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對于呼延萬川和晏生離來說,這一夜并不長。好似只是看著太陽落下,在馬背上的顛簸間歇息,偶爾一點(diǎn)也不像一個王爺那樣,啃咬那個涼掉的饅頭。
既是漫長的黑夜,也是短暫的黑夜。
好像走了很久很久,但也沒有那么久。只是眨眼間,太陽就又悄悄冒出了頭。
可對于姜木來說,這漫長的黑夜就是一種輕又淺的折磨。他適應(yīng)黑夜,但不代表他喜歡黑夜,因?yàn)槭抢侨说木壒剩麖膩矶疾幌矚g月亮。看著高高掛在深不可測的黑夜里,那個缺了一個口的月亮,姜木就會油然而生一種割裂感。
熬也沒有用,因?yàn)楹谝故前静煌甑摹I硐碌鸟R也不再崴腳,可以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走路了,也正是因?yàn)闆]有了之前的顛簸,困意就陣陣襲來。一開始還可以忍住,就像是小雨淅淅,接著就是狂風(fēng)驟雨,那種上下眼皮開始打架的劇烈困意,終于把姜木擊垮。
從晏生離的視角來看,前一刻姜木還是背挺得直直的,看上去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坐在馬背上,下一刻就像是被抽了筋,軟趴趴倒在了馬背上。他輕輕拍了一下馬屁股,飛鴻就小跑著到了姜木的身邊。伸出手試探了一下姜木的鼻息——還好,只是睡著了。
不能讓馬單獨(dú)走,晏生離就牽住了姜木的那匹馬的韁繩,現(xiàn)下就是兩匹馬并行走。
呼延萬川聽到了聲響,回頭看他們。晏生離也看向王爺,他搖了搖頭,意思是“沒事”。這樣呼延萬川也就明白了,姜木是在馬背上睡著了。
真是一個有意思的家伙。
姜木的睡眠質(zhì)量也很令人羨慕。一直到進(jìn)了延安郡,到了客棧,他還沉浸在睡夢中。無論晏生離怎么捏他的臉、怎么搖他的肩膀,他就是醒不過來。
呼延萬川和晏生離相顧無言,也不能一直把他留在馬背上吧,而且他身下這匹馬對于自己身上的這個人還不審時度勢下來,也很不滿意。
活生生感覺像是帶了一個累贅在身邊。
呼延萬川把行李從馬背上拿下來,而晏生離則負(fù)責(zé)搬運(yùn)姜木。再一次,姜木乖乖躺在了他的背上。
飛雁、飛鴻還有那匹笨馬,都被客棧的馬夫牽走了。他們先去休息,等準(zhǔn)備啟程的時候,自然會有健壯有力的馬匹送過來。
呼延萬川道過謝,和晏生離還有他背上的姜木,一起進(jìn)了客棧。
是在延安郡中心最好的位置的最好的客棧,只有皇家貴族才可以來住。掌柜的給他們準(zhǔn)備了最好的房間,一間很大的屋子,里面有兩張床,每張床上躺他們?nèi)齻€人都綽綽有余。
呼延萬川放下行李,整個人直接倒在了一張床上。夠軟,上面的被褥還有太陽的味道。晏生離看著他的王爺在那張床上翻了個身,整個人就卷進(jìn)了被子里面,只露出一個圓圓的后腦勺。
他的王爺要休息了,本來還想問要不要打熱水擦擦身子,但既然王爺想要早點(diǎn)休息,那就算了。
另一張床就給了姜木。他身上穿著合身的衣服,也確實(shí)像個公子。也不知道剛才行人怎么看他們的,是熟睡的頑劣公子和他的下人們嗎?晏生離有些后悔,剛才真的應(yīng)該把他叫醒的。
本來想著直接把他放下就好了,可終究還是給仔細(xì)蓋上了被子。絕不是因?yàn)樾奶鬯且驗(yàn)榕滤鴽觯綍r候生病了就要耽誤路途,還要讓王爺也跟著擔(dān)心。
其實(shí)晏生離也困了,在很早的時候,他就困了。可是還要保護(hù)王爺和姜木,所以在困的時候,更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至于現(xiàn)在的他很疲勞。
可不能和王爺同睡一張床,也不想和姜木同睡一張床。那就只能和馬一樣,站著睡覺了。
也不是不可以。
還是請小二打了熱水,晏生離粗略洗了把臉,把臉上的風(fēng)塵氣洗去,接著又猛灌了一些水,這樣就不會疲勞感就消失了一大半。
