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 46 章
這些人手勁兒都挺大, 連帶著把書生的里衣袖子都被扯開了,書生的左胳膊露出一塊肉來。眾人卻見那書生的胳膊上竟有一處刺青,是一只展翅的蝴蝶。
書生連忙尷尬地捂住自己的胳膊要跑。萬侍郎和秦侯爺家的兩撥人都趕忙攔住了書生, 先跟他賠罪, 都表示可以立刻帶他找個地方換身新衣裳。
“怎么著您也選一家, 不然就這么走了, 我們都不甘心吶,還得惦記著。”秦侯爺家的家仆說道。
萬侍郎的家仆也應(yīng)和, 讓書生選一家就成, 但誰家都不選他們難做。畢竟每年科舉高中的進(jìn)士之中,年輕好看的并不多,走一個就少一個。
“我……不想選。”書生狼狽捂著破掉的衣袖,試探著往左走被擋了回來,再往右走也被擋了回來。他急得幾乎快哭了,臉色通紅。
可書生越是這樣羞臊內(nèi)斂, 反而越得兩家人喜歡, 說明他本分老實(shí)。這又能讀書又老實(shí),不正是上好的擇婿人選么!
崔桃突然快跑到書生跟前, “袁大哥, 你咋還在這呢?嫂子在家等你高中的好消息,都等得腳底冒煙了,在屋地來回來回地走啊!”
書生袁峰聽到崔桃的話后愣了下, 后在崔桃的眼神示意下,恍然明白過來, 忙點(diǎn)頭應(yīng)是,就朝著崔桃這邊走。
這時候萬侍郎和秦侯爺家的周管家、鄭管家聞言,直怪袁峰沒把話說明白。
“早說你已經(jīng)娶妻了呀, 害我們白費(fèi)事。”
“你們給時間說了么?快拿錢賠衣裳!”崔桃跟周、鄭兩位管家要錢。
“耽誤我們事兒還沒說呢,竟還跟我們要錢?”
周管家和鄭管家自然是不愿意從他們自己兜里舍錢出去。
“那要這么不講理,大家就得去開封府好生說道說道了。哎呦,那不就是開封府的韓推官么,可真巧了,正可以請他來給我們大家判一判,這事兒到底誰不講理。”崔桃假裝巧遇一般,示意兩管家往韓琦那邊瞧。
周管家和鄭管家在看向韓琦俊顏的剎那,都嚇得心里一哆嗦。這位韓推官他們知道的,上次科舉放榜的時候他們都提前預(yù)備著想捉來著,奈何位置太高捉不著,人家可是官家欽點(diǎn)的榜眼。李尚書一直覬覦著都還沒得著,何況是他們了。
這是榜下捉婿,可不至于捉到開封府去,招惹晦氣不說,回家了肯定還會落主人埋怨。倆管家只得乖乖地給錢,一家出了二百文給那書生。其實(shí)瞧那書生的衣服,最多也就值幾十文錢,可要錢的小娘子非說還有什么‘受驚費(fèi)’,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賠償要求,奈何還得給。
能怎么辦,那位韓推官就在街對面,哪敢不給?
崔桃把要來的錢遞給了袁峰,讓他快些找地方去換衣裳。
“袁某有一事不解,小娘子如何知曉袁某的姓氏?”袁峰好奇地問。
崔桃指了指二甲榜左側(cè)最后一個名字,“剛瞅著你好像瞧的是那個名字,便是叫錯了也沒關(guān)系,主要還是要看你愿不愿意應(yīng)。”
袁峰忙行禮道謝,表示他愿意應(yīng)的,隨即又對韓琦見禮,“學(xué)生仰慕韓推官已久!”
“日后便是同僚了,恭喜。”韓琦淡聲道。
袁峰再行禮道謝一次,然后就捂著自己左側(cè)肩膀的破處,窘迫地告辭了。
崔桃笑嘻嘻地招呼大家可以走了。
“多管閑事。”韓琦在崔桃走過來的時候,小聲對她道。
“這怎么能算多管閑事呢,這是見義勇為。假若是韓推官也被捉成那副樣子,是不是也希望有人來救呢?”崔桃反問。
韓琦垂眸輕笑一聲,沒回話,而是徐徐邁步繼續(xù)前行。
“韓推官在丁卯科舉放榜的時候,是不是也被捉了?”崔桃起了八卦之心,湊趣問韓琦,“韓推官容貌無雙,才高八斗,又是官家欽點(diǎn)的榜眼,還這么年輕!那在當(dāng)時肯定搶手啊,照袁峰今天的情形來看,那會兒估計(jì)連一片衣服都不能剩了。”
韓琦起先聽崔桃贊他容貌,反應(yīng)不大,忽聽她說最后一句,不禁蹙眉睨她一眼,問崔桃還想不想吃鹿肉。
“想吃,想吃。”崔桃馬上賠笑地應(yīng)承,用手捏住自己的嘴,表示她不再多言。
為了鹿肉,她可以脾氣很好呢!
