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對于王府里的人來說,無論發(fā)生什么都是見怪不怪的。哪怕王爺和他的貼身侍衛(wèi)在深夜頻繁出入,哪怕安靜的王府里突然冒出了一位男子,對于那些下人來說,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要想在皇家做事,要想不被砍頭,要想好好過日子,那在王府做事的時候,就要眼不看耳不聽——眼睛不看不該看的,耳朵不聽不該聽的。哪怕姜木就從他們身邊走過,也可以裝作什么時候都沒有看見。
可姜木無法適應這種把他當“隱形人”的態(tài)度,他知道他不應該去和除了呼延萬川和晏生離之外的任何人說話,但讓他和呼延萬川共處一室……
之前是狼形的時候沒關系,反正自己是狼,而呼延萬川是人,都不是一個道上的。現(xiàn)在可不一樣了,之前還被直勾勾看到了從狼形變成人形的全部過程。不僅如此,還看到了光裸的身子,饒是他臉皮再厚,也沒辦法在短時間內和呼延萬川共處一室。
氣氛肯定會很微妙。
當然,更不能和晏生離共處一室。姜木本來就怕他,覺得他是一個怎么也琢磨不透的人。就像是明明他們離得很近,但實際上卻隔了一條河,晏生離在河的對面做他自己的事過他自己的日子,而姜木就算什么都看到眼里,也和他說不上話。
好在也沒有過度限制自由,姜木自己本身也沒有逃離的想法。這王府里被他悠悠閑逛了一圈,雖然正門沒有那么豪華,但里面是真的很大,有好多好多房間。
那些房間都不是住人的,也沒有擺放床,要么收著那些看上去就價值不菲的貢品,都是一些擺件,姜木也不懂到底有什么用。還有幾個房間放滿了書,姜木讀過幾年私塾,知道那些先生不允許動的書都是貴重的書,而那些放滿書的屋子里全部都是貴重的書。
這么大的王府里,冷清又無聊。福親王看上去年紀也不小了,竟沒有娶親,想到這里姜木笑了笑,怕不是因為太無聊了所以根本沒有人喜歡他吧。
最后的目的地還是最重要的——膳房。離得很遠的時候就聞到了香味,是一種姜木從來都沒有聞過的味道。小跑著過去,就看到好幾個小廚娘正在采摘庭院中央的梅花。
廚娘看到有陌生的人過來,卻也一點都不驚訝,反倒是笑著對姜木點了點頭,喊他聲“公子”。
姜木被這一聲“公子”喊得害羞了。他哪是什么公子,只是街上吃百家飯長大的、甚至連人都不算的怪物罷了。
不過這幾位小廚娘不會看到更不會在乎姜木的這些微不足道的小情緒,她們摘了滿滿一筐的梅花,又招呼著姜木一起去膳房。
越走近的時候,那股清香又甜蜜的味道就越濃郁。
靈動的小廚娘們邁著輕巧的玲瓏步進了膳房,姜木沒有跟著她們一起進去,他就站在膳房敞開的窗口邊,張望著里面的那些即使在寒冬也新鮮的果蔬,還有一些他從來都沒有見過的東西。
一位年紀稍大一些的廚娘見到姜木在窗口眼巴巴地看著,便帶著慈祥的笑容走了過來。走進了,姜木才能仔細地看著她。這位廚娘很有福相,有些微胖,頭發(fā)綰成一個小圓球,身上系著的圍裙都是沾滿白色面粉的手指印。
姜木想起了“母親”這個詞。他的成長和生活中,從來都沒有出現(xiàn)過任何女性角色。李汜沒有娶妻,只是偶爾會帶人回家。他也沒有見過李濂的妻子,因為就連李濂本人也很少來看他們。
對于“母親”的認知和理解,都是基于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屠夫家的小孩——尉遲年,他的母親。別看是屠夫家庭,可是他的父母都是讀過書的禮貌人,所以尉遲年也是這樣的人。
姜木讀私塾的那幾年,他們經常一起上學放學,而尉遲年的父母也沒有因為姜木是野孩子,就不讓他們一起玩。
