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br> 一段緊張而忙碌的日子,簽證、護照、防疫針、黃皮書……數(shù)不清的手續(xù),再加上整理行裝、把房子辦清移交、取出銀行有限的存款、訂船位忙不勝忙。最后,總算什么都弄好了,船票也已買妥,再有一星期就要成行。雅真在整個籌備工作中,都反常地沉默,可欣并不知道杜沂的拜訪和求婚,只以為母親對于遠(yuǎn)渡重洋,到一個陌生的國度中去有些不安,對臺灣也充滿離愁別緒,所以顯得那樣心事重重和郁郁寡歡。在整理東西的時候,可欣不止一次地對雅真說:</br> “媽,您別難過,不出三年,我們一定會回來的,我希望紀(jì)遠(yuǎn)能一面工作一面讀書,三年后回臺灣來做事,沒有一個地方,會比和自己同胞生活在一起更舒服。”</br> 雅真只是笑笑,用一種復(fù)雜的眼光注視著可欣。于是,一切手續(xù)按部就班地辦了下去,三份簽證,三份護照,三份黃皮書,一直到訂船位的前一天,雅真才突然說:</br> “慢一點訂船票吧!”</br> “怎么?”可欣狐疑地望著雅真。</br> “沒有什么,我——我只是想——想——”雅真有些期期艾艾,好半天才吐出一句整話,“或者,我不一定要跟你們一起去。”</br> “媽,你這是怎么了嘛?”可欣說,凝視著母親,“沒有你,你讓我到美國去怎么會快樂?已經(jīng)手續(xù)都辦好了,你又要變卦了!”</br> 雅真把可欣拉到身邊來,仔細(xì)地、深深地望著這個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女兒,含蓄地說:</br> “可欣,你已經(jīng)長大了,不再需要我了。”</br> “媽媽,”可欣驚疑的眼光糅進了悲哀,“你真這樣認(rèn)為嗎?我以為——在母親的心目里,孩子是永遠(yuǎn)長不大的。而且,成長是一種悲哀,但愿你覺得我永遠(yuǎn)需要你。”</br> “事實上你已不再需要了,你和紀(jì)遠(yuǎn)加起來的力量比我強。”</br> “媽,”紀(jì)遠(yuǎn)走了過來,他高大的身子遮去了燈光,罩在雅真身上的影子顯得巍然和龐大,但他的眼光柔和得像個孩童,又堅定得像個主宰者,“您要和我們一起去,我保證您不會因為和我們一起去了而后悔。同時,您了解可欣,堅強和脆弱常常集中在同一個人身上,可欣是離不開您的,對不對?這并不屬于成長的問題,而是感情上和精神上的。”</br> 這就是定論,雅真沒有再提出異議,船票買定了。然后,是一連串的辭行和餞行。雅真默默地結(jié)束臺北的一切,不管結(jié)束得了與結(jié)束不了的。她給了杜沂一封短簡,算是她的答復(fù):</br> 沂:</br> “船”票已經(jīng)買好了,我勢必“航行”。有一天,我會停泊,希望當(dāng)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我那港灣依舊安全可靠地屹立著。</br> 那么多年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不在乎再等幾年,你說過你會等待,我也必定會倦航歸來!謝謝你的提議(使我激動),原諒我的怯懦(使你惆悵)。我承認(rèn)自己沒有勇氣接受你的提議,你不知道我多高興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來,我還活在你的心里,我希望能活得更長久一些。而“婚姻”二字,誰也無法料定它是一段愛情的喜劇的結(jié)束,還是悲劇的開始。何況,我們之間,還有兒女的恩怨?fàn)坷p,原諒我選擇了女兒,只因為我是母親!