崔桃隨即就高興地跑去王四娘說話。
韓琦瞧她活潑開朗的模樣,忍不住勾起嘴角又笑了一聲。
等到了韓琦家,崔桃才發(fā)現(xiàn)韓琦住的地方并非是她所想象的那種高門大院。宅子總體上屬于前三后三的格局,不過西側(cè)有跨院,那邊另開一側(cè)門,設(shè)有下人房、雜物房和廚房等。
正堂沉穩(wěn)肅穆,家具為檀木,倒是樣樣精致,整體布置嚴(yán)肅中不失雅高雅,穿過正堂就是后廳,比起正堂少了幾分肅穆,掛有山水畫,也有些蘭花裝飾,整體偏舒適淡雅一些。
走過回廊至后院,便可見幾株綠色,院中央擺著兩個養(yǎng)著碗蓮的寬口大缸。荷花開得正好,有粉有白,缸里還有或紅色或黃色或紅白花的錦鯉時不時地浮上來,與綠色的蓮葉相映著,好看得緊。
宅子里算上張昌共有十二名家仆,廚房負(fù)責(zé)做飯的有三名廚娘,另有三名丫鬟,其余皆為年輕的男仆,負(fù)責(zé)養(yǎng)馬、趕車、打掃之類的活計(jì)。
崔桃見后院石階前擺著一張?zhí)茨敬笞郎希厦鎮(zhèn)浜昧送肟旰忘c(diǎn)心,算數(shù)量剛好對應(yīng)他們幾個,但桌子上卻沒見有什么鹿脯。
崔桃納悶地正要問韓琦什么時候開吃,這時方廚娘來了。
方廚娘笑著為大家備上了她剛做好的漉梨漿。崔桃上次吃過方廚娘做的酥黃獨(dú),印象十分深刻,后來她還從方廚娘這里得了老面團(tuán)子,自己還做了一次改良版的酥黃獨(dú)。不過這傳話和捎?xùn)|西的人都是張昌,崔桃倒是沒見過方廚娘。
今日得見,不禁覺得親切,崔桃忙介紹了自己,又稱贊方廚娘手藝好。
方廚娘也早就聽張昌說過崔桃,得見本人禁不住細(xì)致打量一番崔桃。衣著挺素凈的,卻有一張明艷好看的臉蛋,笑起來很甜美。方廚娘早聽說她在衙門什么都會,做飯也很有一手,如今見人又漂亮又會說話,不禁更加喜歡起來。
“那崔娘子便隨我去吧,郎君說了,這鹿肉要怎么烹制還得崔娘子做主。”方廚娘連忙客氣地邀請道。
崔桃愣了下,奇怪地看向韓琦,不是說好來吃‘煎’鹿脯么,怎么還要去確定如何烹制?
“我們也去幫忙。”王四娘拉著萍兒一起道。
王釗、李遠(yuǎn)等人則客氣的感謝崔桃,今天這頓飯如果有崔桃的手藝,絕對可以吃得盡興而歸。
崔桃還在不解地看著韓琦。
“去廚房看看。”韓琦對崔桃道。
崔桃跟著方廚娘到了廚房,發(fā)現(xiàn)廚房里竟有兩只殺好的鹿,才恍然明白怎么回事。
“煎做鹿脯的部分,我已經(jīng)預(yù)留好了,余下的這些地方要看崔娘子怎么做?”方廚娘問崔桃的主意。
崔桃看著這么多鹿肉,而且是各個部位的肉,眼睛開心地彎成了月牙形,翹著嘴角一直笑。
“天吶,韓推官可太實(shí)在了,說煎鹿脯,我以為也就兩塊肉罷了,沒想到給備了兩頭!這可得不少錢吧?”王四娘看了之后也驚喜不已。
“卻不是錢的事兒,這時節(jié)有錢也未必能置辦來。”萍兒對王四娘道。
“鹿肉鮮美,可補(bǔ)虛贏、益氣力、強(qiáng)五臟,養(yǎng)血生容。”崔桃立刻挽起袖子,洗手準(zhǔn)備開做,“今兒我們可有口福了!”
