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水患
兩份奏折所奏乃是同一件事, 內(nèi)容卻是大相徑庭。
六月末,金陵水患。按照金陵知府所奏,從農(nóng)歷閏四月起,金陵一帶便陰雨不斷,所幸尚未成災(zāi)。但進(jìn)了六月, 持續(xù)暴雨,金陵城內(nèi)水最深處三四尺, 便是夫子廟旁邊的貢院, 也都被淹了。水最淺處也有一尺來深,百姓多有被迫舉家遷至山上去的。照此看來, 災(zāi)情竟是十分嚴(yán)重。
可另一封奏折卻是截然相反。金陵確有水患,但遠(yuǎn)遠(yuǎn)未到如此嚴(yán)重之地。林琰有心, 接過奏折之時便已看見那第二封乃是密折,底下也未具名, 想來是如當(dāng)年自己父親林如海一樣,被皇帝暗地中收羅所用的。
司徒峻氣得狠了,滿面陰云密布, “哼!一個一個都打量著離著朕遠(yuǎn)了,自己也就成了土皇帝了!朕登基數(shù)年從未遇到如此天災(zāi),先前還為了這個惴惴不安, 生恐是朕施政不當(dāng)以至于此。哪知道,并非天災(zāi), 實(shí)乃人禍!”
林琰聽得眼皮兒一動, 心里已經(jīng)有了底子——金陵, 乃是本朝中老臣盤踞之所。先前□□起事便是于此。記得先前看紅樓時,所謂賈史王薛四大家族,都是祖籍金陵的。不過,金陵可并不只是這四大家子,那甄家,便不比這四家中任何一家勢弱。
如果說四大家族中如今唯有王家的王子騰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余者不過是仰仗祖上蔭庇,那甄家便是幾代中均有人才出來。尤其太上皇繼位,甄家更是有擁立之功,那先前說過的,宮中得寵的貴太妃,便是出自甄家的一個旁支。
甄家……
林琰眼觀鼻,鼻觀心,目光落在自己的腳尖,只躬身聆聽皇帝的憤怒。
司徒峻說到氣憤處,手重重拍在御案之上,只震得那白玉雕成的蓋碗兒輕輕一響。
“林琰!這事兒,你有何看法?”
林琰想了想,躬身回道:“回皇上,以微臣所見,這兩封奏折所云,雖為一事,其間隱情不小。”
司徒峻氣極反笑,“廢話!說你心里頭想的,這里不是大朝會,有話直說。”
林琰微微一笑,“請皇上恕臣無罪,臣才敢說。”
司徒峻一挑眉毛,“你說。”
“以臣所見,既是金陵知府所奏水患嚴(yán)重,如此我朝龍興之處遭此天災(zāi),皇上……應(yīng)下罪己詔。”
司徒嵐在旁邊兒聽著嚇了一大跳,忙出言喝止:“子非,休得胡說!”
司徒峻卻是雙眉緊皺,看向林琰的目光中帶了兩分兒了然,示意司徒嵐:“老九,你別插嘴,讓他說!”
又給司徒嵐林琰兩個賜了座,司徒嵐猶豫著座了,卻不住地拿眼瞥著林琰。
林琰朝他安撫一笑,又看向司徒峻,躬身回道:“皇上,依金陵知府所奏,金陵城內(nèi)進(jìn)了六月,水患便成。第二封奏折卻言雖有洪水,深不盈尺。這兩者之間,差距未免太大。若是第二封奏折為真,那金陵知府何來這么大的膽子,膽敢欺君罔上?難道他便不曾想過,除他之外,金陵尚有布政使等官員可將實(shí)情上達(dá)圣聽?若是想到了卻依舊如此,只能說,這是金陵一干官員所共識。”
說到此處,故意頓了一頓,果然見司徒峻面色一變。
又續(xù)道:“一個小小的金陵知府?dāng)鄾]有如此膽量。臣所說的別有隱情,也就是在此了。但是臣以為,既是大張旗鼓報(bào)了折子上來,皇上若是此時申斥,倒顯得與百姓身上不夠仁慈。既是這樣,皇上便以罪己昭告天下……”
“好!”話未說完,司徒峻已經(jīng)擊案而起,“主意不錯!”
他先前是氣壞了,萬沒想到竟有人敢如此大膽,在這上頭明目張膽地欺君。若不是自己埋下的暗線兒上奏,自己只怕很久被蒙在了鼓里。震怒之下未及細(xì)想,倒是林琰這小子,看著斯文,心里卻是一肚子壞水。
下了罪己詔不過是個引子,下一步,便是要敕令金陵一帶官員自查自省,互查互參了。
他早就有心整頓江南吏治,只是礙于太上皇尚在,又無合適借口,因此遲遲未動。如今看來,竟是有人將刀柄遞到了自己面前,只待自己接了。
看著底下垂眸而立的林琰,司徒峻嘴邊兒含了笑意,平易近人,溫暖如春風(fēng),溫言道:“你且坐下細(xì)說,朕現(xiàn)在有些亂,你且說的詳細(xì)些。”
林琰的法子很簡單。
在他看來,古人對這些個地震、日食月食、水患蝗災(zāi)的認(rèn)識都還淺薄,遠(yuǎn)遠(yuǎn)不如后世那般能夠分析的透徹。因此,往往發(fā)生了這些個天災(zāi),上至皇帝下至百姓,都習(xí)慣地往神啊鬼啊天懲天罰等上邊想。若是正趕上在位皇帝施政行事有誤,不免便要立即改了。本朝中曾有過記錄,□□末年,京城一帶翻了地龍,□□親自齋戒七日,跪在太廟里自省祈福,文武百官俱都檢討以平天怒。
至于地方上遭遇天災(zāi),夸大災(zāi)情,其實(shí)乃是各級地方官員心照不宣之事。不過像金陵這般上下一體,將一個明顯不成水患的事情愣是弄成了個重災(zāi),還真是從未有過的。
但凡這樣的災(zāi)患,朝廷必要撥下賑災(zāi)款項(xiàng),多半兒還會下令減免本年或是次年的賦稅。這里頭,貓膩兒大了去了!