</br> 等著吧,我會回來的。</br> 祝福你!</br> 雅真</br> 杜沂回了她一個更短的小簡:</br> 雅真:</br> 很多人把一生的生命都浪費在等待里,但愿我不“浪費”!我挽回不了逝去的時光,也預(yù)支不了未來的時光,只好“等”現(xiàn)在成為過去,讓未來的夢得以實現(xiàn)!</br> 我尊重你是個母親,也尊重你的意見。你會發(fā)現(xiàn)港灣堅如磐石,但求小船別漂泊得太久!</br> 或者我會去送行,或者不會,我還沒決定。</br> 等你。也同樣祝福你!</br> 杜沂</br> 一段飄若游絲的戀情,從二十幾年前開始,就是這樣若斷若續(xù),到現(xiàn)在,又延宕了下去。或者,“等待”比真正的“獲得”更美,因為前者有憧憬和夢想,后者卻只有真實。而真實往往和憧憬差上十萬八千里,又失去了那種朦朧的美和神秘感。雅真把信鎖進了箱子,把杜沂那份感情也收進了箱子,漂洋過海,它將跟著她航行,也跟著她返港。</br> 所有該辦的事都辦完了,該辭行的,該交代的,都已弄清楚了,再有一星期,他們將遠(yuǎn)渡重洋了。連日來,可欣也陷入一種迷惘的狀態(tài)里,隔海的生活并不引誘她,她只希望紀(jì)遠(yuǎn)能因此行而有所成就。但,美麗的遠(yuǎn)景抵不過目前的離愁,小院里一草一木,街道上的商店人家,種種都是她所習(xí)慣的、親切的,對這些,她全留戀。當(dāng)然,造成她精神恍惚的原因還不止于此,她常常會忽然陷入沉思和凝想中。紀(jì)遠(yuǎn)暗中注意著她,觀察著她。行期越近,她就越顯得不安。終于這天下午,當(dāng)她又望著窗子,愣愣地發(fā)呆時,紀(jì)遠(yuǎn)把她拉到自己面前,用手臂圈住她,微笑地注視著她的眼睛,說:</br> “別猶豫了,可欣,如果你想去看他們,你就去吧!本來你也該去辭行的。”</br> “你說誰?”可欣受驚地問。</br> “嘉文和湘怡。”紀(jì)遠(yuǎn)坦白地說了出來。</br> “噢!”可欣的臉紅了,垂下了眼簾,她望著紀(jì)遠(yuǎn)衣服上的紐扣,好一會兒,才揚起睫毛來問,“你不介意?”</br> “我?怎么會?”</br> “可是——”可欣咬咬嘴唇,“我不敢去。那么久沒見過嘉文了,再見面——不知是什么場面,一定會很尷尬,而且,我不知道嘉文是不是還在恨我。”</br> “天下沒有不解的仇恨,他已經(jīng)另外建立了家庭,應(yīng)該和你那段故事是事過境遷了,我想,他不會有什么不高興的,趁此機會,把兩家的僵局打開,不是正好嗎?”</br> “你認(rèn)為——”可欣盯著他,“嘉文已不介意以前的事了?兩家僵局可以打開?”</br> 紀(jì)遠(yuǎn)松開可欣,把頭轉(zhuǎn)向了一邊,可欣一語道破了他心里的想法,嘉文不會忘懷的,僵局也不易打開,這個結(jié)纏得太緊了。但是,如果可欣不去杜家一次,她會難過一輩子,懊惱一輩子,他知道。所以,他燃上一支煙,掩飾了自己的表情,支支吾吾地說:</br> “或者可以,你沒有試,怎么知道不可以?”</br> 可欣望著煙霧籠罩下的紀(jì)遠(yuǎn),點了點頭。</br> “你也知道不容易,是嗎?不過,我是要去的,我一定要去一次!我——”</br> “但求心安?”紀(jì)遠(yuǎn)接了一句。</br> “但求心安!”可欣不勝感慨,“誰知道能不能心安?說不定會更不安心呢!怎樣?你和我一起去?”她挑戰(zhàn)似的看著紀(jì)遠(yuǎn)。</br> 紀(jì)遠(yuǎn)驚跳了一下,出于反射作用,立即喊出一個字:</br> “不!”</br> “你害怕?沒勇氣面對嘉文?