晏生離尋了一根豎梁,寬闊的脊背直接靠在了上面。他閉上眼睛,在一呼一吸間進(jìn)入了睡眠。
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他們都做夢了,而且都不是什么好夢。
大抵是沒有和對方說好夢的緣故吧。
呼延萬川睡得很沉,但不是那種可以帶來第二天的完全清醒的那種沉睡,而是那種深陷于無盡窒息感的沉睡。
一開始只是混沌,然后混沌中出現(xiàn)了一絲光亮,指引著呼延萬川向前走。撥開了那些在迷霧中的光亮,完全展現(xiàn)在他的眼前的,是曾幾何時夢寐以求的生活。
他能看見他自己,穿著樸素到甚至已經(jīng)被時間磨出了光亮的布衣,腳上是用麻繩彎繞成的鞋子,甚至都不能稱之為是“鞋子”,正彎著腰在小溪邊打水。
那個在夢中的他,笑得很開心,笑到眼睛都瞇起來,站在一旁的呼延萬川甚至都認(rèn)不出來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他忍不住走進(jìn),再走進(jìn)。走到很近很近的時候,他才看到原來那個夢中的自己,不僅僅只有自己了。
小溪的后邊有一座木房子,很像是姜木在后山上的那座小木屋。就在呼延萬川繼續(xù)走進(jìn)的時候,一個身影模糊的人從木房子里走了出來。太模糊了,所以呼延萬川只能依稀辨別出是一個人,瘦瘦的,甚至連身高都看不清。
是笑著的,而且笑得很爽朗,大步大步地跑著,接著像是跳山羊一樣,跳到了那個穿著粗糙布衣的自己的身上。
到底是誰呢?無論呼延萬川再怎么走進(jìn),他還是看不清楚,只是一團(tuán)模糊的影子。
可他們笑了,所以他也跟著笑了。
姜木就沒有這么幸運(yùn)了,也許是太疲勞的緣故,又也許是長期精神緊張的緣故,他又做了那個夢——從知曉自己是狼人之后就經(jīng)常做的那個噩夢。
在最初的時候,他很厭惡那個自己,那個每個滿月都要躲著所有人,在痛苦與煎熬之中變成狼人的自己。厭惡到了一定程度,他就開始做噩夢。
夢中的自己,正處在半人半狼的狀態(tài)。他看著自己的一雙手,無論是手心還是手背,上面都長滿了狼毛,而且這狼毛還和往日里的不一樣,姜木甚至可以觸感它們,是硬的簇的,和真正的狼一樣。
等到他抬頭的時候,自己的身邊已經(jīng)被狼群圍住了。姜木也不知道它們是狼人還是狼,只知道一群狼朝著自己嘶吼的時候,那種恐懼感會把人吞噬。
他被吞噬了。被恐懼感,被狼群。
在這個夢中,他是一個完全的獵物。既稱不上是人,也稱不上是狼。他是怪物,而怪物就是要被吞噬的。
身上竟然能夠感受到那種被撕咬時的疼痛,更可以清晰感受到身上哪一個部分已經(jīng)不再屬于自己了。
姜木掙扎著,他知道這是夢,可無論他如何努力、如何掙扎,都沒有辦法醒過來。他死了嗎?也許沒有。可竟然體會到了什么叫做“瀕死”。
眼前是一片漆黑,耳邊是嘈雜到讓人耳鳴的聲音。
這樣的夢,他做過很多次了。
夢境像是煙霧繚繞的絲線,溫柔穿過呼延萬川的身體,再猛烈穿過姜木的身體,最后好似塵埃落定一般,溫柔包裹在了晏生離的全身。
他并沒有進(jìn)入完全的沉睡中,作為呼延萬川的貼身侍衛(wèi),在王爺身邊的時候,他沒有一刻是放松警惕的,加上今時不同往日,這世道上想要?dú)⒒实鄣挠H信的人實(shí)在是太多了。
在半夢半醒間,他仍然進(jìn)入了夢中。
是怎樣的夢呢?晏生離甚至都不覺得這是夢,肌膚觸感真實(shí)到可怕。
這個夢中的自己,正在策馬奔騰。身下是飛鴻還是飛雁?晏生離輕柔撫摸了馬的脖頸,那馬長長鳴叫了一聲,他聽出了,是飛鴻。
晏生離再看了看自己的周圍,白色的迷霧環(huán)繞著他,試探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什么也沒有抓住。那些迷霧穿過他的手指縫隙,什么都沒有留下。
飛鴻仍然在奔跑著,可到底要跑向何方,他們都不知道。