可畢竟尉遲年是有父有母的孩子,和姜木不同。姜木哪怕放學之后撒開了歡晚到天黑不回家,李汜也不會說多一句,但每每到了飯點的時候,尉遲年的母親就會從他們的家里走出來,身上還系著圍裙,一聲又一聲喊尉遲年的名字,讓他回家吃飯。
尉遲年的母親,是很慈祥的母親。因為是屠夫,所以總有吃不完的肉,她有一些胖胖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笑起來一雙眼睛瞇成兩個月牙兒,對誰都是溫柔有禮。
在姜木的心里,“母親”就是這樣的角色。他不知道自己的母親長什么樣,他甚至連自己的母親是誰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名字是生身父母給的,其他的李汜也從來都不與他說。
有時候他也羨慕尉遲年,有父有母,和他不一樣。但也只是羨慕罷了,李汜很早就說了,他的父母早就死了,他又不信神怪傳說,他的父母也不可能憑空變出來。所以也只是偶爾的羨慕罷了,離嫉妒和妄想還差十萬八千里。
可現(xiàn)在,姜木面前的這位廚娘,真的和尉遲年的母親很像。倒不是長相類似,只是那種在姜木心中被稱為“母親”的特質,實在是太像了。
“餓了吧?”廚娘看著姜木,笑著說。
看,就連話頭都是一模一樣。姜木記不清多少次,他聽見尉遲年的母親一邊溫柔地撫摸著尉遲年的頭,一邊問“餓了吧”。
而每一次,尉遲年都會抬起頭,看著他的母親,用力地點頭,說:“嗯。”
現(xiàn)在的姜木,也看著這位面目慈祥的廚娘,用力地點頭,說:“嗯。”
廚娘笑起來的時候,也很像尉遲年的母親,一雙眼睛都會變成月牙兒。她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然后把蒸爐上的竹蓋子掀開來,一股蒸汽瞬間彌漫在膳房里。
之前把姜木吸引過來的香味,已經不能用“濃郁”這個詞來形容了。姜木覺得現(xiàn)在身邊都是這種味道,而他也終于想起這股味道到底是什么了——很像是春天時候李汜會買的桂花糕。
“很像桂花糕的味道吧?”廚娘問他。姜木則因為被廚娘說中了心里的想法,在蒸汽的映襯下,臉“唰”得一下就紅了。
姜木點了點頭。
“但其實不是桂花糕喔,現(xiàn)在是冬天,府里可沒有桂花。”是清脆的聲音,不是站在姜木面前的胖胖的廚娘,而是剛才在院子里采梅花的其中一位小廚娘。
“哪是什么?梅花嗎?”姜木問她。
小廚娘就笑,和身邊幾位與她同齡的廚娘一起笑,就是不把謎底告訴姜木。還是胖廚娘看不下去了,遞上一塊剛剛出爐的糕點,又說:“喏,嘗嘗吧,嘗了你就知道了。”
姜木接過糕點,剛出爐的糕點很燙,在他的手里翻騰跳躍了好幾個來回,等到不那么燙手的時候,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失去了原本的形狀。只能看得出顏色,是淡淡的粉色。
很香,就連聞上去的時候也是甜的。姜木像一只狼一樣,用鼻子嗅了嗅手中的糕點,在確定沒有任何問題之后,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好吃!”他驚呼。
聞起來很甜,但實際上吃起來一點也不會膩。砂糖的甜與梅花的澀很好地中和起來,竟帶來一種類似于綠豆糕的清爽。
聽到姜木的驚呼之后,小廚娘看起來很驕傲,她們幾個再一次互相看了看對方,然后膳房里又響起黃鸝鳥一般的玲瓏笑聲。
“這是我們姑姑的秘方,只有在冬天才可以吃到,而且只有在福親王王府里才可以吃到。”其中一位小廚娘說。
