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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溪云初起日沉閣(下)
自隨著漠歌搬來此處,至今已有月余。這處宅院應是在城外一個小鎮(zhèn)上,往后走不多遠便是山路,我有時閑極無聊便會拉著靜竹與繡夜出去散步,一日走得略遠了,便見到綿綿延延的山路一路延伸,不知通向何處。
天水那里的消息卻是不斷傳來。拓跋安已經(jīng)掌控了整個宮廷,而拓拔朔驍騎營的人馬卻都被他調(diào)派在外,我從漠歌口中得知,一部分被困在了彭城郡,還有一部分卻是在原犬戎王都西羌城集結。拓跋安大肆清除異己,思賢王府早已淪于他股掌之間,多虧漠歌早他一步將我與惇兒護送了出來,只怕此時此刻我母子二人當真是要落在那匹夫之手了!
然而我終是覺得疑惑,拓跋安即便早有逼宮之心,又是有了怎樣的助力讓他敢于在此刻突然發(fā)難呢?拓拔朔畢竟兵權在握,難道他就不怕拓拔朔殺返天水,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難道是高句麗?我心頭不禁一凜,熙華吃了如此大虧,她心中怨懟于我自是不必多說,可她終究對拓拔朔有情,應當不至于倒戈相助拓跋安才是,何況聽說高句麗國主幾個月前遇刺,此刻應當也沒有閑心插手漠國內(nèi)事才對,那么,會是誰呢?
一方面我暗自困惑于此,另一方面,如同我一開始所擔憂的,我在這小鎮(zhèn)上都隱匿了一個來月了,拓拔朔也至今未有絲毫音訊,他究竟是出了什么事端還是根本不知道我身在此處?
問了漠歌一次,他只是含糊其辭,說是一早便飛書告知了拓拔朔我的下落,讓他安心回返,至今尚未有消息,只怕是路上有所延誤了。我當真不愿疑他,然而那之后他便不再回返了,只安排了他帳下的十幾名身手極好的親兵在我院外結廬而居,仔細保護我與惇兒的安危。
我當真不愿疑他,然而——到底是無法安下心的!腹中的孩兒一天天長大,只怕再過一兩月便要臨盆,可拓拔朔卻至今沒有半點消息。我雖表面上仍是平靜度日,然而心中焦惶亦是無可避免的,不多時便覺身子不甚妥貼,嘴角邊竟生了紅紅一顆癤子。靜竹見了自是心痛不已,直嚷嚷好端端怎會上了火呢,也多賴她幼時曾隨老父行醫(yī),出去了一趟便帶回些藥材來熬了,我只喝了三天,那熱辣辣疼人的癤子便漸漸消了,連疤痕都不曾留下半點。
惇兒到底是小孩兒脾氣,在這小院中住了這么些時日憋悶得不行,便總是扯上阿珺往山上跑,美其名曰打獵頑耍,可是天知道這都是十一月的時令了,不日前才剛下過一場雪,這山上哪里還有獵可打?早就冬眠躲了去了。我知他悶得慌,少不得只好讓阿珺多費些心思看顧住他,只莫要出了任何紕漏才是。然而一日卻是直至天黑也不見惇兒與阿珺回返,我心中惶急,奈何自己大腹便便實在也不便出去找尋,只得讓在外守著的那些侍衛(wèi)去山中找尋惇兒,我本以為他們定然是領命便去罷了,誰料那領頭一個卻支支吾吾道:“漠將軍吩咐過要我們無論如何也要守好王妃的安全……”
我聽了這話登時心頭火起,嗔道:“難道小王爺?shù)陌参1悴淮蚓o?叫你去就去,哪來這樣多的說辭!”我見那領頭一人仍是猶疑不定,滿腔怒火待要發(fā)出,驀地對上他徘徊難定的眼神,怒到了極處卻反倒是空落落沒了著落,我腦中驀地一凝——這哪里是守衛(wèi)我的安危?分明是變相地看住我了!“漠將軍是要你們護著本宮的安危,還是要你們寸步不離地看著本宮?”我冷哼一聲,“你不去,本宮自己去!”
他吃了一嚇,忙吩咐手下人將火把燃了起來,明晃晃的火光晃得我眼前一陣暈眩,滾滾的濃煙更是將我嗆得好一陣咳嗽。我眼見得他帶了十名手下進山去了,這才微微安下心來,轉身扶住靜竹的手臂,一眼便見到繡夜站在我身后恍恍惚惚地望著我,那眼神似是著落在我身上,然而卻又飄忽地緊,更似是穿透了我不知落在了何處。我心頭一動,“繡夜?”
