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十三年八月初五
　　我再次見到了那位小公主。
　　兩個人都是宮女裝扮，又是相貌普通之輩，幾乎沒人認(rèn)出他們。我認(rèn)出來了小公主，她那雙清凌凌的眼睛躲藏在瘦高女子的身后，我微瞇眼睛，也認(rèn)出來那高瘦女子是小公主的侍女，好像叫什么漱玉。
　　她淚流滿面，拉著我的衣擺說她記得我，公主當(dāng)初救了我，所以她現(xiàn)在祈求在我這兒藏下公主。
　　小公主呆呆傻傻的，不太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她一個勁兒想拉漱玉站起來，拉不動漱玉，就一邊蹲下來用袖子給漱玉抹淚，一邊警覺地時不時瞧我。
　　瞧我？
　　我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主仆二人，放下翹起了腳。
　　她們選擇在我這兒，不過是因?yàn)槲以谒径Y監(jiān)混了兩年混出了點(diǎn)名堂，手里攥了點(diǎn)兒權(quán)力、人脈。
　　我答應(yīng)她了，但只許小公主留在這兒。
　　畢竟這齊朝不是能輕易換朝的，新皇也不是那種不會卷土重來的人。
　　我盯著被一塊桃酥哄著坐下的小公主，她還有價值可用。

　　天啟十三年八月初六
　　漱玉每天都來照顧小公主，只是晚上不在這兒留寢。
　　她看著我在地上打了個地鋪，又在小公主耳邊千叮嚀萬囑咐才放心離開。
　　小公主在她走后就和衣閉眼躺在我的床上。
　　我問：“她給你說了什么？”
　　沒人回答。
　　我從柜子里拿出一塊板栗酥，在她鼻尖晃了一圈，有些碎屑掉在她嘴邊，她緊緊閉著眼，長長翹翹的睫毛劇烈抖動。
　　“這板栗酥可真好吃呀，公主不想來一塊嗎？”
　　我掰開板栗酥咬了一口。
　　她的睫毛怎么那么長。
　　“漱玉說…刷完牙后不能吃東西。”
　　聲若蚊嚀的聲音傳來，我看見她迅速伸出紅嫩的舌頭舔掉了嘴邊的碎屑。
　　哼，小公主愛吃，看著小小一只，臉卻是肉肉的，她尤其喜愛吃甜食。
　　“吃完再刷一次牙不就行了。”
　　我又咬了一口板栗酥。
　　“那…那你不能告訴漱玉姐姐。”
　　小公主終于睜開眼睛了。
　　最后我服侍她穿上外衣，兩人在桌邊吃完了一盤板栗酥。
　　我又去弄了一碗酸蘿卜湯。
　　“這是什么呀？”
　　小公主捧著比臉大的碗，好奇地用筷子戳戳里面上下浮動的蘿卜。
　　“是酸蘿卜湯，公主剛才吃了那么多板栗酥，助消化。”
　　誰知那小公主捧著碗格格笑起來：“你真奇怪，他們都喊我公主，自稱奴才，你怎么不自稱奴才。”
　　“公主家都被抄了，現(xiàn)在還講究那么多干什么？”
　　小公主癟癟嘴：“漱玉說宮里很危險，不讓亂跑。”
　　她把酸蘿卜湯喝得一滴不剩，又仔仔細(xì)細(xì)刷了牙，才上床歇息。
　　“能不能不要熄燈，我怕黑。”
　　她的眼睛在燈光下好看極了。
　　“不熄燈，公主快歇息吧。”
　　我挑了挑燈芯，讓那燭火亮堂一點(diǎn)。
　　嗯…今天的日志有些長。

　　天啟十三年八月十五
　　漱玉拿了一屜做工不算精良的月餅。但這也是很難得了，在這種時候還能吃上月餅，應(yīng)該算是比較快樂的事情了。
　　反正小公主看起來很開心。
　　她很喜歡吃東西，一個月餅四五口就吃完。
　　漱玉一來，她就圍著漱玉轉(zhuǎn)，都不帶搭理我的。
　　不過也是有親近我的時候，漱玉不讓她多吃甜食，她就使勁往我袖口里塞月餅，漱玉一走，她就扒開我的袖子。嚯，滿滿當(dāng)當(dāng)藏了三四個月餅。
　　“有那么好吃嗎？”
　　我看著小公主吃得兩頰鼓鼓，她嘴里的月餅咽下去，把咬了一口的月餅轉(zhuǎn)了一邊遞給我。
　　“這是我最喜歡吃的板栗餡，你嘗嘗。”
　　她的眼睛笑瞇瞇的，如編貝的細(xì)白牙齒藏在薄軟的嘴唇后笑著露出來，我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睫捏著她的手咬了一口月餅。
　　酥軟的皮，綿沙的餡，我慢慢嚼著，味道不錯。
　　漱玉懇求我給小公主弄一套宦官服飾，她說，小公主畢竟是個女子，在司禮監(jiān)穿著女性服飾來回走動，多少有些不方便的地方。
　　看著臉頰上下鼓動吃的正歡的小公主，宮里大多數(shù)人都是灰頭土臉的樣子，似乎只有她還是無憂無慮，生得白白嫩嫩的一張圓臉，心里裝著的無非是些好吃的好玩的，也可能有極少個人，比如漱玉。
　　有什么情緒在心尖滾動。
　　忍不住嫉妒她干凈如紙，又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自從入宮以來，我的身體變得齷齪，思想也似乎陷入泥濘的沼澤。
　　魏予安是個風(fēng)光霽月的小少爺，喜歡揮著馬鞭在春日縱橫長安街。
　　現(xiàn)在的我喜歡踩著別人腦袋往上鉆。
　　以前看不起的權(quán)勢，現(xiàn)在拼了命也要握手里。
　　這小公主，現(xiàn)在是家破人亡，可還能呆在這里安安穩(wěn)穩(wěn)吃她的月餅。
　　果真是傻子，我有些惡毒地想，不明白漱玉為什么這么忠心耿耿。
　　關(guān)于漱玉的請求，我答應(yīng)了，不過對她說要晚幾天才能做好。
　　畢竟這小公主根本坐不住，換上方便行動的衣服準(zhǔn)得瘋跑。

　　天啟十三年八月十九
　　我拿著自己以前的衣服送給熟人去改小，他的對食是織造局里的宮女。
　　“改小？”
　　小太監(jiān)朝我擠眉弄眼，“您也有對食啦？”
　　我捻動佛珠的動作頓了頓，沒有否認(rèn)。
　　但腦子卻像被一把斧頭鑿開，無數(shù)個我刻意忽略的、壓抑的問題因?yàn)檫@句話一股腦從深處涌現(xiàn)。
　　為什么明明不喜歡吃甜食柜子里卻總是備著板栗酥？為什么把那只受傷的貓掐死丟進(jìn)廢井？為什么要收留小公主？為什么不拿她的頸上人頭去換黃金百兩離開這個毀了自己的皇宮？
　　為什么…聽到小太監(jiān)的這句話心生歡喜？
　　我感覺自己面上的血色在漸漸消退。
　　我可以對所有問題都做出滴水不漏的回答，卻愈發(fā)顯得欲蓋彌彰。
　　我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對小公主有些心思。
　　或許是她當(dāng)初微小的善意，在一顆泥濘的心里埋下了種子。
　　即使她待人接物都如此。
　　她是良善之人，
　　她是跌入凡間神智未開的小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