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br> “你們是快樂的,對么?”但是,什么是快樂呢?這兩個字太抽象了,太不具體了,也太不容易把握了。湘怡放下手里的信箋,呆呆地注視著窗外的陽光。他們終于結(jié)婚了,可欣和紀(jì)遠(yuǎn),紀(jì)遠(yuǎn)和可欣……很久以來,她就覺得這兩個名字是該連在一起的,這兩個名字是一件東西,一個整體,不容分割,也不能分割。“你們是快樂的,對么?”她嘆了口氣,望著窗口掛著的一對鸚鵡和籠子,這鸚鵡是嘉文為了表示歉意而買來送給她的。鸚鵡和籠子,籠子和鸚鵡,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但是,如果快樂能像鸚鵡一般,可以關(guān)在一個籠子中,讓人一直占有,那又有多好!</br> 站起身來,她走到花園里,拿起水壺來澆花,又修剪著花枝。這是她每天早上的固定工作,當(dāng)杜沂父子去上班之后,她就開始她的園藝工作。這個花園,自從她走進(jìn)杜家以來,已經(jīng)和以前完全改觀,扶桑、月季、玫瑰、丁香、金盞……各種花都絢爛怒放,連草坪都饒有生趣,綠得可愛。她以一種藝術(shù)家的心情來看著那些花開花謝,和葉生葉落。細(xì)心地剪除枯葉敗枝,除去草坪中的雜草,常會工作數(shù)小時而不知疲倦。但是,今天不行了,她心不在焉地剪掉了初生的蓓蕾,又對一株百合澆了整壺的水,最后,她干脆放下水壺,在一棵大榕樹下坐了下來,用手抱著膝,望著一對蝴蝶在花叢中上下翻飛。那是兩只黃色的小蛺蝶,并不美麗,但,迎著陽光的翩躚姿態(tài),也別有動人的韻致。這使湘怡想起《長干行》中的句子:</br> 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br>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br> 坐愁紅顏老!湘怡的臉紅了,她不該坐愁什么,嘉文守在她的身邊,并沒有遠(yuǎn)離。如果說因?yàn)樗加羞t歸的現(xiàn)象,自己就愁這愁那,也未免心胸太狹窄了。但是,是什么因素使她這樣心神不定?可欣那封信嗎?她終于和紀(jì)遠(yuǎn)結(jié)婚了!這該是一項(xiàng)好消息……她換了一個姿勢坐著,是的,這是好消息,但是,如何告訴嘉文呢?不過,嘉文已經(jīng)是她的丈夫,難道還怕他會為另一個女人的結(jié)婚而難過嗎?她只需要輕描淡寫地說:</br> “嘉文,你知道嗎?紀(jì)遠(yuǎn)和可欣已經(jīng)結(jié)婚了!”</br> 但是,這是不行的!她煩惱地用手抹抹臉,樹蔭下十分陰涼,她卻在出汗。不能這樣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嘉文是個易于受驚的人。仰靠在樹干上,她抬頭注視著澄碧的天,和悠悠白云,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凄涼和苦澀的情緒,怎樣一個可憐的妻子呀,擔(dān)心著另一個女人會使她的丈夫“失戀”。怎樣的一種心情,怎樣的一個地位,又有怎樣的一份摯而重的憐惜及深情!她的嘉文,她那天真、善良而脆弱的丈夫,與其說是丈夫,還不如說是個大男孩子。在他的世界里,任何的波折、變化,都可成為致命傷。</br> 那對蛺蝶仍然在花叢中繞來繞去,投下許多流動的光與影。湘怡深陷在自己的思潮里,不禁看呆了,直到一個聲音驚動了她。</br> “嗨!