她身子一震,仿佛才意識到我在喚她,很有些緊張地應了一聲:“王妃——”
我定定地望著她,耀眼的火光下她的面色卻是雪一般的蒼白,眼神亦是閃爍不定仿佛藏了不知多少不能對人直言的心思——“繡夜!”我驀地探出手去抓住她的手臂,“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其實并不能肯定心中的猜疑,然而繡夜被我抓住手臂后陡然急劇顫抖的身體出賣了她,或者說,她自幼便跟隨著我,我對她的性子實在是太過了解的。她一慣簡單直爽,心中藏不得心事,有點什么情緒都易擺在臉上,這些時日以來她總是郁郁寡歡,我只當她是為了與漠歌聚少離多,暗生了小女兒的愁思,難道竟不是如此?難道她竟然是知道了什么卻也瞞著我么?
一旁靜竹的臉色亦頗為沉重,語聲清泠:“繡夜,你這些時日總有些不對勁,你是王妃身邊最最體己的人,我嘗不愿疑你,可是我又實在是想不明白漠將軍到底為了什么要這樣做。”她說著匆匆望我一眼,垂首道:“前幾日王妃上了火毒,奴婢不是去了城里給王妃買藥么?奴婢悄悄去王府門前看了一眼,本以為王府里現(xiàn)下應當都是三王爺?shù)娜肆耍膳緟s見到漠將軍匆匆從偏門走了出來。奴婢當時雖然心中訝異,卻也不曾多想,可是如今王妃竟似是被軟禁在這里了,我縱然不愿多想,也是不能了!”
繡夜聽了她話,面上更是一白,身子晃了一晃幾乎便要摔倒,靜竹忙搶上一步扶住了她,嘆道:“你到底是知道了什么——你倒是說呀!”
聽了靜竹這一番話,不光是繡夜方寸大亂,我心中亦是迷霧重重,難以撥散。深心里我自然不愿去相信漠歌竟然會與拓跋安勾結陷害于我,可是若果如靜竹所說,漠歌與那拓跋安定然有所牽連!我搖了搖頭,抬手在眉心重重揉了幾下,心中斷續(xù)想著,其實初時心中便隱隱有所懷疑的,拓跋安既然決意逼宮,必然將防范措施作到十分,漠歌自己也說了那宮里便是一只蠅子也是飛不進去的,可是為何漠歌卻能在拓跋安采取行動之前便順利將我送走?他又是從何得來的消息?
是我……是我太過相信漠歌了,我嘗認為不管如何他總不會陷害于我的,可是我卻忘記了一點,他縱然不會害我,可他對著拓拔朔是否也是一樣的忠心!
“大隱隱于市……”我淡淡啟口,心頭一點激靈慢慢擴散,只覺四肢亦是漸漸冷了下去。“如今莫說是拓跋安,只怕王爺想要找我,也是十分不易的罷。”
繡夜猝然便哭倒了下去,顫顫巍巍縮在了地上竟是連氣息也喘不勻了,好半晌方膝行了幾步抬手捉住我的裙角哽咽道:“王妃……王妃……他……他也是為了王妃您……”
“為了我?”我并不能完全理解她話中之意,跺了跺腳,我急道:“我知道他護我之心不假,可是倘若他一時糊涂竟然要對王爺不利——繡夜,你一向懂得輕重!”
我一番話說得既疾且厲,然而繡夜打了個寒噤,卻是再再不肯開口了,靜竹扶了她起來,她淚痕滿面靜靜望了我一眼,低了臉去,只低低說了一句:“小王爺?shù)氖屡c他無干。”
“那么,將我安置在此處,又安排了一眾侍衛(wèi)名為守衛(wèi),實為監(jiān)管,這卻果然是他的意思了?”我鎮(zhèn)聲道,眼見她哀哀一嘆卻并不辯駁,分明便是默認了,我急怒道:“你一早便知如此,竟然也幫著他一起瞞我,你——”抬起一掌便向她摑去,然而卻在將將要落在她頰上之時生生剎住了去勢,下不了手,終究是下不了這個手!
靜竹擔憂我氣傷了身子,忙伸手扶住我勸道:“王妃息怒!”
繡夜眼見我一掌摑去直嚇得立時閉上了雙眼,怔怔愣了好一會才意識到我早已收回手去,她眼睫一顫,慢慢睜開眼,幾顆淚珠便又滾了出來,顫聲道:“不……不是的……奴婢先開始真的不知道……奴婢倘若知道了,不會瞞著王妃的……王妃……”
我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再多說,深深吸了口氣,待要轉身走開,卻忽覺腹中陣陣隱痛傳來,我蹙眉哼了一聲,伸手便捉住靜竹的手臂。“扶我去屋里躺一會。”
靜竹覷眼觀我面色,又見我一手已下意識地按在了腹上,她眼中擔憂之色漸濃,“王妃可是覺得肚痛?”
