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奸相崛起
巧言令色博君歡
胡惟庸在朱元璋面前誠惶誠恐,極盡逢迎阿諛之能事。“微臣在吾皇面前,猶如蟻螻之見太陽,小草之朝圣岳”。他建議恢復(fù)前朝廷杖之刑,來懲罰敢于頂撞皇上的臣子。宋濂諫廢廷杖差點挨了板子,終被罰戴鐵鐐編《元史》。
楊憲伏誅后,汪廣洋事母不孝之罪得以平反昭雪,復(fù)從流徙之地召回。汪廣洋是文臣中跟隨朱元璋較早的,曾經(jīng)主持過江西、山東兩行省政務(wù),均有所建樹,因而為朱元璋賞識,調(diào)入中書省,由參政而升任左丞。他因楊憲陷害而無端謫貶,朱元璋也覺得有些對不住這位老臣,不僅在大封功臣時與劉伯溫同賜伯爵,還任命他繼李善長之位為中書省右丞相。
汪廣洋本是個善理繁劇的好手,在右丞相這個職位上本應(yīng)該有所作為。然而卸任的李善長表面上看上去是個很寬厚的人,內(nèi)心卻極為忮刻,他不甘心讓汪廣洋這無名小卒取代自己的相位,在中書省安下胡惟庸這顆釘子。雖然胡惟庸當(dāng)時還是一名參政,本應(yīng)對身為丞相的汪廣洋構(gòu)不成威脅。然而朱元璋馭臣之道是不讓任何人大權(quán)獨攬,總要在他身邊找一個制約他的人。他找的這個人就是野心勃勃而又能說會道的胡惟庸。作為右丞相汪廣洋的副手,他利用李善長原來在各部及地方行省的老關(guān)系,居然大包大攬中書省的重要政務(wù),干脆把右丞相汪廣洋晾在一邊。汪廣洋在楊憲得寵時吃過虧,一看這位胡惟庸的陰險比楊憲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天天圍著皇上轉(zhuǎn),萬一給你來個小報告,豈不又得遭貶?因此他主動交好胡惟庸,絕不與他爭權(quán),自甘做一個甩手丞相。自己終日與一班文人雅客,泛舟玄武湖、秦淮河,攜妓夜游、詩酒喝和,樂在其中。在這一段時期,他居然寫出了許多好詩,得到宋濂、劉伯溫等人的贊賞,也結(jié)識了秦淮河上的許多名妓。有這樣一位風(fēng)流儒雅的丞相大人做紅顏知己誰不高興呢?一時間,汪大人那筆漂亮的行草題寫的“××?xí)ⅰ钡恼信票椴记鼗春由稀?/p>
與此同時,胡惟庸在攫取權(quán)力的道路上縱橫捭闔,一路高歌猛進!
這天,朱元璋在乾清宮書房召見胡惟庸。
“微臣胡惟庸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胡惟庸在朱元璋面前永遠是那么誠惶誠恐,叩頭請安一點也不馬虎。
“胡愛卿平身,賜座。”
“啟稟皇上:微臣在吾皇面前,猶如蟻螻之見太陽,小草之朝圣岳,誠惶誠恐而猶為不及,豈敢貿(mào)然端坐?皇上您就賜微臣站著回話吧!”胡惟庸這套阿諛奉上的頌詞說得極順溜,一點也不覺得臉紅。
“好好好,你愿意站著說就站著說。”朱元璋也覺得身為大臣,這種過分的謙卑有些可笑,“朕來問你,現(xiàn)在中書省兩名參知政事,宋冕調(diào)到江西去了,侯至善又免了職,中書省只剩下你和汪廣洋兩個人,忙得過來嗎?”
胡惟庸一臉諂笑,得意地稟奏:“稟皇上,做臣子的只要心里時時不忘圣上的恩典,自然會事半功倍,再忙也忙得高興啊!這一陣子微臣不但把兩位參政撂下的許多事?lián)似饋恚€開始著手改革李相爺時代的一些積弊,以求政通人和,使皇上的政令順暢下達,六部及各地行省的奏聞迅速上達圣聰,以供皇上決策。”
這話使朱元璋聽了很高興,他說:“嗯。朕沒有看走眼,卿家確是個干才。幸虧李善長把你舉薦到中書省來,不然你還在太常寺管那些禮樂祭祀之事呢。”
聽朱元璋這么說,胡惟庸馬上警惕起來:皇上是不是懷疑我和李善長的關(guān)系。他得趕緊撇清自己:“啟稟皇上,微臣早于至正十五年就在和州歸順了皇上,比李相也只遲兩年。李相雖因是定遠同鄉(xiāng)舉薦了微臣,但微臣對李相許多做法深不以為然。天下乃皇上的天下,中書省只應(yīng)是皇上的走狗和應(yīng)聲蟲。李相獨立特行的做法實不可取。微臣現(xiàn)在正把他實行的那一套糾正過來。所以微臣最近裁撤了李相安插在中書機要部門的一些親信,代之以皇上親自選拔的一批國子生。為了維護皇上的權(quán)威,微臣也顧不得開罪李相了。”
“時下很多人說,大明的江山是靠一大批功臣勛將打下來的,朕雖然封了一批功臣為公侯,但卻把手無寸功的皇子們都封了王,高居功臣之上,似乎不太公平。你怎么看?”朱元璋似乎在考驗胡惟庸的忠誠度,又提出了新問題。
“臣以為這簡直是一派胡言!元末群雄割據(jù),陳友諒、張士誠雄霸一方,兵精糧足,地方富庶,謀臣猛將如云,為什么他們都失敗了,唯有皇上能掃蕩群雄定鼎天下?一則是天命所歸,再則全賴皇上英明威斷,指揮若定,把一干將領(lǐng)團結(jié)在自己麾下,逐個地剿滅群雄。就拿徐達、常遇春等來說,要是沒有遇到皇上,他們不過一介莽夫而已,哪能建功立業(yè)、封公拜侯?不瞞皇上說,微臣對一些功臣居功自傲飛揚跋扈早就看不慣了。”
“嗯。是有這些現(xiàn)象。”朱元璋說,“比如在朝會上,有些人毫無君臣之禮,對朕的旨意置若罔聞。有時甚至還倨傲不恭地與朕對抗。朕處罰他們似乎又找不到什么理由,有違納諫進言之約。卿家以為怎樣才好?”
一聽皇上征詢自己的意見,胡惟庸受寵若驚,小眼睛骨碌碌一轉(zhuǎn),頓生急智,想出了一個歪主意。他不慌不忙地奏道:“微臣倒有一個建議,皇上可以恢復(fù)前朝的廷杖之刑。此刑專門懲治那些當(dāng)庭侮謾沖撞圣上、強詞奪理公然抗旨之徒。雖然他們沒有犯什么法,但皇上可以不經(jīng)刑部法司詰訊,以侮謾罪當(dāng)庭施以杖責(zé)。輕者十杖二十杖,以儆效尤;重則八十至百杖,令其皮開肉綻直至杖斃。此刑若設(shè),不僅大樹皇上權(quán)威,更有誅心禁口之妙效。”
“嘿嘿,這倒是個好法子!”朱元璋會意地點頭,“誅心禁口,妙,妙!把他們當(dāng)眾拖翻脫了褲子打屁股,打不死也要羞死他!看以后誰敢侮謾頂撞朕,以后胡愛卿有好的建議,可以直接條陳給朕。”
“遵旨。為皇上效勞是微臣莫大的榮耀。”
“你可以走了。”
“謝皇上,微臣告退。”胡惟庸躬著身一步一步退向?qū)m門,他那奴顏婢膝的滑稽相讓宮女們掩口而笑。
每天早朝前,文武官員分別齊集朝房等候上朝。“候朝”早已形成一種規(guī)矩:官階越低的人到得越早,一、二品的大員要挨到臨上朝之前那一刻才來。候朝的這一段時間,往往是官員們互通信息悄悄議論朝政的機會。這一天,大家議論的焦點集中在皇上重設(shè)廷杖之刑一事上。
一位矮個子官員首先發(fā)話:“諸位大人,昨天皇上宣布恢復(fù)前朝的廷杖之刑。學(xué)生孤陋寡聞,元朝的皇帝真的在朝堂上打官員們的屁股嗎?”
“嗯。那是蒙古人的習(xí)慣,犯了事的人往往賞一頓馬鞭子。”
“可我們是大漢禮儀之邦,皇上為什么也搞這個?”
“沒聽見皇上說的嗎?有些人毫無君臣之禮,公然在朝堂上侮謾頂撞他,或強詞奪理、出言不遜、抗旨不遵,廷杖打的就是這種人。這種人要說犯法又沒觸犯《大明律》的哪一條,下到刑部也問不出什么罪名,不過是頂撞了皇上。就像我們小時候讀書頂撞了先生,挨他幾下板子一樣。”
“我們畢竟不是三尺頑童,都是朝廷有頭有臉的官員,當(dāng)著這么多人面在大殿下脫了褲子打屁股,這是多大的恥辱啊!”
“對,士可殺不可辱!皇上要認為誰犯了事,打入天牢,發(fā)到刑部大理寺去審訊,甚至開刀問斬都可以,為什么要用這種侮辱人格的辦法?以后大家都怕在朝堂上惹惱了皇上挨杖責(zé),誰還敢直言諫事?豈不會個個噤若寒蟬?”
朝臣們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氣憤。不過畢竟還有明眼人看到了事情的癥結(jié),冷冷地道:“諸位大人別天真了。皇上設(shè)廷杖你道為何?他要的就是打掉士大夫們的傲氣,就是要羞辱你啊!”
此時,翰林學(xué)士宋濂慢條斯理地走進朝房,朝臣們又對他發(fā)問。
“太史公來了,您正在編撰《元史》,請問元朝皇帝為什么要設(shè)立廷杖之刑?其效果又如何?”
“您對皇上仿前朝之制重設(shè)廷杖有何看法?”
宋濂見大家都沖著他來,好像這事是他干的一樣。因此氣憤地說:“此乃亡國之兆也,老夫當(dāng)力諫皇上。你們滿意了嗎?”
不久,外面凈鞭三響,早朝開始。朝臣們開始排班,魚貫進入大殿。今日果然與往昔不同,大殿門廊邊八名杖吏撐著紅色的杖具,兇神惡煞般站在那里,令官員們不寒而栗,不敢仰視。
文武官員三呼跪拜之后,朱元璋在御座上朗聲道:“今日早朝,諸位愛卿有什么要啟奏的嗎?”
朝臣們沉默半晌,一頭白發(fā)的宋濂果然出班跪奏。
“臣侍講學(xué)士宋濂斗膽啟奏:陛下仿前朝之制設(shè)立廷杖之刑,百官深恐在陛下面前應(yīng)對失當(dāng),無端遭受刑杖之辱。因之自此而后,人人將噤若寒蟬,致令朝堂之上無人敢于議政,實有違陛下納諫進言之初衷。因此臣奏請陛下立廢此刑,以廣開言路,寬慰群臣,方為國家之幸,社稷之幸!”