湘怡,你在做什么?”</br> 她抬起頭來,是正準(zhǔn)備出門的嘉齡。她穿著一件淺藍(lán)色的洋裝,白色大翻領(lǐng),再配上一條白色的寬腰帶,看起來清爽宜人。站在冬青樹夾道的濃蔭之中,撐著一把藍(lán)綢子的陽傘,亭亭玉立。整個花園、陽傘和嘉齡加起來,是個完整的“夏天”。傘面上閃爍著夏日的陽光,裙褶上散發(fā)著夏日的生趣,還有那張年輕的臉龐,和夏天一般熱,一般明朗。這個少女是誘人的,相信沒有人能不為所動。可是,紀(jì)遠(yuǎn)呢?他讓這個少女從他手中滑過去,卻抓住了可欣。可欣,屬于“靈”的,嘉齡,屬于“質(zhì)”的,完全不同的兩種典型。但是,紀(jì)遠(yuǎn)是屬于“靈”與“質(zhì)”合而為一的,為什么他會選擇可欣而放棄嘉齡?湘怡愣愣地注視著眼前的少女,不禁又看呆了。</br> “嗨!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嘉齡嚷著說,“中了暑嗎?”</br> “噢,”湘怡好不容易才回過神,從草地上站起身來,她有些訕訕然,“沒什么,你那么漂亮,我看得太出神了。”</br> “你好像有心事,”嘉齡轉(zhuǎn)動著傘柄,傘上的鋼條在地上投下更多的光與影,燦爛的陽光在傘面上喜悅地流轉(zhuǎn),“為什么?為了哥哥嗎?”“不是,”湘怡搖搖頭,“真的沒什么,只是今早接到可欣一封信。”“可欣?”嘉齡怔了怔,不再轉(zhuǎn)動傘柄,陽光停在傘面上,“她怎樣?她好嗎?”</br> 湘怡凝視著嘉齡,多么復(fù)雜的感情關(guān)系!告訴她,看看妹妹如何反應(yīng),或者可以測知哥哥的心情。不過,這兄妹二人的個性是不同的,嘉齡比嘉文灑脫得多。</br> “她和紀(jì)遠(yuǎn)結(jié)婚了!”</br> “什么?和紀(jì)遠(yuǎn)?”嘉齡瞪大眼睛,半天才透出一口氣,“他們終于結(jié)婚了!我以為……”</br> “你以為什么?”</br> “我以為他們不會結(jié)婚,紀(jì)遠(yuǎn)是不要婚姻的。他怕一切形式和束縛。”</br> “有時他也會甘愿投進(jìn)束縛里去。”</br> “是的,對可欣。”陽光隱沒了,夏天從傘面上流去。</br> “總之,這是件喜事!”湘怡故作輕松地說,“我們應(yīng)該去看看他們,送一份禮,也表示點(diǎn)意思。怎樣?嘉齡?我們一起去?”</br> “去看他們?”嘉齡的眉頭蹙了起來,聲調(diào)里有著不尋常的高亢,“為什么要去看他們?他們的世界里未見得容納得下我們,我們的世界里也未見得容納得下他們!我不相信在經(jīng)過這些事件之后,兩家還能建立什么友誼!”她說得很急促,語氣中帶著突發(fā)的憤懣。陽傘有個迅速的轉(zhuǎn)動,轉(zhuǎn)走了夏天,秋的陰影近了。她走向大門口,又回頭加了一句:“湘怡,對哥哥管緊一點(diǎn),他是你的丈夫,不再是別人的未婚夫!”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大門被砰然帶上,留下一抹旋轉(zhuǎn)的藍(lán)。無數(shù)的旋轉(zhuǎn),無數(shù)的光,無數(shù)的影,無數(shù)的五色繽紛……湘怡木立在花園里,瞪視著那些在她眼前浮動的色彩。是的,嘉齡憑直覺說出的話卻頗有道理,這個少女并沒有忘情于紀(jì)遠(yuǎn),正像她和嘉文都無法擺脫可欣的陰影一樣。紀(jì)遠(yuǎn)和可欣,這曾是他們的朋友、愛人和最親密的知己,而今竟像個魅影般籠罩在他們的頭頂上。