我搖搖頭,“不打緊,你扶我去屋中躺一會便好。”想起惇兒目下仍是下落不明,我只覺心頭一陣急跳,按在腹上的掌心亦是陣陣地發(fā)著汗。方走了幾步,驀地肚皮一顫,竟是腹中孩兒踢了一腳,我低哼一聲,只覺雙腿便有些虛軟,忍不住身子一歪,整個身子重量都壓在了靜竹身上。
“王妃——”靜竹面上一白,伸手緊緊將我抱在了懷中,不遠處正蹲在院子里為了惇兒急慌的眉嫵眼見我叫靜竹扶了回來亦是緊張地跳起身來,幾步便跑到了我身前,“靜竹姊,王妃怎么了?”
靜竹待要開口,我擺擺手示意她二人不必慌張,深吸了一口氣站穩(wěn)身來,勉力笑道:“許是方才一時著急動了胎氣,現(xiàn)下已不打緊了。”
正說著話,便聽到外間一陣鬧哄哄的腳步聲雜亂傳來,我轉身向外望去,只見一大片火光簇擁著向院子移來,我心頭突突一跳,扶著靜竹便往外走去。“可是找見惇兒了?!”
那數(shù)十名侍衛(wèi)行色匆匆地在院子外頭停下了腳步,“王妃!”一個稚嫩的聲音驀地響起,是阿珺!我忙迎上前去,“阿珺,惇兒呢——惇兒他沒事罷?”
“母妃……”亮晃晃的火光下,一個蒼白的小臉慢慢抬了起來,掙扎著便要從一名侍衛(wèi)的背上滑下地來。我忙搶上前去拖住他的身子,誰料不碰也便罷了,這輕輕一碰,竟陡然沾了滿手溫熱的粘膩,惇兒更是吃痛喊了一聲,我周身一涼,登時如落冰窟,沉聲問道:“怎么回事?!”
“王妃……”阿珺走到我跟前站定,低低喊了一聲。仔細望去,他一張臉上亦是狼狽不堪,血水混合著黑黑的泥土痕跡,他也顧不上清理,兩眼瞅著惇兒哽咽著道:“小王爺……小王爺為了攆一只狍子從雪坡上滾了下去,跌……跌傷了腿!”
我聽到惇兒是傷在了腿上,一顆心方才稍稍安下了些許,眼見那一群侍衛(wèi)杵在眼前一個個還愣著,我咬牙嗔道:“還愣著做什么,還不快些送小王爺去醫(yī)館!”
那背著惇兒的侍衛(wèi)白著臉道:“王……王妃,現(xiàn)下進了城只怕醫(yī)館也都關了門了!”
我伸手想要將惇兒從他背上抱過來,然而方抱住惇兒半邊身子心口便是一悸,跟著胳膊一軟,竟是連抱過惇兒的氣力也凝聚不起來了。許是我的臉色太過慘白驚著了惇兒,他伸手拉我衣袖,很是費力地低聲道:“母妃……孩兒沒事……”
我見了他一張小臉因為忍痛而皺成一團,扯住我衣袖的手上滿是擦傷與干涸了的血痕,心頭一痛,跟著眼眶便濕了,我跺腳嗔道:“快送醫(yī)館!”
那些侍衛(wèi)很快便將馬車牽了過來,我讓靜竹抱著惇兒坐進車中,強壓下陣陣的暈眩想要跟進車去,繡夜驀地跟了上來,伸手拉住我衣袖,紅腫著雙眼勸道:“王妃身子要緊,就別跟去了罷……”
我摔開她的手,由著眉嫵將我扶上車去,一把摔上車簾,我鎮(zhèn)聲道:“快走!”
作者有話要說:我討厭生孩子。
第六十七章 掌上一顆明珠剖(上)
坐在馬車上任由它顛簸而行,我只覺胸口憋悶一陣強過一陣,然而惇兒軟軟伏在我膝頭上的模樣卻叫我無論如何也安不下心來放松心情,只得緊緊摟著他挺直了背脊靠在車廂中。
靜竹一邊仔細地給惇兒先行包扎著腿上的傷口一邊小聲怪著阿珺:“好好兒地怎么想起去攆狍子呢,這大雪天的山路那么難走,小王爺年紀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