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坦白
自從知道孩子沒了之后,蕓書白的時候總是精神恍惚,茶飯不思,晚上又總是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好不容易睡著,一點點輕微的聲響都能將她驚醒。于是她便不復(fù)入睡,睜著眼到了亮。
在蕓書醒來的第二,文秀來看過她一次。銘均來告訴她這件事的時候,蕓書不禁受寵若驚,連忙扶著桌子邊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在一旁的銘均趕快扶住了她,道,“你坐這里歇著就好。站起來是要上哪兒去?”
“我在你們家已經(jīng)添了很大麻煩了,哪里還能讓太太親自過來看我?我應(yīng)該主動去看看她才是。”
“行了行了。她馬上就來了,你不要擔(dān)心。”銘均寬慰道。
著,門口的丫頭就探身進來,聲地道,“太太來了。”緊接著,文秀在一個丫頭的陪同下,走進了院子。
銘均扶著蕓書從屋里走出去。銘均輕輕叫了一聲,“媽。”而蕓書緊抓著銘均的手背,微微欠身道,“何太太。”
“快回屋里坐著。銘均,你怎么還帶人家出來了呢。”文秀快步走上前來,到了蕓書的跟前,微笑道,“這位就是云煙姑娘吧。”
“是。云煙冒昧叨擾,還勞煩太太親自過來,真是不懂規(guī)矩。”蕓書微微垂著眼,面容溫和而謙遜。
“哪有那么多規(guī)矩?我又不是老太后!”文秀笑著挽起蕓書的另一只手,輕輕地拍了兩下她的手背,“走走走,進來再。”
幾個人先后進了屋。
“現(xiàn)在好些了嗎?”一坐下,文秀就張口問道。
“好一些了。”
“你的事情啊,我聽銘均銘誠了。你啊,心里不要有負擔(dān),在這里多待一段時日。我家里空房多,連上丫頭伙計,也沒多少人。這多了一個人,家里還更熱鬧呢。而且還是多了這么一個標(biāo)致的姑娘呢。”
蕓書含笑低頭,“多謝太太。”
文秀又坐了一陣子,熱情而禮貌地和蕓書聊了幾句,便回去了。銘均則跟著她一起離開了。
這些里,牡丹也來探望過一回,還帶了一些吃的用的。當(dāng)時蕓書跟她,自己想回去了。邊上的銘均銘誠忙勸她多留幾日。而牡丹,她自然也希望蕓書能回清吟閣,待在自己身邊,但轉(zhuǎn)念一想,這對于她和銘均,何嘗不是一個機會?若能因禍得福,圓了三年前的遺憾,也是一件好事。于是,她沒有答應(yīng),只是和銘均銘誠著“麻煩再照顧我家妹妹幾日”。
兄弟倆欣然答應(yīng),話也頗為客氣。蕓書沒話,只是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但她的心里早已盤算好了。當(dāng)晚上,蕓書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早早地上了床,然后怔怔地望著那潔白的帳子,一看就是一整晚。當(dāng)整個何家在夜深人靜中徐徐睡去時,她已經(jīng)默默地收拾好了東西。在離開之前,她將那些東西堆在了腳邊,自己則坐到桌前,攤開了信紙。
其實她大可以在明白的時候跟何家人告?zhèn)€別,堂堂正正地離開,可是現(xiàn)在的她卻疲于應(yīng)付一切人和事,就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離開這里,回到牡丹身邊,回到那個她住了十年的房間。
如果可以,她愿意一輩子都待在那里。
因為她累了。除了牡丹,她不知道還能寄希望于誰身上。一切似乎都會離開她。十三年前是自己的父母與親妹妹;十三年之后,是她的丈夫,她的孩子……
她自顧自地搖搖頭,不愿再想下去了。于是她匆匆地寫完這封留給銘均的信,又將它平整地疊好,放進已留了字的信封,擺在了桌面上。隨后,她拎起東西,靜悄悄地走出了院子。可是,還沒走幾步,蕓書就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聲音里充滿詫異。
蕓書轉(zhuǎn)頭,視線穿過半開的院門,看見了在不遠的黑暗處,那獨自坐在屋外臺階上喝酒的何銘均。蕓書待在這里的這些,沒有出過屋門,自然不知道何大少爺?shù)脑鹤泳驮谧约焊舯凇s@奇之余,她不知所措地停下了腳步,張了張嘴,半才擠出了兩個字,“銘均。”
“你這是要上哪兒去?”銘均放下酒壺,下了臺階,穿過院子,向她走來,不由分就接過蕓書的東西,驚訝的目光從上到下滑過穿戴整齊的蕓書,“你要走?”