朱元璋沒想到首先出面反對廷杖的竟是太子的師傅,人稱“儒學(xué)宗師”的宋濂。這老東西倚老賣老,也太不給朕面子了,因而跌下臉來道:“朕剛剛頒立此刑,還從未用過,也無從看出它有什么弊病,有什么理由就要廢掉它?”
宋濂有些耳背,也沒聽清朱元璋說些什么,只顧引經(jīng)據(jù)典奏道:“圣人曰:‘刑不上大夫。’廷杖之刑明顯不合先哲之法,請陛下三思。”
“大明的律法,朕不可以自己訂立,一定要依什么圣人的規(guī)矩嗎?”朱元璋最恨別人拿圣賢先哲來壓他,忿忿地說。
宋濂依舊堅持己見:“再說,廷杖之刑始于元朝,陛下欲恢復(fù)漢官威儀,當(dāng)不用元朝之法。”
“哼,朕的大統(tǒng)都是繼承元朝的,還拘泥于什么是它用過的,什么不是它用過的這些小節(jié)嗎?”
“臣以為,廷杖之事,關(guān)系君臣之禮,并非小節(jié)。”
朱元璋頓時火了:“你是說朕不懂君臣之禮嗎?膽大宋濂,你倚老賣老,強詞奪理,侮謾譏誚君上。來人,拉出去杖責(zé)二十!”
幾名杖吏立即一捅而上,老鷹叼小雞般將宋濂拖出殿外,按在丹墀上,準備施刑。
朝臣們都驚呆了,一個個面面相覷。德高望重的宋濂都要挨打,誰還敢做聲。正在危急間,誠意伯劉伯溫挺身而出。
“慢!臣請陛下息怒,聽臣一言。”
“先生有什么話要說?”
“陛下設(shè)立廷杖,第一次施刑必須力求準確,以施于該杖之惡人。翰林學(xué)士明顯不屬于這種人,因此對其施刑起不到懲戒的作用,反而貽笑大方。臣請奏陛下,姑念宋濂輔教太子諸王之功,免于刑杖。”
朱元璋也見好就收:“先生之言似亦有理,但宋濂當(dāng)?shù)钛哉Z不敬,令其戴鐐視事十日,以為懲戒!”
“謝陛下恩典。”
朱元璋氣呼呼地宣布:“退朝!”
京都天界寺的齋房里,編撰《元史》的編修二十余人在此辦公。總裁官宋濂因忤旨受了皇上的處罰,腳上戴了一副鐵鐐,因而行動不便,只能高坐總裁席位上,提著筆審閱和修改編修們遞上來的史稿。天氣有些燥熱,他一邊看著史稿,一邊搖著鵝毛扇子。每動一動,腳上的鐵鐐就叮當(dāng)直響,引起屬下的編修們一陣竊笑。
大家都知道宋濂是因為仗義執(zhí)言帶頭反對廷杖而被皇上處罰的,因此在善意的嘲笑中又帶著幾分欽敬。不過幾名好事的年輕編修一聽老夫子腳下的鐐銬叮當(dāng)叮當(dāng)響,不免你一言我一語來幾句黑色幽默。
“諸位大人,自從太史公司馬遷受宮刑后發(fā)憤修史,編寫了《史記》之后,恐怕還沒有哪個朝代修史的總裁官是受過刑的。到了我朝,宋大學(xué)士居然戴著鐵鐐來修《元史》,真可謂千古奇聞啊!”
“宋大學(xué)士在我朝也算個人物了,將來我們的后代修《明史》時少不了給他立傳。你們說宋學(xué)士戴鐐視事會不會寫到他的傳記里去?”
“依晚生之見,比起宋大學(xué)士的道德文章和教化之功,這算不了什么大事,一樁趣聞而已。后代的編修們縱然知道此事,也該為尊者諱,不會把這丟面子的事寫到宋大學(xué)士傳記里去的。”
宋濂叮叮當(dāng)當(dāng)拖著腳鐐走下座來,神情嚴肅地說:“你們在說老夫嗎?老夫因忠言諫君而獲罪,別說是戴鐐視事,就是真給皇上扒了褲子打屁股,后人要把這事寫到我的傳記里,老夫不會引以為恥,反而會以此為榮呢。”
一聽這話,后生們樂了。
“太史公高風(fēng)亮節(jié),鐵骨錚錚,真乃我們讀書人的典范啊!要是您昨天真的給皇上打了二十板屁股,晚生倒要在文天祥的《正氣歌》里續(xù)上兩句。”
“續(xù)什么?”
“‘在明宋濂股,鐵骨何錚錚’呀!”
“哈哈哈哈……”眾編修樂不可支,一齊大笑起來。
皇上的桃林艷遇
胡惟庸請皇上游桃園。他家的鸚鵡和猴子都會恭維皇上“萬壽無疆”。茅舍中有妙齡女郎在木桶中洗澡,朱元璋排闥而入,與其一同入浴,水面上漂出縷縷血痕。吳侍郎媚上獻金牛,反遭胡惟庸訛詐,被逼上了陷害劉伯溫的賊船。
胡惟庸為了鞏固自己的權(quán)勢,進而攫取相位,挖空心思博取皇上的歡心。他深知朱元璋以一代英主自居,就拼命地給他戴高帽。說什么皇上以布衣取天下,堪比斬蛇起義的漢高祖劉邦;平定四海、統(tǒng)一宇內(nèi)之功,雖秦皇漢武猶有不及。在朝堂上,他不放過任何歌功頌德的機會,“功高岱岳,德被四海”之類的頌詞從他口中隨口而出。有時令朱元璋也覺得有些過分,叫他多奏實事,“毋濫用侈辭”。除此而外,他還不斷地揣測皇上喜歡什么,削尖腦袋投其所好,以期博得朱元璋的寵信,給自己的升遷增添籌碼。
要說朱元璋喜歡什么,除了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再一個就是女色了。有人說朱元璋喜歡女色,是因為他二十來歲當(dāng)了和尚,清心寡欲的寺廟生涯使他積聚了太多對女人的渴望。郭子興將義女馬秀英許配予他,這個不太漂亮的糟糠之妻滿足了他對女性最原始的渴求。隨著軍威日壯,他在攻城略地的同時攫取各式各樣的美女,以滿足他異于常人的旺盛性欲。當(dāng)了皇帝之后,更是名正言順地三宮六苑,妃嬪成群。皇上正在盛年,宮中有專職的內(nèi)官每年到各地遴選秀女,成群成隊地選進宮來,供皇上享用。這些妙齡的女孩子偶爾被皇上“臨幸”之后,懷上了龍種的往往被封為美人、妃嬪甚至貴妃。也有朝中一些大臣為了邀寵把自己長得標致的女兒獻給皇上當(dāng)妃子,比如豫章侯胡美之女胡順妃、鞏昌侯郭興之妹郭寧妃即是。胡惟庸也想走這條道讓自己與皇上的關(guān)系更緊密些,無奈自己長相不佳,生出的女兒也盡是些歪瓜裂棗,不堪入皇上的龍目。因此他只好多動點腦子另辟蹊徑了。
這天,胡惟庸在御前奏事之余,瞅著朱元璋高興,試探地奏道:“時下春暖花開,京郊一片春色盎然。陛下整日在宮中操勞國事,憂國憂民。依微臣之見,該抽暇備駕到郊外去巡游放松一番,以慰圣心。”
朱元璋道:“朕在宮里也悶得慌,想到外面去看看,只是車駕一動,一大堆人馬前呼后擁,你還能看什么?再說,朕也不想僅僅為了看看景致去驚動老百姓。”
“陛下心中時刻記著百姓,真仁君也!”胡惟庸時時不忘給朱元璋戴高帽子。他又奏道:“微臣倒有一法,既令吾主得閱春色又不勞師動眾,驚動太多的人。”
“噢,卿有何法?”
“微臣府后有一桃園,數(shù)百株夭桃開得甚為茂盛。臣斗膽請皇上駕幸桃園一游。”
“妙,妙!這倒是個好主意。”朱元璋滿心高興地說,“朕明日就去游園,卿家回去準備準備。”
“遵旨。”
第二天早朝后,朱元璋果然只帶數(shù)十名侍衛(wèi)內(nèi)官,來到胡惟庸的府上。胡惟庸早在府前迎駕。朱元璋身著杏黃色的常服在胡惟庸的陪同下來到胡府的后花園。花園門口的架子上停著兩只色彩斑斕的虎皮鸚鵡,它們一見穿杏黃色衣服的朱元璋就扯著嗓子叫起來:“皇上駕到!”“皇上駕到!”倒把朱元璋嚇了一跳。他對胡惟庸說道:“胡愛卿,怎么你府上的鳥兒如此通靈性,連朕也認得出來?”殊不知這是胡惟庸為了取悅皇上花了不少工夫才把這對畜生教會的。
進了花園,迎面聳立著一座猴山,十來只大大小小的猴子在假山石上跳蹦翻滾。胡惟庸扔過去幾個蘋果,只見兩只老猴眨巴眨巴眼睛,從假山石洞中扯出一條紅幅掛在山石上,上書“萬壽無疆”四個大字。眾猴們還一本正經(jīng)地朝朱元璋作揖打躬。有兩只小猴只顧搶蘋果吃沒有認真作揖,老猴一個巴掌扇過去,打得他們吱吱直叫。
胡惟庸領(lǐng)著朱元璋來到府后的桃園,果然見數(shù)百株桃樹紅色白色的桃花開得極為茂盛。流連桃樹下,聞著燦爛夭桃散發(fā)出的淡淡暗香,令人心曠神怡。
桃林深處有一小巧的茅舍,里面似有人聲。朱元璋警惕地問:“胡愛卿,那茅舍里沒有外人嗎?”
胡惟庸笑道:“陛下放心,臣這園子里決不會有外人。也許是因為皇上駕臨,傳說中的美貌狐仙也來恭迎圣駕吧?”
“啊,若是狐仙朕倒要會她一會。哈哈哈!”
這時,胡惟庸借口準備酒筵離開了,朱元璋隱隱聽到茅舍內(nèi)有女孩在唱歌。他令侍衛(wèi)們遠遠地停在視線所及的地方不得前移一步,獨自一人仗劍向茅舍走過去。走近十?dāng)?shù)步,轉(zhuǎn)過幾株高大的桃樹,他忽然聽到茅舍內(nèi)傳出女孩清脆悅耳的歌聲——
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好地方。
自從出了朱皇帝,家家戶戶不納糧
……
朱元璋自即吳王位以后,隨即恩旨蠲免了濠州的糧稅,讓家鄉(xiāng)人民休養(yǎng)生息。現(xiàn)在家鄉(xiāng)的人編了歌謠來歌頌他,令他深為振奮。這唱歌的女孩聲音如此清悅,她到底長得什么樣子呢?懷著好奇心,他躡手躡腳地走近茅舍,撥開遮擋在低矮的窗戶上的笆籬葉朝里望去。開始時還不甚習(xí)慣屋里的黑暗,聽見里面?zhèn)鞒觥皣W嘩”的舀水聲。繼而定睛一瞧,竟讓他大吃一驚!