紀(jì)遠(yuǎn),紀(jì)遠(yuǎn)!你也是個懦弱的動物。”可欣嘆息著。</br> “我是的,我向來是的。”紀(jì)遠(yuǎn)漲紅了臉。</br> “你不是,”可欣否定了自己的話,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吻他的嘴唇,“我明白你的心情,如果我是你,我會比你更懦弱。”她貼住他,低語,“我愛你,愛你的堅強,也愛你的懦弱。愛你是這樣一個完全的你自己。但是,現(xiàn)在我不和你談情說愛,我要趁我有勇氣的時候,到杜家去一次,祝福我吧,祝福我不碰釘子。”</br> “你確實比我堅強,”紀(jì)遠(yuǎn)用欣賞的眼光注視著他的妻子,“假若我是你,我也沒有把握能鼓起勇氣去做這次訪問。”</br> “男性和女性有某些方面是不同的,你知道。”可欣說,換上一件出門的衣服,再攏了攏頭發(fā),“盡管眼淚多半屬于女人,但,在韌性方面,女性往往比男性還強些。”她望望窗外的陽光,挺了挺背脊,“我去了。”紀(jì)遠(yuǎn)望著她。</br> “早些回來!”</br> “我知道,我回來吃晚飯。”可欣說,走到雅真門口,拍拍紙門,說,“媽,我去杜家辭行。”</br> 門內(nèi)靜了靜,接著紙門“嘩”地拉開,雅真伸出頭來,疑惑而不信任地問:</br> “杜家?哪一個杜家?”</br> “當(dāng)然就是杜伯伯家嘛!”</br> “杜伯伯家。”雅真機械化地重復(fù)了一句,用一種古怪的神色看著可欣,然后吞吞吐吐地說:</br> “好吧,是該去一去。見著了——你杜伯伯,告訴他我問候他,不去辭行了。還有嘉文嘉齡和湘怡。”</br> “你和我一起去,好嗎?”可欣說,如果有母親在,就不至于十分尷尬了。</br> 雅真愣了愣,立即和紀(jì)遠(yuǎn)一般,沖口而出地說:</br> “不!”</br> 可欣困惑地看看母親,就點點頭說:</br> “那么,我去了。”</br> 走出家門,她回頭看看,雅真還若有所思地站在房門口,紀(jì)遠(yuǎn)卻在窗前噴著煙圈。她對他們揮揮手,置身在陽光下的大街上了。這又是冬天了,滿街都掛著五彩繽紛的耶誕卡,和金光閃爍的星星和彩球。她慢慢地走過那些商店,注視著應(yīng)景的各種商品,手杖糖、松果、耶誕樹和耶誕禮物的彩紙及減價廣告。多快!又要過圣誕節(jié)了,三年前的圣誕節(jié)還歷歷在目,嘉文家里的舞會,她細(xì)心的布置,耶誕樹下的禮物包,和那個滿身泥濘、從山上下來的紀(jì)遠(yuǎn)!造物弄人,世事變遷,她不能不感慨萬千了。</br> 杜家的大門遙遙在望,她加快地走了幾步,又放慢了幾步,但,終于停在那門外了。那熟悉的大門!那熟悉的花香!那熟悉的伸出圍墻的榕樹枝子!她深吸了口氣,伸手按了門鈴。</br> 這天從早上開始,湘怡就覺得有點不大尋常,潛意識地感到有什么事將要發(fā)生了。早上送嘉文到大門口,她禁不住地叮了一句:</br> “中午回來吃飯哦!”</br> 嘉文和杜沂的車子走遠(yuǎn)了,他沒答應(yīng),也不知道他聽到了沒有。近來杜沂買了一輛私人的三輪車,又雇了一個車夫老王,上下班十分方便,可是,嘉文就不高興回家吃午飯,事實上,他晚飯也不常在家吃。杜沂下午多半不去銀行,所以總是回家吃飯。杜沂父子走了之后,湘怡照平常的習(xí)慣一樣,提著水壺澆花,沒澆多久,她感到非常疲倦,回到屋里,突然陰暗的光線使她不適,她渴望嘉文回來,到中午,這份渴望更加強烈了。</br> 杜沂回來了,嘉文仍然沒有回家,湘怡掩飾不住自己的失望。中飯她吃得很少,無情無緒而疲倦。午后,杜沂因為銀行里要開業(yè)務(wù)會議而出去了。嘉齡和新認(rèn)識的一個男朋友有約會,也出去了。