先做煨鹿肉。
崔桃讓王四娘把鹿肉多拆解下來,取大塊鹿肉切成長條狀小塊后,炸成深黃色去腥,因?yàn)槁谷獗容^瘦,在煨的過程中很容易柴掉,所以要額添些肥肉一起燉,少不得要放些大料、醬油、酒等燉肉佐料,溫火慢慢煨,才最入味。
再取鹿肚肉,切成薄片用鹽腌制,稍后用來爆炒。
還得來一道清蒸,用腐皮包裹鹿肉,下水炒過之后,抹上醋酒姜蒜以及方廚娘自制的清醬,再入鍋蒸。蒸熟了切片,再配上特調(diào)的醬料蘸著吃即可。
接著就是煨鹿尾,燒鹿筋丁了。
鹿筋有老有嫩,老的要提前兩天久煮才容易爛,這些今日就吃不得了,只能挑鮮嫩的鹿筋切丁后,配上野雞肉丁,豬五花肉丁、筍丁、蘿卜丁,再輔以酒、醬油等佐料放在一起燒。
再做一份鹿蹄湯,因?yàn)橐呀?jīng)做了多種口味的鹿肉,這一道卻不用多復(fù)雜,清淡最好。把鹿蹄添酒焯水去腥之后,簡單地加陳皮入砂鍋慢慢熬湯,盡量把食材最原始的香味兒熬出來即可。
最后剩下的也便是今天最重要的主菜:煎鹿脯。
方廚娘以已經(jīng)將需要的肉提前腌制好了,等所有菜備齊之后,就在銅盆里添上炭火,上面分別加了鍋和鐵篦,擺在以高腳桌之上,放在八仙桌旁邊,現(xiàn)煎烤著現(xiàn)吃。
崔桃隨身攜帶了野茴香,也就是現(xiàn)代所說的孜然。這時代野茴香還被充作藥材,她弄來的這些都是之前去藥鋪特意預(yù)訂所得。
等會兒煎鹿脯的時候,務(wù)必要撒上調(diào)味。煎烤一類的肉,沒有孜然,簡直是沒有了靈魂。聽方廚娘說,這鹿是現(xiàn)殺沒多久,極為新鮮,那更要配上這美味的孜然才行了。
廚房的眾人忙活完了,天色也差不多近黃昏了,除了備有荔枝膏水和漉梨漿之外,少不了要有酒,男人們愛喝的竹葉青,女子們喜飲的青梅酒,桌上除了做好的各種類鹿肉,羹湯,還有幾樣素淡的小炒菜,以及冰糖雪梨、酥黃獨(dú)一類的甜品。
大家嘗過灑了孜然的煎鹿脯后,紛紛一致稱贊好吃,又把崔桃贊美了一通。
接著,眾人就邊吃煎鹿脯邊閑聊,一直盡興到天色大黑,院中掛上了紅燈,大家才散了。
王釗和李遠(yuǎn)、李才兄弟都喝得挺多,走路打晃,甚至分不清東南西北,需要韓琦派小廝送他們回家才行。王四娘也喝了不少,大臉盤子通紅,萍兒嫌棄地?cái)v扶她,勸她清醒一點(diǎn)。王四娘當(dāng)然不會清醒一下,靠在萍兒身邊晃了晃去,須得萍兒不時地?cái)v扶她,才不至于栽倒在地。
萍兒就忍不住念叨王四娘,拍拍她的臉蛋。王四娘卻嫌萍兒聒噪,正好她身量高過萍兒,也不知道她把萍兒當(dāng)成了什么,張口就咬了萍兒腦殼一下。萍兒氣得推開王四娘,王四娘便踉蹌地跌坐在地,像個孩子一樣蹬腿。
韓琦和崔桃見到這一幕都忍不住笑。
韓琦便叫車夫趕來馬車,讓她們坐車回去。
誰知王四娘上了馬車之后,嗚嗷吐了一口,都吐在了萍兒上。氣得萍兒驚叫一聲,埋怨不已。方廚娘等人忙幫著簡單清理了一下,等萍兒再回馬車的時候,王四娘整個人已經(jīng)橫在馬車?yán)铮腥藳]下腳的地方了。萍兒勉強(qiáng)擠了進(jìn)去,然后她努力挪動王四娘,想讓這個大塊頭給崔桃騰出個地方來,奈何醉暈過去的王四娘跟泰山一樣穩(wěn),憑萍兒怎么使力氣都挪不動她。