原來茅舍中央擺了一個碩大的木桶,木桶里盛滿了溫水,水面上漂浮著紅白兩色的桃花瓣,一個大約十五六歲的妙齡女子正在桶中沐浴。她把發(fā)髻盤在頭頂,用纖纖玉手抓著花瓣在身上擦洗。當(dāng)她站起來時,玲瓏的香肩和酥胸清晰可見。那女子面貌姣好,此時此地,如此美色對朱元璋是極大的引誘,他猛吞口水,徑直尋著茅舍竹籬門,排闥而入!
那女孩突然發(fā)現(xiàn)闖進來一個男人,尖叫一聲,忙把浮在水面的花瓣攏到胸前遮羞。
“你是什么人?快出去!”她瞪大眼睛叫道。
“哈哈哈哈!”朱元璋大笑著走近木桶,“小美人,朕游園出了汗,正想洗個澡,我們兩人一起洗好嗎?”
說話間他幾下扒掉身上的衣服,把自己脫個精光,跳進了木桶中。他的龐大身軀立刻讓桶中的水溢了出來。
只聽得那女孩銳叫一聲,兩只手胡亂地拍打著水面,哭喊起來。朱元璋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將處女變成婦人的快感,這一遭更為特別。此時,桶中的水已濺出大半,水面上漂浮著縷縷血痕……
朱元璋在桶里歇了一會,爬上來披好衣服,又把那眩暈了的女孩抱上來,放在旁邊她那同樣鋪滿花瓣的床上。妙齡少女玲瓏剔透的玉體在紅白色的花瓣襯托下煞是好看,朱元璋免不了又撫摸玩弄一番。見那女孩醒了,朱元璋向她道:“你是什么人?為什么在這里?”
那女孩見自己赤身露體,忙抓過旁邊的衣服來遮羞。她怯怯地答道:“奴家是看園子的女兒,我姓張。你把我……你是誰啊?”
朱元璋笑笑說:“是胡大人叫你在這里洗澡的吧?朕就是當(dāng)今皇上。朕今日臨幸了你,自有你的好處。趕快謝恩吧。”
那女孩果然在床上叩了個頭,輕聲說道:“謝皇上。”
朱元璋整理好衣冠,走出茅舍。站在遠處的侍衛(wèi)們雖然聽到茅舍中傳出女孩子的哭喊聲,他們知道皇上神威蓋世,一個弱女子斷不能威脅他的安全。若是貿(mào)然上前壞了皇上的好事,豈不要掉腦袋?他們見皇上瀟瀟灑灑地出來,知是好事已畢,放下心來護衛(wèi)著皇上往回走。
走不多久胡惟庸遠遠地迎上來,見朱元璋滿面紅光,他那刀條臉上堆滿了諂笑:“陛下,桃林春色如何?”
朱元璋知道他話中所指,率性問道:“胡愛卿,那小妮子是你安排的嗎?”
“微臣恐陛下在宮中久食珍饈有些厭了,故而備點山野小吃,陛下還滿意嗎?”
“那姓張的女子朕已臨幸了,明天把她送到宮中去吧。”
“啟奏陛下:臣以為若將她送到宮中,必與一般美人妃嬪無異,莫若陛下將她留在這園子里,陛下若有暇駕幸,豈不可重溫山野村姑之雅趣嗎?”
朱元璋一想也有理,馬皇后對胡惟庸素懷不滿,若不明不白從胡府帶回一個女人,很難解釋清楚,這姓張的女孩在宮中也難有地位。倒不如留在胡府,讓胡惟庸給養(yǎng)著,自己抽空來臨幸?guī)状危▓@茅舍,泉傍樹下,豈不平添幾分樂趣?于是他就點頭答應(yīng)了。
胡惟庸有他自己的打算。這次費盡心機以女色取悅皇上雖然成功了。可惜張女不是自己的女兒,否則即使冒著無恥媚上的罵名,將她送進宮去,一旦冊封為妃,自己就是皇親國戚了。胡惟庸對他的皇上了解得很透徹,宮中粉黛三千,長期得寵的能有幾個?倒不如把張女養(yǎng)在府中,皇上圖個新鮮野趣多來臨幸?guī)状危縼硪淮尉蛯⑺c皇上的關(guān)系拉近一些,這樣,中書省懸著的相位不就非他莫屬了嗎?
功夫不負有心人,到了洪武六年,胡惟庸終于深得朱元璋的信任,升任右丞相,而汪廣洋在他的排擠下,在中書省終無所建樹,時值廣東行省缺一個參政,胡惟庸在朱元璋面前力奏汪善理地方行省政務(wù),他原來在江西山東都干得很好。朱元璋也知一山難容二虎,終于遷就越來越得寵的胡惟庸,將汪廣洋調(diào)到廣東去了。
從此,胡惟庸獨掌中書省大權(quán),他那占地甚廣的府邸門口,也名正言順地掛上了“丞相府”的鎦金匾額。
胡惟庸有豢養(yǎng)動物的嗜好,這會兒府里的游廊上掛著幾只精致的鳥籠,一只籠子里停著一只虎皮鸚鵡,另一只籠子里是一對黃色肚皮的畫眉。
當(dāng)胡惟庸走近游廊時,那一只鸚鵡突然開口叫起來:“相爺你好!相爺你好!”
胡惟庸對跟在身后的師爺說:“你看這畜生也會阿諛奉承,府中這么多人,它就會叫‘相爺你好’‘夫人你好’,別人都不會叫。”
師爺擠出一臉諂笑說:“別看這扁毛畜生,它靈性著呢!知道只有相爺和夫人是主子,其他的人都是奴才。”
胡惟庸給鳥兒們喂了一點糧食,那對畫眉啾啾歡唱起來,胡惟庸心情舒暢,吩咐道:“來人!”
一貼身家奴跑過來:“奴才在。”
“叫書房里那倆丫頭筆墨伺候。”
“是。”
胡惟庸瀏覽完府中豢養(yǎng)的猴子、小狗等動物,來到書房里。兩名絕色的丫環(huán)侍書、墨香早已磨好墨,在案上鋪好宣紙,伺候相爺寫字。胡惟庸的隸書頗有功力,他歪著頭想了想,提起大號羊毫在宣紙上寫下“英雄行險道”五個蒼勁有力的大字。他讓兩個丫環(huán)牽著紙,站在遠處看了看,自己覺得滿意,又題上“惟庸于辛巳八月書”一行小字。
“侍書、墨香,你們說相爺?shù)淖衷趺礃樱瑢懙煤貌缓茫俊焙┯沟靡獾貑杻蓚€丫環(huán)。
“奴婢不懂。”侍書老實地回答。
“相爺,這幾個大字是什么意思呀?”墨香又問。
“哈哈!這你們就更不懂啰!”
這時,府中管家進來回話:“啟稟相爺,新任刑部侍郎吳大人求見。”
“請他在內(nèi)廳稍候。”
“是。”
官場上的規(guī)矩,凡是下級僚屬拜見上司,必然讓他久等一段時間。這吳云原任處州知府,是什么原因突然被朝廷看中,從那不毛之地調(diào)入京城任刑部右侍郎,他自己也懵然不知。及至到京城上任后,方才打聽到是獨掌中書大權(quán)的胡相爺在萬歲面前力薦所致。胡相爺?shù)降卓粗凶约耗囊稽c:是清明廉正,還是撫民有方、官聲卓著?吳云忖度自己哪一條也挨不上,也許真是祖上積了德,該他官運亨通吧?不管怎樣,胡相的知遇提攜的大恩大德總是要報答的。相爺傳話讓他到內(nèi)廳等候,顯然不把他當(dāng)做外人。他在廳堂里欣賞著滿目琳瑯的字畫,耐著性子等候相爺接見。胡惟庸在書房里磨磨蹭蹭地踱著方步出來,吳云慌忙搶上前行禮:“卑職吳云參見相爺。”
“吳大人,你我同僚,何必如此拘禮?請坐。上茶!”
相府仆人奉上香茗。吳云雖入京不久,然早已打聽到胡惟庸的為人,遠非施恩不圖報之輩,故奔走相府求官覓職者大有人在。因此他此次前來拜謝是早有準備的。他滿臉堆著卑恭的笑容說道:“卑職蒙相爺在萬歲駕前力薦,得以調(diào)入京都,委以刑部重任,知遇之恩無以為報。適逢相爺五十大壽,相爺屬牛,謹以金牛一尊為賀,請相爺笑納。”
他取過隨身帶來的包袱,層層解開,露出里面一尊金燦燦的臥牛。他小心翼翼地捧獻于胡惟庸面前。
胡惟庸將那黃澄澄、沉甸甸的金牛拿在手中把玩良久,嘴角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
“敢問吳大人,這尊金牛價值幾何?”
“嘿嘿,卑職鑄這金牛,不過花千兒八百兩銀子罷了。區(qū)區(qū)薄禮,不成敬意,萬難酬答相爺提攜之恩。”
“嘿嘿!嘿嘿嘿!”胡惟庸獰笑幾聲,臉色突變,一拍桌子,“吳云,你身為刑部侍郎,應(yīng)知我朝典律,官員凡貪贓銀六十兩以上者,斬首剝皮實草,以懲效尤!你不僅自己貪贓,還想賄賂本相,該當(dāng)何罪?”
吳云孰料如此風(fēng)云突變,頓時慌了神嚇得撲通跪下,話也說不利索了:“卑……卑職該死!卑職該死!卑職原想對相爺表一點忠心,孰知相爺如此高風(fēng)亮節(jié),實令卑職汗顏……”
“罷了,起來吧!這讓外人看見,成何體統(tǒng)?”胡惟庸忽然轉(zhuǎn)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彎,變得和顏悅色起來。他煞有介事地嘆口氣道:“你我在朝為官,都要秉承圣上的旨意,忠勤王事。本相念你一片忠心,知恩圖報乃人之常情,這次就不參劾于你,以后你只要盡心為本相辦事,我一定在萬歲面前舉薦你升任尚書,加官晉爵。”
“謝丞相。卑職今后惟相爺馬首是瞻,相爺有什么要卑職做的只管吩咐,卑職當(dāng)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見這位侍郎乖乖就范,胡惟庸用不著跟他兜圈子了。他淡淡地說:“今有一事,你原任處州知府,青田縣是處州所轄嗎?”
“青田正是處州所轄一縣。”
“朝中有大臣致仕回青田老家,他的情況你知道嗎?”