偌大一幢住宅,冷清清的沒有一個人影,無論走到哪兒,都冷落而寂寞。湘怡站在臥室的窗子前面,百無聊賴地逗弄著鸚鵡,吱吱啾啾,吱吱啾啾——它們有訴不盡的情話,而房間里只有被寂寞凍住的空氣。</br> 有一陣腰酸,接著是一陣抽搐,她站立不住,跌坐在一張椅子里,迷迷糊糊的,她還不太知道是怎么回事,那陣抽搐過去了。拿起一本雜志,她開始有心無心地翻弄,這是本強調(diào)“現(xiàn)代”的雜志,看了半天,她也“意識”不起來,或者是學(xué)歷史的關(guān)系,她的腦子早與“古代”為伍得太久了,竟無法接受這些“現(xiàn)代”。放下了書,第二陣抽搐又來了,她彎下腰,痛得直不起身子,額上冒出了冷汗,然后,痛楚減輕而消失了。她站起來,有點心慌意亂,在心慌意亂之余,又有一層喜悅和興奮,對著鸚鵡,她低低地說:</br> “他來了!或者是她!我已經(jīng)期待了十個月的小生命哩!”</br> 走出房門,她到客廳去打電話給嘉文,線撥通了,對方的答復(fù)卻是冷冷的一句:</br> “杜先生下午沒來上班!”</br> 失望和懊喪尖銳地刺痛了她,她多渴望把這消息告訴他!而現(xiàn)在,她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了。痛楚又來了,這一次比前兩次都更猛烈和長久。她咬緊嘴唇,不愿叫出聲來,五臟六腑都被牽扯,汗從她的發(fā)根里冒出來。好了,又過去了。抓住聽筒,她再撥到銀行,請杜沂聽電話,對方的回答是:</br> “杜經(jīng)理開完會和董事長一起走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br> “老王呢?老王在哪里?”她急急地問。</br> “不知道!”</br> 電話掛斷了,她明白,一定是董事長請杜沂吃飯,老王乘機會去拉黃牛車了。翻開電話號碼簿,她想找董事長的電話號碼,還沒查到,痛楚又襲擊過來。倒在沙發(fā)上,她方寸大亂,痛苦和恐怖征服了她,尖著喉嚨,她大喊:</br> “阿珠!阿珠!”</br> 阿珠帶著圍裙和滿身油煙跑了出來,湘怡正縮成一團,在沙發(fā)里呻吟喊叫,阿珠大驚失色,嚷著說:</br> “太太,你怎么了呀!”</br> “阿珠,你——你——哎喲!”湘怡語不成聲,痛得連胃都痙攣了起來,“你——你——打電話——哎喲,我要死了,哎喲!”</br> “太太!太太!”從未經(jīng)過事故的阿珠嚇白了臉,只能一迭連聲地叫,“你怎么了?你怎么了?”</br> “我——我——孩子——要——要生——”湘怡捧著肚子,弓著膝蓋,渾身抖顫,“哎喲!痛死我了,哎喲!嘉文,找嘉文!哎喲,哎喲!——”阿珠沖到電話機旁,要撥到銀行去,湘怡猛搖著頭。</br> “他不在,找董事長家,問老爺在不在?快!哎喲——”</br> 阿珠嚇得瞪大了眼睛,手腳都發(fā)軟,捧著本電話號碼簿,哆哆嗦嗦地翻,翻了半天也翻不著,急得湘怡拼命催促,好半天,阿珠才恍然大悟地喊:</br> “太太,董事長的名字叫什么?我不會査這個簿子呀!”</br> “哎——”湘怡拉長了聲音叫,心中更亂成一團。好在那陣痛楚又減弱了,過去了,搶過電話號碼簿,她翻到了號碼,用不穩(wěn)的手撥著電話,心中暗暗在祈禱,讓我找到杜沂和嘉文,讓痛楚慢一點襲來,孩子,忍耐點,讓我找到你的爸爸!電話撥通了,對方的話卻更令人泄氣:</br> “董事長嗎?他不在!杜經(jīng)理?不,不知道。晚飯?董事長打電話回來說不回家吃飯了。在哪兒?我也不知道,不,都不知道……”</br> 聽筒從她手中滑下去,她倚著沙發(fā),軟弱、乏力、懊喪、難過、恐懼——各種情緒紛至沓來。