</br> 太陽大了,阿珠從客廳里伸出頭來喊:</br> “太太,好進(jìn)來了,曬多了太陽不好哦!”</br> 湘怡收拾了水壺和剪刀,走進(jìn)了屋里。整個下午,她都陷在神思不定之中,恍恍惚惚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中午,杜沂回了家,嘉文卻沒有回來,杜沂說嘉文有朋友請吃飯,不回家午餐了。餐桌上,湘怡顯得十分沉默,杜沂留心地注視了她一會兒,她的臉色并不好,神情也有些黯淡,這個好脾氣的孩子是從不會表示什么不滿的,看來嘉文有許多讓她難過的地方。</br> “怎樣?家里有什么事沒有?”為了打破室內(nèi)的沉默,杜沂隨意地問了一句,“嘉齡呢?”</br> “噢,”湘怡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困惑地?fù)u搖頭,“沒有事。嘉齡出去了。”</br> 杜沂仔細(xì)地望著她。</br> “你的氣色不好,身體沒有不舒服吧?”</br> “哦,沒有。”湘怡急急地說,迅速地在臉上堆起一個笑容。</br> 杜沂不安地吃了幾口飯,再看看湘怡。</br> “別和嘉文鬧別扭,他是很孩子氣的。”</br> “和嘉文鬧別扭!怎么會呢?”湘怡說,坦白地望著杜沂,“別擔(dān)心,爸爸,我和嘉文很好,我今天有些心神不定,是因?yàn)槭盏娇尚赖男牛图o(jì)遠(yuǎn)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她盯著杜沂的眼睛,“她問起您,爸爸。”</br> “是么?”杜沂不安地欠伸著身子,困難地咽下一口飯,“她怎么說?”</br> “您要看嗎?”湘怡取出可欣的信,遞了過去。</br> 杜沂匆匆地看了一遍。“問候杜伯伯,假若他愿意來我家走走,我想媽媽和我都會很開心的。”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卻帶給杜沂一陣內(nèi)心的激蕩。“且讓心香一瓣,寄上我祝福無數(shù)!”多年以前,他看過兩句類似的話。是一瓣紅色的茶花,題上的是:“一片殘紅,染上淚痕知幾許!”那是雅真花園的茶花,當(dāng)他離開沈家到上海去之后,雅真寄來的,沒多久,雅真就和可欣的父親結(jié)婚了。他放下了信紙,湘怡正靜靜地望著他。</br> “你該去看看他們!”他說。</br> “您呢?”</br> “我也會去的,等過幾天。”他支吾著,推開飯碗站起身來,湘怡注意到他吃得很少。</br> “您認(rèn)為——”湘怡遲疑了一下說,“我該把這消息告訴嘉文嗎?”</br> 杜沂怔了一會兒,回過頭來,他用憐愛的眼光望著湘怡,輕聲地說:</br> “你對嘉文太忍讓了,湘怡。給他開一刀吧,這個毒瘤早就該割掉了。”</br> 湘怡凝視著飯碗,她的思想停頓了幾秒鐘。杜沂也這樣說?這是一天里的第二次了。或者,她對嘉文確實(shí)太縱容了一些,她不該怕這消息帶給嘉文打擊。她思索著,整整一天,都茶飯無心,連那未完工的嬰兒裝,也懶得去拈針動線。是的,杜沂是對的,她應(yīng)該給嘉文動動手術(shù)了。只是,沒有一個醫(yī)生,能擔(dān)保自己的手術(shù)不出毛病!</br> 晚飯之后,嘉文和湘怡回到臥房里,這兩天,嘉文倒是很守信用,下了班就回家。窗口的鸚鵡,不停地嘁嘁喳喳,啼聲攪亂了一窗月色。嘉文站在鸚鵡籠前面,不住地逗弄著那兩只鸚鵡,啼聲更急更脆,小小的翅膀扇動著,把月光撲落在窗欞上。湘怡不聲不響地走了過去,把可欣的來信送到他的面前。</br> “什么東西?”