“相爺是說御史中丞劉基嗎?這個倔老頭,自恃是圣上駕前功臣,致仕回家后全沒把地方官員放在眼里。卑職特地去拜訪他都吃了閉門羹,青田縣令無奈,只好喬裝農(nóng)夫去見他,最后還是讓他趕出來了。”
胡惟庸不耐煩地皺起眉頭:“誰愛聽他那些破事?朝廷關(guān)心的是這些致仕的功臣在鄉(xiāng)間有無不法之事?”
吳云頓時語塞:“這個……卑職倒沒聽說過。”
“去年劉伯溫奏請設(shè)立談洋巡檢司,激起軍民嘩變是怎么回事?”
“這……與劉伯溫有關(guān)嗎?”
“哼,看你這個知府當(dāng)?shù)模⒉疁乜粗辛苏勓竽菈K地方王氣聚斂,想占為自己的墓地,因此奏請巡檢司,驅(qū)趕當(dāng)?shù)氐倪吤瘢灾乱鹨粓鰢W變。是不是這樣?”
“是……是這樣。”吳云連忙附和,“相爺明察秋毫,卑職有失職守。相爺?shù)囊馑际恰?/p>
胡惟庸把吳云叫過去附耳私語,吳連連點頭。
“相爺放心。卑職即返處州,與處州府和青田縣聯(lián)合奏本,參劾于他就是。”
“你下去對他們說,劉伯溫準備參劾他們與鹽盜勾結(jié)販賣私鹽,欺壓百姓,讓他們先下手為強。”
“是。卑職就此告辭,這金牛……”吳云還在擔(dān)心落在胡惟庸手里的把柄。
胡惟庸又拿起金牛撫弄一番:“嗯。它就暫放在本相這里,看你事情辦得怎么樣吧。”
“是,是。卑職知道了。”
不久,吳云與處州知府、青田縣令和縣丞聯(lián)名舉劾致仕御史中丞劉基的奏章到了朱元璋的御案上。此時年近弱冠的皇太子朱標奉命協(xié)助父皇閱覽奏章學(xué)習(xí)處理政事,他看到奏折中說劉伯溫去年奏請在談洋設(shè)巡檢司,以驅(qū)趕當(dāng)?shù)鼐用瘢强粗辛苏勓竽程幱型鯕猓胝紴樽约旱哪沟兀蚨て鹆水?dāng)?shù)剀娒駠W變,刑部侍郎吳云與當(dāng)?shù)毓賳T聯(lián)名舉劾劉伯溫有謀逆之心。太子生氣地想道:這吳云不是胡參亂劾嗎?父皇召劉伯溫進京要任他為相,他卻堅辭不受,一定要隱歸故里做一個徹底的平頭老百姓。如此淡泊名利的人,怎么會有謀逆之心,何況還在自己入土之后?不過關(guān)系到如此重大事情的奏折他不得不呈給父皇御覽。果然猜忌心重的朱元璋拿起那奏折看了半天不放手,還特地把太子叫過來問道:“標兒,這事你怎么看?”
太子直率地說出了自己的看法:“依兒臣之見,這吳云簡直是胡參亂劾,哪有這樣的事?”
“劉伯溫去年奏請在談洋設(shè)立巡檢司,結(jié)果引起軍民嘩變,好不容易才彈壓下來,他是有責(zé)任的。”
“談洋在處州和溫州交界處,向為鹽盜之淵藪,又是倭寇易于登陸騷擾之地,劉伯溫奏請設(shè)防,是有道理的。”
“哼,他既已致仕賦閑在家,還管這些干嘛?他長子身為監(jiān)察御史而不到任,次子劉璟已經(jīng)二十一歲,迄今不肯入朝為官。他們父子都不與朕合作,是不是留在家鄉(xiāng)靜待‘王氣’?”
“父皇,兒聞古訓(xùn)‘父母在,不遠游’,他二子不肯出仕,情有可原。況且劉伯溫自己淡泊名利,當(dāng)年他與宋濂等應(yīng)聘出山是為父皇求賢若渴的誠意所感動。他擔(dān)心兒子們年輕氣盛,倚仗功臣之后無所顧忌給他惹禍啊!”
朱元璋惱怒地說:“你為什么老為劉伯溫辯護?劉伯溫精通天文地理,以往朕命他測天擇地,從未失誤過。‘王氣’之說在別人未必可信,在他朕是寧信其有、毋信其無。前幾天劉伯溫派他長子來京,不經(jīng)中書省直呈于朕一份奏折。他可能發(fā)覺當(dāng)?shù)刂莞獏③浪劝l(fā)制人,說處州府青田縣的官員多為殘元舊吏,與當(dāng)?shù)佧}匪沆瀣一氣,以嘩變來要挾朝廷。這不是明明心里有鬼欲蓋彌彰嗎?”
太子當(dāng)時看過那份奏折,他胸有成竹地說:“兒臣以為,劉伯溫此舉更能證明他是被人誣陷的。”
“何以見得?”
“凡謀反叛逆的人,沒有不籠絡(luò)當(dāng)?shù)毓倮粢詾樽约旱狞h羽,哪里會反其道而行之,參劾當(dāng)?shù)孛僮约粲鹨恚縿⒉疁鼗剜l(xiāng)以后,閉門謝客,謝絕州縣官員的拜訪,凡騎馬坐轎者一律避而不見。如此看來,定是州縣官員在鄉(xiāng)民中聲譽不佳,見他沒法籠絡(luò),就借口墓地之事陷害于他。”
朱元璋恨恨地指著太子說:“你呀你!和你母后一樣,總是把別人想得那么好。哼,如此婦人之仁,將來怎么治理天下?”
太子只得唯唯而退:“兒臣知罪。”
“傳朕的旨意:令劉伯溫長子劉璉羈留館驛,交待實情,劾發(fā)其父。并移文切責(zé)劉基,奪其俸祿,看他如何動作。”朱元璋發(fā)布命令。
“兒臣遵旨。”太子無奈只得奉旨。
其時,小秦王朱樉、小晉王朱?和小燕王朱棣進宮請安,在一旁聽父皇與太子爭論多時,他們不敢插嘴。朱元璋此時不忘就此事對兒子們進行教育,他語重心長地對四個兒子說:“皇兒們,你們兄弟不知道父皇苦心孤詣、憂危患亡的心情啊!李善長、劉伯溫是扶助朕打天下的開國功臣,在朕的勛臣將領(lǐng)中有很高的威望。他們年邁致仕之后,朕給予他們很高的俸祿和榮譽,讓其安度晚年。但是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若其有什么異謀,他們都有一呼百應(yīng)危及邦國的能力。劉伯溫的曾祖叫劉濠,據(jù)稱是漢高祖劉邦的后代。漢高祖起事的沛縣距濠州不遠,所以有人舉劾王氣一說,朕不得不防啊!”
小秦王應(yīng)聲說:“對,父皇說得好,寧信其有,不信其無!”
“父皇,依兒臣之見,管他有也好,無也好,把劉伯溫一家殺掉就一了百了。”魯莽的小晉王開口就是殺人。
皇太子斥責(zé)道:“三弟,國家大事豈能如此兒戲?父皇,兒臣以為,劉伯溫和李善長一樣,深得將心,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此事的處理千萬不能草率從事。”
朱元璋思索道:“嗯。這吳云是胡惟庸舉薦上來的,這事或有胡惟庸的背景。朕自當(dāng)深究查明此事,不會隨便處置劉伯溫的。此事爾等不可讓母后知曉,懂嗎?”
小秦王、小晉王一齊答道:“懂。”
“標兒,你呢?”
皇太子低頭答道:“兒臣遵旨。”
唯獨小燕王揚起腦袋問道:“父皇,兒臣不懂此事為何不許稟奏母后?”
朱元璋說:“你母后以婦人之仁,一向偏袒老臣。父皇怕她從中作梗,走漏風(fēng)聲通風(fēng)報信。”
小燕王歪著腦袋說:“兒臣覺得走漏風(fēng)聲倒也有利無害?”
“胡說!你想讓劉伯溫聞風(fēng)逃匿?”
“他若真的畏罪逃了,則其反心畢露,也不必令其子交待劾發(fā)了。這在兵法三十六計中叫作欲擒故縱之計。”小燕王得意地說。
朱元璋笑著撫摩他的頭說:“四兒學(xué)習(xí)兵法倒是很用心。好,就依你計而行,欲擒故縱吧!”
劉伯溫遭“談洋王氣”之讒
劉伯溫被舉劾謀奪談洋墓地,朱元璋奪其俸祿,移文切責(zé)。馬皇后愛護老臣,遣太監(jiān)暗令劉伯溫速逃,劉坦然進京為自己辯冤。劉璉被迫揭發(fā)父親,他的“交代”令馬皇后松了口氣。朱元璋仍將無罪的劉伯溫扣留在京都驛館居住。
數(shù)天后,朱元璋派的欽差到達青田縣武陽村,向劉伯溫宣讀了降罪的詔書。這詔書有點語焉不詳,既沒明說劉伯溫犯了什么事,也未將他逮治問罪,大概這就是朱元璋所說的“移文切責(zé)”之意。詔書的開頭說:
朕曾引古人有云:君子絕交,惡言不出;忠臣去國,不污其名。爾劉基,本有顯功于大明,當(dāng)敕歸老于桑梓,以盡天年。何其禍生于有隙,至是不安。若明以憲章,則輕重有不可恕。若論相從之始,則國有八議。故不奪其名而奪其祿,此國之大體也。
朱元璋素來頗為敬重劉伯溫,言談中均以老先生稱之。因此“切責(zé)”他的詔書語氣也頗為文雅,甚至比之于“君子絕交,惡言不出;忠臣去國,不污其名”。既然如此,對他加之以“奪祿”的處罰就有點莫名其妙了。既然僅是“禍生于有隙”,別人對他的舉劾還在調(diào)查落實階段,為什么要急于奪去他那二百四十石歲祿?好在劉伯溫家是青田縣有名的殷實富戶,也不在乎那點歲祿。只是京城傳來的消息挺嚇人的:人家舉劾劉伯溫犯的是謀逆之罪,在劉伯溫親自參與制定的《大明律》中,謀逆為十惡之首,首犯寸磔(即凌遲)族誅。加之大少爺劉璉又被扣留在京城,劉家婦孺老小哪能不慌了手腳?劉伯溫卻異常冷靜,他讓夫人給他收拾了一些行李,只帶一個書童親自到京城去查明真相為自己辯冤。
“老爺,皇上只是頒詔斥責(zé)于你,并未降罪,你反而要自己找上門去,不是自投羅網(wǎng)嗎?”夫人情急地勸著他。年僅四歲的幼女和六歲的長孫則一人拽著他的一只胳膊不放手,哭喊著:“爹爹,你不要去!”“爺爺,我不讓你走!”
