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 116 章
嬴子楚雖有為王之心,??但畢竟并非禽獸,斷絕情愛。
當日他與呂不韋倉皇逃離趙國是為保全性命,舍棄趙姬母子亦是不得已而為之,??并非出于本心。
因為對妻兒的歉疚,嬴子楚回到秦國之后,??雖在華陽夫人和生母夏姬的安排下納了幾名側(cè)室夫人,??卻不曾將其扶正,??就連韓夫人這個出身夏姬母國的美人,??即便為他誕下次子成蟜,也沒能叫他松口,成為正經(jīng)的王孫夫人。
此外,??嬴子楚又屢次派遣使臣往趙國去問候趙姬母子,厚贈錢幣布匹,同趙國朝廷交涉,希望能早日換得趙姬母子歸國。
從某種層面來說,??嬴子楚待趙姬母子不能說是不好。
趙姬雖無遠見,卻深諳男女之情,被兒子三言兩語點透之后,很快便寫信給遠在咸陽的丈夫,??極陳思念戀慕之情,繾綣溫語之后,又說兒子逐漸長大,??生的很像父親,人也聰慧,??接受了很好的教育,叫他勿要憂心自己母子二人,專心國事。
趙政則用秦國文字寫了一封書信,??信中問候父親與尊長們,又抄錄了一首秦國詩歌,請信使一并帶回咸陽。
嬴子楚身在咸陽,心卻遺落了一半在邯鄲,這日正值次子成蟜生辰,韓夫人早早差人去請,畢竟是身邊僅有的子嗣,嬴子楚不會拂他臉面,處理完手頭的事務(wù)之后,便往韓夫人處去了。
嬴子楚的生母夏姬與韓夫人同樣出自韓國,母家還有些八竿子能打一打的親戚關(guān)系,嬴子楚入門時,夏姬正懷抱成蟜,心肝肉兒的叫個不停,見兒子到了,臉上笑意愈深,叫他落座,又吩咐開席。
稚子可愛,韓夫人嬌美,再有夏姬含飴弄孫,氣氛著實和睦。
嬴子楚多飲了幾杯酒,略有些醉意之時,便聽母親夏姬規(guī)勸道:“秦趙兩國不睦,早非一日之事,你能夠重回國內(nèi),已經(jīng)是上天庇佑,這樣的福氣難道會有第二次嗎?成蟜聰明活潑,身體康健,自幼受教于秦宮,又豈是你那長子所能比擬?異人,聽阿母一句勸,扶韓姬為正室,叫成蟜做你的嫡子吧!”
說完,也不等兒子答話,便遞個眼色過去,韓夫人乖覺的取了文書與玉玨奉上。
嬴子楚原本還有些醺然,聽到此處,霎時間醒了大半:“阿母,兒已有正妻嫡子!”
夏姬作色道:“趙姬原本就只是侍奉你的姬妾而已,出身卑賤,怎么能做秦國王孫正室?一個側(cè)室夫人就足夠抬舉她了!阿母只是要你冊韓姬為正室,又不是逼你殺死趙姬,來日她與那孩子若能回國,我自然也是認的!”
嬴子楚的酒徹底醒了,看面前母親說的振振有詞,身側(cè)韓夫人眸含希冀,簡直抑制不住想要冷笑出聲。
“你且?guī)С上f退下?!彼涿娣愿理n夫人。
韓夫人見他臉上籠著一層寒霜,不敢違逆,行個禮,抱著成蟜快步離開。
嬴子楚這才發(fā)怒道:“阿母,你究竟是要成蟜,要你的母國,還是要你的兒子?!”
夏姬聽得身體一震,臉色旋即蒼白起來。
嬴子楚卻必得同她說清楚其中利害:“于情,是我對不住趙姬母子,且她生下政兒之后,我便傳訊咸陽,立她為夫人,這是華陽夫人首肯了的!于公,阿母是我的生身母親,韓姬是阿母的娘家人,現(xiàn)在您逼迫我將韓姬扶正,傷的不僅僅是趙姬母子,還有華陽夫人的顏面和利益!”
“阿母!”他面色緊迫,疾言厲色道:“父親還沒有做秦王,我也不是王太子,現(xiàn)在您為了母國利益公然跟華陽夫人打?qū)ε_,您有沒有想過我?!宣太后之后,楚系外戚在秦國聲勢何等顯赫,華陽夫人受寵多年不衰,她的心機與謀算又豈是你所能匹敵?別說我還不是王太子,就算我來日做了秦王,阿母為太后,華陽夫人也是居于阿母之上的秦王嫡母、華陽太后?。 ?br/>
夏姬臉上最后一絲血色淡去,無言良久,方才不甘道:“可異人,我才是你的生身母親??!”