“你們先坐車回去就是,我正好吃多了,走一走消食。”崔桃說罷,就請車夫駕車。
萍兒忙對崔桃道:“那我在府衙等你。”
崔桃點(diǎn)點(diǎn)頭。
等馬車駛走了,崔桃便拱手跟韓琦道別。
“韓推官說到做到,這一頓鹿肉果然備足了,吃得我們肚子都心滿意足,多謝啦!”崔桃道謝之后,便接過方廚娘遞來的燈籠,打算自己走回去。
府里的小廝送人的送人,趕馬車的趕馬車,已經(jīng)走空了。
方廚娘卻不放心崔桃一個人回去,“這天黑了,路也不算近,崔娘子也喝了不少酒,還是我送崔娘子回去吧。”
“不用不用,我一個人可以。”崔桃讓方廚娘早點(diǎn)去休息,她上了年紀(jì),又為大家的飯食忙碌了一下午,早就累了,“剛還看見您揉腰呢。”
“你去休息,我來送。”韓琦對方廚娘道。
方廚娘怔了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什么,眼睛一轉(zhuǎn)兒,帶著笑意連連應(yīng)承,這就回去了。
“走吧。”韓琦朝崔桃伸手過來。
崔桃兩頰泛紅,喝得微醺的,見狀愣了下,然后眨著眼睛呆呆地看向韓琦。
怎么地?就剩他們倆人了,他竟然這么大膽了,想要跟她牽手?這也太直接了,跳過了好幾步。她還沒有答應(yīng)跟他交往,再說之前也沒見韓琦對她表現(xiàn)出過任何喜歡的情意。
難不成是韓琦掩藏得太好,她太遲鈍?
崔桃嚴(yán)肅地蹙眉,琢磨著自己要怎么拒絕韓琦這種跳步驟式的‘直接’。
“想什么呢?”韓琦低眸看著崔桃,聲音格外低沉有磁性。在府門口高高掛著的紅燈籠的輝映下,其容顏更顯清雋,溫雅無雙。
崔桃順嘴答道:“你讓我想想。”
“耳畔傳來低低的笑聲。
崔桃不解地仰頭看向韓琦,或許是因?yàn)橛悬c(diǎn)喝醉的緣故,她覺得韓琦那張臉比往日更俊美順眼了,仿佛加了柔光。
韓琦伸手奪過崔桃手里的燈籠。
“幫你提個燈籠,有什么好想的。”韓琦說罷就往前走。
崔桃恍然,然后訕訕地跟上韓琦。
半晌之后,夜色下,巷子里,只有一前一后,一男一女,兩個人在走。
“韓推官特意送我回開封府,便是為了給我提燈籠?”崔桃快走幾步,終于跟韓琦并肩而行。她歪頭看他,翹著嘴角特意問。
“地臧閣。”韓琦道。
意思是說,擔(dān)心她一個人走夜路,受到不法分子的襲擊。
崔桃垂下眼眸,語氣很失望地‘哦’了一聲。
韓琦也明顯聽出崔桃話語里的情緒,側(cè)首凝看著她。潔白圓潤的額頭下,一雙眼半睜著,有點(diǎn)小喪氣地看著地面,睫毛濃密又長,在眼下映出了一道暗影,鼻子翹挺著,粉唇不大樂意地噘起。
“不然要如何?”
韓琦默了片刻后,見崔桃還是那副好像跟他鬧別扭的表情,終于開口問她。
“沒要如何。”崔桃立刻回話,嘴巴反而噘得更高。
明顯是嘴上說不是,實(shí)則意思截然相反。
“你們女人都這般口是心非么?”韓琦問。
“我們女人?”崔桃立刻看向韓琦,“還有哪個女人啊?”
