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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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要很久以后才能意識到,與羊芷在昭陽殿不理世事的那幾年,是她人生中僅有的快樂時光。而彼時,她心心念念的是張辟強的學(xué)業(yè)與出宮的辦法。
轉(zhuǎn)眼四年過去。帝紀(jì)六年,張辟強已經(jīng)是一個十一二的大姑娘了,令海棠憂心的是,辟強一點也沒有好人家兒女的氣質(zhì),反而在內(nèi)宮下九流的人群間混得如魚得水。便是旁人也能看出,張氏姐妹相異。
海棠雖為人驅(qū)使,卻始終不卑不亢,得眾人禮遇。而辟強則半點也不像張家的女兒,反而像家養(yǎng)的奴仆,形容猥瑣,愛沾小利,處處低人一等。如今剛到了知人事的年紀(jì),恬不知恥的盯著宮中男性不能看的地方瞧,上至蹣跚學(xué)步的兒童,下至六十的老頭。
海棠說她“不求上進”等,她就反唇相譏,海棠不是嘴利的人,反而說不過她。海棠又說起“張家的榮譽”,辟強反而諷刺她身為張家的女兒卻為人奴婢,將海棠氣得半死。海棠心里實在疼這個幼妹,不愿苛責(zé)打罵,好好的官家小、姐,便長歪了。張辟強是個沒良心的,不體諒長姊為她做的一切,反而將生活的不順都歸咎于海棠的無能。一時姊妹之間生出齟齬。
卻說靜貴人在昭陽殿靜養(yǎng),主仆二人每日的功課是溫習(xí)《公羊傳》,久了,海棠將自己最喜歡的段落念給他聽:
“晉人歸公子谷臣與連尹襄老之尸于楚,以求知犖。于是荀首佐中軍矣,故楚人許之。王送知犖,曰:‘子其怨我乎?’對曰:‘二國治戎,臣不才,不勝其任,以為俘馘。執(zhí)事不以釁鼓,使歸即戮,君之惠也。臣實不才,又誰敢怨?’王曰:‘然則德我乎?’對曰:‘二國圖其社稷,而求紓其民,各懲其忿以相宥也,兩釋累囚以成其好。二國有好,臣不與及,其誰敢德?’王曰:‘子歸,何以報我?’對曰:‘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無怨無德,不知所報。’王曰:‘雖然,必告不谷。’對曰:‘以君之靈,累臣得歸骨于晉,寡君之以為戮,死且不朽。若從君之惠而免之,以賜君之外臣首;首其請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亦死且不朽。若不獲命,而使嗣宗職,次及于事,而帥偏師以修封疆,雖遇執(zhí)事,其弗敢違。其竭力致死,無有二心,以盡臣禮,所以報也。’王曰:‘晉未可與爭。’重為之禮而歸之。”
讀完有感而嘆,問:“你知道這一段在說什么?”
羊芷知道她讀書人的癡性情又犯了,淺笑道:“你在我跟前念了這些年,我若是還不知曉其中含義,也是白活了。無他,春秋之義也。只是海棠,你也知道,自從我朝滅六國,春秋之義早就不在,你崇尚的,如今只存古書典籍中。你教我春秋之義,我到底是不能行的?!?br />
海棠難堪地別過臉去,心道:“雖如此,這是我的道?!?br />
一時靜謐,兩人相對而坐,想著心事,周遭無人,只有偶爾穿堂的風(fēng)過,帷幔飄起。
羊芷的奶爹是個年歲高有眼界的,看著這兩人的光景,忍不住皺眉。原來,羊芷自幼是個脾性古怪,好為人先的。這四年來,海棠授業(yè),羊芷執(zhí)弟子禮。先因男女有別,兩人講授時還有人在一旁伺候。時日久了,眾人知曉海棠是個守禮又自視甚高的君子,做不出犯上的事情。且兩人授學(xué)時間長,昭陽殿實在分不出多余的人隨時看著,也就隨他們罷了。他們兩人更自在,時常講到深夜。羊芷實在是個勤奮好學(xué)的,有什么疑義非弄明白不可。海棠是個好為人師的,傾囊相授。日子久了兩人之間也沒有上下尊卑,傾吐肺腑之言,倒是知己的模樣。
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這里是永巷,宮侍與宮人都是年少慕少艾的年紀(jì),承恩無望的宮侍,總是要將心放在某一處,不是至尊天子,就是侍衛(wèi),太醫(yī),連宮女都有可能。不動心,才是難的。
而海棠怎么看都是上上之選。
奶爹心里擔(dān)心的是:隔絕外界的昭陽殿給人一種生在桃花源的錯覺,人心里放縱了,便會滋生一些有的沒的。羊芷再怎么不理世事,到底是帝紀(jì)的宮侍,兩人雖說看起來是懂規(guī)矩的,到底年輕沖動,一旦行踏差錯,越過雷池,可是滅族之禍。
羊芷如今二十歲了。當(dāng)年“是禍非?!钡臄嘌元q在昨日,誰能想到他如今是這樣一番光景。以后,又會怎樣?