嘉文狐疑地問。</br> “可欣的信。”</br> 嘉文的臉微微變色,接過信箋,那熟悉的字跡立即引起他本能的戰(zhàn)栗。打開信箋,他看了下去,從頭看到底,卻不知道里面寫些什么,再從頭看了一遍,他明白了。那兩個人終于結(jié)婚!他覺得渾身痙攣,身不由己地跌坐在一張椅子里。湘怡正站在窗前,若無其事地給鸚鵡換食料和清水,聽到椅子的震動聲,她不經(jīng)意似的回過頭來,輕松地問:</br> “你看完了嗎?”</br> “唔。”嘉文呻吟了一聲,信紙和花瓣都飄落在地下,他用手蒙住了臉。</br> “你在干什么?”湘怡走到他面前,盯著他問。</br> “我……我……”嘉文的聲音從掌心中飄出來,帶著深深的戰(zhàn)栗和痛苦,“我一不相信那是真的!”</br> “什么東西不是真的?”湘怡繼續(xù)盯著他,殘忍地問。</br> “可欣……和紀(jì)遠(yuǎn)。”</br> “可欣和紀(jì)遠(yuǎn)!這有什么稀奇?他們早就該結(jié)婚了。哦,你就為這個而發(fā)抖嗎?嘉文!”她抬高了聲音,雙手握著拳,手心里卻在冒著汗,“你為什么要娶我?”</br> “什……什么?”嘉文迷惘地問,可欣的信和湘怡突如其來的問題把他弄昏了頭,他無法整理自己的思想。</br> “我問你,”湘怡的聲音提得更高,充滿了挑釁的味道,“你為什么要娶我?”</br> “我……我……”嘉文仍然沒弄清楚湘怡在問什么。</br> “什么我我我的?我在問你話,你為什么娶我?”</br> “你……干嗎這樣兇?”嘉文納悶地說,“別擾我,我……我……不舒服,我頭暈。”他閉上眼睛,深陷在自己的哀愁和不幸中,“我……要一杯水。”</br> “你自己去拿!”湘怡冷冷地說。</br>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湘怡反常的態(tài)度終于引起他的注意,張開眼睛,他接觸到湘怡燃著火的眼睛,這使他瑟縮了一下,“誰得罪了你?”</br> “問你自己!”湘怡氣鼓鼓地嚷,“你說你愛我,向我求婚,結(jié)果,你把我娶了來,心里卻一直忘不了唐可欣!既然你愛的是唐可欣,你娶我干什么?你根本欺騙我,把我當(dāng)做可欣的替身,我要這樣的婚姻做什么?”她用手去揉眼睛,原準(zhǔn)備假裝流淚,嚇嚇嘉文,誰知道一揉之下,卻勾動滿懷的悲痛和傷心,真的眼淚竟?jié)L滾而下,不可遏止,“你欺騙我,你根本不愛我,這樣子下去,我們還不如離婚,我回我哥哥家去!”她說做就做,一面哭泣著,一面真的打開櫥門,去收拾衣箱。</br> 嘉文跳了起來,忘記了不舒服,也忘記了頭暈,手忙腳亂地抓住湘怡,他口吃地問:</br> “你……你……你做什么?”</br> “我回哥哥家去!你盡管去追求你的唐可欣,把她再從紀(jì)遠(yuǎn)手里搶回來。我不要做你的太太,我要回家!”</br> “這——這是怎么了嘛?我又沒有說什么!”嘉文委屈地說,已經(jīng)完全頭昏腦漲了。</br> “你還沒說什么呢,你比說了還可惡!看到他們結(jié)婚的消息,就做出那副死相來!你愛她就不該娶我,娶了我就不該愛她,假如你還忘記不了她,我就回家去!”</br> “我……我不是忘記不了她,”嘉文迷惘地說,一副茫然無助的樣子,“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倒在一張椅子里,他痛苦地咬了咬嘴唇,“你們都要離開我,那么,你們就都離開我吧,讓我去死!”湘怡愣住了。注視著嘉文,她忽然明白了,她已經(jīng)對他開了刀,一次失敗的手術(shù)。這就是嘉文,你無法改變他!