這是一個女人在一生中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最害怕孤獨的時候。腹部肌肉的緊縮使她知道另一陣痛楚又要來了,而現(xiàn)實的情況提醒她,沒有多余的時間用來等待,她必須靠自己的力量了,咬住牙關(guān),她勉強維持冷靜,因為阿珠看來比她更恐懼和慌亂。她靜靜地說:</br> “好了,阿珠,現(xiàn)在只有你來幫忙了。首先去叫一部車,然后把房門鎖好,送我去臺大醫(yī)院——”她的冷靜沒有維持太久,痛苦的浪潮涌上來,涌上來,涌上來……拉扯她,撕裂她,揉碎她……她的手抓住了沙發(fā)的靠背,徒勞地把身子吊在半空,一聲恐怖的呼號從她唇中迸裂出來:“啊——”而這聲呼號卻嚇得阿珠用手蒙住耳朵,逃進了院子里。“啊——”湘怡仍然叫著,一種垂死的掙扎和呼號。“我不行了,嘉文!嘉文!嘉——文!啊——”</br> 阿珠在院子里發(fā)抖,幾乎要哭出來,既不放心丟下湘怡一人去叫車,又不敢不去叫車。正在手足失措的當(dāng)兒,門鈴響了,她沖到門邊去開門,有種被解救的感覺。門外,是出乎意料的可欣。阿珠張著嘴,怔了一秒鐘,接著就如逢大赦地叫了起來:</br> “啊呀,唐小姐,你來得剛好,快快,我們太太要生了,家里一個人都沒有!快!快!”</br> “怎么回事呀?”可欣愕然地問。回答可欣的,是湘怡一聲抖腸挖肝的慘叫。這使可欣毫不遲疑地就直沖進客廳里。湘怡面白如土,整個身子都吊在沙發(fā)扶手上,冷汗大粒大粒地從眉心跌下,嘴唇已被咬破了。可欣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用手抱著湘怡的頭,她搖撼著她說:</br> “湘怡,我來了,湘怡,別害怕!”回過頭去,她對阿珠說,“這個家里的人呢?老爺、少爺和小姐呢?”</br> “都出去了,一個也找不到!”阿珠搓著手說。</br> 湘怡側(cè)過頭來,看到了可欣,喘息著,她用汗?jié)竦氖掷×丝尚溃瑨暝f:</br> “是你,可欣,還好你來了。哎喲,我要死了,我一定要死了,哎喲,可欣,可欣……”她攥緊了可欣,死命地拉著她,揉著她,“我要死了。可欣,我要死了!”</br> “別胡說!湘怡,馬上就好了,我送你去醫(yī)院。”望著阿珠,她命令地說,“快去叫車!”</br> 阿珠飛奔著去叫車了。湘怡的頭被可欣抱在懷里,她轉(zhuǎn)側(cè)著,呻吟著,一旦知道來了救兵,心情一放松,就只感覺到可怕的墜痛。她的神志恍惚不清,除了痛,什么都不清楚,迷糊中,她覺得可欣正用一條毛巾拭著她的汗,喃喃地說些聽不清的、安慰的話。然后,車子來了,可欣架起她的手臂,溫柔而鼓勵地說:</br> “站起來,湘怡,勇敢一點,我們?nèi)メt(yī)院了。”</br> 阿珠和可欣一邊一個,架起了湘怡,湘怡自己也不知道怎么進了車子,只模糊地聽到可欣在吩咐:</br> “阿珠,你留在家里,老爺少爺一回家,就通知他們到臺大醫(yī)院來!”</br> 可欣,好可欣,她多么堅強冷靜呀!車子在顛簸著,醫(yī)院仿佛永遠(yuǎn)不會到,可欣的手溫柔地?fù)е牟弊樱尚溃每尚溃改芊值媚愕膱詮姡≤囎拥搅耍A耍粨?dān)架抬進了醫(yī)院,可欣的手一直壓在她的肩膀上,給了她安慰和力量。產(chǎn)房里有一盞紅燈,剌目的紅。可欣在和護士爭執(zhí),只有丈夫可以進入產(chǎn)房?那個丈夫正流連何方?可欣勝利了,她沒有離開她,那只手,那只溫暖而堅定的手。時間過得多么緩慢,窗子上有一層朦朧的白,朦朧的,朦朧的,永遠(yuǎn)是那樣隱隱約約的白。痛楚又來了,又來了,又來了……永不會饒過她的痛楚,永不會離開她的痛楚……又來了,又來了,還有多久才能結(jié)束?