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章 唐無雙(1)
第八章唐無雙:一場寂寞憑誰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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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如意十八年的初春,細(xì)雨如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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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午后煙雨蒙蒙,依舊是早春的料峭。紅泥火爐上炭火正旺,新酒微溫。唐無雙獨(dú)坐酒樓雅座,顯得頗為百無聊賴。約見的人久等不至,不免讓人興味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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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她起身推開窗,雨絲隨風(fēng)斜斜飄了進(jìn)來,帶進(jìn)一陣涼意。外面霧氣蒸騰,窗下小巷沉寂無聲,唯有雨點(diǎn)散落,濺起點(diǎn)點(diǎn)水花。她素手伸出窗外,接住下落的雨點(diǎn)。細(xì)小的水珠在纖白掌中滑動(dòng),漸漸在手掌中心匯聚。雨水積得多了,零零碎碎的從她掌心溢出,濺落于地。看著雨珠落地,她忽的幽幽的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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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這位唐家長女近來頗為心煩。她已屆待嫁之年,父親唐傲數(shù)次將她的婚事提上了議程。現(xiàn)今的情況讓她很難再在唐家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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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唐夫人去世前倒是為她尋了一門親事,對(duì)方是她娘家兄長的獨(dú)子白池。唐夫人自嫁進(jìn)唐家便與娘家斷了來往,去世前卻為女兒訂下這樣一門親事。唐無雙從沒見過這位表兄,但隱約聽過一些關(guān)于他的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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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據(jù)說這表兄放浪無行,總在賭坊妓館廝混。唐無雙舅舅在世時(shí)他還尚有些約束,待得舅舅去世,白家萬貫家財(cái)不出數(shù)月就讓他敗了個(gè)精光。此后的三年,他了無音訊。唐無雙一度以為,他或許已在某個(gè)地方落魄而死了。不料林家的世叔上次卻告訴她,他前不久才見過她的這位表兄兼未婚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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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既然他還活著,那就由她費(fèi)點(diǎn)周章,懇請(qǐng)林家世叔替她退了這門親事罷。林遠(yuǎn)聽了她的請(qǐng)求,微微一笑:“退親不是不可。不過,謠傳不可盡信,若非親眼所見總是靠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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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唐無雙不以為然,但礙于是林遠(yuǎn)的提議,她不便反對(duì)。母親去世前曾秘托林遠(yuǎn)代為照顧女兒。深知唐家內(nèi)情的林遠(yuǎn)一直恪守對(duì)唐無雙母親的承諾,事事為她打算,從未令她失望為難。林遠(yuǎn)開口,必有他的深意,所以唐無雙最終同意由林遠(yuǎn)安排兩人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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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兩人約定見面的日子很快到了。唐無雙準(zhǔn)時(shí)赴約,可等了許久,仍不見這位表兄出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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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生于商家的唐無雙向來厭惡不守時(shí)的人,對(duì)這位表兄本已不佳的印象不免又糟上幾分。她愿與他見面,已是難得的讓步,他卻如此怠慢,真是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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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再次堅(jiān)定了退婚的決心后,她不客氣的攜了酒壺倚在窗口自斟自飲。目光不經(jīng)意的流轉(zhuǎn),卻見久寂的小巷終于出現(xiàn)了人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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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從身形看,撐傘自巷中走來的應(yīng)是一名年輕男子。唐無雙注意到,這男子步子不快,卻在瞬間便從巷尾走到眼底,大抵就是傳說里身負(fù)武功的江湖中人吧。唐無雙自幼嬌生慣養(yǎng),從未接觸過此類人士,不由十分好奇,見他在雨中行了這許久,白袍的下擺竟未染上任何污點(diǎn),心下暗暗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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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若那位表哥有這本事,倒是可以考慮。看得出神時(shí)這念頭忽然從心里閃過。可一想到那位表兄的不學(xué)無術(shù),她立馬打消了這個(gè)荒唐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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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轉(zhuǎn)瞬之間,巷中人已自酒樓窗下走過。他走到窗底時(shí),她看清紙傘上繪著的精致山水,覺得風(fēng)雅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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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那人很快走出小巷,從唐無雙的視線里消失了。唐無雙忽然失了興致,沒精打彩的坐回桌前。不一會(huì)兒,她聽到有人輕輕扣雅座的門:“是唐家小娘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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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唐無雙循聲望去,一眼認(rèn)出了靠在半開門邊的那把繪著山水的紙傘。巷中人抱著一個(gè)大包立于門外,俊朗的面孔上有著淡淡的微笑:“在下白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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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唐無雙未曾料到傳說中的紈绔子弟竟是這副模樣,一時(shí)愣住,好一會(huì)才想到請(qǐng)他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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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莫非是林世叔搞的鬼?這個(gè)想法讓她有些泄氣。她出嫁離開唐家,林遠(yuǎn)便算完成了對(duì)母親的承諾。這是否才是林遠(yuǎn)熱心撮合這門親事的動(dòng)機(j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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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白池不曾注意到唐無雙變幻不定的表情,進(jìn)來后就只顧著解開懷中之物。