一家人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見一騎快馬從村口飛馳而至,在堂屋前停下。一個年輕的太監(jiān)跳下馬,手捧一個食盒至堂前大聲宣告:“皇后娘娘懿旨,御史中丞劉基接旨。”
劉伯溫連忙率領(lǐng)全家跪倒在地:“罪臣劉基祝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太監(jiān)狗兒將食盒遞給劉伯溫,道:“皇后娘娘賜你壽桃一個,剩棗一枚,欽此!”
“臣謝主隆恩。”
劉伯溫叩首謝恩畢請狗兒進屋用茶。狗兒一揖道:“娘娘命我立即回京復(fù)命,不得耽擱。告辭了!”
太監(jiān)走后眾人立即圍攏來看所賜食盒里的東西,小夫人章氏不解地問道:“老爺,皇后娘娘老遠派人賜你一個桃子和一枚棗子,是什么意思?”
劉伯溫看著盒中食物,會心地說:“皇后娘娘素來顧念老臣,她恐萬歲要將我下獄問罪,叫我趁早(剩棗)速逃(壽桃)。”
章氏道:“是啊,老爺此去京城不是自己送死嗎?還是聽娘娘的旨意,趕快逃走吧!”
“逃走?我劉伯溫清白無辜,問心無愧,為什么要逃?”
“父親,不走可以,可在家靜觀其變,也沒有必要進京去啊!”二少爺劉璟說道。
“璟兒,你想想看,皇上將你兄羈留館驛而不逮捕下獄,移文切責(zé)為父而不遣錦衣衛(wèi)緝拿,這就表明他對此案未做定論,要看我如何動作。我倘若逃走,那是明明畏罪潛逃,倘若待在家不做申辯,皇上會以為我有罪心虛,不敢面君。只有進京去看是何人陷害于我,為自己力辯清白才是上策。”
“父親,是否讓孩兒陪你同去?”
“不,你留在家里陪伴母親,照顧全家,不要輕舉妄動。”
“孩兒知道了。”
劉伯溫又把夫人叫過一旁,囑咐她速將書房中已懷有身孕的丫環(huán)翠蓮送回江西老家去,夫人心知肚明:那孩子必是老爺?shù)模桥伦约号c兩個兒子若有不測,為給劉家留下一條血脈。大難當(dāng)前,夫人也不與他計較這風(fēng)流舊賬了,便含著眼淚答應(yīng)了他。
一家人淚眼婆娑地與劉伯溫惜別,目送他與書童漸行漸遠,消失在視線之外。
太監(jiān)狗兒一回京城,就被宮里忠于皇上的眼線告了密,朱元璋怒氣沖沖地命宮中太監(jiān)齊集后宮院坪中,狗兒被捆了個結(jié)實推過來。
朱元璋怒喝:“大膽奴才,竟敢私自出宮報信,給朕亂棍打死!”
狗兒被掀翻在地,頓時亂棍齊飛,打得他皮開肉綻,哭喊連天。
早有宮人報知馬皇后,馬皇后帶著宮女們迅速趕到,狗兒已是血人一個,連忙喝令行刑的人:“停住!快給我停住!陛下,這是怎么回事?”
朱元璋見皇后出面作梗,也無可奈何:“怎么?宮人違禁私自出宮,不該罰么?”
“該罰。速押送宮正司議罪。”
“為什么要送宮正司?朕堂堂天子,還不能處分一個宮人么?”
馬皇后并未被他唬住,義正詞嚴地說:“帝王若以喜怒加刑賞,難免畸輕畸重,我朝典律:宮人犯罪一律交宮正司議處。若不依律辦事,臣妾何以治后宮?”
朱元璋無言以對,只得自己找臺階下,對狗兒說:“罷了,看在皇后娘娘的面上,饒你不死。”
狗兒已被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宮人們扶著他磕頭,勉強從嘴里擠出幾個字:“謝……謝主……隆恩。”
朱元璋回到坤寧宮,馬皇后見他余怒未息,親手給他奉上一盅香茶。
“陛下,請用茶。”
朱元璋賭氣道:“不喝!”
馬皇后賠罪道:“臣妾有罪,不該私遣內(nèi)侍出宮,望陛下寬宥。”
“算了,下不為例,休憩去吧。”
“臣妾還有話講,陛下愿不愿聽?”
朱元璋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唉,講吧。”
由于帝王的威嚴,朱元璋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孤獨感,唯一能與他平等對話的人只有馬皇后一人。所以盡管他們之間經(jīng)常有爭論,這種爭論也就彌足珍貴,能為朱元璋所容忍。
馬皇后從容不迫地說:“當(dāng)年李文忠鎮(zhèn)守嚴州,楊憲誣告他縱兵擾民,不守法紀,陛下欲召其還都切責(zé),臣妾說:‘嚴州瀕臨敵境,不宜輕易更換守將,況且文忠素來治軍嚴明,楊憲的話不可信。’后來果然應(yīng)驗。陛下累贊劉伯溫忠心,還封他為誠意伯。胡惟庸和刑部那些人的話就那么可信么?況且,為父母擇墓地是兒孫輩的事,劉伯溫本人也許并不知情呢。”
“朕現(xiàn)在就是要他兒子交待劾發(fā)嘛,這有何不當(dāng)?”
“臣妾以為不當(dāng)。我朝典律明文規(guī)定:凡訴訟者,告人祖、父不得令其子孫為證。弟不證兄,妻不證夫,奴婢不證主。讓劉伯溫的兒子劾發(fā)其父,這也有悖于陛下倡導(dǎo)的‘原父子之親,立君臣之義’啊!況且,依臣妾看來,王氣一說虛無縹緲,陛下不宜看得太重。”
馬皇后有理有據(jù)的辯駁讓朱元璋惱羞成怒,他氣呼呼地說:“哼,涉及宗社存亡,大明安危的事,怎能小看!你也管得太多了!”
“臣妾……”
“不用說了!”
朱元璋起身氣沖沖地拂袖而去。
小燕王朱棣正在府中臨摹黃庭堅的書法,一名宮人匆匆走進來報信:“啟稟小王爺,不好了,皇上要打死狗兒公公,您快去看看。”
朱棣放下筆問道:“皇上為什么要打死狗兒?”
“聽說皇后娘娘派遣狗兒去青田給劉伯溫通風(fēng)報信,讓他逃走。狗兒公公回來就讓錦衣衛(wèi)抓住了。”
朱棣在心里想:此事還因我而起啊。因道:“快帶我去看看。”
小燕王急忙趕進宮去,正好看到宮人們在為打傷的狗兒敷藥療傷,他忙上前察看。
“怎么打成這樣?狗兒,很疼么?”
宮人們對狗兒說:“四殿下看你來了。”
狗兒趴在床板上動彈不得,口中含糊不清地呻吟:“四……四殿下……啊喲!”
小燕王吩咐宮人們:“你們要好生伺候他。傳我的話,到御藥房拿些上好的金瘡藥來給他敷上。”
宮人們齊聲道:“四殿下仁明,謝四殿下。”
接著,小燕王趕到乾清宮去見父皇。劉伯溫這件事使這個初涉朝廷政治斗爭的少年深感興趣,他是朱元璋皇權(quán)至上的絕對崇拜者,戰(zhàn)爭在他不識事的幼年過去了,他對劉伯溫并不了解。既然有人舉劾他,他在少年朱棣的眼里就成了心懷叵測的“貳臣”,只是他的“欲擒故縱”之計造成了狗兒幾乎被打死的后果使他略有不安。
朱元璋問他:“四兒,你去應(yīng)天驛館了嗎?”
“去了,劉璉正在遵旨交待劾發(fā)其父。只是劉伯溫并未聞風(fēng)逃匿,業(yè)已主動進京。”
“啊,朕又未叫他進京,他來干什么?”
“也許是想看看朝廷如何動作?”
朱元璋想了想,說:“好,他既來了,朕明天召見他。你速去驛館催劉璉交劾發(fā)書,切記不要讓他知道劉伯溫已經(jīng)進京。”
“兒臣遵旨。”
朱棣隨即來到應(yīng)天驛館,有人看守的劉璉正把一個信封封好。
年已三十歲的劉璉因是功臣之后,早已是一名監(jiān)察御史,劉伯溫致仕后更放了一個江西參政的要職。但他一直沒有到任,這使朱元璋非常惱火。過去也曾有一些士大夫因為不肯出仕被他殺了。他的觀點是: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為君用,是自外其教,誅其身而沒其家,不為過。他礙著劉伯溫的面子沒有處罰劉璉,這次可不會輕易放過他了。
三十歲的劉璉對十三歲的朱棣倒是謙恭有禮:“罪臣劉璉恭迎四殿下。”
朱棣板著臉問道:“劉璉,你的交代劾發(fā)書寫好了么?”
“啟稟四殿下,微臣已經(jīng)寫好,并已密封。只是微臣斗膽請求殿下答應(yīng)一件事。”
“什么事?”
“微臣此書中寫明了有關(guān)家父墓地墳塋的詳情,請四殿下直呈皇上,在御前拆閱,事先不得私自啟封。”
“為什么?”
“天機不可泄露。往日家父奏疏都不經(jīng)中書省直呈皇上,微臣也不敢例外。”
“嗬,你劉家的派頭不小啊!”朱棣想:怎么劉家的人都是如此倔傲脾氣?劉璉的弟弟劉璟曾在大本堂伴讀,二十歲的劉璟在朱棣兄弟面前雖也敘君臣之禮,但臨到學(xué)術(shù)上的爭論總是執(zhí)拗于自己的觀點,就連下棋也不肯稍讓一二,看來不答應(yīng)他是不會把劾發(fā)書交出來的。
“好吧,小王答應(yīng)你,一定將書信直呈父皇御覽。拿過來吧。”
當(dāng)朱棣拿了劉璉的劾發(fā)書進宮時,見母后正為劉伯溫之事勸諫父皇,他只得暫時退下回避。
馬皇后語重心長地說:“陛下,恕臣妾直言,大明王朝建立之初李善長、徐達、劉伯溫被譽為功比蕭何、韓信、張良的‘明初三杰’,今李善長已罷相,若再因無中生有之事罪究劉伯溫,徐達會怎么想?唇亡齒寒,他能心安嗎?眾功臣會心安嗎?希陛下三思。”
朱元璋素以雄辯著稱,他豈肯示弱,理直氣壯地說:“朕對有功之臣決不虧待,給他們高官厚祿,一些武官沒有仗打,也讓他們?nèi)ジ尚┍O(jiān)修皇陵訓(xùn)練御馬之類的閑差。但為臣下的必須盡臣子之道。若誰敢欺君罔上,生篡逆之心,無論你多大的功臣,就是徐達,朕也要查處的。真金不怕火煉,劉伯溫若無反心,就不怕朕查究此事。”
“陛下,不久前天呈兇象,日中現(xiàn)二三黑子,陛下手書問劉伯溫如何化兇為吉?劉伯溫上書稱:霜雪之后必有陽春,大亂之后必有大治。今國威已立,宜少濟以寬。令臣妾擔(dān)憂的是,陛下對待臣下的罪錯處罰似有過嚴之處。”
朱元璋不耐煩地說道:“哼,元朝以寬縱而失天下,朕登基之后,務(wù)盡除前朝積弊,治國馭臣,勢非嚴猛不可!”