這就是一條生命的誕生?母體竟要支付如許多的痛苦?又來了,又來了……那撕裂的、狂扯的痛楚!于是,掙扎、號叫,許多不成聲音的聲音竟吐自自己的口中:</br> “救救我,可欣,救救我!嘉文,嘉文在哪兒?噢?哎喲,哎——啊——”</br> 可欣的手,不住地把汗從她額上拭去,忍耐點兒,忍耐點兒……醫(yī)生都具有一份難以置信的冷靜……忍耐點兒……但這不是人能忍受的,還有多久?還有多久?第一胎都是這樣的,早呢!午夜能生下來就是好的……噢!午夜!午夜還有多久?嘉文呢?嘉文在哪兒?</br> 窗子上朦朧的白消失了,夜已降臨,嬰兒總喜歡選擇黑夜出世,那盞紅燈仍然亮著,川流不息的護士,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帽子,嬰兒出世第一眼會看到什么?那盞紅燈?還是護士的白衣?可欣,可欣,把我的表拿掉,它弄痛了我的手腕!噢,好可欣,救救我!噢!這情況像什么?有一本小說里曾讀到過,是了,你像給媚蘭接生的郝思嘉,你也占據(jù)我丈夫的心……噢,可欣,原諒我,我并無意于責(zé)備你……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當(dāng)我在這生死存亡的一刻,只有你在我身邊!噢,可欣,你好,你真好,但是,哎喲,我實在太痛了,太痛了,我要死了,要死了……而嘉文不來!我將死在這兒,等嘉文來了,我已經(jīng)成了冰冷的尸體……噢,我的天!</br> 時間那樣緩慢地爬過去,當(dāng)痛楚來臨的時候,什么都停頓了,只有痛楚,痛楚,痛楚!湘怡的喉嚨已經(jīng)喊啞了,呈現(xiàn)出一種虛脫的狀態(tài),頭發(fā)被汗?jié)裢福蓱z兮兮地貼在額上,她疲倦得無力再喊,只不住地找尋可欣,詢問嘉文來了沒有。十點多鐘,杜沂趕來了,他在產(chǎn)房門口看到面容蒼白的可欣,她那黑眼睛顯得特別的黑:</br> “噢,杜伯伯,還沒生下來。湘怡嗎?她痛苦得很,她在找嘉文,您能把嘉文找來嗎?那會使她得到些安慰。”</br>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嘉文在哪兒。怎樣?有危險嗎?”杜沂焦慮地問。</br> “醫(yī)生說很正常,不過,老天呀,我從不知道生命是這樣降生的!”可欣受驚地張大眼睛,搖著頭。每當(dāng)湘怡喊的時候,她都覺得胃部跟著痙攣起來。</br> “還有多久可以生出來?”</br> “兩小時,三小時還沒一定!”</br> 產(chǎn)房里又是一聲銳叫,可欣立即鉆進了產(chǎn)房。湘怡在枕頭上搖著頭,喘息著,淚和汗都混在一起,她拉住可欣的手,啜泣著,喊叫著說:“可欣,我快要死了,你答應(yīng)我,如果我死了,哎喲——哎喲——我的天!又來了又來了,哎可欣,如果我死了,你答應(yīng)我,照顧我的孩子,哎喲!哎——啊!”</br> “別胡說了,湘怡,你會好好的,孩子也會好好的!”</br> “我會死,我知道。嘉文,嘉文在哪兒?”</br> “他就要來了!他馬上就會來!”</br> “他見不到我了,他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冰冷了,”眼淚滑下她的眼角,她哭了起來,“告訴他,可欣,告訴他我多愛他!哎——喲——”</br> “湘怡,別傻,就會好的,什么都會好好的!”</br> “我死了,你會照顧我的孩子嗎?”</br> “你在說些什么傻話呀!”</br> “答應(yīng)我,可欣,我要你答應(yīng)我!哎喲!”</br> “別傻了,湘怡!”