韓琦勾起嘴角,但笑不語。
“噢,應(yīng)該是韓推官的意中人。我記得誰跟我提過來著,李尚書家的千金十分中意韓推官。”崔桃恍然大悟道。
“是么,我倒是沒聽說。”韓琦聲音冷了兩分。
“不是她,那還有誰?”崔桃馬上追問。
倆人的腳步聲在巷子里響了一陣之后,崔桃都已經(jīng)忘了前話,開始仰頭看天上的星星了。
“我娘。”韓琦才道。
崔桃愣了下,想起之前自己跟方廚娘一起做飯的時候,她倒是聽方廚娘念叨了一些韓琦的過往。
韓琦的母親胡氏身份并不高貴,系婢女出身。韓琦的父親韓國華在泉州上任期間,跟胡氏生下了韓琦。那時候韓國華已經(jīng)年過半百了,前頭有五個兒子,韓琦最幼,也算是韓國華老來得子。本來最受寵愛,不過三年后韓國華去世了,韓琦那時才不過三歲,根本不大記得父親的模樣。
那之后,他就隨母跟著兄長們一起生活。從韓琦小時候記事兒開始,一直是跟母親相依為命,在兄長們的輪流照看下長大。
韓琦為婢女所生的庶子,便是出身在官宦世家,身份其實(shí)并不算高貴。韓家兄弟們?nèi)麴B(yǎng)廢了他,卻也無人多說一句閑話。但難得的是,韓琦自小就懂事,聰明沉穩(wěn),無邪曲,很討兄長們喜歡。加之大些了,他的才思性情更異于常人,兄長們都曉得他將來必成大器,也都對他十分盡心照顧。當(dāng)然,這其中少不得韓琦的母親胡氏同樣會做人的緣故。
其實(shí)仔細(xì)想來,哪有孩子小小年紀(jì)就那么愿意去懂事?誰不想任性,誰不想多玩一會兒?所謂的懂事,不知是殘酷的現(xiàn)實(shí)逼出來的。
所以在韓琦心中,他娘在是他心里應(yīng)該是最柔軟的部分了。
崔桃覺得,韓琦能把她跟他娘歸類到一起,算作‘你們女人’,也算是一種榮幸了。這說明她在韓琦那里,不算是生疏之人。
韓琦轉(zhuǎn)眸再看崔桃,卻見她忽然不噘嘴了,而是抿著嘴角淺淺地笑著。
不僅口是心非,還善變。
但不管是哪一種,皆如珍珠一般,泛光的,可人的。
崔桃忽然想起來上次見包拯的情況,問韓琦之前到底跟包拯說過什么,“為何包府尹說要盡量替我爭取,爭取什么呀?”
“給你免罪。”韓琦道。
崔桃更高興了,眼睛亮晶晶地望著韓琦,“那我真可以免罪了么?”
“待批復(fù)了便知。”韓琦道。
“那多久會有消息?”崔桃追問。
“快則十天半月,慢則半年以上。”韓琦答道。
崔桃亮晶晶的眼睛忽然不那么亮了,“怎么會這么久,上次批復(fù)卻很快的。”
“折子分緊要和次要,如今不緊要了,便要層層遞上,可能會慢一些。”韓琦道。
“行,我等著。”
崔桃應(yīng)承完,過了會兒,她還有點(diǎn)不甘心,又追問韓琦一句。
“韓推官不是跟官家很熟么,能不能私下里跟他打一下商量?”
“不能。”韓琦回答得干脆。
“哦。”崔桃打蔫地低頭,默默往前走。
韓琦見崔桃徐徐前行背影仿佛被夜色吞噬了一般,終開口補(bǔ)充一句:“你便是我的大人,也不行能。”
韓琦的意思,不管換做是誰,他的什么人,都會按照規(guī)矩走。官家日理萬機(jī),特意請求其特例處置,容易落人話柄,若驚動了太后和御史,反而會把小事變大,讓一樁簡單的事情變麻煩。
崔桃好像不懂這些道理一般,許是剛喝了酒,令她頭腦沒有以前反應(yīng)機(jī)敏,這會兒還是悶悶地低頭往前走。
韓琦望著崔桃背影片刻,便邁大步上前,挑著燈籠為她照明前路。
他沒去看崔桃的臉,一直靜默地目視前方而行。
街上又恢復(fù)了之前的安靜,只能聽見倆人的腳步聲。
“噗!”