林琰知道皇帝一直對太上皇維護(hù)老臣心有微詞,只是一時之間也不好動手。江南的甄家,不僅是舊派臣子的代表,更是忠敬忠誠兩位王爺?shù)耐饧遥雭懋?dāng)初皇帝未曾登基前,甄家也是偏向于支持那兩位的。不過人家做的隱秘,皇帝暫時便動不得他們。
甄家的根基,便在金陵。可以說,金陵的官員,唯甄家馬首是瞻。
這一次,算是他們失了策。不管出于何種原因夸大了災(zāi)情,最終,只怕會將自己折了進(jìn)去。
皇帝善于隱忍,心思深沉,想明白了這里頭的關(guān)節(jié)兒,剩下的,就是借著這個事由發(fā)揮出去,該整頓的整頓,該撤的該罰的,一個個都不會饒了。
司徒嵐目光掃過林琰指間帶著的黑色玄鐵指環(huán),眸光沉了沉。
皇帝顯然完全領(lǐng)會了林琰未盡之言,臉上已經(jīng)有了轉(zhuǎn)晴的跡象,眼中的冷意卻是更盛——好,不管這回事情背后有無那兩個人的手筆,也要借著這送上門來的大刀,砍去了他們的臂膀!
司徒嵐與林琰兩個人從宮里出來,一路上都是沉默著。林琰偏過頭看了一眼司徒嵐,見他靠著車壁而坐,皺著眉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手伸過去,輕輕地握住司徒嵐的手,感覺他手腕一翻,反倒是將自己的手掌合在了掌心,林琰一笑,輕聲道:“在想什么?”
“沒什么。”司徒嵐眼望車頂,略帶著些疲憊地閉了閉,嘆道,“這回牽涉的人,怕是又不會少了。”
林琰好笑道:“你生在皇家,按說這樣的事兒不必我說就該明白。說句不該說的,當(dāng)初倘若是上皇不曾禪位,你兄弟二人又當(dāng)如何?”
司徒嵐不語,以當(dāng)年太上皇對忠敬忠誠兩個的寵愛,要不是那兩個蠢貨自己中間窩里斗上了讓太上皇寒了心,這皇位是誰的,還真難說。自己一向跟在皇兄身后,從小兒就是如此,長大了更是全力支持他。真叫那兩個人得了勢,皇兄這個嫡子自不必說,自己這個跟班兒只怕也就是繼續(xù)跟著皇兄去了。
手間微一用力,林琰看著司徒嵐,“為何我覺得你最近總是有些心事的樣子?”
司徒嵐猛然將他摟進(jìn)懷里抱住了,下巴支在他的肩頭,悶聲道:“子非,我忽然覺得挺沒勁的。這些日子你忙著,我總有一種握不住你的感覺。要是可以,我是真想就這么把你帶了走,關(guān)在一處,讓誰也找不見!”
林琰心下好笑,卻依舊回手抱住了他,“就咱們兩個?”
司徒嵐用力點(diǎn)頭。
“那,洗衣做飯,挑水種田,你我能做了哪個?”
司徒嵐僵住,又不服氣開口:“原先書院里沒人伺候時候,不是也過來了?”
林琰略往后錯了錯身子,扳住了司徒嵐的臉,認(rèn)真地看著他,說道:“那是因?yàn)椋鯛斈愕囊律雅K了自有人來書院里拿出去漿洗。書院里頭自有飯?zhí)茫辽倏梢圆火I肚子。”
司徒嵐一聲哀嘆,癱下了身子軟趴趴靠在車壁上,“這么說來咱們竟是一無是處了!”
林琰笑著道:“各司其職,各盡其用!”
“其實(shí),我是真不愿意子非往這些渾水里去趟。”司徒嵐正色道。
林琰搖頭,“既求富貴權(quán)勢,又想要清清凈凈,時間哪里來的這樣的好事呢?”
兩個人在馬車上頭唧唧噥噥地說著,林琰忽然想起一事,“去醉仙樓!”
車夫外頭應(yīng)了一聲,揚(yáng)起鞭子撥轉(zhuǎn)了方向。
不多時已經(jīng)到了,這回林琰倒是大大方方走了正門,橫豎就是當(dāng)自己來喝酒的就是了。
醉仙樓正是熱鬧之際,林琰與司徒嵐兩個下了車,才要舉步進(jìn)去,便聽見一聲驚喜的大嗓門,“林兄弟!”
林琰皺了皺眉,回頭看了一眼,臉上原本掛著的笑意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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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試一次,看看能不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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