“不是異人,是子楚!”
嬴子楚眸光鋒銳,緊盯著面前母親,一字字道:“阿母,我是您的兒子,這一點到什么時候都不會改變,您只需要榮享富貴,安度晚年便可以,至于其他那些,以后再也不要想了?!?br/>
夏姬眼底尤且?guī)е鴰追植环蓿映姞?,索性將話挑明:“阿母,華陽夫人乃是華陽君之后,身負楚國王族血脈,身份貴重,十數(shù)年來恩寵不衰,雖然沒有生育,卻穩(wěn)穩(wěn)坐在正夫人的位置上,深得父親愛重,連祖父都格外看重她幾分,而您呢?您可是生了兒子的??!您有兒子,她沒有,然而只在后宮之中尚且斗不過她,您還想上前朝跟她斗?我勸您還是早點認清自己為好,別做不切實際的事情!”
這話說的太過犀利,也太不留情,但卻都是實話。
后宮之中,向來是母以子貴,華陽夫人無子,卻能穩(wěn)壓眾多姬妾為秦太子正室,又豈會是紙糊的花架子?
夏姬要真是有本事跟正室夫人對嗆,也不至于將唯一的兒子送去趙國為質(zhì),自己還在秦宮中過得苦哈哈了。
嬴子楚心中氣怒交加,見夏姬神情訕訕,顯然已經(jīng)知曉其中利害,當即起身,拂袖而去,回到居室沒多久,卻聽人前來回稟,道是趙姬夫人與小公子有書信傳來。
嬴子楚聽得怔住,忙令人呈上,展開疊的整整齊齊的布帛一看,眼淚當時就流出來了。
他當年拋下趙姬母子歸秦,本就心存愧意,此后又在秦國錦衣玉食,另娶側(cè)室,還生了兒子,更覺歉疚,心知趙姬性情熱烈,必定怨恨,不成想她竟絕口不提當年之事,反倒勸慰自己勿要以他們母子二人為念。
再展開兒子的書信細觀,更是驚詫異常。
他年少時便往趙國為質(zhì),不通詩書,更不長于背誦,然而政兒這個六歲小兒,生于趙國、長于趙國,沒有到過秦國一次,卻能寫得一筆流利的秦國文字,言辭之間甚為有禮,頗有莊正之態(tài)。
嬴子楚甚是奇之,傳了送信之人前來,詢問道:“這是政兒親筆所書,還是另有人替他代筆?”
送信之人畢恭畢敬道:“小人親眼目睹,是小公子親筆書寫?!?br/>
末了,又道:“夫人甚為明理,聘請名師教導小公子學習詩書禮儀,騎馬射箭,講授秦國風土,教授他書寫秦國的文字……”
嬴子楚大為感動,轉(zhuǎn)念想到今日夏姬與韓夫人鬧的那一出,當即便持趙姬母子書寫的布帛往華陽夫人處痛哭不已,陳述生母糊涂,自己夾在中間的為難之處,又請求華陽夫人能規(guī)勸秦太子一二,以他的名義責令趙國將妻兒送回。
莊襄王的王后早已去世,華陽夫人作為秦太子的正妻,又手握宣太后留下的人脈和勢力,秦宮中的風吹草動很少有能瞞過她耳朵的。
夏姬扶持母國之女,意圖與她打擂臺的事情華陽夫人自然知曉,只是不曾急于表態(tài)——她有意以此來觀察嬴子楚的態(tài)度。
現(xiàn)下見嬴子楚如此情態(tài),華陽夫人自然滿意,溫聲撫慰養(yǎng)子幾句,又道:“趙姬如此深明大義,的確擔得起王孫夫人之位,且她還為你撫育了這樣一個聰慧出色的子嗣,更是秦國的功臣??!”
聰明人與聰明人之間的交鋒往往都是云淡風輕的,華陽夫人明白嬴子楚的心意,嬴子楚也同樣明白華陽夫人的未盡之意,二人不動聲色的過了一個回合,第二日,華陽夫人便向丈夫提起身在趙國的趙姬母子,又說起二人傳書之事。
“這樣賢淑通達的女子,這樣天資聰穎的公子,自然是該接回秦國來的……”
末了,華陽夫人又道:“子楚身邊唯有成蟜一子,實在是太少了。”
這段時日以來秦宮里發(fā)生了些什么,秦太子心知肚明,夏姬之所以力勸子楚扶韓姬為正室為的是什么,秦太子更不至于看不明白。
坦白講,他對夏姬這個透明人一樣的姬妾既失望,又惱怒。
夫人待她不好嗎?