馬皇后見他固執(zhí)己見,搖頭嘆息:“唉……”
朱元璋也不愿太讓馬皇后沒面子,又道:“你放心,劉伯溫是有功之臣,朕不會因小過嚴懲他,但王氣之說,關(guān)乎社稷安危,茲事體大,不可不究。查明之后,朕自會秉公處置。”
這時,內(nèi)侍入殿稟奏:“劉伯溫殿外求見。”
朱元璋道:“怎么?朕沒有抓他,他倒自己送上門來了。宣!”
一會兒,內(nèi)侍領(lǐng)劉伯溫進殿。
“老臣劉基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見了面,朱元璋倒還客氣,賜座之后,帶著諷刺的口吻道:“劉老先生,你遠道進京,是前來謝罪的么?”
“老臣有心謝罪,卻不知罪犯哪條。”
“有人劾發(fā)你相中談洋之地有王氣,想奪為墓基,可有此事?”
“談洋有王氣?談洋不毛之地,素為鹽盜淵藪,只有匪氣,哪來王氣?如此荒誕無稽之說,陛下也肯相信?”
朱元璋冷笑道:“朕本當(dāng)不信外人之言,怎奈令郎劉璉也已劾發(fā)于你。”
劉伯溫莫名驚詫:“啊!劉璉?哼,老臣不信。”
“好,朕叫你親眼見之,宣燕王進殿。”
內(nèi)侍連忙傳呼:“燕王進殿!”
小燕王與太子同時進來。
“兒臣叩見父皇萬歲!母后千歲!”
“平身。劉璉的劾發(fā)書呢?”
燕王呈上書信:“兒臣業(yè)已取來,請父皇御覽。”
朱元璋得意地望望劉伯溫,命令道:“當(dāng)?shù)钅顏恚垊⒗舷壬猜犅牎!?/p>
“兒臣遵旨。”
朱棣拆開粘得很嚴實的信封,開始念道:
罪臣劉璉為父親擇地造墳,確有其事,不敢隱瞞,如實交代于后……
此時,氣氛突然緊張,馬皇后幾乎暈厥欲倒,太子忙近前扶住母后。
殿中靜寂無聲,只有小燕王朱棣清脆而略帶稚氣的聲音:
墳地是父親所擇,不在談洋,而是在武陽村南約一里的夏山,那里山嶺俊秀,青溪環(huán)繞,綠草如茵,是父親經(jīng)常與山間野老流連忘返之所,于是,罪臣草就墳塋圖紙送呈父親。誰知父親一怒而將其撕毀,并斥責(zé)罪臣道:“百姓連年戰(zhàn)亂元氣未蘇,如此耗資修墓,豈不為人謾罵?”又說:“墓字上草下土,古人造字,大有講究,簡陋土墓,芳草萋萋,方能承受陽光雨露,若建造巍巍石墓,如何生草?今人沽名釣譽。死后不惜巨資大造其墓,以顯富貴權(quán)勢,豈不違背古訓(xùn)?人要流芳百世,靠的是為國為民,不是靠造墓立坊,試問古之賢者如張良、諸葛亮,真墳又在哪里?國賊秦檜,身為宰相,墓宇軒昂,卻遭萬世唾罵!”父親的教誨,實令罪臣愧顏,自此不復(fù)再提修墓之事,更遑論什么談洋王氣無稽之談……
小燕王念到這里,馬皇后和太子松了一口氣,露出欣慰的笑容。朱棣沒想到劉璉的“劾發(fā)”竟是這樣的,念畢竟呆呆地站著,若有所思。
劉伯溫望望皇上,見他默默無語,知道此事已有轉(zhuǎn)機,但他深知朱元璋的性格,他是從來不會承認自己做錯事的。
“啟奏陛下,老臣年邁體衰,不能繼續(xù)忠勤王事,有負圣恩,本來想致仕后歸隱山林,終老田間,怎奈奸人讒詬,竟獲莫名之罪。若陛下終不放心老臣,老臣愿留居京城終老,將來到紫金山的功臣墓地里找一塊方寸之地棲息。”
此提議正合朱元璋的心意,他尷尬地咳了兩聲說:“劉老先生不必介懷,此事朕一定查明真相妥善處理,你在家鄉(xiāng)既與州縣不睦,不如留居京都,朕在驛館為你修一個新的館舍,你可把眷屬接來相伴,無事時你可為朕分析一下欽天監(jiān)送的天象實錄,以備災(zāi)險之虞,卿意以為如何?”
劉伯溫只得接受這樣的條件,以換得目前的安全無虞。
朱元璋又命令朱棣:“棣兒,送劉老先生回驛館,讓劉璉過來照顧父親。”
“兒臣領(lǐng)旨。”
胡惟庸下毒,劉伯溫父子身亡
胡惟庸權(quán)勢日重,丞相府前車水馬龍。被參劾的大名知府獻名馬。六十五歲的劉伯溫在驛館中度過了兩年凄慘的日子。胡惟庸帶了御醫(yī)來為他診病。他服了御醫(yī)的藥腹中漸結(jié)硬石。朱元璋恩準他回鄉(xiāng)咽氣。劉璉進京獻上父親遺稿,被胡惟庸威脅墮井身亡。
談洋“王氣”一事真相大白,劉伯溫得到寬釋之后,事件的始作俑者刑部侍郎吳云惶惶不可終日,唯恐皇上查明此事純屬子虛烏有,將治他誣陷大臣、擾亂朝綱之罪。他想,解鈴還靠系鈴人,此事原是胡惟庸指使他干的,出了事還得傍著他這棵大樹。
由于做賊心虛,吳云不敢公然到相府里去。他借了一位誥命夫人的車輛,喬裝打扮一番在傍晚時分溜進了相府,恰逢胡惟庸有事出去了,他在內(nèi)廳中踱來踱去,把墻上掛的那些字畫的題詞讀得滾瓜爛熟了,好不容易才等到胡相爺回來。
“相爺。”胡惟庸剛落座,吳云心急火燎地說道,“圣上已查明談洋王氣之事,劉伯溫父子已得到寬宥,還為他修葺館舍,把他的家眷也接來了,萬歲是否會追究卑職妄參大臣之罪啊?”
胡惟庸啜了一口香茶,慢條斯理地說:“吳大人,你為何這般沉不住氣?告訴你,此事本相心中有數(shù),當(dāng)今天下甫定,皇上最忌憚的就是這些在統(tǒng)兵將領(lǐng)中有威望的功臣,巴不得有人參劾他們,即使查不出什么來,也可借此警告他們不得妄動,顯示皇上的無上權(quán)威。你想他還會治你妄參之罪嗎?”
“果真如此,卑職就放心了。”
胡惟庸調(diào)吳云進京的第一件事弄砸了,好在皇上把劉伯溫留居京城,以后還可以相機對付他。其實胡惟庸招降納叛在各部安置親信還有他深遠的目的,吳云初戰(zhàn)雖不利,以后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吳大人,你到任已有不少時候了,刑部下屬諸司的官吏你都要掌握清楚啊。那些不能為我所用的人要設(shè)法調(diào)遣罷黜,代之以我們信得過的人。刑部是朝廷的重要部門,必須牢牢掌握在我們手里。”
“稟相爺,卑職到任后一直在做這方面的工作,遴選了相爺?shù)脑S多故舊親信到各司所任職,唯左侍郎陳蕃是李相爺調(diào)到刑部的老人,素有鐵面包公之譽。此人身居要職,對卑職多有掣肘,相爺看能否……。”
“唔,陳蕃?”胡惟庸小眼睛眨幾眨,頓時出了一個主意,“他不是鐵面包公嗎?好,待本相在萬歲面前舉薦他任大理寺少卿,讓他這鐵面包公跟張輔那玉面閻羅斗法去。”
“如此甚好,”吳云喜形于色,“此人一去,可謂刑部一切均在卑職掌握之中了。”
“還有,貴部刑名案件中凡有涉及朝廷重臣、宗室、功臣勛將者,務(wù)必及時報告本相。看案件的處理能否為我所用,知道嗎?”
“卑職遵命,”吳云諾諾連聲,“一切聽相爺吩咐。”
“你去吧。”
胡惟庸權(quán)勢日盛,原來御史臺是獨立的監(jiān)察機構(gòu),負責(zé)“繩愆糾謬”的地方監(jiān)察御史參劾各級官員的過失,可經(jīng)御史臺直接“上達圣聰”。后來在中書省設(shè)立了通政司,所有的奏章都要在胡惟庸這里過濾一次,這樣就為他招降納叛和斂財提供了絕好的條件,那些貪贓枉法或犯有其他過失的官員,無不爭走其門,尋求解脫。
于是,丞相府門前車水馬龍,求見者絡(luò)繹不絕,而胡惟庸恰像一只盤踞在蛛網(wǎng)中央的毒蜘蛛,虎視眈眈地打量著那些粘在蛛絲上徒勞掙扎的小昆蟲,盤算著把哪一只當(dāng)作自己可口的午餐!
這天,胡惟庸剛剛巡視完他的畫眉、鸚鵡,管家就來稟報:“相爺,大名府知府求見。”
“叫他在大堂里等著。”
“是。”
這是一個明確的信號,看來那位倒霉的知府又難逃蜘蛛毒吻。
好不容易等到胡相爺來到大堂,大名知府常謙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朝高高在上的胡惟庸行禮:“卑職大名府常謙參見丞相。”
胡惟庸用他慣常的尖厲嗓音呵斥道:“大名府,地方監(jiān)察御史參劾你挪用河工幣帑,擅修樓館,日夜笙歌,致令漳河河堤失修。今春漳河水發(fā),數(shù)十萬災(zāi)民流離失所,這是殺頭的罪,你知道么?”
胡丞相這一頓喝罵,令常謙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下來。他不敢申辯,只是口中囁嘴著:“卑職該死!卑職該死!”
“大名府,你自己所作所為,觸犯哪條刑律,仔細去掂量掂量。”胡惟庸陰陽怪氣地說,“你是一個人進京的嗎?哼,我看你也不用回去了!”
心里早有準備的常謙躬身答道:“丞相,卑職并非獨自一人進京,我還有一個同伴,丞相請看——”
常謙走到大堂窗前,推開通往前庭的窗戶,只見庭院中拴著一匹毛色全白的駿馬。馬身高大,線條優(yōu)美,白色軟緞似的皮毛在太陽照射下熠熠生輝。馬身上配有金光燦燦的純金馬鞍、鈴鐺和鑲珠嵌玉的轡纓飾物。
生性酷愛良馬的胡惟庸頓時眼睛放光,不由自主地連呼:“好馬!好馬!”