崔桃終于沒忍住,笑出聲來。
然后她馬上捂住嘴,偷瞄一眼韓琦,正被韓琦的目光抓個正著。
崔桃馬上低著頭,假裝嚴(yán)肅地繼續(xù)往前走。
韓琦發(fā)現(xiàn)崔桃原來一直在憋笑的時候,立刻便懂了崔桃為何而笑。無非是那句假設(shè)她是他大人的話,讓她開心了。
倒弄不懂她,之前她一本正經(jīng)叫他大人的時候,沒見她笑話自己。如今換成他假設(shè)說一下罷了,倒叫她笑得特別開心。
“不如我干脆認(rèn)你做女兒如何?”韓琦對崔桃道。
“那給錢花么,給好吃的么?”崔桃立刻反問,“不給不認(rèn)哦!”
韓琦笑一聲,沒想到崔桃真的在考慮認(rèn)。但笑過之后,韓琦心下也明了一件事,急不得,眼底便恢復(fù)素日的淡然。
至開封府門前,崔桃多謝韓琦送自己回來,也多謝他再次替她跟包大人請求赦罪。
“這是你應(yīng)得的。”韓琦淡淡說罷,便轉(zhuǎn)身去了。
“韓六郎!”
韓琦一怔,除了在外人跟前做戲的時候,他倒是沒聽崔桃在私下里這樣喚他。韓琦握緊手里燈籠桿,緩緩地回頭看向崔桃。
她穿著一身淡青色的裙裳,笑得比蜜糖還甜,對他擺手的時候,像極了落在花瓣上煽動著翅膀的蝴蝶。
“路上小心。”崔桃聲音脆甜地對韓琦囑咐。
韓琦目光緩慢地掃過崔桃清麗俏皮的臉頰后,淡淡的“嗯”了一聲,轉(zhuǎn)身繼續(xù)走。
聽到身后的開門聲和關(guān)門聲,過了會兒,韓琦才回頭看了一眼。
隨即便是一怔,就見崔桃的腦袋夾在兩扇門之間,正望著他。跟他目光相對之后,她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對他又?jǐn)[了擺手,就趕緊把腦袋縮了回去,關(guān)上了門。
韓琦淡淡地看著緊閉的后門,垂下眼眸,隨即輕笑了一聲才轉(zhuǎn)身徹底離開。
崔桃邁著輕快的步伐回到荒院后,看見萍兒正坐在涼亭內(nèi)洗衣服,正是王四娘吐臟的那件。
“回來啦?”萍兒忙用布擦了擦手,“我給崔娘子煮了醒酒湯,這就端過來。”
崔桃應(yīng)承,便坐在涼亭內(nèi)等著,順便就回想了下她剛剛跟韓琦的相處過程。
她表現(xiàn)得那么可愛,韓推官應(yīng)該或多或少有被撩到吧?
“你一個人回來的?韓推官可送你沒有?”萍兒把醒酒湯端到崔桃跟前,關(guān)心地問。
“送了。”
崔桃喝了一口醒酒湯,不禁蹙眉,她很想問萍兒是不是把洗衣服的水倒里面了。不過看她下巴上沾著黑灰,手背上還有柴火劃傷的痕跡,崔桃不說什么了,把碗里的醒酒湯一口悶了,喝藥都沒這么艱難過。
“韓推官親自送你回來了?”萍兒驚訝嘆道,然后就笑起來,“說不定真被王四娘說準(zhǔn)了,崔娘子和韓推官——”
“可算了吧,身份不搭。”崔桃道。
“那可說不好,一旦崔娘子被免罪了呢,那以崔娘子的家世就可以了。”
“我不想靠我的家世,那個家懸著呢。”崔桃又倒了一碗茶喝,隨即跟萍兒道,“其實(shí)蜂蜜就解酒,倒不用刻意去熬醒酒湯。”
萍兒發(fā)愣的時候,崔桃已經(jīng)打了哈欠跟她擺擺手,兀自去沐浴睡覺了。
……
一清早兒,鳥兒還沒有來得及嘰嘰喳喳叫呢,崔桃就聽窗外面?zhèn)鱽硗跛哪锏捏@叫聲。
崔桃?guī)е鸫矚猓瑳_下地就推開窗:“作什么呢?”
王四娘吐了口里的東西,用水漱了漱口,趕緊過來跟崔桃解釋她是因?yàn)楹攘似純旱男丫茰荏@所致。
“我這一早起來,她就送醒酒湯,我當(dāng)她多好心呢。結(jié)果一喝才知道,她怕是把馬尿摻里頭要害我呢!”