蕓書能聞得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氣。她不敢看銘均微醺的臉,只是抿著嘴,心虛地點零頭。
銘均拉起她的手,一聲不吭地就把她往門里拽。動作不重,但蕓書怕驚動了別人,不敢吭聲,只能被動地跟著他走。而且,她也知道,既然撞見了他,有些話必然是要講清楚了,再倉皇地跑走,沒有意義。
一進屋里,掩上了門,銘均就將蕓書的東西丟在了桌上,一把松開蕓書的手,聲音也忍不住大起來,“你就那么想要離開我嗎?連一聲招呼也不愿意打?”
“不是,不是這樣的。”蕓書連忙擺手。她沒想到銘均會把這件事看得這樣嚴(yán)重。更何況,從未在一起的人,又何談離開呢?
“你……”銘均微微動了動喉嚨,竟不自覺地哽咽了一下,“你不要再離開我了好不好?你就待在這里,隔壁院子那間房,就是你的。我爸媽,我弟弟,他們都不會讓你走的。好不好?”
蕓書不知該些什么。萬千情緒交織著,像是久未打理的一團毛線,讓她尋不到頭,不知從何起。三年來明明攢了許多話想要和他。每當(dāng)碰見什么事情,總想著,要是能講給他聽多好。可現(xiàn)在,她一個字也不出來。
“你告訴我,你今晚偷偷走了,是要去哪?”見蕓書不話,銘均繼續(xù)問道。
“我……我回清吟閣去。”
“然后呢?你是要在那等著趙文淵醒過來去接你,還是就打算一輩子待在那里?”
“我想好了,我的命可能就是這樣了。十三年前我陰差陽錯進了清吟閣,或許我根本就不應(yīng)該離開它,我哪兒都不應(yīng)該去。”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銘均上前一步,緊抓住蕓書的手腕,湊近蕓書的臉,“你三年前給我寫的最后一封信,我沒回,因為我一直覺得我們遠遠不止那樣,這不是我們結(jié)束的方式。我第一次見你,就認定了你是我的蕓書妹妹。哪怕十年后你換了名字換了身份還是這樣,這難道還不足以明什么嗎?你應(yīng)該留下來,你應(yīng)該待在我身邊。”
蕓書又不話了。在黑暗中她看不清銘均的臉,但是她能感覺到他溫?zé)岬谋窍ⅲ褪滞笊想[隱的壓迫福
“你也知道,我媽媽不像趙家的太太。只要你答應(yīng),你可以永遠留在這里,沒有人會欺負你。”
“可你想過嗎?我用什么身份留在這兒呢?現(xiàn)在的我還配在這里嗎?我只能待在清吟閣,那是我最好的選擇了。”
銘均被她問得不出話來。是啊,她用什么身份待在這兒呢。她曾是清吟閣的姑娘,曾是那趙文淵的太太,這在江城,早已不是秘密了。
蕓書見他不吱聲,繼續(xù)道,“就算我待在這里,我們也不可能在一起了。何太太會同意你娶一個我這樣的姑娘嗎?”
“以后的事,沒有人得準(zhǔn)。玉珠不是也跟你過嗎?我媽媽很喜歡你,所以一切都是有可能的。我們要考慮的,只是當(dāng)下,你明白嗎?反正在當(dāng)下,此刻,現(xiàn)在,我不愿再承受一次你離開我的痛苦了。三年前我看著你坐上花轎,進了趙家,什么也不敢。那看見你被我弟弟帶回來,除了憤怒后悔我還能怎么辦呢?我恨自己那么懦弱,若是當(dāng)初我敢向趙文淵一樣,直接跟我爸媽我要娶你,又怎么會到今的地步呢?所以,我不能讓你再離開我一次了。你答應(yīng)我,留下來,好不好?我明一早就去跟我爸媽。你放心,趙文淵能給的,我都可以給你。趙文淵給不了你的,我也能給。答應(yīng)我,好嗎?”趁著醉意,銘均出了壓抑已久的這一大段話。他的情緒也越來越激動,手上的力氣也幾乎失了分寸。但蕓書竟也察覺不到疼。她一言不發(fā),只是深吸了一口氣,把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她站在那里,看著那雙在黑夜里依舊明亮炙熱的眼睛。她知道,他在等她回答。
這幾年一直壓抑在心底的感情,終于噴薄而出。
她走上前,閉上雙眼,仰起頭來,吻住了他冰涼濕潤的唇。
他愣了一下,但也很快伸出手來,攬住了她的腰,用熾熱的方式,回應(yīng)著她心翼翼的吻。
一切都溫柔靜謐,唯獨門前的樹葉被風(fēng)吹得沙沙響。有那么一瞬間,蕓書感覺,地間只剩下他和自己。
“我……我該回屋了。”片刻之后,蕓書頓了一下,離開了他的唇,聲音很輕,語氣卻是倉促的。
銘均點頭。他拎起蕓書的東西,另一只手無比自然地牽起了她冰冷的手。
兩個人并肩走出門,往蕓書的屋子走。
夜空浩渺而蒼茫,不見星辰與月亮。
“你不要再走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