這時常謙深深一揖,得意地說:“卑職久慕丞相酷愛名馬,不惜萬金從塞外購得這匹追風(fēng)賽雪千里駒,并邀請名工巧匠為其打造黃金鞍轡。如此名馬,我想普天之下也只有丞相的威儀才配乘騎,故將其帶至京都,呈獻于丞相駕前,望乞笑納。”
胡惟庸的目光久久未從那匹馬的身上收回來,聽了常謙這番話,極度膨脹的虛榮心使他在國法與私欲的纏斗中明顯傾向于后者,他臉上的表情也驟然由陰轉(zhuǎn)晴。
“嗯。大名府到京都千里之遙,你既然已經(jīng)送來,就放在相府養(yǎng)著吧。”
他隨即吩咐管家,派人把馬牽到馬廄去好生喂養(yǎng),將黃金馬鞍拿下來,好讓他暇時細細品玩一番。
常謙趁著他興濃時涎著臉道出了他此來的目的:“這……言官參劾卑職一事,還望丞相周全一二。”
“此事嘛——”胡惟庸拖長聲調(diào)說道,“也是你的造化,地方御史的參劾本章,尚在本相手中,未曾轉(zhuǎn)呈皇上,姑念你不遠千里進京謝罪,待本相相機奏明圣上,就說河工倉促,堤壩失修,導(dǎo)致災(zāi)情發(fā)生,并非吏治之過。并請圣上恩準加撥賑災(zāi)銀兩,派員撫恤災(zāi)民,以平民怨。”
常謙聽他如此說,樂得屁顛屁顛地:“若能如此,卑職烏紗得保,性命無優(yōu)。丞相恩同再造,容后定當(dāng)重謝!”
“罷了。回去以后忠勤王事,本相警告你:休想再打那些賑災(zāi)銀子的主意。若是再有什么把柄落在別人手里,本相也救不了你。”
“卑職謹遵丞相教誨就是。”
“你去吧。”
“卑職就此告辭。”
胡惟庸得到朱元璋的寵信,獨相數(shù)年。正當(dāng)他的權(quán)勢炙手可熱、如日中天的時候,劉伯溫卻在驛館中度過了凄凄惶惶的兩年!此時他已六十五歲了,須發(fā)斑白,眼花耳聾,兩腳無力,連走幾步路也很艱難了。
他每天待在驛館的那兩間斗室里,看看書,寫寫字,有時饒有興趣地看看剛滿五歲的幼女在臺階上跳房子玩耍。在寂靜的夏夜里,從驛館的天井里看得到星空的一角。可是現(xiàn)在他再也懶得去分辨那些星座了。他苦笑著想:那個善觀天象能斷未來的劉伯溫已經(jīng)逝去了。他更不愿意回顧過去那些叱咤風(fēng)云的日子。人家不是把他譽為輔佐漢高祖定鼎天下的留侯張良嗎?那個因博浪沙椎擊秦皇而揚名天下的昔日英雄何在?他后來不也是急流勇退隱入山中嗎?那時,漢留侯每天都在冥冥中勸告他:劉伯溫,權(quán)勢與富貴都是不可留戀的東西,和我一樣地歸隱山林吧!以劉伯溫的睿智豈能不懂“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道理,他終于如愿地致仕了。武陽村中的田園生活是多么美妙啊!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的“漢高祖”似乎不想讓他的得力謀臣在山野間過得太舒適,而是更愿將他置諸自己監(jiān)視之下。人的命運就是這樣,他有什么辦法呢?
這天,劉伯溫心血來潮,感觸良多,掙扎著病體坐在桌前的藤椅上,用顫顫巍巍的枯手援筆寫了一首五言詩——
病身如朽木,螬蟻辟萃之,
生意已無多,雨沾空相滋。
晨興步庭余,足弱幾不持。
論年應(yīng)未爾,胡為遽如斯?
……
這時,一陣突發(fā)的咳嗽猛然襲來,他身子一歪,墨筆從手中脫落,涂污了詩箋,藤椅轟然傾覆,他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劉伯溫五歲的幼女巧蓮正在臺階上跳繩,兩支小辮一翹一翹,口里唱著:“二五八,二五八,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八,三五八,三八三九四十一……”
這時,小姑娘聽到房中一聲異響,她從窗戶中探頭望去,見父親跌倒在地,連忙奔進房中。
“爹爹,你怎么啦?娘,快來呀!”小姑娘的喊聲里帶著哭聲。正在后面煮藥的小夫人章氏聞訊連忙跑進房來,娘兒倆合力扶起劉伯溫。
劉伯溫睜開眼睛,嘴邊吐著白沫,他已經(jīng)中風(fēng)不能動彈了,章氏母女費力地把他扶到床上躺下,為他抹著胸口舒氣。
劉伯溫病重中風(fēng)的消息由驛丞報告給朝廷,朱元璋很久沒有得到劉伯溫的信息,聞知他病重,隨即對身旁奏事的胡惟庸說:“你明天帶個御醫(yī)去看看他吧。”
第二天,胡惟庸果然帶了御醫(yī)去探視劉伯溫。走進那間充滿霉味的屋子,他假惺惺地問出來迎接他的章氏道:“誠意伯的病體好些了嗎?”
章氏噙著眼淚答道:“稟丞相,我家老爺前天中了風(fēng),已經(jīng)臥床不起了。”
“本相奉皇上圣諭,特來探視誠意伯的病情。皇上命御醫(yī)前來為誠意伯診脈,吃了藥就會好的。”胡惟庸輕描淡寫地說。
“謝皇上和丞相的恩典。”
胡惟庸帶來的御醫(yī)為躺在床上的劉伯溫號了脈,隨即開了藥方,叫驛丞派人到御藥房去取藥。
胡惟庸始終沒有和劉伯溫見面。不知為什么,他這位權(quán)傾朝堂的宰相,竟然從骨子里害怕那個纏綿床榻骨瘦如柴的劉伯溫,那個在皇上面前指斥他為劣馬的人!
他對章氏說:“本相公務(wù)在身,不便久留,請轉(zhuǎn)告誠意伯,好生休養(yǎng)吧。”
“謝丞相。”
劉伯溫服了藥,病情似乎見好了一些,中風(fēng)的癥狀減輕不少,也能開口說話了。
然而,三天以后,劉伯溫把章氏叫到床邊。
“夫人,我這里……不舒服。”
章氏撩起他的衣裳一摸,大吃一驚。“老爺,你肚子里好像有一塊硬如石頭一樣的東西。”
劉伯溫仰天長嘆道:“啊,老夫知道了!”
“莫非是因為服了那個御醫(yī)的藥?”聰慧的小夫人章氏猜想道。
劉伯溫嘆了口氣:“那還用說嗎?”
章氏垂淚道:“老爺,那御醫(yī)是胡惟庸帶來的,他說奉皇上諭旨來為你看病。這……害你是皇上的旨意呢?還是相爺瞞著皇上干的?胡惟庸不是早就忌恨老爺嗎?”
劉伯溫冷靜地說:“兩者都有可能。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老爺,胡惟庸作惡多端,何不拼著一死上表劾發(fā)他?”
“胡惟庸現(xiàn)在圣眷正隆,即使是他瞞天行事毒害于我,劾發(fā)他的奏折根本到不了萬歲御案之上。倘若是萬歲有意賜死,看了奏折,禍就大了。那就不止死我一個,而必殃及全家了!”
“那……老爺怎么辦?”
劉伯溫費力地抬起身:“給我拿紙筆來。”
章氏拿來紙筆,劉伯溫倚在病榻上,草草寫了一張字條:
劉某病危,請徐公轉(zhuǎn)奏圣上,可否恩準回鄉(xiāng)咽氣?
劉伯溫顫顫巍巍地寫完,囑咐章氏道:“速叫書童將這張字條送到大將軍府上去。”
“是。”
這一年北方無戰(zhàn)事,徐達、李文忠、馮勝等均被召還。徐達接到書童送來的字條一看,不禁潸然淚下。
“夫人,你看,劉伯溫病危了!”
“老爺,既如此,你快進宮轉(zhuǎn)呈皇上,求皇上恩準他回鄉(xiāng)去。”
徐達想了想,搖搖頭說:“劉伯溫突然病危不知是何緣由,萬一與圣上有關(guān),我豈不是自尋猜忌?不妥!”
徐家大女兒妙秀出主意道:“爹爹,四弟與燕王交情甚篤,何不讓四弟去找燕王,求他將字條送進宮去。只要能送到皇后娘娘手中,娘娘素重老臣,有她力諫,萬歲就會恩準的。”
“好,速叫你四弟進來。”
徐家老四增壽將劉伯溫的字條交給小燕王朱棣。經(jīng)歷了談洋“王氣”事件,朱棣對劉伯溫父子平添了幾分敬仰,他不明白父皇為什么一定要讓劉伯溫留居京都,既然事實證明人家無罪,為什么不能還他以清白?顯然,一個十幾歲少年,純潔的心靈還無法理解權(quán)勢斗爭的殘酷,盡管他是一個天資敏慧的皇子,卻始終猜不透父皇那碩大而高貴的腦袋里到底想些什么?
這件事,他只有求助于母后,他拿著字條,急急地走進坤寧宮。
“稟母后,劉伯溫在驛館病危,他托徐皇叔捎來字條,懇請父皇恩準他回鄉(xiāng)咽氣。”
馬皇后看著那寫得歪歪扭扭的字條,不禁悲從中來,她拭淚道:“唉,一代賢臣,落得如此凄涼身后,可悲可嘆!皇兒放心,母后一定在你父皇面前力陳,恩準其回鄉(xiāng)落土。”
朱元璋對于已死或?qū)⑺赖娜耸呛軐捜莸模前。怂酪涣税倭耍瑹o論他有多高的威望和號召力,一具骷髏總無法對他的皇權(quán)構(gòu)成威脅了,對劉伯溫也是這樣的,他親自制文賜書,遣使護送重病的劉伯溫回青田老家,還賞賜了一些金帛等物。
劉伯溫回鄉(xiāng)后只一個月就不行了,彌留之際,他把家人都召集到病榻前,這時,他只剩下游絲般的氣息,他勉強睜開眼睛環(huán)視家人,然后用一只干枯的手指了指大兒子劉璉。
劉璉連忙跪到床前,噙著眼淚問:“父親,孩兒在,您有什么吩咐?”
劉伯溫指指堆在桌上的文稿,也許是回光返照。這時他說話的聲音突然清晰了:“這些,是我的天文、兵法手稿,將它們?nèi)糠獯嬗谑抑校任胰胪林螅?shù)上交萬歲,千萬不可讓后人學(xué)這些東西!”
劉璉拭淚道:“父親,這是您一生的心血,為什么不傳后人?”