她心底一酸,撲倒在床上,禁不住放聲痛哭了起來。她的號啕大哭倒使嘉文心慌意亂了,趕到床邊,他用手推著她的肩膀,可憐兮兮地說:</br> “你怎么了嘛!湘怡?我都聽你的,我什么都聽你的,好不好?”湘怡抬起淚痕遍布的臉,凝視著嘉文那凄惶無助的眼睛,新的淚又涌了上來,把頭埋在嘉文的胸前,她哭泣著,在心底低低自語:“如果我沒有辦法改變你,我就只有改變我自己,我不再對你苛求了,只因?yàn)槲姨珢勰悖 ?lt;/br> 一連好幾個星期,杜沂都在一種茫然若失的情緒中度過去,對任何東西都沒有興趣,也提不起精神。或者,這與嘉文有點(diǎn)關(guān)系,近來,嘉文經(jīng)常夜歸,湘怡也不過問,這對小夫妻似乎有點(diǎn)貌合神離。湘怡的個性過于柔弱溫順,一次,他表示嘉文也要妻子來管束一下才行,湘怡只是安靜地笑笑說:</br> “做一個等門的妻子總比做一個讓丈夫討厭的妻子好些!這樣,最起碼當(dāng)他在我身邊時,我還可以擁有他。否則,就是他在我身邊,我也得不到他了!”</br> 年輕人有他們自己的看法,做父親的也不便過于干涉。這件事雖有些讓杜沂困擾,但,絕不是他無情無緒的主要因素。注視著窗外,他看到第一朵花凋零了,第一片黃葉落下了,第一縷秋風(fēng)吹過了。這使他想起往日和雅真詩詞相和的情趣。雅真愛花,愛吹笛子,他們常在花園中一起看花,一起吹笛子。雅真曾有一闋《菩薩蠻》說:</br> 雙雙玉笛臨風(fēng)弄,</br> 羅襦同繡金泥鳳,</br> 繡倦倚雕闌,披香紉蕙蘭。</br> 留春頻繾綣,淚滴琉璃盞,</br> 生小太多情,多愁多病身。</br> 這可能是她最大膽的一闋詞,其中“羅襦同繡金泥鳳”的句子有些胡說八道,大概是想混淆聽聞。記得自己看了之后,也曾用同一詞牌填了一闋:</br> 海棠裊娜情絲軟,</br> 垂楊拂地和愁卷,</br> 扶病過花朝,開簾魂欲消。</br> 尋芳題麗句,莫負(fù)韶華去,</br> 惆悵為花癡,問花知不知?</br> 這就是那個時代,那種深院大宅的書香門第中的戀情。一首詩,一闋詞,一個眼波,一陣臉紅和偶爾交換的幾句私語。以現(xiàn)代的眼光來看,這種戀愛真太落伍了,太不過癮了,太保守了。可是他也經(jīng)過那種現(xiàn)代化的戀愛,行動多于言語,坦白多過含蓄。熾烈地燃燒一陣,過后什么也沒有留下,反不如前者的蘊(yùn)藉和美麗。這就是他在已步入老境的今天,仍對往日那段感情念念不忘的道理。看到花園里凋零的殘紅,他就不能不想起“留春頻繾綣,淚滴琉璃盞”的句子,以及“尋芳題麗句,莫負(fù)韶華去”的心情。多少的韶華已經(jīng)辜負(fù)了,多少的春天已經(jīng)過去了,而他,仍然在這兒淺斟慢酌地品茗自己的孤寂。孤寂!這兩個字一經(jīng)來到他的腦海,就再也擺脫不開了。長久以來,他的生命里到底有些什么?孤寂,是的,僅僅是孤寂,一種根深蒂固的孤寂。</br> 站起身來,他無法再在這幢房子里待下去,他必須逃開一些什么,或者,就是想逃開那份孤寂。走上了大街,他無目的地向前踱著步子,帶著不必要的匆忙,好像寂寞正在他身后追趕他。這是初秋的天氣,正是標(biāo)準(zhǔn)的“已涼天氣未寒時”,午后的陽光有幾分慵懶,給人困倦的感覺。</br> 信步而行,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忽然間,他停住了,驚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雅真的門外。是什么潛意識把他帶到這兒?