很久之后,晏生離才意識到這只是夢,是無足輕重的夢,是反應(yīng)他內(nèi)心最深處想法的夢。他想要自己快一點(diǎn)醒過來,可是無論如何控制自己的意識,他都沒有辦法從迷霧中掙脫出來。一絲絕望感生了出來,而就在這絕望感產(chǎn)生的剎那間,飛鴻也消失了。
晏生離站在迷霧中,像是無頭蒼蠅一樣亂走。
只有他了。只有他了。
此地不宜久留,雖然晏生離也具體說不出個道理,但是他就是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不只是這個客棧,更是延安郡。
也許是他思慮過度了,可他們的身份,在外面過于謹(jǐn)慎一些總是沒有錯的。
這是晏生離從夢境中掙扎出來之后的第一想法,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掙扎了多久,更不知道夢境和現(xiàn)實(shí)之間的時間是否同樣既快又慢。醒過來之后,腰酸背疼就連太陽穴也在跳個不停,從前師父訓(xùn)練他的時候,連續(xù)站著睡一個月都不是問題,現(xiàn)在只睡了一會兒就不行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大約是從雞鳴開始入睡,現(xiàn)在已經(jīng)太陽照屁股了。
晏生離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先是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再揉了揉眼睛。等到適應(yīng)了這正午的陽光之后,他走到窗邊,拉上了簾子。
昨晚太累了,誰也沒有注意到簾子根本就沒有拉上過。陽光太過熱情,照得呼延萬川那一側(cè)的床都發(fā)燙。
王爺太累,晏生離可以理解。最近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了,等待著他們來解決的事情也太多了,壓力與痛苦全在他一個人身上。
可姜木為什么也看上去這么累呢?他明明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等待屬于他的“判決”而已。
晏生離實(shí)在是看不下去了,他把姜木從被窩里挖出來,這孩子的身上還穿著王爺?shù)哪羌闷ね鈷臁?br/>
先是以他自己對于“溫柔”定義,“溫柔”地捏了捏姜木的臉蛋,但其實(shí)還是有一點(diǎn)疼的,因?yàn)榻镜哪樀吧细揪蜎]有肉。當(dāng)事人沒有醒,但至少有了反應(yīng)。接下來就是搖姜木的肩膀,說實(shí)在的晏生離還是第一次“如此”喊一個人起床,他沒有經(jīng)驗(yàn),但總歸這種事情就是這樣的吧。
天曉得肩膀搖了有多久,晏生離都失去了耐心,想要捏住姜木的鼻子讓他醒過來的時候,小祖宗終于有了反應(yīng)。真是不容易。
姜木微微睜開眼,瞥了一眼晏生離,又“哼”了一聲,在馬上又要閉上眼睛的時候,晏生離捏住了他的鼻子。
果然一開始就應(yīng)該要捏鼻子的,在晏生離數(shù)到三的時候,姜木的眼睛猛地睜開,明晃晃地看著晏生離。
晏生離沒有準(zhǔn)備好,四目相對的時候竟然被嚇了一跳。不愧是狼的眼睛,哪怕是人形、哪怕現(xiàn)在是黑棕色,也亮得像是上等的寶石。
“起來吧。”晏生離說。說完這句話,沒等姜木的反應(yīng),他就轉(zhuǎn)過身給王爺掖被子。
姜木用手肘撐起他的身體,半瞇著眼睛看著晏生離竟然可以如此之溫柔。他還沒有搞懂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只是腦袋有點(diǎn)懵。
“餓了。”姜木突然說道。睡了一夜,又做了一夜的夢,他的聲音很是沙啞。
晏生離轉(zhuǎn)過頭,他沒有聽清姜木說了什么,于是問道:“什么?”