“我沒有!”萍兒跺腳,氣紅了眼睛。
“不喝就不喝,廢什么話,那有蜂蜜自己沖去。”崔桃轉(zhuǎn)而對萍兒道,“確實(shí)不好喝,以后別做了。”
萍兒委屈地回看一眼崔桃,不服氣地跑去廚房,不一會兒就見她匆匆跑出來也吐了。
王四娘拍著大腿哈哈笑起來,笑夠了,她特意跑來問崔桃,早上做什么飯,她好去準(zhǔn)備洗菜。
“出去吃,今早不做了。”
三人就伴著東升而起的太陽,尋了一家聞起來最香的路邊攤吃早飯。
這家早飯攤賣餛飩、包子和燒餅,有雞絲餛飩、羊肉餛飩和芥菜餛飩。
崔桃三樣都想吃,就讓店家各來一碗,混著裝三份兒,正好他們?nèi)艘蝗艘煌搿灪桶右捕家耍脽岢晕兜雷詈谩?br/>
三人吃到一半的時候,就見早飯攤的老板跟過來的老客打招呼。
“王大郎今兒還是老習(xí)慣,來一碗雞絲餛飩和一個羊肉包子?”
“不吃了,不吃了,今天斷然是吃不下了。”那個被叫王大郎的中年人一臉晦氣地?cái)[手。
“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老板忙關(guān)切地問。
“街那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死人胳膊!我剛巧路過,瞧了一眼,太可怕了,可嚇?biāo)懒耍∥椰F(xiàn)在一回想渾身就不舒服,甚至想吐。你說我還能吃得下去飯么?”王大郎反問道。
崔桃忙端著餛飩碗湊了過來,問他是什么時候的事,死人胳膊在哪兒。
“就剛剛啊,這條街往東走,走到盡頭,左邊一拐有個巷子就是了,已經(jīng)有人去開封府報官了。”王大郎直嘆晦氣,本來是趕早過來吃早飯的,誰曾想竟看見一條死人胳膊,害得他一天的飯大概都吃不下去了。
崔桃馬上用筷子把碗里的餛飩扒拉干凈,往街東面跑。王四娘見狀,拿起倆包子跟上。萍兒‘唔’了一聲,終究還是把嘴里的東西嚼干凈了,擦了嘴,才跟著跑了過去。
早飯攤的老板和王大郎瞧這三位姑娘居然好事兒地跑去湊熱鬧,特意去看死人胳膊,都不禁佩服她們膽大。
老板去收拾碗筷,王大郎猶豫了下,讓老板照老樣子給他準(zhǔn)備。
“不是說吃不下了?”
“哎喲,我一個大男人,還能被那三名小娘子比下去了?吃!”
……
崔桃抵達(dá)大雷巷的時候,巷口已經(jīng)圍滿了人,卻沒多少人真敢往巷子里面看,不過是湊熱鬧瞎議論。
“開封府辦案,讓一讓!”王四娘喊了一嗓子之就往里面擠,直接用壯實(shí)的身軀給崔桃開了路。
崔桃穿過人群之后,走了大概三丈遠(yuǎn),就看見巷左側(cè)靠墻根的地方,有一條斷臂,在夯土墻旁邊顯得格外慘白。辨得出是人的左臂,手臂內(nèi)側(cè)和掌心朝上。而在手臂不遠(yuǎn)處的路中央,還有一個棕色的麻布袋子,袋子是空癟的。
崔桃蹲下身來,先查看了手臂處的切口,傷口是從肩峰處截?cái)啵梢娂珉蜗录‰旌蛯霞‰欤锌诮孛姹容^整齊,幾乎沒有血,從傷口整齊程度來看,應(yīng)為死后被利器砍斷而成。
“這是開封府的人?我看怎么不像啊。”
“對啊,開封府哪有女人辦案。”
“莫不是騙子?”
“是兇手吧!”
……
圍觀的百姓議論紛紛,都不太信崔桃她們?nèi)耸情_封府的人。
最后,終于有個膽大的朝崔桃喊話:“喂,你們到底是誰?”