“這個糕點——”姜木嘴里還在咀嚼著這擁有特殊淡粉色的糕點,說:“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被小廚娘們稱為“姑姑”的胖廚娘,一邊揉捏著手里的面團,一邊說:“桂花糕里面加了桂花,所以叫桂花糕;綠豆糕里面加了綠豆,所以叫綠豆糕……”她擦了一下臉側飛上來的面粉,給姜木手中的糕點定下了名字,“那這里面加了梅花,就叫梅花糕吧。”她說。
“梅花糕,梅花糕……”姜木一邊念叨著糕點的名字,一邊把手中剩余的糕點全部塞進了嘴巴里,“真是個好名字。”他真不應該在吃東西的時候說話。太滑稽了,所以不一會兒膳房里就又充滿了歡愉笑聲。
姜木只在膳房這里待了一會兒。在梅花糕還處在一種噎住的狀態(tài)的時候,晏生離就來提溜他的后脖頸了。
他們要出發(fā)了,晏生離來膳房拿一些可以在路上吃的干糧。
還是那個熟悉的食盒,姜木已經見到過很多次了。食盒里裝的都是方便保存的干糧,而在他的強烈要求下,在晏生離翻了好幾個白眼的情況下,在廚娘再三的建議下,還是拿了幾塊難以保存的梅花糕。
梅花糕確實很香,而廚娘姑姑說她并沒有加入別的香料,只是放了梅花。真是神奇,梅花掛立枝頭的時候,也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香氣撲鼻。
“你很喜歡吃梅花糕?”晏生離問姜木。
姜木沒有說話,而是點了點頭。也許是他沒有見過多少世面吧,但是他真的很喜歡梅花糕,稍微夸張一點來說,這可以稱得上是他在這世上吃過的最好吃的食物了。
晏生離看了一眼姜木,然后說:“真搞不懂你。”
“你……不喜歡嗎?”姜木難得主動問他。
“不喜歡。”晏生離答道。這種不喜歡并不是只針對于梅花糕,而是針對于所有點心。他不愛吃點心,甜膩膩的東西吃得心燒。
姜木不知道該怎么答復晏生離的這句“不喜歡”,索性就不說了。如果換成以前的他,也許還會無休無止地問下去,他都能想到下句話是什么——“那你喜歡什么?”可晏生離對于他來說,有一種“油然而生”的畏懼感,所以他寧愿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
當然,在晏生離把三個包裹遞給他的時候,他還是問了出口:“我來拿?”問出來之后他就后悔了,什么蠢問題。他自己當然也明白,呼延萬川是福親王,當然不能讓他拿行李,而晏生離也更加沒有三頭六臂,一個人拿不了那么多的行李。
三個包裹,都是衣服,不沉的。
可當帶著三個包裹騎馬,對于姜木來說就是一件難于上青天的事情了。他并不會騎馬,而身下的這匹馬也根本不聽他的話,走起路來像是一頭驢子,三步就要崴一腳。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上仿佛綁了好幾塊大石頭,左半邊身子綁了一塊,右半邊身子綁了一塊,就連脖頸上也綁了一塊。剛才出門的時候,呼延萬川還把他很久沒有穿過的襖子給了姜木,這樣他就不會冷了。
這不公平,姜木有些忿然。
他現(xiàn)在騎著的這匹馬,是晏生離從馬廄里借來的。在他前面不遠處,呼延萬川騎著的還是只屬于他的赤兔馬“飛雁”,而在他后面不遠處,晏生離也騎著他的“飛鴻”,只有自己,他甚至連這匹馬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他真不想當一個刻薄的人,但是這匹馬也是真的有點笨。不認路就算了,為什么不知道要跟著前面的領路馬?走在路上,看到可以拐彎的地方就想要拐彎,每次都是姜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拉回來,被街上的行人笑了不知道又多少次,而且還在馬道上拉屎,一邊走一邊拉。姜木粗略數(shù)了一下,在他后面的晏生離最起碼“嘖”了有十次之多。
等走到了人少的地方,姜木才忍不住問晏生離,這馬是要跟著他們一起去邊疆嗎?