他進(jìn)來后唐無雙才看清,他懷中抱的不是包袱,而是斗篷裹著的一個(gè)年約五、六歲的女童。女童十分瘦弱,似乎先天不足,乍看之下并不可愛。可白池的態(tài)度卻極是細(xì)致溫柔。只聽他細(xì)聲細(xì)語的對(duì)女孩道:“我和這位小娘子說幾句話,你在這里玩一會(huì)兒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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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小人兒點(diǎn)頭,自己乖乖找個(gè)角落玩起了七巧圖。白池親昵的捏捏小人兒的鼻子,笑得極是開懷。抬頭見唐無雙狐疑的神色,他露出了然之色,卻并不解釋。他不客氣的在桌旁坐下,給自己斟上一杯酒:“不知表妹找我有何貴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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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話雖說得中規(guī)中矩,語氣卻油腔滑調(diào),立顯浪子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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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唐無雙微微一笑,落落大方的走近。她裙擺寬大,輕拂過白池的鞋面。白池目光下移正好看見,猶豫著要不要再輕浮一點(diǎn),去拈她自腰間垂下的絲絳。猶疑間,唐無雙已從容走過,在他對(duì)面坐下,悠悠道:“冒昧邀表兄相見是小妹的不是。不過,關(guān)于你我二人的婚事,小妹還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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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白池低頭不語。他片刻后抬頭,作皺眉狀:“難不成表妹對(duì)這婚事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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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唐無雙目光一閃,清麗的眼睛若有所思的白池在身上逡巡。白池不知為何,覺得心里有點(diǎn)發(fā)毛,卻強(qiáng)作鎮(zhèn)定道:“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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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唐無雙回過神,決定先試探一下這位表兄,遂嫵媚一笑:“表兄誤會(huì)了,小妹此番要表兄來,并不是為了這個(g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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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她看見白池英俊的面龐上起了某種微妙的變化,接著聽見他有些失望的問:“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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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唐無雙沒有放過他的表情變化,忽然覺得這位表兄是個(gè)挺有意思的人。她不緊不慢的飲了一口暖酒,然后慢慢道:“小妹讓表兄來只不過是想告訴表兄,小妹絕非無信之人。小妹會(huì)不折不扣的履行與表兄的婚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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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白池心里格登一下,脫口問道:“難道你沒聽過關(guān)于我的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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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唐無雙以袖掩口,以遮擋自己唇邊笑意:“坊間流言豈可盡信?再則,哪個(gè)男人年輕時(shí)沒有幾件荒唐事?小妹并不為此掛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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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白池輕易被唐無雙將了一軍,苦著臉想,難道他這些年浪蕩無行的樣子都是白做了?當(dāng)初為了迅速敗光白家家產(chǎn)他可動(dòng)了不少腦筋。想到家產(chǎn),他心念一動(dòng),喜笑顏道:“表妹愿嫁與我這無用之人是再好不過了。只是愚兄身無分文,表妹過了門,怕是要過苦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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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他十分篤定,唐無雙這樣的富家千金絕對(duì)受不了貧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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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唐無雙已經(jīng)完全確定了表兄的為人,體貼的為他斟上酒:“這點(diǎn)小妹也已想過。如果表兄肯入贅唐家,這問題自可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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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倒插門?”白池似乎不知道該作什么表情,猶豫了一下才道:“只怕姑父不肯做賠本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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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信譽(yù)向來為唐家所注重,小妹相信家父不會(huì)反對(duì)。就算家父有所異議,小妹也自會(huì)處理,表兄大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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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白池進(jìn)退兩難,這位表妹會(huì)紆尊降貴至此實(shí)是大出他的意料。無奈何,他只得將目光轉(zhuǎn)向身旁戲耍的小人兒,思量是不是到了要用這小丫頭做戲的時(shí)候。表妹一向嬌慣,必不會(huì)愿意一過門就當(dāng)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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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唐無雙見他兩眼飄向那小姑娘,立該猜出他的想法,搶先一步道:“表兄無須費(fèi)神了,這孩子不是表兄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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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你怎么知道她不是?”白池大奇,脫口而出。唐無雙慧黠的笑容讓他意識(shí)到自己已經(jīng)不打自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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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就算是也沒什么,”唐無雙收起笑容正色道,“小妹不會(huì)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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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白池一籌莫展。