他瞪視著那兩扇大門,不能決定是不是要敲門。許久以來,兩家已經(jīng)不來往了,這并不是因?yàn)槎乓噬丝尚赖臍猓皇且娏嗣嬗X得尷尬和不自然。現(xiàn)在,這兩扇門在誘惑著他,多年以前的那兩闋詞也在誘惑著他,可欣信中那句簡簡單單的問候也在誘惑著他……伸出手,他在恍惚中敲了門。</br> 門開了,是阿巴桑,笑臉迎進(jìn)了杜沂。</br> 在客廳里,雅真驚異地望著杜沂,有好一會兒,都不知道該表示些什么好,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客人,空氣僵了一會兒,杜沂先打破沉默。</br> “好嗎,這一向?”他沒想到自己會講出這樣兩句普通而疏遠(yuǎn)的客套話,暗中感到幾分沮喪。</br> “還好。”雅真答,有些局促地遞上一杯茶。</br> “可欣呢?”</br> “和紀(jì)遠(yuǎn)一起出去了。去——辦出國的手續(xù)。”</br> “哦?”杜沂有些意外。</br> “他考上一個美國機(jī)構(gòu)的工作,今年年底以前要上任,工作很難得,又可以帶家眷一起去。”</br> “哦——”杜沂的神思游移了起來,“那么,你呢?”</br> “我?”雅真淡淡地一笑,眼睛依然清亮,眼角的皺紋沒有損及她的美麗,反而增加了她高貴的氣質(zhì),“我想留在臺灣,但是他們說服我一起去。”</br> “哦——”杜沂又長長地“哦”了一聲,感到自己表現(xiàn)得像個傻瓜,“你——已經(jīng)決定了?”</br> “原則上是決定了,因?yàn)椤贿@樣決定,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這幢房子是學(xué)校的,學(xué)校早就要收回了,我們這些年來,你知道也只靠保險金、撫恤金和一點(diǎn)點(diǎn)積蓄湊合著過日子,總算熬到今天,紀(jì)遠(yuǎn)和可欣堅(jiān)持要孝順我,一定要我在她身邊,否則,她也不去,讓紀(jì)遠(yuǎn)一人去。紀(jì)遠(yuǎn)呢?這孩子真……”她把下面的話咽住了,不愿在杜沂的面前夸贊紀(jì)遠(yuǎn)。但是,許許多多的感觸是咽不回去的,對于紀(jì)遠(yuǎn),她簡直不知道說些什么好,那個孩子!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她幾乎有種慶幸的心情,因?yàn)榭尚肋x擇了紀(jì)遠(yuǎn)而非嘉文。</br> “那么,你也要去了?”杜沂又多余地問了一句。</br> “是的。”</br> “那么……那么……”杜沂喃喃地說著,根本不明白自己想說什么。他的神思又陷進(jìn)一種迷離恍惚的情況,在迷離恍惚之中,看到的是雅真微微含笑的嘴角,微微含愁的眼睛,和那微微含情的神韻。他心懷蕩漾,不敢相信雅真也要遠(yuǎn)走了。</br> “嘉文好吧?湘怡什么時候生產(chǎn)?”雅真關(guān)懷地望著杜沂,心旌也有一陣搖蕩,在花園中吟詩的日子如在目前,但,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就只談下一輩了?</br> “還好,湘怡快生了,大概還有一個多月。”</br> “恭喜你,要做祖父了。”</br> “幾乎讓我不敢相信,”杜沂說,凝視著雅真,她的鬢角已白,“我以為——我們還都在年輕的時代,偷偷地在花園里閑蕩,只求能見一面,交換幾句話——那日子好像還是昨天。”他微喟了一聲,“記得嗎?雅真?記得我為你寫‘惆悵為花癡,問花知不知’的事嗎?”