己的頭發(fā),它們正零亂地糾纏著,大概一星期來,我也沒梳過頭。我推推何書桓,要他把書桌上的一面鏡子遞給我,他對我搖搖頭,握住我的手說:</br> “不要看!等過兩天!”</br> “我現(xiàn)在很難看了,是嗎?”我問。</br> “你永遠(yuǎn)是美的!”他叫著說,眼睛里閃著淚光,為了掩飾他自己,他把頭伏在我的手上。立即,我聽到他強而有力的啜泣聲,他喑啞地叫著說:</br> “依萍,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br> 沒多久,我睡著了。醒來時,已經(jīng)是晚上了,室內(nèi)一燈熒熒,媽媽坐在燈下給我做一件新襯衫,何書桓坐在我的床沿上看一本小說,我一動,他們都抬起頭來,何書桓高興地說:</br> “你這一覺睡得很平靜,沒有做噩夢!”</br> “是嗎?”我說。睡醒的我覺得精神很好,而且肚子餓了。“有吃的沒有?”</br> “我知道你一定會要吃的!”媽媽說,“我給你到廚房去熱一熱,煨了一鍋牛肉湯,你最愛吃的!”</br> 媽媽到廚房去了,何書桓握住了我的手。我想起那一天他握著如萍的手,不禁嘆了一口氣。</br> “怎么了?”何書桓問。</br> “你不是預(yù)備十月里和如萍結(jié)婚嗎?”</br> “別提了!”他把手指壓在我的嘴唇上,“十月里我和你結(jié)婚!我也不出國了,我們不要分開!”</br> “我們陸家的女孩子好像由你選擇。你愛要哪一個就要哪一個。”</br> 他捏緊了我的手說:</br> “你還在生我的氣,依萍。”</br> “本來么,我們陸家的女孩子也真不爭氣!怎么都愛上了你!”</br> “別提了好不好!”他說,“就算都是我的錯,你慢慢地原諒我!”外面有汽車?yán)嚷暎瑫r有人敲門,何書桓跑去開了門,然后,有人走上榻榻米,何書桓在外面嚷著說:</br> “依萍,你爸爸來看你了!”</br> 幾乎是同時,爸爸的身子已走了進(jìn)來,他蕭蕭白發(fā)的頭威嚴(yán)地豎在他的脖子上,背脊卻有些佝僂了,拿著一根拐杖走了進(jìn)來,大聲說:“依萍,病好了吧?我知道你一定會好的,陸家的人從不會被病折倒!”</br> 我對爸爸笑笑。爸爸審視著我,點點頭說:</br> “唔,氣色比上次好多了——你媽呢?”</br> “在廚房里。”</br> “給你弄吃的嗎?是該吃點好的,補一補,別省錢,錢我這兒有。”何書桓推了一張椅子到床邊來,爸爸坐了下來。回頭看看何書桓,忽然厲聲說:</br> “書桓!過來!”</br> 何書桓走到床邊,爸爸嚴(yán)厲地看著他,說:</br> “我告訴你,書桓,你要是再拿我的女兒開玩笑,我就把你一身的骨頭都拆散!”</br> 何書桓苦笑了一下,垂下了頭。爸爸再掉轉(zhuǎn)頭來看我,又摸摸我的額,試了試熱度,顯得十分滿意。我雖然不愛爸爸(而且還有些恨他),可是,看到他親自跑來看我,也多少有些感動。我笑笑說:</br> “雪姨好嗎?夢萍出院沒有?”</br> 爸爸皺皺眉,從懷里掏出他的煙斗,燃著了,吸了一大口才說:</br> “夢萍開了一次刀,大概還得在醫(yī)院里住上一兩個月,這丫頭死也不肯說出那個男人是誰,如果我知道是哪個不要命的小子做的事,我非把他宰了不可!”爸又猛抽了一口煙,眉毛糾纏了起來,低沉地說:“近來,家里被你們這些娃娃們弄得一塌糊涂!你生病,夢萍進(jìn)醫(yī)院,如萍——”爸爸深深地盯了我一眼,我又看了何書桓一眼,何書桓有些局促,卻有更多的關(guān)心和不安,他對如萍,顯然有一份歉疚。我對他這種不自主的關(guān)心和不安,竟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妒嫉。爸爸又繼續(xù)說:“如萍這兩天也不對頭,整天茶不思飯不想的——哎,真是!現(xiàn)在,你們趕快給我都好起來!我這幾根老骨頭還健健康康的,你們這些年輕的娃娃倒一個個生病,真笑話!”</br> “雪姨怎樣?”我問。</br> 爸爸對我瞇起眼睛來,敲了敲我的手背說:“你雪姨快被你氣死了,還問什么呢!”</br> “哼!”我冷哼了聲,望著天花板不說話,心想假如爸爸知道了她的真相,恐怕氣死的該是爸爸了。</br> 爸爸站起身來,對這房子四周看了看,又對窗外看了看,折回我的床邊來說:</br> “依萍,我想把你們母女接回去住!”