本來男方退婚也不是不可以,可偏生自家老爹心疼妹妹早逝,一心要完成妹妹的囑托,臨死前還怕兒子玩花樣,強(qiáng)逼兒子發(fā)誓,若非唐家悔婚,必娶表妹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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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自由固然可貴,但讓老爹死不瞑目便是有違孝道了,故白池只能寄望于唐家倚財(cái)仗勢,主動(dòng)退婚。原以為這么多年做足了敗家功夫,唐家必定退親,卻不知這位表妹哪根筋搭錯(cuò)了,仍是鐵了心要嫁他。白池苦思自己造了什么孽以致讓自家老爹給他尋摸了如此一個(gè)三貞九烈、賢良淑德、言而有信、精明過人又還無比難纏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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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唐無雙好整以睱的看著白池的一臉晦氣。趁他思考的時(shí)間,她伸手去逗他身邊的女孩。不想小人兒竟猛的一步退開,一臉戒備的盯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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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唐無雙吃了一驚,再次仔細(xì)打量這孩子。這孩子相貌都沒有出奇之處,面黃肌瘦,也不知從哪個(gè)鄉(xiāng)下地方找來,只有一雙眼睛清亮得非同尋常。而這雙很有神的眼睛正以充滿探究的目光審視著她。唐無雙啞然,一個(gè)孩子怎么會(huì)有這樣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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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這孩子很認(rèn)真的觀察著她,沒有表示出明顯的好惡,唐無雙卻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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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白池回過神,拍拍小人兒的頭:“別這樣盯著人看,不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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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小人兒很聽話,再不多看唐無雙一眼。白池清了清嗓子,問道:“我能不能知道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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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這一次,他收起了進(jìn)門后一直擺出的輕狂表情,神情十分嚴(yán)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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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原因?”唐無雙低聲重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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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唐家長女的身份,什么樣的夫婿找不到?何必自降身價(jià)?我總得知道你圖的是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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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唐無雙心里愈加滿意起來,這表兄雖然心情都寫在臉上,倒也不是真傻,這就更好了。她維持著巧笑嫣然的表情,回答卻毫不留情:“因?yàn)槲乙业模皇欠蛐觯且粋€(gè)留在唐家的理由。你身無分文,又有放浪之名在外,父親絕不放心我嫁入你家門。但我若執(zhí)意如此,他必會(huì)提出入贅以保障我的生活。這樣我就可以順利成章的繼續(xù)留在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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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白池面色難看,在終身大事上,這表妹竟比他還草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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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唐無雙無視白池臉色鐵青,滿意的飲盡了杯中之酒。或許這才是林遠(yuǎn)讓他們見面的本意?留在唐家,她的復(fù)仇之路才可以繼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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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心結(jié)一解,她不由興致大好,雖未多飲,卻已微醺。她起身道:“時(shí)候不早了,該說的話也都說了,小妹這就告辭了。相信表兄并非無信之人,不會(huì)讓小妹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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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白池哼了一聲:“只望你以后莫要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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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表兄說笑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親事本就順理成章,何來后悔之說?”唐無雙走到門口,忽又回頭嬌笑道:“對(duì)了,下次表哥再扮什么浪子,記得穿花哨點(diǎn)。這么個(gè)素凈模樣,說出來誰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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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白池苦笑,自己當(dāng)然知道浪蕩子該是什么模樣,可是……他摸摸身邊小人兒的頭,這孩子一見他打扮得怪模怪樣就不肯讓他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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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在窗口目送唐無雙上車遠(yuǎn)去,白池認(rèn)命的長嘆一聲,抱起小人兒道:“丫頭,師父給你找個(gè)師娘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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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小人兒玩得累了,抱著他的頸項(xiàng),困倦道:“我不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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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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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小人兒伏在他肩頭,含含糊糊的說:“她欺負(fù)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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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你這孩子……”白池被小人兒一語中的,有些尷尬的笑起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