劉伯溫在枕上嘆息道:“唉,徜若為父不知天文地理,沒有術(shù)數(shù)之長,哪會招致談洋王氣之讒?即使有之,皇上也不一定會信啊!”
“父親放心,孩兒一定照您吩咐的做。”
劉伯溫又叫:“璟兒。”
“孩兒在。”
“為父死之將至,然而我心仍牽縈著朝政,牽縈著黎民百姓。當(dāng)今皇上治國以嚴猛,為父也嘗勸諫。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寬猛宜相濟而行,循環(huán)交替。當(dāng)務(wù)之急要修德省刑、祈天永命。還有,國中形勝之地,宜與京都聲勢相連,方保安全無虞,咳咳……”
“這些父親何不遺表奏呈圣上?”劉璟問。
“哼,現(xiàn)在胡惟庸一手遮天,遺表何用?一張廢紙而已!只有等他垮敗后,皇上自然會想起為父。到那時,你就把這幾條密奏皇上。”
“胡惟庸會垮敗嗎?”
“多行不義必自斃!記住,胡惟庸不敗,爾等不許入朝為官!”
劉伯溫激奮過度,一陣猛咳之后,頭一歪,溘然長逝。
“老爺,老爺,你不能走啊!”夫人哭喊著昏厥過去,小夫人章氏忙叫下人去救醒她。
劉璉、劉璟兄弟哭喚著“父親”!孫兒輩趴在爺爺身上叫喚著“爺爺”!一家人陷入極度悲哀之中……
劉伯溫死后月余的一天,小燕王朱棣抱著一個藍布包袱進宮見父皇和太子。
朱元璋問他:“棣兒,你抱的是什么東西?”
“啟稟父皇,劉伯溫死后,他的大兒子劉璉遵照老父的臨終囑托,親自帶著亡父生前所撰天文、兵法著作的手稿進京,請中書省安排時間面圣。可是不知為什么,他在驛館里等了五六天,中書省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始終沒給他安排面圣的時間。他不是朝廷現(xiàn)職官員,又沒有參加朝會的機會。實在無奈只好回去,叫他弟弟劉璟進京來找兒臣,托兒臣把這包東西轉(zhuǎn)呈父皇。”
朱元璋面呈詫異:“這是怎么回事?中書省只報告劉伯溫病逝,并沒有提手稿和劉璉進京之事啊。”
“據(jù)兒臣揣測,也許有人懷疑劉伯溫手稿中夾帶著不利于他們的密奏遺疏;而劉璉抵死也不肯將手稿交中書省轉(zhuǎn)呈御覽,他們愈益疑心。其實兒臣仔細檢查過,包袱中并沒有什么夾帶,那些不讓劉璉面圣的人,不過做賊心虛罷了。”
“豈有此理!這一類事情累累發(fā)生,這豈不是存心阻斷朕與下面的聯(lián)系嗎?朕查出是何人所為,一定要治他欺君之罪!”朱元璋生氣地說,“劉璉現(xiàn)在還在京城嗎?朕對劉伯溫之死心有歉疚,朕不該把他留在京城驛館里住那么久。朕很想見見他的兒子們,賜給一定的官爵,以慰亡靈。”
朱棣奏道:“劉璉現(xiàn)在仍住在驛館中,他要等兒臣把手稿送呈父皇后,才回青田父親墳前稟告亡靈,讓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得到安慰。”
“如此甚好,速宣劉璉進宮見朕。”
“兒臣遵旨。”
小燕王領(lǐng)著劉璉匆匆進宮來見朱元璋。
劉璉從未見過皇上,但是他從父親的遭遇中對皇上已經(jīng)有了相當(dāng)深刻的認識。他是一個性格孤傲的青年人,他不明白父親為什么非要把手稿呈交皇上。不過亡父遺命是不能違背的,他必須完成這個任務(wù)。
“草民劉璉叩見皇上。”
“賢侄請起,賜座。”朱元璋對劉伯溫的遺孤倒是很客氣。
“謝皇上。草民不敢坐。”
“朕叫你坐你就坐嘛,有什么敢不敢的!昔日朕跟你父親有時還爭得面紅耳赤呢!那時朕對他言聽計從,親密無間。朕對你父親非常敬重,因為他年紀比朕大十幾歲,朕總是叫他老先生,而不直呼其名。”
“皇上恩典,草民父親非常感激,常對我們兄弟提起。”劉璉的語氣仍然是那么平淡,并無半點受寵若驚的意思。
“他臨終時說了些什么?對朕沒有怨言嗎?”
“父親臨終時囑咐草民,將他平生所著天文、兵法著作手稿,全部封存于石室中。等他入土后,悉數(shù)上交萬歲,千萬不能讓后人學(xué)這些東西。”
“那是為什么呢?老先生關(guān)于天文和兵法的著作,在助朕打天下時起過很大的作用。它們是國之瑰寶啊!正應(yīng)發(fā)揚光大,怎么不讓后人學(xué)呢?”
“父親說……”劉璉欲言又止。
朱元璋好奇地催他:“劉老先生是怎么說的?你照說無妨。”
生性耿直的劉璉豁出去了:“父親說,倘若他不知天文地理,沒有術(shù)數(shù)之長,就不會招致談洋‘王氣’之讒。即使有之,皇上也不一定會信。”
“唉,老先生算是說到朕心里去了。慚愧,慚愧!他還說了別的嗎?”
“父親臨終時心里還牽系著朝政,他老人家囑咐草民之弟幾件將來要奏聞皇上的事,讓他牢記心上。我等問他為何不遺表上奏,他說……”
“老先生是怎么說的?”
“他老人家說,現(xiàn)在有人一手遮天,遺表何用?一張廢紙而已。他說要等到某人垮敗之日,皇上一定會想起他。到那時,我們才可將這幾條密奏皇上。”
朱元璋黯然良久,心中暗自欣慰:縱使如此遭際,劉伯溫至死還是忠于他的。因此喟嘆道:“劉老先生真是用心良苦啊!劉璉。”
“草民在。”
朱元璋鄭重地說:“爾父是我大明的開國勛臣,朕已在吊唁他的詔書中明示由你承襲誠意伯的爵位俸祿。爾弟劉璟也可入朝為官,朕當(dāng)量才擢用,以慰爾父英靈。你們兄弟可奉母進京,朕當(dāng)令工部為你們營造府第。爾可繼承父親的遺業(yè),繼續(xù)研習(xí)天文、兵法,將它們發(fā)揚光大。爾意如何?”
劉璉離座叩謝道:“皇恩浩蕩,草民衷心感謝。父親在世之日,就交待我們兄弟只許在家讀書務(wù)農(nóng),不準入朝為官。今老父辭世,草民更應(yīng)遵循他老人家的遺訓(xùn),決不再碰這些東西,更不能入朝為官。請皇上恩準草民即返青田為亡父謹守墓廬,侍奉慈親。”
“朕若不準你所請呢?”
“草民唯有長跪不起,有死而已。”
“放肆!有這樣跟朕說話的嗎?”
太子朱標見父皇慍怒,忙出來打圓場:“父皇息怒。兒臣覺得劉伯溫既臨終遺言不許兒子們?nèi)氤癁楣伲麄內(nèi)暨`拗亡父的遺訓(xùn)是為不孝。我朝以忠孝立國,請父皇恩準其回鄉(xiāng)吧。”
燕王朱棣與劉璟素睦,怕他兄弟因忤旨受到懲罰,也委婉地規(guī)勸道:“劉伯溫對父皇忠心耿耿,他認為劉璉等不宜入朝為官一定有他的理由。或許是因為他們生性耿直,缺乏通變能力,恐其耽誤了國家的大事。所以兒臣也請父皇不要勉為其難,恩準他回鄉(xiāng)下為父守廬,侍奉慈親。”
朱元璋拂袖而起:“好吧,就依你們的。劉璉你回青田去吧,不要讓朕再看到你!”
“草民謝皇上恩典。”
劉璉回到驛館收拾行裝,準備回鄉(xiāng)。這時,胡惟庸帶了一群隨從闖進驛館,劉璉只好出來見他。
“草民劉璉參見丞相。”
胡惟庸一拍桌子,喝道:“劉璉,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越過中書省,私自去找皇上!”
“稟丞相,草民只是托燕王把父親的手稿呈交皇上,是皇上自己宣草民進宮的。”劉璉并未被他嚇倒,振振有詞地回答。
“哼,你是不是在手稿中夾帶了什么東西,企圖誣害大臣,擾亂朝綱?”
“手稿中沒有夾帶任何東西,這一點燕王可以作證。”
胡惟庸仍然想以高壓手段制服劉璉,“劉璉,你不守法紀,繞過中書省去見皇上。皇上讓你留在京城,就是怕你兄弟對朝廷心懷不滿,在鄉(xiāng)下勾結(jié)黨羽圖謀不軌,你卻出言不遜公然抗旨,該當(dāng)何罪?”
生性剛烈的劉璉忍無可忍,他悲憤交加地指著胡惟庸罵道:
“胡惟庸,你血口噴人,是何居心?難道你害死了我父親還不夠,連我們兄弟也不肯放過嗎?”
“大膽狂徒,竟敢污蔑辱罵本相。你等著,我明日就去請旨,治你抗旨和侮罵大臣之罪!驛丞,給我把這狂徒看好,不要讓他跑了!”胡惟庸帶著隨從怒氣沖沖地離開了驛館。
午夜,月光如洗。陰冷的寒光照射在驛館的天井中。劉璉披著衣在驛館中這頭走到那頭,腦海中不停地交替著皇上和胡惟庸叱責(zé)著他的影像——
“放肆!有你這樣跟朕說話的嗎?”
“劉璉,不要讓朕再看到你!”
這句話在他耳邊不停地轟鳴,聲音越來越嚴厲。皇上的臉也越來越顯得怒氣沖沖,隱含殺氣。
胡惟庸那狼嗥似的尖厲的聲音更加刺耳:“你等著,我明日就去請旨,治你抗旨和侮罵大臣之罪!”一閉上眼,他就看到胡惟庸面色猙獰,像一只張開血盆大口的狼,想要一口把他吞下去!
劉璉抱住頭蹲在地下,但那惡狠狠的聲音在他耳邊炸響。他像一頭走投無路的困獸,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踉踉蹌蹌地在天井這頭奔到那頭。他昏昏沉沉地跌倒了,額頭砸在麻石井欄上,立刻沁出了鮮血。
他用手一抹,結(jié)果弄成滿臉血污。他趴在井沿上,看見井中有一輪皎潔的明月,和自己滿是血污變得可怖的臉。
他悲憤交加,跪在井沿上朝南方磕了三個響頭。
“父親,權(quán)奸當(dāng)?shù)溃簾o能,斗不過他們,孩兒陪伴您來了!”
說完,他把心一橫,“撲通”一聲從井口栽下去,只剩下一件撕破的衣襟掛在井沿上,在月光下白得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