“當然不是。”晏生離道,“等到了一個地方,我們就會在官家馬驛換馬。要真是騎著一匹馬去邊疆,馬兒都能給累死。”
幸好,不用和這匹馬一起去邊疆。想必他拉得這么多,吃得也應該很多。總不能一路上都這么拉屎吧,那他豈不是要被各地的百姓都笑了。
出了城之后,就越來越冷了,人煙也越來越稀少。
呼延萬川還和剛才一樣,騎著飛雁走在最前面,而姜木則在中間,騎著他那匹一點也不聰明的馬,晏生離則在最后面,雖然身上也拿著大包小包,可看上去比他輕松多了。
他的懷里還有尚且存在余溫的梅花糕,是剛才晏生離從食盒里拿出來給他的,姜木本來還想要給呼延萬川嘗一嘗,可是被晏生離制止了。
“不是誰都像你這么貪吃。”——這是他的原話。
姜木倒還委屈上了,本身自己也是好心,有好吃的大家一起吃嘛,干嘛要這么說。不過也正好,不多的幾塊都屬于自己了,他可以一邊騎馬一邊吃。
這馬兒和姜木想的一樣,哪怕走出了這么遠,也還是走三步崴一腳,不過他也習慣了,只要不把他從馬上摔下來,就都好說。
太陽馬上就要下山了,姜木的肚子也咕咕叫。他本來還想問一問呼延萬川和晏生離要不要吃東西,可這么些天,每一個他問出來的問題都不會得到他想要的答案,那就索性不問了。
姜木小心翼翼從懷里拿出了被紙包好的梅花糕,他數(shù)了一下,一共有三塊,早知道就應該多拿一些了。
迎著落日,他拿出了兩塊梅花糕。左手握著一塊,右手握著一塊,而三個包裹則被緊緊系在了一起,由身下的笨馬馱著。
雖然已經有些涼了,但那種可以被稱作“魂牽夢繞”的香味依舊在。姜木珍惜地咬了一口,一樣好吃,也別有一番風味。
等太陽完全落下,他的左右手也就都空了。姜木細細嗅了嗅手掌心,上面還有梅花糕的香味,像是女娃娃擦的用花瓣榨出來的香水。
他們應該還要走很久,也許今晚都不會睡了。
事實上,和姜木想的一樣,呼延萬川就是這樣計劃的。如果不騎著馬走一夜,那他們可能就要在荒郊野外安營扎寨了。
從長安城到另一個城,一夜足夠了。在那里的官家馬驛里把這三匹馬放下,換另外三匹馬。還能睡一覺,吃點東西,稍微休息一會兒,正午的時候再出發(fā),第二天的后半夜就可以睡上暖和的床鋪了。
他不餓,但也不飽,只是什么也咽不下去。
曾經上過戰(zhàn)場,可惜遺憾負傷,也留下了無法治愈的后遺癥。從那之后,他就再也沒有去過邊疆了。從那里回來之后,也做了大半年的惡夢,在一切都落定了之后,萬般無奈他竟還需要遠赴邊疆。
呼延萬川安慰自己,他只需要在軍帳里就可以了。哪怕需要調查,也不需要上戰(zhàn)場。況且他也很想見二哥,榮福晉在知道他要去邊疆之后,特地寫了一封信,托他帶過去。
就當是,一次不算逃避的逃避。
那里的藍天很美,那里的草原很綠。只是非常可惜,那里有戰(zhàn)爭。
故地重游,究竟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呢?一時間,呼延萬川有一些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