若不是夫人收養(yǎng)子楚,她豈會有今日風光?
可是那婦人貪得無厭,竟然依仗子楚,公然與主母作對,意圖扶正韓姬,簡直是愚不可及!
今天想扶正韓姬,來日是不是就要跟夫人平起平坐了?
等他死了,那賤妾豈不是要壓夫人一頭!
秦太子此前幾次想傳夏姬來訓斥一通,卻都被華陽夫人溫言勸住,道是不欲使得宮中生亂,且子楚賢德,不愿令子楚左右為難。
秦太子只得暫時按捺下去,現(xiàn)下見子楚又拎得清,再聽愛妻言說趙姬母子如此善識大體,對比不甚安分的夏姬與韓夫人,心中觀感自然更佳,不假思索便頷首應(yīng)了。
莊襄王年邁,身體情況每況愈下,眼見著就是這兩年的事情了,秦太子的地位自然水漲船高。
且令子楚認華陽夫人為母,以嬴子楚為嫡子,再開口向趙國索取嫡系繼承人的妻兒,便要容易的多。
前世直到莊襄王辭世,秦太子為秦王、冊立子楚為王太子之后,趙姬母子方才被送回秦國,然而這時候因為趙政的干預,卻直接將此事提前了整整三年。
使臣攜帶秦太子書信出使趙國時,年幼的趙政與幾名侍從站在邯鄲街頭,遠遠瞥見一行身著燕國服飾的侍從簇擁著一輛馬車前來,直奔趙宮而去。
燕國人怎么會出現(xiàn)在趙國的邯鄲?
他吩咐侍從:“去打探一下,看來的是什么人。”
侍從應(yīng)聲而去,不多時,前來回稟:“那是燕國送來趙國的質(zhì)子,燕王的兒子燕丹?!?br/>
“燕丹,質(zhì)子……”
國家利益面前,區(qū)區(qū)一個質(zhì)子又算得了什么?
趙政眼底幾不可見的閃過一抹譏誚,正待轉(zhuǎn)身離去,腦海中卻忽的閃過一段話,清晰異常。
“一段傾城絕戀,一場唯美邂逅,從此,她糾纏于那兩個男人之間,剪不斷,理還亂。”
“趙政就像是太陽,熱烈,炙熱,帶著能毀滅一切的溫度接近她,燕丹卻像是月亮,溫柔,恬靜,在她受傷的時候永遠陪伴左右,三個人的愛情,她該何去何從?”
趙政:“……”
趙政大驚失色,聲音中透露出幾分遭受到驚嚇的余波:“這都是些什么?!”
生活在政治斗爭世界的年幼始皇被突如其來的瑪麗蘇言情線嚇到了。
嬴政:“……”
其余皇帝們:“……”
噗嗤!
嬴政眼眸微合,平復一下情緒,叫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靜些:“這都是沒用的東西,與你無關(guān),不要多想?!?br/>
再一想這東西是見到燕丹一行人之后觸發(fā)的,又說什么“一場唯美邂逅”,他當機立斷道:“別逛了,回家去。”
趙政回想起腦海中那段話,尤且有些不解,只是他畢竟并非尋常小兒,很快便從那股迷惑的情緒中掙脫,抬手揉一揉額頭,按照嬴政所說,轉(zhuǎn)身返回外祖家。
馬車之上,燕丹面色蒼白,掀開簾子打量傳聞中百姓走路都格外好看的邯鄲城。
這就是趙國的都城,即將困住他的地方嗎?
燕丹唇邊溢出一絲苦笑,隨手將車簾放了下去。
秦國的使臣往趙國來就趙姬母子去留一事進行交涉,威逼利誘輪番上陣,趙國君臣如何能挺得???
長平之戰(zhàn)后,趙國已經(jīng)喪失了對秦說“不”的底氣。
聽聞秦國來人,意欲將自己母子二人接回的消息之后,趙姬便陷入了歡喜之中,一日三日的差人往秦國驛館去打探消息,興奮而忐忑的沉浸在等待之中。
如此一月之后,趙國不得不黯然低頭,答允放趙姬母子離開邯鄲,西歸返秦。
趙姬得知之后,喜得險些原地一蹦三尺高,強撐著沒當場顯露,回房之后抱著兒子一場痛哭。
迅速收拾了行裝,辭別娘家眾人,與兒子一道踏上了返回秦國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