</br> “你答應(yīng)我——”</br> “好好好,湘怡,我答應(yīng)你,我會愛他超過我自己的孩子!”時間就這樣沉重地、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十二點鐘,醫(yī)生開始給湘怡注射鹽水針,因為她已經(jīng)聲嘶力竭,沒有力氣來應(yīng)付最后的一戰(zhàn)了。凌晨一點三十二分,在湘怡的狂喊狂叫中,在醫(yī)生的幫助和鼓勵下,在可欣喃喃的安慰和祝禱里,一條小生命降生了,是個美麗的小嬰兒,一個女孩子。</br> 什么都過去了,像一場狂暴的風(fēng)雨,消失在和煦的陽光里。在兒啼中,那些痛楚、掙扎、血腥的一切……都一歸而空,剩下的只是疲倦的喜悅和母性的激情。嬰兒被包扎好了,可欣懇求地望著護士,商量地說:</br> “讓我抱她出去,抱給她的祖父看看。”</br> “按規(guī)矩,二十四小時之后才能抱來!”護士說。</br> “求求你,就一分鐘!”</br> 護士被她的懇切所動,把嬰兒小心地交給了她,她望著湘怡,后者正平靜安詳?shù)靥芍劬η辶了扑?lt;/br> “美極了,湘怡,”她說,不由自主地,眼睛里涌上一股熱浪,“你真?zhèn)ゴ螅瑳]有什么事能比做母親更偉大了。”</br> 湘怡軟弱地微笑了,無力地說:</br> “謝謝你,可欣。”</br> 可欣搖搖頭,算是不接受湘怡的道謝。抱著嬰兒,她走出產(chǎn)房,到了候產(chǎn)室里,杜沂正在那兒不安地伸著脖子張望,可欣站住,臉上帶著個仙女般的笑容,望著那焦灼的祖父。正在這時,杜嘉文氣急敗壞地沖了進來,他的領(lǐng)帶歪著,衣衫不整,一副浪子的落拓相。</br> “怎樣?湘怡怎樣了?”他一迭連聲地問。</br> “她是個偉大的母親,”可欣接了口,走上前去,把那嬰兒送到嘉文的面前,“看看你的孩子,嘉文,你已經(jīng)是個父親了。”</br> 嘉文愣住了,錯愕地望著可欣,又困惑地看看那躺在可欣臂彎里的嬰兒,一時有些茫然失措,根本弄不清楚這是怎么回事,而可欣的神色那樣純潔、懇切、真摯和嚴(yán)肅!她低聲地、含蓄地說:</br> “你是父親了,嘉文,也該長大成熟了,不是嗎?祝福你,嘉文,現(xiàn)在,你該去看看你孩子的母親了吧?”</br> 嘉文又愣了幾秒鐘,湘怡被推出產(chǎn)房了,她看來蒼白而美麗,嘉文身不由主地跟著推車追了幾步,然后,他的手握住了湘怡放在被外的那只無力的手,隨著推車走向病房。湘怡靜靜地看著他,眼睛里沒有責(zé)備,所有的只是溫柔的寬恕和諒解。</br> 那兒,可欣把孩子抱到那滿眼含淚的祖父的面前。</br> “給她取個名字,杜伯伯。”</br> “名字?”杜沂呆呆地看著孩子,又抬頭看看可欣,“叫她真真吧,小真真!”</br> 船離開基隆碼頭,越走越遠(yuǎn)了,海水被船身劃出許多紋路和漣漪,不斷地激蕩著、波動著。岸邊的基隆港,陷在一片煙雨之中,逐漸地模糊而朦朧了。雅真倚著船欄,望著這生活了八年多的海島消失在蒙蒙細(xì)雨里,眼睛迷蒙而暗淡。在送行的人中,她沒有發(fā)現(xiàn)杜沂,他沒來,杜家也沒一個人來,但是,至少,那新生的嬰兒被命名為小真真!</br> 船走遠(yuǎn)了,什么都看不見了。</br> “我會回來的,只要你等待!”她喃喃地說,望著雨霧下的海面。</br> 在港口邊,一個老人正黯然地佇立在那兒,望著船身消失在海天一線的交界處。雨,把什么都封鎖了。他一直佇立著,直到暮色籠罩,海天模糊。“人生,就是不斷的期望和等待。”這是大仲馬的句子。他也期望著,等待著,不管將期望到何年何月,等待到何年何月。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