</br> 雅真的臉驀地緋紅,突然間把舊時往日拉到眼前來,讓人感到難堪和羞澀。她垂下眼簾,訥訥地說:</br> “那——那些以前的事,提它——做什么呢?”</br> 舊日的雅真回來了,舊日的雅真!劉海覆額,雙辮垂肩,一件對襟繡花小祆,鬢邊斜插一朵紅色的小茶花,動不動就紅著臉逃開。杜沂神思搖搖,心神不屬。好半天,才說:</br> “你說——你并不想到美國去。”</br> “是的,那兒人地生疏,生活一定不會習(xí)慣。”雅真輕聲地說。</br> “我說——我說——”杜沂結(jié)舌地說著,“你——能不能不去?”“怎么呢?”雅真凝視著杜沂。</br> “你看,我們曾經(jīng)希望下一輩聯(lián)婚,但是失敗了,”杜沂的舌頭忽然靈活起來,許多話不經(jīng)思索地從他舌尖源源滾出,“我剛剛才想起來,我們希望下一輩聯(lián)婚,不外乎因?yàn)槲覀冏约旱氖б猓嗄暌郧埃覀冸m沒有私訂終身,也總是心有靈犀。那么,我們何不現(xiàn)在來完成以前的愿望呢?”</br> 雅真驚愕地張大了眼睛。</br> “我——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br> “我在問你,你肯不肯嫁給我?”</br> 雅真呆住了,張嘴結(jié)舌,她無言以答。</br> “我們都經(jīng)過許多變故和一大段人生,生命里最美好的那一段時間已經(jīng)糊里糊涂地度過去了,現(xiàn)在,兒女都已長成,也都獲得他們自己的幸福和歸宿,剩下我們這對老人,為什么不結(jié)合起來享受剩余的一些時光呢?”杜沂滔滔不絕地說。</br> “我——我——”雅真語無倫次,“我不知道,你——你使我太意外,我不能決定——”</br> “但是,雅真,這么些年來,我并沒有忘記你。”</br> “我知道,”眼淚升進(jìn)雅真的眼眶中,她的視線模糊了,“我都知道。沒有什么安慰能比你這幾句話更大,尤其,在我頭發(fā)都白了的時候,再聽到你這樣說。不過,關(guān)于你的提議,我必須要好好地想一想,這并不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我要顧及兒女的看法和想法——”</br> “你為兒女已經(jīng)想得太多了,雅真。”杜沂打斷了她,“以前,你要為父母著想,現(xiàn)在,你要為兒女著想,你身上背負(fù)的‘責(zé)任’未免太多了!”</br> “人生就是這樣,不是嗎?”雅真凄涼地微笑著,“每個人生下地來,就背負(fù)著責(zé)任,生命的本身,也就是責(zé)任。對自己,對別人,對社會。像一條船,當(dāng)你死亡之前,必須不斷地航行。”</br> “你應(yīng)該駛進(jìn)港口去休息了。”杜沂語重心長地說。</br> “或者還沒有到休息的時候,或者你不會知道什么地方是港口。”雅真輕輕地說,“不過,我會考慮你的提議,請你給我一點(diǎn)時間。”杜沂深深地望著她。m.</br> “我會等,雅真。我的提議永遠(yuǎn)生效,假如你現(xiàn)在拒絕了我,你到國外去之后,我的提議依舊存在,你隨時可以給我答復(fù)。”</br> “噢,杜沂。”雅真低喚,好多年來,這個名字沒有這樣親切地從她嘴里吐出來過了,“我會給你一個答復(fù)。”</br> “不要太久,我們都沒有太長久的時間可以用來等待。”</br> “我知道。”她輕輕地點(diǎn)著頭,眼睛深沉而清幽。</br> 一窗夕陽,映紅了天與地。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