崔桃需要她的手套,便吩咐王四娘回開封府跑一趟腿。
“都讓開!”王四娘掐腰對他們吼道。
“你們在騙人,在胡說八道!我們根本就沒見過開封府有女子可以辦案!她們說不定跟那死人胳膊有關(guān),我們趕緊把人堵住,開封府的衙役們馬上就來了。”剛才帶頭發(fā)言的那名男子,現(xiàn)在開始帶頭堵住去路。
崔桃摸了摸身上的腰牌,忘帶了。
她指著墻根下的胳膊,“你們誰敢擋她的路,我便拿它伺候你們的臉。”
大家嚇得當(dāng)即就讓開了路,王四娘就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王釗帶著衙役們趕了過來,當(dāng)即就保護(hù)現(xiàn)場。他見崔桃也在,倒很驚訝。不及細(xì)問,就聽邊上有一名男子告崔桃的狀。
“這位娘子確是我們開封府的人,請諸位到那邊排隊(duì),等候問話。”王釗隨即安排李遠(yuǎn)去詢問這些目擊者的口供。
“情況怎么樣?”王釗看眼地上的一條胳膊,然后又看了看四周,“就這一塊?”
“我看到的就這一塊,王巡使再派人到附近的大街小巷搜一搜,或許還有。”崔桃道。
王釗應(yīng)承,這就差人去辦。
隨后韓琦也帶人趕了過來,王四娘緊隨其后,將驗(yàn)尸工具遞給崔桃。
崔桃戴上手套后,就將那條胳膊輕輕拿起,隨即反轉(zhuǎn)過來,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見了胳膊上臂處有一個蝴蝶刺青。
這刺青崔桃、韓琦和王釗等人都記得,跟昨日那名叫袁峰的書生的胳膊上刺青一模一樣。
韓琦命人立刻去查考生袁峰的所有情況,并前往其住所查實(shí)袁峰是否在家。
胳膊外側(cè)有輕度尸斑,指壓褪色,還沒有形成尸僵。
崔桃對韓琦道:“初步判斷,死亡時間應(yīng)該在一個時辰之前。”
“一個時辰之前,也就是天亮之前。”王釗摩挲著下巴,“大家睡得正香的時候,兇手卻在殺人分尸,而且所殺之人還很可能是今科二甲進(jìn)士。”
李遠(yuǎn)問完目擊者證詞之后,來回稟韓琦:“第一個目擊到手臂的人,是住在這大雷巷的住戶,叫高發(fā)達(dá)。他今早出了門,走幾步后,看見墻邊有個袋子,里頭鼓鼓的,還以為是誰不小心掉了什么好東西,便拾起來瞧,這才驚詫的發(fā)現(xiàn)是死人胳膊。因?yàn)樘痼@,丟袋子的時候,就把胳膊給甩了出來。剩下的目擊者都是聽到高發(fā)達(dá)叫聲,圍過來瞧情況的人,都不太明白怎么回事。”
崔桃拿起麻布袋查看一番,半人高的袋子,赭色,因?yàn)轭伾容^深,仔細(xì)看才能發(fā)現(xiàn)上面沾有少量的血跡。“分尸頗為費(fèi)時,再算上拋尸的時間,兇手很可能在死者死亡之后,就立刻進(jìn)行了分尸。但如果分尸后直接將這條胳膊裝入袋子里,血量不會這么少。所以兇手很可能在砍斷尸體的胳膊之后,還進(jìn)行過清洗,甚至擦拭,然后才入袋。”
王釗當(dāng)即打了個哆嗦:“清洗,還擦拭……他把死者當(dāng)什么了?既然把人伺候得這么周全了,為何還要?dú)⑺俊?br/>
“這就說不好了,有很多原因,目前還不好斷定。”崔桃把胳膊放回布袋里,既然現(xiàn)場也沒什么可以檢查的,可以先回開封府了。
剛才圍觀質(zhì)疑崔桃的百姓們,如今看這陣仗,才知道崔桃竟真是衙門里的人,居然還敢負(fù)責(zé)驗(yàn)尸,拿死人胳膊跟普通人拿包子一樣。這么年輕漂亮,居然就無所畏懼,好生厲害!
于是才剛帶頭質(zhì)疑并且還堵路的男子,現(xiàn)在又開始帶頭用驚嘆佩服的目光,目送崔桃離開。
崔桃將斷臂放回尸房沒多久,陸續(xù)就有衙役來通告尋到了尸體其它部分。其中有的是百姓報案,有的是衙役們自己搜查得到,分別為軀干、右胳膊、左腿、右腿。
這些部分已經(jīng)可以完整地拼接成一個人體了,但唯獨(dú)缺了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