</br> “別費事!”我冷漠地說,“媽媽不會愿意再跟你住在一起的!爸爸,覆水難收,既然今天想把我們接回去,當(dāng)初為什么要把我們趕出來?”</br> 爸爸噴了一大口煙,有些生氣地說:</br> “接你們回去是對你們好……”</br> “算了,爸爸,我和媽都不領(lǐng)情!”</br> 爸爸冒火地俯下頭來盯住我,看樣子是要大發(fā)脾氣,但他忍住了,只氣呼呼地說:</br> “依萍,不要脾氣太硬,到頭來還不是你吃虧!這個房子怎么好住人呢!太簡陋了,太潮濕了,連太陽都照不進(jìn)來……”</br> “爸爸,”我冷冰冰地說,“你到今天才知道呀?可是我們在這房子已經(jīng)住了十年了。”</br> 爸爸握住煙斗,凝視著我,正要說什么,媽媽拿著一碗湯走了進(jìn)來,看到了爸爸,她一震,湯差一點潑了出來。她似乎有些緊張,囁嚅地說:</br> “什么時候來的?我都不知道。”</br> “剛來一會兒。”爸爸說,注視著媽媽。我望著媽媽花白的、梳成一個髻的頭發(fā),和那件寬寬大大的陰丹士林布的藏青旗袍,不禁想起和媽媽同年齡的雪姨,那烏黑的波浪似的鬈發(fā),那剪裁合身的鮮艷的衣服……她們真像是兩個時代的人了。我悄悄地審視爸爸,想看出他見了媽媽有什么感想,但他臉上毫無表情。媽媽不安地說:</br> “我也給你端一碗湯來,好嗎?”</br> “不,不用了,我馬上就要走。”爸爸說。他們兩人客氣得像在演戲,無論從那一個角度看,都看不出有一絲夫妻的味道來。</br> 媽媽端了湯到我面前,書桓幫忙扶我靠起來,喝完了湯。爸爸看著我躺回去,從懷里掏出一大沓鈔票,遞給媽媽說:</br> “給依萍多補補。”</br> 媽媽猶豫了一下說:</br> “上次的錢還沒用完呢!”</br> 爸爸皺了皺眉,深深地看了媽媽一眼說:</br> “那么就拿去隨便做什么吧!”</br> 媽媽收了錢,爸爸走過來拍拍我的手,像哄孩子似的對我說:</br> “快點好起來,我要送你一樣?xùn)|西,給你一個意外!”</br> 我想起那件銀色衣料,至今還收在我的抽屜里,沒有送到裁縫店去。對爸爸的禮物實在不感興趣。爸爸走了,留下一沓鈔票,換得了他自己的平靜。錢,他就會用錢,可是,我就恨他的錢,更恨他想用錢來買回我們母女!我要讓他知道,許許多多事,不是錢能夠達(dá)到目的的!</br> 爸爸走后,夜也深了,何書桓靠在我床前的椅子里打瞌睡,我推了推他說:</br> “書桓,你回去吧!”</br> “不!”他說,“我就靠在這里睡!”</br> “這里怎么能睡呢?”我說。</br> “一星期都是這樣睡的,有什么不能睡?”</br> “可是,”我怔了一下說,“現(xiàn)在我好了,你也該回去好好地睡一覺了!”</br> “不!”他固執(zhí)的時候就像條小牛,“我愿意睡在這里,我喜歡看著你睡!”</br> 我蹙起眉頭,握住他的手說:</br> “書桓,你看起來像個強盜了!”</br> “怎么?”</br> “你該回去好好的睡一覺,明天早上起來,把胡子刮刮干凈,清清爽爽地來看我,你知道,我們家可沒有胡子刀!”</br> 他望著我,擠擠眼睛說:</br> “我知道,你只是想趕我走!”</br> 我笑笑。他站起身來,屈服地說:</br> “好吧,我走。”然后,他跪在我床前,他的頭就在我的眼前,他凝視著我,低低地說:“不怪我了?依萍?”</br> “不怪你。”我說,“只是還有一句話,你曾經(jīng)責(zé)備我容易記恨,你好像并不亞于我。”</br> “我們都是些凡人!”他笑笑說,“能做到無憎無怨的,是圣人!”這話使我想起皈依了天主教的方瑜。</br> 何書桓走了,我床前的椅子里卻換上了媽媽。她拿著針線,卻一個勁兒地對窗外發(fā)呆。我搖搖她說:</br> “媽媽,你也去睡吧!”</br> 我連喊兩聲,媽媽才“啊”了一聲,回過頭來問:</br> “你要什么?依萍?”</br> “我說你也去睡吧,”我說,奇怪地望著媽媽,“媽,你在想什么?”</br> “哦,沒有什么,”媽媽站起身來說,“我在想,時間過得好快。”</br> 我目送媽媽的身子走出房間。時間過得好快?這是從何而來的感慨呢?是的,時間過得真快,尤其在它踐踏著媽媽的時候,看著媽媽佝僂的身子,我感到眼睛潮濕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