“我餓了。”姜木又說了一遍。
真是一點(diǎn)都不客氣。這回晏生離聽清了,他們的小祖宗餓了。
晏生離稍微糾結(jié)了一會兒,在到底是把姜木留在房間里,還是帶他一起出去之間猶豫了一會兒。但也只是一會兒,晏生離就決定要帶他一起出去。讓姜木和王爺共處一室實(shí)在是有點(diǎn)危險。不是□□上的危險,是心靈上的危險。
當(dāng)然,穿著裘皮外掛睡了一晚上的后果,就是哪怕已經(jīng)穿得夠多了,可身體還是覺得冷,像是只穿了一件薄衣。姜木沒辦法,只能依舊穿著呼延萬川的裘皮外掛,而晏生離更加沒辦法,看著姜木身上的衣服,他心里總是有一點(diǎn)不舒服。
就算是官家客棧,但過了早點(diǎn)時間,也不會給他們留著。
既然是延安郡,那買幾個肉夾饃總不是難事。能夠填飽肚子,讓他們早點(diǎn)上路。
官家客棧的地理位置非常理想。晏生離帶著姜木從房間里出來,走到一樓,穿過到現(xiàn)在還在用餐的人群,一桌又一桌豐盛的菜肴,有的已經(jīng)光盤,有的一動也沒有動過。
出了官家客棧,往東走一小段路,就是賣肉夾饃的攤子。事實(shí)上,剛剛從客棧出來的時候,他們就聞到了肉夾饃特有的香味。豬肉的鮮香加上小麥粉的酥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dú)特的香味。一口咬下去,肉汁浸入面餅,飽腹感滿滿。
晏生離豪氣得很,一下子要了三十個。雖然是冬天,可是這個新鮮出爐的食物仍然不方便保存。姜木對于晏生離如此“大方”的行為表示出了十萬分的驚訝,他的算術(shù)還可以,一人一頓一個,三人一天也就九個,且不說這種肉夾饃能不能放到第二天。
但晏生離沒有理會姜木的驚訝,事到如今他也不奇怪為什么姜木總是會問一些幼稚又奇怪的問題。他只是一個孩子罷了,能夠好好地被李汜養(yǎng)大都是一個奇跡,也不能指望他有什么特別的出息了。
回到房間的時候,呼延萬川已經(jīng)睡醒了。
看他的樣子,應(yīng)該不是剛剛起來,而是晏生離和姜木出門一會兒的時候,他就醒過來了。沒有了睡眼惺忪,而是精神滿滿,正在打點(diǎn)行李。
三十個肉夾饃,用大油紙包起來,從街上走回客棧的時候,因?yàn)橄阄兑呀?jīng)收到了各種側(cè)目,更別說把這種香味擺放在饑腸轆轆的呼延萬川面前了。
呼延萬川要了兩個,而晏生離則像是一只求表揚(yáng)的狗狗,給他的王爺?shù)沽艘槐瓬囟冗m中的茶水。
一個肉夾饃的大小是兩個手掌拼起來,也不奇怪姜木為什么覺得三十個實(shí)在是太多。可長途跋涉,體力消耗最快,而體力補(bǔ)充也是最重要的。三十個說不定對于三個成年男性還不夠呢,明天的吃食也又是一個問題。
姜木當(dāng)然不會考慮這些問題,正如晏生離所想的一樣,他只是一個孩子罷了。孩子趴在窗前,看著街上的人來與人往,一點(diǎn)一點(diǎn)享用他的肉夾饃。
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如果要想在日落前到達(dá)下一個城池,就要快一點(diǎn)再快一點(diǎn)出發(fā)。
姜木在剛剛吃完肉夾饃,還沒來得及喝口水的時候,就被晏生離拉走了。晏生離塞給他一個皮水壺,著急忙慌地對他說:“路上再喝——路上再喝——”
晏生離拽著姜木走到馬廄,此時呼延萬川正在和馬夫寒暄。他們即將擁有三匹好馬,足夠讓他們在日落前到達(dá)下一個城池。天黑了之后實(shí)在是太冷了,若是傷風(fēng)了就不好辦了。
姜木對著皮水壺咕咚咕咚喝水,幾下就全部喝完了。
真是個猴猻,晏生離無奈,又要給他去打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